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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相同的雨天 文 / 趙凝

    在那個陰沉的鉛灰色的午後,相同的雨天,柳葉兒在城市的另一角,享受遲來的愛情。愛情總是跟寂寞的草原連在一起,荒涼,空曠,沒有人可以說話,干粗糙的體力活兒,到處都是陌生的氣味。柳葉兒在跟冷大夫講述這些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得很近了。

    冷大夫說:「你講述這些往事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年輕。」他看到柳葉兒披散著捲曲的頭髮坐在床沿上,就伸手去撫弄那些頭髮,柳葉兒就像昏倒了似的,一下子倒進他懷裡。

    冷大夫本能地抱緊她,兩人這樣抱了一會兒,冷大夫忽然推開她說:「哦,不,我不能和我的女病人這樣。」

    「我是人,不是女病人。我上一次做愛是在17歲的時候。」

    「17歲?」

    「在內蒙插隊的時候,我懷孕了,現在我已經記不起我懷孕時的樣子了,一定很醜吧?」

    「怎麼會?你很美。」

    「已經是上個世紀的故事了,不說也罷。」

    「那孩子你生下來了嗎?」

    「生下來了,是個女兒,被他們送人了,我從沒跟她見過面。」

    「沒試著找找她?」

    「北京有幾千萬人口,怎麼找呀?再說,那已經是30年前的事了,算起來,她現在已經是個30歲的女人了,肯定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我的出現說不定會打擾她的生活,所以,我還是不出現的好。」

    冷大夫說:「那今後我們在一起,讓我來照顧你,好嗎?」

    「你要我嗎?」

    「我要你。」

    他們在大雨落下來那一刻開始脫衣服,他們相互不看對方,都有些害羞似的,只顧低頭解著自己的紐扣。柳葉兒穿了一件藍呢子外套,裡面是一件帶有無數紐扣的繡花襯衫。她解呀解呀怎麼也解不完,她出現了幻覺,彷彿又回到了幾十年前,她對那個和她一般大的男孩子說:「我不知道我該如何表達我對你的愛,我們在一起吧。」

    然後,她的一生就被定格了。

    她坐在那裡,頭髮有些凌亂。她已經脫光了自己,包括手錶、戒指、一根細細的珍珠項鏈,她坐白色被罩旁邊,看上去就像一顆光滑無比的珍珠,冷鐵鑫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細滑的皮膚,發現她的身體很涼,就拉過一條棉被,將她裹起來。

    他把手伸進棉被,然後才是身體。他們彼此緊緊貼在一起那一刻,雨大起來,一陣急驟的雨滴敲打著玻璃,發出「啪啪」的聲響。躺在被窩裡的女人說: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等一個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我知道我在等他,在我死之前一定能等到他。看來,我把時間想得太久了,我離死還早呢。我現在覺得很幸福,我從沒像現在這樣幸福過。」

    男人說:「你額頭上的那塊膠布,我幫你摘掉吧?」

    女人說:「可以嗎?我的頭不會裂開嗎?不會痛?」

    男人說:「你放心,你只是心裡作用,其實什麼事也不會發生,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抱緊她,將她額頭上貼著的那塊膠布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扔到床下。

    找自己

    獨創舞步酒吧就像一個大舞台,各色人等輪番登場。喬伊是來這裡找雪狼的,歌手大獎賽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這幾天差不多天天跟雪狼在一起,她打算大賽之後就跟張曉光提離婚的事,因為他們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了。

    喬伊沒想到在酒吧裡遇到申軍,兩人聊了幾句。申軍說小夏寫的那個電影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他計劃在下個月開拍,「準能一炮走紅」,他顯得頗為自信,又說了一大堆「小夏是天才,不過幸虧一個天才遇到了另一個天才」之類的話。

    孕婦和宣宣不知怎麼聚到了一塊,她們說話的聲音忽大忽小,隔著一段距離,喬伊聽不清楚她們到底在說什麼,偶爾有一些詞語飄入喬伊的耳朵,「小夏……趙楷」,「趙楷……小夏」,這兩個女人一個是趙楷的前妻,另一個是趙楷的女朋友,她們在那兒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她們說的是什麼,喬伊大概能猜出來一些,因為這兩個女人都曾跟喬伊說過,「趙楷和小夏其實沒死」,共同的主題把她倆連到一起,她倆坐在酒吧的一角,頭頂頭,神情詭秘。

    有個漂亮的女演員正跟導演申軍說著什麼。

    據說她是自殺的那個女演員的女兒,正在爭演小夏寫的那部電影《那遙遠的成吉思汗鎮》。她以前跟申軍不認識,今天是特意趕來見申軍的。她說話的聲音特大,說著說著還唱了一段,哇啦哇啦,酒吧裡到處都是她的聲音,她嘴裡就像裝了麥克風,說話的聲音比別人大幾倍。

    女演員說:「我行,我行,我肯定能行。」

    孕婦說:「沒死,沒死,他們肯定沒死。」

    宣宣說:「對,沒死,肯定。他們也許活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隱姓埋名。」

    喬伊沒看見張曉光是什麼時候走進來的,張曉光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喝酒,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眼睛裡冒著綠光。他對面那張椅子是空的,沒人注意到他。有個說唱歌手正在台上演唱,大概是他自創的歌曲,大家聽著耳生,台下亂成一團,各說各的,各玩各的。老占和喬伊的同事雪蒂也在,他們坐在離檯子很近的一張小桌旁,頭對頭,臉對臉,很親密的樣子。

    歌手唱完一曲,沒唱過癮,又唱了一首陶喆的《找自己》。

    「昨天晚上做了個夢,我走進撒哈拉沙漠。彩虹下有一棵大樹,大樹下有一個蘋果……我希望能再次回到那個美麗時光裡,找自己。」

    雪蒂忽然站起來吹口哨,身體隨節奏扭擺著,顯得興奮過度,博得一陣「嗷嗷」的叫好聲。歌手受到鼓勵,越發來勁了,腿下就像安了彈簧,一腳深,一腳淺,忽兒低頭皺眉,彎腰弓背,猛烈撥弦;忽兒仰臉朝天,嘴微張,唸唸有詞,唱的是什麼,卻無人能聽清。唱到興奮之處,宛若性高潮來臨,不能自控,「嗷嗷」叫喚著,不知誰家養的小狗,與之相呼應,也在門外發出「汪汪」的聲響。

    世界是如此混亂,有的人寫的歌,只有狗能懂。有的人畫的畫,需要拿到酒吧裡來拍賣。在歌手唱歌的間隙,酒吧裡臨時加了一場字畫拍賣會。所有人都「嗷嗷」叫著倒好,主持拍賣的是一個奸頭滑腦的男人,穿著一件式樣古怪的白夾克,他一上來就有些冷場,拍賣與酒吧的氣氛不符,很多人大聲說話以示抗議。

    「白夾克」首先拿出一副《富貴牡丹》,說了一大堆這幅畫的好話,底下的人卻不領情,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沒人肯看牡丹一眼。

    《下山虎》是他亮出的第二幅國畫。他首先介紹了半天作畫人的身份,是什麼畫院院長著名國畫家之類,至於這麼有名的人畫的畫,為什麼會流落到這家小酒吧裡,並且開價40元都沒有買,「白夾克」沒說。

    在介紹一幅題為《梅花》的畫時,忽然有了買主,有個聲音洪亮的男人站起來大聲說:「100塊,我買了。」

    喬伊跟著大家一起朝那個方向望去,他看見原來那人竟是老占。老占紅光滿面地站在雪蒂旁邊,雪蒂高興得直拍手。估計畫是雪蒂看中的,老占掏錢買下它,只是為博美人一笑。喬伊這才注意到老占身後角落裡的那張小桌旁,坐著個獨自喝酒的男子。

    沒有人注意他。

    他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張曉光喝酒的姿勢讓喬伊感到陌生,有一個時間片斷,她竟然以為自己看錯人了。那個躲在暗影中獨自喝酒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張曉光?她一會兒覺得像,一會兒又覺得不像。

    這一年所有人都在議論張國榮,他的歌到處被人傳唱。此刻,又有人在唱他的那首《當愛已成往事》。酒吧裡的氣氛有些變了,空氣變得有幾分黏稠,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臉上,變成一種尷尬的苦笑。喬伊仍在看坐在角落裡獨自喝酒的男人,當她確定那人肯定就是張曉光的時候,張曉光從座位上晃晃悠悠站起來。

    爭吵

    那天晚上在酒吧發生了許多事,孕婦和宣宣達成一項秘密協議,她們打算發「尋人啟事」,尋找以死亡的名義失蹤的那對男女。女演員已經跟導演申軍混得很熟了。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到後來變成「嘰嘰嘰」某種蟲子低鳴的聲音。老占的手在桌子底下摸女人的腿,女人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她若無其事地喝著一種顏色粉紅的酒,間或嫣然一笑,把老占逗得越發骨頭都酥了。

    張曉光喝醉了酒,他晃晃悠悠站起來,衝著喬伊坐的地方走過來。他眼冒綠光地對喬伊說:「喬伊,跟我回家!」

    喬伊抬起頭來,看著他:「回家,憑什麼?」

    張曉光急了,過來拉她衣服,「你走不走?」

    「不。」

    張曉光「啪啪」連摔了兩個酒瓶子。雪狼衝過來拉架,張曉光指著雪狼的鼻子說:「你是誰?」

    雪蒂高聲尖叫起來,整個酒吧亂作一團。

    甜蜜

    「愛情總是跟寂寞的草原連在一起,荒涼,空曠,沒有人可以說話,干粗糙的體力活兒,到處都是陌生的氣味。」柳葉兒這番話,已經講了無數遍了,可她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和冷大夫在一起的時候,她是回憶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靠在現實的男人身邊,回憶著虛無而遙遠的夜晚。她有許多話要說,她的思緒忽東忽西,飄忽不定。

    柳葉兒說:「幸福原來就是這樣的。」

    躺在他身邊的男人說:「幸福就是平靜、安穩地生活在一起,沒有吵鬧,沒有猜疑。」

    「現在是哪一年?」

    「時間對你來說沒有意義,你一直活在17歲。」

    「你愛我嗎?」

    「問這話就真像個小女孩了。」

    他們開始做愛,在下午安靜的角落裡,在荒蕪漫長的時光裡,他們只要屬於他們倆的那一點甜蜜,很淡,很慢,但卻真實。

    冷鐵鑫的暗訪

    冷大夫決定幫柳葉兒去查那孩子下落,這件事他暫時沒告訴柳葉兒本人,他怕萬一事情沒有結果,反而刺激了她,那已經是30年前的舊賬了,她現在病情基本穩定,其實這麼多年以來,她生活中什麼都不缺,缺少的只是一個男人。

    冷鐵鑫在同學通訊簿上找到安小慧的名字,他眼前浮現出當年在醫學院上學時女同桌的笑臉,她是屬於長得很甜的那類女子,特別是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冷鐵鑫拿起桌上的電話的時候,手竟有些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就快要見到久未謀面的老同學而激動,還是因為就快幫柳葉兒揭開往事中隱秘的一頁而緊張,總之他按鍵的手指抖得厲害。

    「喂,請找一下安小慧。」

    對方響起一個很沉靜的聲音:「我就是。」

    冷鐵鑫說出自己的名字,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生怕人家已經記不起自己了,他一緊張手就更抖,鼻尖上突突冒著冷汗,他一面用紙巾擦著,一邊等待對方的反應。對方「哦——」了很久,這個悠長的「哦」聲對冷鐵鑫來說就像酷刑一樣,片刻之後,沉穩的聲音終於說:「哎呀,是你。」冷鐵鑫心裡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

    他們約好了第二天下午在安小慧的醫院見面,放下電話冷鐵鑫在屋子裡轉了幾個來回,這才想起要幹的事來。他到陽台上去搬那把落滿灰塵的鋁合金梯子,搬到書房的大書架下,穩穩地架好之後,一步一踏塵土飛揚地爬上去。

    冷鐵鑫從大書架上拿下來六個相冊。他拿過一個雞毛撣子,很細心地撣著每一本的封面。其中有兩本是他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照的,已經放在高架子上很久了,今天想起安小慧來,才想起重溫這些照片。照片上的人頭很多,大都是些站在陽光下手裡拿著書眉頭緊鎖的年輕人。其中有一張「五四」青年節拍的照片,五個年輕人站在校門口,其中梳著兩個小辮、笑得很甜的那姑娘,就是安小慧。

    「你怎麼忽然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他回想起剛才和安小慧在電話裡的對話,一句一句咀嚼著,越發覺得有滋味。

    「因為有點事需要麻煩你。」

    「啊,原來是這樣啊。有事才想起我來,要是沒事的話,你一輩子都不會想起我來,對吧?」

    「小慧,你怎麼還跟過去一樣,嘴不饒人。我給打電話之前,就猶豫了好幾天,害怕電話打過去,人家不理我,或者說『冷鐵鑫是誰呀』,如果那樣的話,你說多尷尬。」

    她在電話裡笑了起來。「早知道那樣,真該不理你好了。不過,你今天給我打電話,我真挺高興的。謝謝你還想著我。」

    「是嗎?」

    「是呀。那麼明天見?」

    「明天見。」

    出租車行駛在繁華熱鬧的街道上,車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把記憶都照顛倒了,冷大夫彷彿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他騎著自行車,帶著安小慧,他們快樂的笑聲灑了半條街。那時真年輕啊。冷大夫坐在汽車的後排座上,有些感慨地想道。

    安小慧工作的醫院終於到了。柳葉兒當年就是在這家醫院秘密生下孩子的,她去內蒙插隊不久就懷上那孩子,在家裡人的幫助下返回北京,受盡屈辱,孩子終於生下來,是個女孩兒,柳葉兒一眼還沒看見孩子就被送人了。

    據說孩子是不能讓產婦看見的,只消看上一眼,產婦就會動物性大發,發瘋似的死死護住剛剛生出來的孩子,別說把孩子送人了,就是把孩子抱走一小會兒都做不到,她會大吼大叫,懷疑有人要把她的孩子偷走。

    冷大夫在醫院曾經親眼見過那種歇斯底里的產婦。她原本精神沒有問題,只是剛生完孩子,滿腦子都是孩子,就突然變得不正常起來。冷大夫完全可以想像當年在這家醫院,柳葉兒剛生完孩子時的緊張模樣,她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繃得緊緊的,嘴微張,頭髮亂蓬蓬地貼在額上,彷彿被一顆子彈打中胸脯,卻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此之前她曾受盡屈辱,因為挺著大肚子,她不敢到公共澡堂去洗澡,而那時候國內正鬧「文化大革命」,柳葉兒的父親受到衝擊,家裡已經沒有洗熱水澡的條件了,她只好挺著大肚子,一壺一壺地自己燒水洗澡。

    柳葉兒曾對冷大夫說過,很長一段時間,她一看到熱水的蒸汽情緒就不能自控,那些白色熱氣很快會幻化成妖魔,妖魔在她的浴室裡跳著一種奇怪的舞蹈,跳呀跳呀就像要吃人似的。

    她脫衣服的時候,放在鐵桶裡的熱氣剛冒出來,動作是慢的。等她脫光衣服,妖魔的速度也加快了,她必須以更快的速度舞蹈,才能趕上妖魔的動作。她裸體在一面巨大的鏡子前面舞之蹈之,直到霧氣散去,她的心才稍獲安寧。

    那家醫院的白色走廊長得令人絕望,冷大夫都有些要打退堂鼓了,他想不如現在回去算了,柳葉兒到底要不要知道真相,知道真相對她來說到底是一件好事,還是一件壞事,他突然犯迷糊了。冷大夫轉念又一想,他到底是害怕知道真相呢,還是害怕見到安小慧,他在走廊上站了好一會兒,越想越不明白。

    在冷大夫快要走到安小慧他們科門口的時候,兜裡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竟被自己熟悉的手機鈴聲嚇了一跳。就在她辦公室門口,他看到她,是她打來的電話——冷鐵鑫和安小慧——兩個人都拿著電話,互相看著,那一刻就像定了格,空氣凝固不動,沒有心跳,沒有呼吸,他們愣在那裡,醫院的白色景物慢慢變大,把他們拋進時光無窮無盡的輪迴裡。

    浴女

    柳葉兒每天晚上都要在浴室呆上很長一段時間,起初家裡人很為她擔心,總要派人去敲敲浴室的門,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後來他們漸漸習慣了她的這種古怪行為,由她在裡面愛呆多久,就呆多久,反正二樓的浴室只有她一個人用,她有條件在裡面做任何事。

    她總是先用一塊白海綿用力地擦拭浴缸,這個動作要反覆做上許多次,擦過的地方還要再擦一次,害怕有所謂的「隱形灰塵」。擦拭乾淨之後,她在浴缸裡放上滿滿一缸熱水,那乳白色向上蒸騰的熱氣,給了她無數靈感,她想要做點什麼,記錄下這種靈魂出竅的感覺,所以她那本深藍色的日記本總是帶在身邊,她喜歡赤裸著坐在浴缸邊寫日記。

    她想起昨天下午她和那個人的幽會。

    窗簾緊閉,他們開著一盞蜜黃的燈。那盞燈把被子的顏色照得有些變了,淺粉色變成了橘黃色,他們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都變成了那種黃黃的、彷彿鍍了金似的顏色。他們躺在那裡說話,他倆之間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

    他說:「柳葉兒,我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你肯定想不出我要幹什麼,這是一個秘密計劃,明天下午,我就開始行動啦。」

    她枕著他的胳膊,笑而不語。

    他說:「哎,你怎麼不說話?」

    她忽然「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你怎麼了?你笑什麼?」

    「你這句話好像跟我說過。」

    「什麼話呀?」

    「就是什麼秘密計劃、行動啦之類的。」

    「沒有啊,我跟你說過嗎?」

    「反正我有印象,後來我還做過一個夢,夢見你站在一個白色走廊裡,那個走廊很長,到處都有你的手機鈴聲在響,那種『嘀嗒嗒、嘀嗒嗒』很獨特的鈴聲,你到處在找你的手機,後來發現它被人拆成十七塊碎片,分散到走廊裡的每一個房間裡。拆散你手機的是一個女人——」

    「女人?除了你,我生活中再沒有別的女人了。」

    柳葉兒在她的日記中,詳細記錄下這段對話。浴缸裡的水漸漸有些涼了,柳葉兒又添了些熱水,把一條腿伸入水中,試了試溫度。

    安小慧

    他們在一家有鋼琴伴奏的酒店裡吃晚餐,安小慧說這是哪兒呀,太隆重了吧,何必搞得這麼隆重。冷鐵鑫說都幾十年沒見面了,一塊吃頓飯都不算過分,再說我就單身一人,掙那麼多錢也沒地兒花,好好請你吃一頓飯,我高興。

    「生活中沒有別的女人?」

    「沒有。除了我的病人。」

    安小慧說:「我現在也是一個人了,我丈夫去年因肝癌去世了,我很難過,因為……你知道,我們倆感情一直很好的。」說著,她眼圈就有些紅了,冷鐵鑫把手伸過去,按著她的手背安慰她道:「好了好了,你別難過了。」那天他倆從下午一直談到晚上,晚飯後,冷鐵鑫才想起他找安小慧要辦的事。他說:「我想到你們醫院的病案館查找一個孕婦當年生下的一個孩子。」

    「她是你什麼人呀?」

    冷鐵鑫說:「你想多了,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的。」

    時間在安小慧臉上似乎並沒有留下什麼痕跡,她還是當年的樣子,文靜,甜美,跟他在一起真的好像時光倒流,周圍的景物變了,路上的行人變了,只有他倆還站在原地。

    夜晚從那家酒店出來,冷鐵鑫想出花樣來跟安小慧玩,他問安小慧還想不想像當年那樣,坐一回他的「二等車」。「二等車」是他們在上醫學院的時候常說的話,坐「二等車」就是坐人家自行車後面的意思,也就是騎車帶人。

    「好啊?可是你有自行車嗎?」

    「自行車好辦,咱們先打車到我家,取了自行車我再帶你出來。」

    安小慧對冷鐵鑫近乎瘋狂的舉動頗為讚賞,她說這麼多年過去了,冷鐵鑫倒是一點都沒變,還是當年那脾氣。他們真的先從酒店坐出租車到冷鐵鑫的家,然後再騎自行車上街。他們快樂得大喊大叫,街上人很少,他們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醫學院的男生騎車帶著他們班女生,一路笑鬧著,穿街而過。

    電影的夜場戲

    申軍正在街頭拍攝電影的夜場戲,忽見一對男女騎車呼嘯而來,他們進入一個真幻難辨的世界,他們騎著自行車,匯入那群夜行的人流。申軍用鏡頭記錄下這一對陌生人。

    女演員說,這場戲你該拍我。

    導演說,有比你更有意思的東西。

    女演員說,你是不是對我不滿意啊?

    導演說,請不要干擾我工作。

    女演員自言自語。母親自殺的原因,我終於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申軍覺得莫名其妙。

    孕婦和宣宣也出現在鏡頭裡,她們沿街張貼《尋人啟示》,《尋人啟示》上有她們手繪的趙楷生前的臉,她們堅信趙楷他沒有死,正活在這世界的某一角落裡,怡然自得地活著。《尋人啟事》上趙楷的臉被畫得相當英俊,那幅畫出自在雜誌社當編輯的蔡宣宣的手。在《尋人啟事》上,他們隻字不提小夏,彷彿這個叫小夏的女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孕婦和宣宣,兩個女人在鏡頭裡形成鮮明的對比,一個臃腫、膨脹、變形,一個纖細如苗,兩個女人面帶莊嚴之色,手裡拿著一疊紙,相互攙扶著,走在燈光昏暗的街道上。

    申軍在這一晚捕捉到了一組組奇異的畫面。這樣的夜晚實在太難得了,所有人都像在表演戲劇,而真正雇來的演員倒像是在戲外了。什麼是「內」,什麼是「外」,申軍完全糊塗了。

    人流漸漸變得稀少起來,冷大夫騎車帶著他的女同學,穿街而過,直到只剩下他們倆。安小慧說,剛才覺得好奇怪,好像拍電影一樣,總覺得有鏡頭在跟蹤我倆。聽她這樣一說,冷鐵鑫把車騎得「嗖嗖」的,快得好像要飛起來。

    遠處拍電影的人們正在收工。

    女演員問申軍:「你到底還要不要我?」

    「啊?」申軍越發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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