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十字街頭 文 / 趙凝
小夏的劇本被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在影視圈造成了劇未拍已先紅的狀況,許多人都在議論這件事,大有「得劇本者得天下」的趨勢,這天喬伊給導演申軍打了一個電話,說想談談劇本的事。半小時之後,申軍已坐在喬伊家的客廳裡看劇本了。
但申軍最終得到那個劇本純屬偶然。這個世界上到處充滿偶然。申軍得感謝面色鐵青的張曉光的出現。在喬伊和申軍正在談劇本的時候,張曉光正好回來了。「龐局」的事已得到證實,他的心情壞到極點,他陰沉著臉,看到屋裡這對男女坐在一起有說有笑,他一下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怎麼還搞到家裡來了?」他說。
喬伊說:「我們在談——」話說到一半,喬伊才注意到張曉光的臉色——那是怎樣的臉色啊,青得像鐵,比鐵還硬,目露凶光。申軍從沙發上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那個什麼,我、我看我還是把劇本帶回去看吧。」
說著,他就把小夏的劇本放進他的大黑皮包裡,拿上外套頭也不回地走了。
隨著房門那「砰」地一聲響,喬伊的火「噌」地一聲上來了,她衝著張曉光大聲嚷嚷:「你怎麼這樣對待我朋友?」
張曉光「哼」地冷笑一聲,說道:「你心裡明白。」
「我不明白。」
「你就裝吧你!喬伊,你這個不明不白、連你是誰生的都不知道的女人,難怪難怪。」
「你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的放蕩是有歷史的。」
「你放屁!就你這樣心胸狹隘,一心只想往上爬的男人,能留得住女人才怪。」
「我往上爬?我往上爬還不是為了你啊?為了你生活得更有面子,為了配得上你著名主持人的稱號……」
「誰稀罕呀!你滾吧,趕緊找你的龐局去吧,你——」
喬伊不知道自己觸動了怎樣的雷區,或者,按錯了一個看不見的按鈕,張曉光在突然之間軟下來,人分成三節,一節節變矮,終於蹲在了地上。他用手捂著臉,肩膀一動一動地抽搐著,喬伊不明白,一個大男人吵著吵著架,怎麼突然蹲到了地上。他先是小聲地、遮遮掩掩地抽噎了幾聲,然後,終於控制不住,號陶大哭起來。
這一回,喬伊可被嚇壞了。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這樣,他這是怎麼了?是害怕離婚的事提到桌面上來嗎?他總不至於脆弱到這種程度吧……
離婚的事,喬伊暫時沒跟丈夫提出來。張曉光因「龐局」的下台,事業跌進低谷,性情大變,對仕途完全失去了信心。自從那次大鬧之後,他開始對喬伊百般地好,他甚至似開玩笑非開玩笑地對喬伊說:
「親愛的,我後半輩子要靠你了。」
「你說什麼?」
當時他倆正走在一條大街的十字街頭,手裡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他倆站在路口等綠燈,眼前的汽車行人刷刷地流過,她沒聽清他在說什麼。「我是說,我後半輩子恐怕要靠你了。」他這話說得喬伊心裡很難受。她不想說什麼。綠燈亮了,他們站在斑馬線的邊緣正欲過馬路,有個個子高高,長髮、外貌出眾的男子迎面走過來。
他顯然認出了喬伊。
喬伊也認出了他。
張曉光還在喬伊耳邊絮絮地說著什麼,喬伊的眼睛卻望著對面走過來的雪狼,她的眼睛睜得極大。
她和雪狼擦身而過。他們已經錯過去了,她還是很想回過頭再看他一眼,但喬伊竭力克制著自己,不讓自己的頭回過去。這種努力對喬伊來說顯然非常吃力,她屏住力氣,使自己的頭不至於偏過去,這種控制使她變得呼吸困難,臉色蒼白,但她依然堅持著。
張曉光還在身邊說著什麼,他顯然沒看出喬伊身上發生了什麼變化。等他們走到停車場,張曉光從兜裡掏出車鑰匙,正要開車門,忽然看見喬伊的臉色白得像紙。
他說:你的臉……
他說:你病了嗎?
喬伊搖搖頭,坐上汽車的副駕駛的位子。隨著車門「砰」地一聲響,她頓時覺得好多了。與外界隔絕的環境使她的心情穩定下來,她想,剛才差一點失態吧。
張曉光和喬伊回到家,把車停在樓下,然後打開汽車後備箱,把裡面的購物袋子一個個往外拿。天色陰沉著,已接近黃昏了,不少大人孩子從外面上班、上學回來,面無表情地往樓門洞裡走。
喬伊跟著丈夫手裡拎著大小袋子走進電梯。
喬伊產生了一種錯覺,他們一直像這樣過著庸常的日子,什麼也不曾發生過,她和雪狼之間的事,不過是一場幻覺。回到家丈夫直奔廚房,她卻坐在黑暗裡,久久地回憶著下午發生的那一幕,那個頭髮長長的男子,迎面朝她走過來,走過來,走過來,那影像一次次出現,上一次的影像還沒消失,下一次的新影像已經覆蓋在上面。
「喬伊,你怎麼不開燈?」丈夫在外面探頭探腦地問。
「哦,現在幾點了?」
「七點多。出來吧,吃飯了。」
他們在餐桌旁面對面坐下,張曉光把筷子遞給喬伊,一邊說:「來來,嘗嘗我的手藝。」
桌上都是喬伊愛吃的東西,有一個燒蘑菇是上次他們在飯館吃這道菜的時候,喬伊隨口說了句「真好吃」,張曉光回來以後就琢磨著自己做,琢磨了幾次,都不怎麼成功,有天開車路過那家餐館,又專門進去獨自品嚐了一回,摸到點竅門。今天晚上嘗試著做,就做得有模有樣了。
喬伊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丈夫對她越好,她心裡越難受。他倆一邊吃飯,一邊聊「龐局」的事,張曉光說:「經過這一段時間,我已經想明白了,丟了官倒也沒什麼,幸虧沒有陷得更深,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自從喬伊有了想要離婚的想法,她與張曉光之間就很少做那件事了。那時張曉光也忙,做愛是需要醞釀情緒的,不是說幹就幹的,無形之中就冷落了喬伊。
這天晚上,喬伊和張曉光一塊兒看恐怖片,這是一個被鬼魂糾纏的影片,看著看著電影外面的人也感覺到了某種氣息的糾纏。窗外起風了,陽台上有個白色影子晃動了一下,然後騰空飛起來,像一隻白色大鳥,俯衝著,貼到玻璃上來。
喬伊發出失控的尖叫。不知是因為影碟裡的鬼魂,還是因為現實中的鬼魂。這時候,像是要配合喬伊的尖叫,電突然斷了。「是停電了吧?」張曉光摟住喬伊的肩,為了安慰她,他用手指撫弄她的頭髮,他們開始接吻,在黑暗里長時間地、很安靜地接吻,他們很久沒有這樣了。
他們在黑暗中脫去衣服,在黑暗中互相撫摸著,就像一對從未有過身體接觸的情侶,彼此渴得要死。他們在沙發上滾來滾去,沙發上的紅綠靠墊紛紛被他們擠到地上去。他在暗中摸到她的一隻乳,用力玩味著,直捏到她叫出聲來。正在這時,燈突然亮了,刺眼的光線進入他倆眼皮那一剎那,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張曉光抬起頭來看看天花板說:
「怎麼又來電了?」
喬伊好像第一次在這麼亮的燈光下看見丈夫的身體。他真瘦啊。她想,這個人到底是誰呢。
「你是誰呀?」她忍不住問出聲來。
他卻當了真,探下身摟住腰很認真地問她:「喬伊,你不會離開我吧?」
「怎麼想起問這個?」
「我覺得以前我們還算平等的,可是現在呢,你看看我,一旦跟錯了人,就什麼都不是了。」
喬伊說:「你想得太多了。」
她推開他的身子進了臥室,他卻把剛才那部片子帶進臥室。臥室裡還有一台松下電視機,DVD機也有一台,過去有一段時間他們喜歡在臥室看成人電影,後來張曉光心思就不在這方面了,他經常加班,早出晚歸,機器就空閒下來,上面落滿了灰。
他們接著看剛才那個電影,時間跳過去一段,情節有些接不上,當銀幕上出現了親熱的鏡頭,張曉光問喬伊:「咱們還要看下去嗎?」他們關掉電視,關掉DVD,關掉所有燈。他們變成了電影中的那對男女,在黑暗中很投入地做愛,他們同時感到,那種好感覺又回來了。
舞台
喬伊在舞台後面的側幕旁看到雪狼,感覺就像做夢一樣,她回想起幾天前,她和丈夫走在十字街頭,手裡拎著大大小小的購物袋,這時候,雪狼從對面斑馬線上走過來,他的頭髮在風中輕輕飄舞著,半掩去他英俊的臉龐。他很自然地甩甩頭,然後看到了她——
「那天我看見你了。」
「我也看見你了,兩口子相親相愛的,挺不錯的嘛。」他用嘲諷的語氣說道。
「你少諷刺我,那天——」
有兩個打扮得像小蜜蜂似的女子二人組合,從雪狼和喬伊中間穿過去,他倆本能地向後讓了一下,談話就被打斷了。舞台上的燈光亮起來,「小蜜蜂」開始在一種紫色的光裡跳舞,她們在跳一種很未來的舞,手臂如波浪在紫色的光裡划動,她們身上的顏色隨光線的變化而變化,忽兒紫,忽兒藍。她們就像生活在水中的魚一樣,一層一層蛻變身上的顏色。
周圍的聲音十分嘈雜,音響設備似乎還沒調好,不時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後來音樂居然卡住了,發出一陣怪叫,然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弄得台上的兩隻「小蜜蜂」都快哭了,臉灰灰地從台上下來。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走到哪兒都是成雙成對的,既像一個人的兩個影子,又像兩個人共有一張面孔。
「那天你去買什麼了?」喬伊微揚著臉,看著眼前個子高高的雪狼,心想,即使一百次下決心不再跟這個人來往,一見到他,就什麼全都忘了。
他說:「你真讓我傷心,其實我是去給你買禮物的。」
「為什麼要送東西給我?」
「因為喜歡。有一天我在街上閒逛,發現一隻手袋特別適合你,可是當時沒有買下來,錯過去了就很難再找回來。後來我就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找遍整條街道,終於把它找回來,我好高興啊。碰到你的時候,我正抱著要送給你的東西興沖沖地往前走,沒想到就看到了你跟別人在一起的那一幕。」
「是什麼顏色的手袋?」
「深紅。」
「拿來。」
「我放在家裡了,待會兒排練完我帶你回去拿。」
「可我今天得早回家。」
「早回家?早到什麼程度?現在都9點多了。」
「反正不能去你那兒了,真的,我以後……」
「你到底怎麼了,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現在就咱們倆在這兒說話,你別假裝正經好不好?到底怎麼了?討厭我了?不再想再跟我交往下去了?還是他對你施加了什麼壓力?」
喬伊一個勁兒地搖頭,被他問著問著,眼圈都紅了,差一點就快哭出來。這時候,有人來叫他們倆準備上場,兩人只好別彆扭扭地分開。
這時候,舞台上出現了一個節目單上沒有的節目,有個身穿孔雀藍長裙的女人隨著突然而至的音樂舞蹈起來,誰也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她想要幹什麼。悠揚的音樂與她的舞蹈渾然一體,她的舞姿優美而獨特,像個天生的舞女那樣就連骨頭都可能軟成幾節,她的胳膊在空中柔軟地旋著,轉著,翻著,揉著,彷彿是要把天上的月亮一袖子掃下來。
「這個人是從哪來的?沒有安排舞蹈表演啊,這個人是不是走錯地方了?」負責人走過來問喬伊,喬伊一臉茫然。台上的女人畫著濃妝,看不太清她的臉。喬伊愣了一會兒神,忽然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種舞蹈。
「對月獨舞的女人?」她自言自語道。
「你說什麼?」負責人問喬伊,「你認識台上這女人?」
「我……我不能確定我……」
「那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上去跟她談談?」
「可是——」
沒等喬伊把話說完,「孔雀藍」已經不見了,音樂還沒有停止,但她人卻消失不見了,是舞著舞著就不見的,就像一汪蒸餾水,燈光一照就蒸發了。
「怎麼啦,你認識她呀?」雪狼走過來問。
喬伊猶疑不定地說:「也不是,只是覺得像我姨媽,有點面熟。」
「怎麼可能這麼巧?快去吧,該你上台了。」
她今天不斷出錯,好像見了鬼,手裡的東西劈里啪啦往下掉,一會兒是簽字筆,一會兒又是夾活頁紙的夾子。她眼皮不停地跳,像是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她的預感一向很準。
「哦,對不起大家——」
她說錯話了。她主持節目一向很好,從不出錯,今晚不知怎麼了,一錯再錯。是不祥的預感在作怪嗎。眼皮又跳——撲撲撲撲,高頻率地抖動。總是說錯,一遍遍重來。後來,活頁夾乾脆「啪」地一聲掉在舞台上,台上台下頓時紙片兒飛舞,如一群從籠中放出的白鴿,撲楞楞直飛向台下坐著的幾個大人物的腦殼。她對自己說糟了糟了,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怎麼啦我怎麼啦。音樂聲將她的聲音淹沒了,有歌手開始演唱。
「全世界好像只有我疲憊。天灰灰,會不會,讓我忘了你是誰……也許頹廢也是另一種美。」
喬伊手裡拿著活頁夾往後台走,銀亮的光澤在黑暗中閃了一下,就隱沒在黑暗中。穿過幽暗的後台,墨綠色的幕布緩緩移動,好像有什麼人躲在裡面,喬伊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手裡的活頁夾變得像一塊冰一樣涼。
她推開化妝間的門,為了給自己壯膽,她哼著一支莫名其妙的歌,啦啦啦啦,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唱什麼——在怕什麼。裡面很黑,她按亮一盞燈,那是一盞地燈的開關,燈光從地面朝上蔓延開來,她看到剛才在舞台上活蹦亂跳的那只「藍孔雀」,這會兒靜靜地吊在半空中,她以為是那件長裙,她還自言自語地說:「裙子怎麼掛這兒呀?」待她發現那是個高高吊起來的人,她已經連尖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後來,來了很多人。
燈被全部打開。化妝間裡變得像手術室一樣明亮。
但是,沒人敢上前把那個高高吊在上面的女人放下來。
雪狼說,讓我試試吧。
劇院化妝間裡貼有那個自殺的老女演員的照片,當然是她年輕的時候的。她一生都在扮演「藍孔雀」,據說是個舞蹈狂。
雪狼站在化妝用的檯子上,雙手用力向上夠著。女人放下來的時候,打碎了化妝間的一面鏡子,銀亮的碎片撒了一地。
雪狼悶聲不響地開車,身旁的喬伊歪在座位上,看上去已經睡著了。他們去了雪狼那兒,關上門,雪狼幫喬伊從冰箱裡找了一瓶冰水,遞到她手裡的時候,發現她的臉像紙一樣白。那天晚上他們什麼都沒幹,只坐了一小會兒,雪狼就開車把喬伊送回家了。
「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裡呀,我們就這樣各自奔天涯。」在車裡喬伊再次聽到那首《那些花兒》,心裡氾濫起一股傷感的情緒,她想起和張曉光在一起時,也是在車裡聽過這首歌。那時還有趙楷和小夏,可現在大家都失散了。
汽車開到樓拐角的地方,他們遠遠看到一個人蹲在地上抽煙,喬伊認出他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雪狼說:「他是等你的吧?」
「是。」
「那怎麼辦?要不要我下去……」
「不用。」
喬伊從車上下來。張曉光從地上站起來。他們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時候,汽車已經走遠了。
危險關係
「你是不是後悔跟我在一起?」
「我沒有。」
喬伊驚訝地發現,短短兩天時間之內,兩個男人居然問她一模一樣的話。那天晚上,張曉光在樓下等她,他親眼看見雪狼的吉普車送喬伊回來,但他什麼也沒問。他只是說:「你是不是後悔跟我在一起?」然後他們就上樓,掏出鑰匙打開家門,就像一對正常夫妻。
他們各自洗漱,沒有一句話。
上床之後,喬伊告訴張曉光,今天在劇院有人上吊自殺了。張曉光只是「嗯」了一聲,並沒有過多的好奇心,他既不打聽是誰自殺了,也不打聽人到底死了沒有,好像他內心的煩心事已經多到快溢出來的程度,不能再多一件事,再多一件事,他的腦袋就要爆炸了。
「不像你想像得那樣——我和他——」
「我想像什麼啦?他是誰呀?」
「你心裡明白。」
「我不明白。」
喬伊幾次想開口說話,耳邊都會響起上述對話。雖然它並沒有在現實世界中發生,但想來都覺無趣,白開水一般,不問也罷。喬伊關上她那邊的床頭燈,蓋上被子翻身睡去。
夜裡,亂夢不斷,她夢見藍孔雀的臉變成柳葉兒的臉。她吊在那兒,臉色慘白,嘴角有血,但仔細看時,卻發現她在陰慘地微笑。她沒有死,她不過是吊在那兒,想要引人注目。小夏也沒死,她只是用假自殺的辦法吸引世人的目光。
喬伊在夢裡一一見到了死去的人,他們在一個既像街道又像舞台的「街」上,緩緩地、迎面走過來,街燈像佈景一樣美麗,他們所有人都朝著一個方向走,只有喬伊和他們方向相反。這時,從他們的隊伍裡走出一個人來,從服飾和相貌上來看,很像趙楷,他用說台詞一般的語氣,大聲朗誦道:
「非常時期的愛情是靠不住的。」
台下出現了類似於掌聲又類似於嘲諷的「嗡嗡」聲。喬伊往台下一看,灰茫茫的一片,全是身穿灰色中山裝的木頭人。她手中的紙片開始飛舞起來,每一張紙片的中央,都有一顆「撲撲」帶血的心臟。
喬伊醒來,看見對面牆上有一幅她從未見過的裝飾畫——一顆巨大的、閃著螢光的心臟,和夢裡的那些心臟居然一模一樣。丈夫已經不見了,大概是上班去了。
電話鈴響了。
「喂,昨天晚上你沒事吧?」雪狼在電話裡問,「起床了嗎?」
喬伊問:「她死了嗎?」
「誰呀?」
「昨天晚上在劇院自殺那個。」
「死了。」
「我夜裡夢到她了。」
「你做噩夢了吧?快點起來吧。中午一起吃飯?」
「不了。」
喬伊覺得頭痛得厲害,她不想見任何人。她想睡到中午再起來,下午的事下午再說。她心裡明白,這種危險的三角關係必須快刀斬亂麻,不然會越來越痛苦。她要麼跟雪狼斷絕來往,要麼跟張曉光離婚,她必須二者選擇其一,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
第二天下午,喬伊忍不住還是去找雪狼了。她覺得如果不去他的住處,她就什麼事也幹不下去,整個人像生病一樣難受,她所能做的只有打一輛車趕往他住的地方。上了車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他,喬伊的心情複雜極了,她想如果沒有雪狼,生活會怎樣呢——她不可能失去他。
「你是不是後悔跟我在一起?」
「我沒有。
「看你這勁兒,有氣無力的。你要是後悔了,就跟我說一聲,沒人非纏著你不可。」雪狼走過來,摟住喬伊。
喬伊說:「你這是什麼話?我說你纏著我了嗎?」
兩人站在窗前吻了許久,窗外有人說話走動的聲音,只隔了一層透明的玻璃,窗簾裡面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一見到雪狼,原來想好的一切全都沒用了,在肉體面前,思想變成一堆無用的垃圾,她看到雪狼把衣服一件件地剝離她的身體,感到他的手法像做一件高級藝術品那樣純熟細膩,單單為了這個脫衣服的動作,她都願意一輩子做他的情人,沒什麼可後悔的。
從下午到晚上,他們一直都在做愛。赤裸,喘息,流汗。喬伊腦子裡有時也會飄過一些不相干的情節。她站在台上不斷出錯。紙片飛舞。有人用繩子把自己吊起來。他一聲不吭,他的手配合著他的身體,靈敏而又和諧,那種無法言說的感覺一浪高過一浪。
她對他說:「好不好?」
他說:「你別說話。」
窗外的天空陰沉下來,雲壓得極低,大雨就快來了。雪狼的動作越來越急,越來越勇猛。就像大顆的雨點抽打在喬伊身上。他們身體重疊,聲音重疊。雨打在玻璃窗上,他們聽到街上的行人在雨中奔跑時發出的叫喊聲。
那喊聲把他們叫喊的聲音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