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伊爾明斯特的誘惑 第二十章 債責難逃 文 / 艾德·格林伍德
漫長歷史,廣闊河山,人民於國王,總是債責難逃。
君主一聲令下,便收取人民之性命,要那年輕的——男子,去那異國的戰場。
他說:此乃聖戰。
但那些,為科米爾喪生之無辜者,他卻叫他們:掠奪者——掠、奪、者……國王如此輕易,就收回——平民的血,平民的債。
只有大法師,只有大法師,能比他,手更快、搶更多、更無恥。
《叛逆短歌集》,出版於毒蟒之年「厄運時刻,」深沉的聲音敲擊著伊爾明斯特的腦袋,「完全取決於你是否做出正確的抉擇。」不知為何,阿森蘭特人知道阿祖色神已經走開了,只有他一個人,沉浸在藍色星光的洪流中。而這洪流,他認為正是阿祖色神的化身,在他身邊上上下下地反覆沖刷……將他帶到一個黑暗的地方,伊爾赤裸的雙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起,他的衣服、匕首、和數不清的魔法小玩意全隨著洪流飄走了,整個身體都變得赤裸裸的。
「被一位神搶走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忍不住笑起來。他的笑聲並沒引起回音,可隨著聲音的消逝,伊爾感覺到自己是在地下的某個地方……一個不太大的地方。他又笑了笑,好心情卻很快消失了——他的內臟被人蹂躪起來。
開始是一陣潮濕的寒意,在身體裡蔓延。但伊爾並沒站起身,還是跪著。他覺得很虛弱,很噁心,接著,他試圖召喚魔法,卻發現一個冰涼的事實。他作為神選者和一個法師的所有能力,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重新變成了一個普通人,跪在一個不知道什麼地方的黑暗大廳裡。他知道自己應該感到絕望,但恰恰相反,他心情異常寧靜。他已經比大多數人都活得長,而且他自己的標準,一時之間所能想到應該做的事情,也都做完了。如果這就是他的末日,那麼,就讓它來吧。他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當然,他也有幾個普普通通的疑惑:他什麼時候會離開人世呢?那時他該怎麼做呢?到底會發生什麼呢?但是,誰又會停下來,回答他的每一個問題——而那,又會是在何時呢?他這一生中,只遇到過一位指導者和救援者,但此刻,誰也不知道祂是死是活,興許是被埋葬在了一個他不知道的地方,又興許她只是在睡覺……當然,祂就是讓他成為神選者的魔法女神。
「喔!蜜斯特拉,吾愛,吾母,吾之靈魂嚮導,吾之救星與導師,」伊爾明斯特大聲說,「請,現在,聆聽我的召喚與祈求。」他並不是有心開始真正的祈禱……喔,不,也許他正是在禱告,只是他自己不承認。「吾曾以侍奉我神為榮耀,」他對凝聽的黑暗高聲述說,「作為一個人類,您讓我享有一段輝煌璀璨的人生。如此恩典,讓我感之不盡。不管您此刻為我安排何種結局,吾都願欣然接受。唯有,以術士修行之道,我但願能先對您說些心事。」他克制不住地笑了兩聲,接著舉起一隻手,「除了您的賜予的法術和狂怒,」他說,「吾只有三件事要說。」伊爾明斯特深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樁:感謝您賜給我的人生經歷。」咦?在那邊的陰影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還只是因為他的眼睛發花?他聳聳肩,管它是什麼東西呢?他現在只不過是一個人,赤裸裸地跪在地上,魔法也失效,沒法幫忙;要是真有什麼東西爬過來,他也只有露出笑容向它問個好。他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第二樁,」伊爾鎮定地說,「成為您神選者的這些日子,正是我內心所期望的生活。我一點也不後悔。」這些話在半空中傳來迴響。不久之前,黑暗還把他的話吞噬得一乾二淨呢。伊爾皺皺眉,又聳了聳肩,繼續對四周大聲說:「第三樁,也是我認為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女神,我愛您,此志不渝。」隨著這一句話的回音,黑暗裡終於吐出了神秘的東西,很快地朝他靠近著,它的全身都顯現出來了。
一頭巨大的恐怖怪物,全身長滿觸鬚,不慌不忙地朝他爬過來。
☆☆☆「祂到底是不是神啊?」凡讕慕嘴唇發白,顫聲問道。但他從其他恐怖術士所得到的第一個答案是不停地聳肩,不斷地喘息。他們剛才飛一般地逃跑,此刻躺在山洞裡,身上滿是樹枝的刮傷和淤青,同時也籠罩著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恐懼感。
「不管是不是神,」非姆特嘟噥道,「要是有人能抵擋我們一起向他腦袋射擊,而且一口吞掉大火球——看在莎兒神面上,我可不想跟這種人在戰場上打交道。」「確實,看在莎兒神面上,我終於找到你們了,恐怖兄弟們。」有人從山洞深處的陰影裡邁著愉快的步伐走出來。因為那裡長著半人高的蕨類植物,所以他們剛才一點也沒留心往裡打探。五顆腦袋一起轉過來,眼睛警惕地大張開————接著五張下巴一齊掉在地上,喉嚨管一起發出吞嚥的噪音,雙眼充滿極度恐懼。
輕鬆自在地懸在半空中,剛好處在他們伸手也夠不著的高度,那裡有個戴著面具披著斗篷的女人——這個女人,他們可是太過熟悉了。「因為黑暗中長存黑色的火光,這火讓我們聚在一起。」殘忍的高級女教士用喉音說了一句很正式的見面辭。
「這火光溫暖了我們的身心,祂的聖名便是莎兒。」五個教士很不情願、充滿失落地齊聲回答。
「你們離聖夜屋太遠,恐怖兄弟們,而且尚未熟悉術士的習性,極容易偏離失所,所以,你們需要引領。」恐怖修女凱拉拉爾說道,聲音甜蜜卻又充滿威脅,「因此,我們最細心最有智慧的黑暗夫人安佛娜,將聖夜屋……賜予你們。」「咳,恐怖修女,」恐怖術士也萊強自鎮定,問道:「您帶來什麼消息?」「消息就是,黑暗夫人對你的領導能力深感失望,我最最粗心的也萊,」女教士有些快活地說,眼睛就像兩顆閃著光的打火石,「根據她的意旨:你此刻便需停止在費倫大陸上的閒逛,回到你剛才逃出來的地方去。那裡正貯藏著無邊的法力——莎兒神要你去替我們弄回來。我想,你應該不會讓聖神莎兒失望……也不會讓黑暗夫人安佛娜失望。所以,快快回去,去侍奉莎兒神,我知道你會幹得很棒。我會陪伴著你,隨時替黑暗夫人提醒你們,你們此行出發的目的。各位,快快起身!」「回去?」非姆特咆哮起來,手伸向腰帶上插著的魔法棍。「去跟一位神決鬥嗎?你瘋了嗎,凱拉拉爾?」其餘的恐怖術士靜靜地看著,機沒有站起身,也沒有大叫著反抗。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在女教士身邊閃了閃,而她則悠閒地用手撐著頭。恐怖術士非姆特的棍子還沒從腰帶上拔出來,就停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管非姆特用多大的勁,那東西也抽不出來了,再也沒法用來威脅任何人。
與此同時,男教士厲聲尖叫,放開棍子,用雙手使勁捧著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四肢發抖。
他在地上痙攣,抽筋,嘴裡發出一陣陣胡言亂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凱拉拉爾懶洋洋地抬起一隻手,輕鬆地合上手掌,非姆特立刻跌倒在地,手足攤開,仿若骨頭都消失了似的,像一團被抽去繩子的木頭傀儡,躺著一動不動。
「我可以讓你們都變成這樣——而且是同時,立刻,」女教士故作姿態地說,「現在,快起來,回去。你們害怕死在那個『神』的手裡,可誰要是敢反抗,我就能立刻讓他死!……當然,凡事也不是這麼絕對。但違抗莎兒神的命令,絕對只有死路一條。你們想跪在地上,死在這裡嗎?還是向黑暗夫人小小地展示一番,看看信奉祂的人會有多大的勇氣?」恐怖修女凱拉拉爾說完這些刺人的字眼,慢慢從半空中降落地面,從腰帶上抽出一條長有倒刺的皮鞭——那是她侍奉神的器具。恐怖術士們痛苦地別過臉,面朝著先前迫不及待逃出的銘文地穴,爬出山洞。而她的皮鞭,嗖嗖地抽在無法動彈的非姆特背上。
在山洞出口邊緣,幾個恐怖術士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剛好看見非姆特斜靠在一側,眼睛翻白,雙腳都被魔法的鐵鉗控制,搖搖晃晃地跟著他們,背上滿是皮鞭抽出的血痕,一隻嗡嗡作響的小蟲子附在血塊上,貪婪地舔噬。他每往前走一步,就留下一道血淋淋的腳印。
凱拉拉爾晃了晃皮鞭上的深色血滴,朝他們嫵媚地一笑,「繼續往前走,」她的聲音像絲一樣柔順,「我就跟在你們身後呢。」☆☆☆儘管身後有女教士手裡高舞的皮鞭,五個恐怖術士爬最後一座樹林茂密的山坡時,仍然小心地放慢腳步,前面就是廢墟,要是冒冒失失地闖過去,可就意味著死得更快……相反,要是慢慢地走到那井底下,說不定危險的法師們已經走了,只剩下一座空空蕩蕩,然而分外安全的廢屋子。
「小心些,」也萊自言自語地說,就在這一刻,他聽到恐怖修女凱拉拉爾手裡的皮鞭「辟啪」一聲朝前甩開,正準備重重地抽在一個人的肩膀上……也許就是他的也說不定。「千萬別一個人跟她作對,但要是我們一起……」「住口!不准說話!」凱拉拉爾厲聲道:「也萊,趕緊把你的嘴閉上,好好帶你的路!在我們與那廢墟之間並無他物,除了幾根樹樁,不少倒塌的廢舊木料,還有就是你們自己的恐懼,以及……」「還有我們,」一個悅耳的聲音輕聲接嘴——是一個精靈的聲音。那精靈從山脊的另一側走出來,左右手各握著一把木頭削成的無鞘之劍。「這些天,在樹林裡走路,可得當心危險哪。」墮落星接著說,「例如,我和我的朋友。」人類法師尤姆貝伽慢慢從山脊後站出來,朝莎兒神信徒們微微一笑。他的左右手各拿一根準備好的木棍。
女教士大聲吩咐道:「殺了他們!」「呀,好的。」墮落星誇張十足地歎了口氣,「如果您堅持這麼做。」他隨口念了句咒語,身上立時衝出魔法,就如同是呼嘯而來的潮水,一下就沖走了正在掙扎的赫理格。目瞪口呆的凡讕慕似乎也沒了性命。
非姆特聳聲尖叫,倒轉過頭,就往後面的樹林裡逃。但凱拉拉爾看不見的魔法就像是套索,緊緊套住他的脖子,拉住他,並把他掉了個頭。不管他如何呻吟擺動,也無法逃脫那無形的咒術,一步一步地被推向衝突之中。
也萊和札魯佛回過神來,正欲反抗精靈法師,尤姆貝伽當機立斷,手中的棍子射出兩道光條,射在也萊身邊,及時打斷他們的攻擊。
一條流彈光射中札魯佛的肩膀,血、肌肉,身上穿的布條頃刻間就燒焦了,露出森森的白骨,他痛苦地叫喚著,歪歪扭扭地朝後退了一兩步。這時,尤姆貝伽似乎也中了一彈,嘟噥著向後倒,全身沐浴在光星之中。於是,只有精靈一個人對抗眾莎兒神信徒了。
女教士臉上掛著殘忍冰冷的笑容,那是她最喜歡的表情。在恐怖術士們成群結隊的光彈攻擊下,墮落星的防護法慢慢變得黯淡,閃爍不定,似乎很快就要失效了。
「精靈,我可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凱拉拉爾愉快地說,「也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攔住我們的去路。但我確切地知道,這可真是個致命的決定。我本可像碾死一隻螞蟻那樣弄死你,可我認為,還是聽聽你的回答再說。這裡是什麼地方?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魔法,居然值得你為此丟掉性命?」「我只好奇一件事,為什麼人類總喜歡把可愛的費倫大陸弄得分崩離析,彼此之間毫無聯繫,」墮落星悠閒地回答,就像正在跟老朋友把酒言歡,「方便他們互相廝殺,威嚇,弄個不得安寧。這樣他們就心滿意足了。要是你能殺了我,那就殺了我,別說這些廢話。要不然……」他一邊說話,一邊朝空中一躍,頓時失去蹤影。莎兒神侍們棍子裡發出的光彈,徒勞無功射在樹樁和蕨草上。而精靈的防護網將對方強大的衝擊力吸收乾淨,撒下一道死亡之網,罩在女教士身上。
她使勁在空中撲騰,哭喊糾纏。她所下的精神咒術尚未完全失效,硬生生地把眼神迷亂的非姆特抓到她正下方,從自己的防護裡跳出,將它甩在毫無防手之力的恐怖術士身上。這時精靈的攻擊繼續折磨著這群「可憐」的人。而最倒霉的還是非姆特,但見血光一閃,他便成了一大堆血肉模糊,白骨外露的肉醬。
沒人留意到他死的那一瞬間,他甚至來不及尖叫,就永恆投入了大地的懷抱。
喘著氣的女教士從半空中掉下來,因為她的飛行法術開始失效。
也萊咆哮起來,以為勝利在望。他的棍子最終找到了墮落星,一股蜂擁的光彈噬咬著衝過去,把精靈射得原地打了個轉。尤姆貝伽腳步趔趄地站起神,滿臉傷痛,困惑地看著他的朋友。
札魯佛放低手中魔棍,穿過自己夥伴們冒著煙的身體空擋,瞄準人類法師,一抹微笑慢慢地升上他的嘴角,嘲笑著驚恐的人類。
接著,誰也料不到他腳跟一轉,竟把魔棍所有的能量,都朝恐怖修女凱拉拉爾射出去。
棍子頃刻之間化為烏有,他手裡空空的什麼也沒剩下。而聖夜屋所有人都害怕和痛恨的女教士,全身上下都著了火,從高高的空中倒栽下來,黑皮衣包裹下的身體,痙攣著,冒出灰色的煙霧。
——倒栽下來。
可突然,那團被火圍住的身體重新回復筆直的站立姿勢,凱拉拉爾那張臉,從一團黑色的火焰中伸出來,隨著火焰竄動,起了小小的波紋和漣漪。她的眼睛恨恨地瞪著札魯佛,雙唇一開一合,喝道:「札魯佛,你必死!」這聲音粗重得非比尋常,兩個殘存的術士就像吃了大便,全身都僵硬得動彈不得。也萊頭一歪,再顧不得繼續對付全身燒得焦黑的精靈法師,趕忙轉過身。
「你已被莎兒神所驅逐——死吧,你這個無信義的術士!」黑暗夫人安佛娜雷鳴般地咆哮著,只是發出聲音的那張嘴唇並不是她的。
女教士做出嘔吐狀,隨之吐出一團黑色的火焰,從札魯佛身體上席捲而過,接著又衝進他身後一棵古老粗壯的樹幹之中。說時遲那時快,札魯佛和老樹都只剩下了下半截身體,四周的樹木劇烈地晃動著,連也萊也被摔倒在地。
最後一個恐怖術士腳步不穩地站起身,而凱拉拉爾搖擺不定的身子繼續吐著黑火焰,朝前漂浮。「現在,讓我們除掉愛管閒事的法師們,精靈和人類,接著——」事情又發生了變故。一個紫色的大火球,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擊中女教士的殘肢,把她撕成兩半,黑皮衣的碎片灑落在周圍的樹林裡。
「啊,只有笨蛋,才是我們怎麼也除之不盡的東西。」高空之中,原先站著凱拉拉爾的地方,黑色火焰漸漸縮小。一個新的聲音,對著那失效的法術,朗聲說道。
也萊驚魂未定,喘著氣,看到一個人類,手裡拿著一枚冒煙的護身符,用黑色斗篷裹著自己。「費倫大陸上總有無數愛管閒事的法師,」新來者望著漸熄的火焰,很滿意地解釋說,「就比如說,我自己。」也萊朝自己肺裡猛地吸了一大口氣,將全部力量集中在這個新敵人身上,充滿敵意地揮舞著手中法杖,蹬地一腳,跳到半空,準備用全身重量,拚死一搏。
但他的目標卻並沒乖乖站在原地,迎上沉重的金屬棍。新來者輕鬆自如地抽出一把匕首,插進教士的喉嚨,反手環了一圈。接著他從這最後一位恐怖術士身邊退了一步,很有禮貌地打著招呼:「在下是頓坦·提阿罕姆斯,不死鳥之塔的大法師。願隨時聽候您的吩咐。」喉嚨裡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轉動著,也萊不停地咳嗽。但卻怎麼也無法阻止週遭的樹木和斑斑點點的陰影,顯得愈發昏沉。黑暗即將降臨這個令人愉快的世界——也萊知道自己再也沒辦法回答那個人了。
☆☆☆莎兒神的祭壇上,紫色的火焰爆炸開來,在盛滿黑色酒精的大碗裡熊熊地燃燒。被精心挑選的侍者捧著一把發光的刀(那是在要放在酒裡消毒的),狂熱地不停禱告。他一點也不知道這紫色的火焰,其實並非神聖祭典的一部分。
所以他繼續埋著頭,禱告詞接連不斷地從他嘴裡往外冒。自然,他無法看見黑暗夫人搖搖晃晃地跌倒在祭壇上,手足都衝出紫色之火。酒精絲絲作響,灑在她腳下。她抬起臉,痛苦地瞪著高高天花板的拱頂,點綴著黑色和紫色的圓環。安佛娜痛不欲生,還沒積蓄好足夠的力量發出尖叫。祈禱者已經念出最後一句禱詞……刀子紮了下來。
侍者雙手捧著那把神聖的刀,黑色刀刃上,神秘的銘文不斷閃爍。它不斷往下落,往下落,落到那大碗裡的中央,也就是黑暗夫人安佛娜的胸口。
兩人目光終於迎合在一起。匕首完全沒入了安佛娜的身體,只剩下刀柄在外。侍者終於意識到一切出了錯,滿眼都是驚恐。可安佛娜一息尚存,剛好看到,那雙眼睛裡還有不少如釋重負的喜悅。但永恆的黑暗如期降臨,她再也不能懲罰他了。
☆☆☆墮落星氣喘吁吁地抬起一隻胳膊,因為劇烈的疼痛,他的臉幾乎擰在一起。整個左腰佈滿偌大的血泡,只有肌肉燒焦的地方,鮮紅的血滴在熠熠閃光。尤姆貝伽腳步不穩地跑到他身邊,試圖裝作完全沒看見不死鳥之塔的大法師——那是他多年來的死對頭。
尤姆貝伽知道頓坦也許會乘機發難,他站在自己身後不足數米,擔心清晰地寫在他臉上。但他仍舊毅然跪在墮落星身邊,小心地使出自己從精靈處得知的最有效的治療法術。他雖不是個教士,但即便是個天生的傻子,也知道墮落星是活不了多久了。
精靈法師在尤姆貝伽懷裡顫抖著,像一袋沉重的麻袋往下綴。他喘了幾口氣,眼睛半開半閉,似乎覺得好了些。雖然他的腰背仍然沒什麼變化,可在那些可怕的傷口下,身體內的器官,卻不再冒煙抽搐了。只是……一隻長手從尤姆貝伽肩頭伸出來,手指閃著治療術的光芒,輕輕地放在墮落星的腰上。隨著光芒閃爍,精靈又是一陣顫抖。與此同時,大法師脖子上掛著的鏈條頂端,大獎牌最後一丁點殘餘,掉在地上的灰塵裡。頓坦趕忙站起身,退後幾步,手朝腰帶上摸去。
尤姆貝伽抬起頭,看了看靠近身邊的魔法棍,躊躇地問道:「難道此刻,你我之間還要幹上一架,才能了結嗎?」頓坦搖搖頭,「當整個費倫大陸失去慣有的平衡,」他回答,「個人的恩怨必須放到一旁。我想,為了大家的好,我能夠暫時拋開往日恩仇。我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他攤開手,「你呢?」☆☆☆伊爾明斯特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那個滑溜溜的,長著許多觸角的怪物朝他靠過來,靠近了……更靠近了。長長的觸鬚,藍褐色斑駁相間,似有些懶洋洋地朝他伸出,用堅韌的力量纏住他的喉嚨。恐怖冰冷地從他後背開始燒灼,觸角愛撫般地抽緊,伊爾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蜜斯特拉,」他對著黑暗輕聲說,「我——」從前的記憶突然不請而至——從前,他的懷裡摟著一位女神。驕傲感被從他心底喚醒,把恐懼壓了下去。「要是我注定死在這些觸角之下,那麼就這樣吧。我有過一個美好人生,比大多數人所過的生活,美好得多。」他的恐懼消融在這些話裡,滑溜溜的怪物也就地化為烏有。身體上滿是粘稠的煙霧,過了一會,光芒沖刷過他的身體。他轉過頭,朝光芒的源頭張望。
他的眼睛告訴他,那裡也許有一塊大石頭牆,儘管在黑暗的籠罩下,看不太真切,但伊爾知道那是一道敞開的巨大拱門。拱門後面,有一間寬廣的大廳,滿是金燦燦的錢幣,珍貴的雕像,和寶石——一大桶一大桶閃閃發光的寶石。
伊爾明斯特看著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財寶,只是聳聳肩。可不等肩膀還沒放平,裝滿金銀珠寶的大廳就變得黯淡了,所有的財富隨之化為泡影——喇叭聲高昂嘹亮地在他身後響起。
伊爾再次轉過身,看到了另外一間巨大寬闊,點著溫暖燈光的大廳。這座大廳裡沒有珠寶,而是一大群人……他們身上穿的是華麗衣飾,頭頂佩著王冠,一臉的驕傲,伊爾判斷他們應該是皇室之人。人類的王,長滿鱗片的人魚族之王,全都在使勁喘著氣,推推搡搡,擠做一團,爭先恐後地把王冠和權杖放在他腳下,用各種不同的音調不斷低述:「偉大的伊爾明斯特,吾願獻出吾之國與民,任您指派。」公主們則脫下綴滿珠寶的長袍,向他獻上自己的身體和王冠。她們赤裸地跪下,用手抓著他的腳踝。伊爾察覺到她們羽毛般光滑的手指在他身上游弋,看到無數雙充滿崇拜、敬畏、渴望的眼睛,但他緊緊閉上眼,抗拒著這外來的誘惑,並凝神集中自己的念力。
也許過了永恆那麼久,他才睜開眼,堅定地大聲說:「請原諒,但願我的拒絕,不會冒犯諸君。可,不,不,我不能接受這些。」這時,所有的一切消失在朦朧之中。出乎他意料之外,又有一束光芒亮了起來,這一次,是真正的陽光,星星點點地灑落下來。在貝克拉拉姆的斯塔恩村,依美萊從一間明亮的房屋出來,朝他走過來。她伸出雙臂,臉上帶著熱切的微笑,想投入他的懷抱。當她朝伊爾靠近的時候,她雙唇無聲地念著他的名字,一把敞開藍黑色睡衣的前襟。伊爾使勁嚥了口吐沫,一些舊日的溫暖回憶突然湧進他的腦海。
陽光從狐塔的窗戶灑落,斑斑點點地落在羊皮捲上。依美萊朝那些書本皺起眉頭。諸神啊,誰搞得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呢?她歎了口氣,往後靠進椅子裡,接著,也許是一個小小的美夢——她發現自己站起身,朝著房間最黑暗角落滑過去。走到一半,她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扯開腰間的帶子,敞開外袍的前襟,就像要把自己獻給——獻給空氣。
依美萊蹙眉自言自語地說,「怎麼回事?」她猛地打了個寒戰,轉過身,用發抖的手指重新繫好外衣。
等手指忙活完了,她緊緊地將手握成拳,朝空無一人的房間四周打探,臉色蒼白,「瓦倫,」她低聲說,「伊爾明斯特?是你,在找我麼?是你,在需要我麼?」寂靜無聲,便是她得到的回答。她只是,被自己的幻想驅使,對著一間空房子在說話。她覺得有點生氣,朝椅子走過去……她邁開腳,才走了一半,被別人注視的感覺卻從頭到腳淋下來。緊接而來的,是一陣無比的平靜和溫暖之感。
依美萊覺得很舒服,從未有過的滿足和心安,她發覺自己在微笑。她再次看看空空的房間,歎了一口氣,坐回椅子。斑斑點點的陽光在她的羊皮書本上跳動,她眼睛盯在書上,卻回想起從前的日子,她和一個瘦弱的鷹鉤鼻男人一起拯救了斯塔恩村。
依美萊又歎了一口氣,繼續埋頭攻書,開始思考斯塔恩村的農事,分配誰該種什麼莊稼,才能保證整個村子有足夠的食物,舒舒服服地渡過下一個冬天。
☆☆☆她的溫暖、熱情,充滿渴望,她開心的樣子……伊爾明斯特伸出手想要擁抱依美萊,他臉上露出快活的笑容——但一個不妙的念頭衝擊過來,笑容僵住了:這個勇敢的年輕女子,也是對他的獎勵嗎?他侍奉密斯特拉的生涯是否就此結束了呢?他硬生生地把手從撲過來的女人身上拉了回來,對著黑暗大聲說:「不,不,許久以前我就做過選擇……一個人,走最漫長的路,去面對黑暗,感受不同的危險和厄運。我不能反悔。因為,不僅是我需要蜜斯特拉,神也同樣需要我。」話音方落,依美萊和她身後灑滿陽光的房間就縮小成無數小小往下綴羅的光點,把他再次帶回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直到他再也看不清那些美好的景象。
又一陣陽光灑在他右邊。伊爾明斯特轉過身,眼前出現一間長長的大廳,兩側排著一架又一架的書,一直聳到天花板頂端。在陽光的照射下,灰塵蕩漾在空氣裡,透過那些微小的塵埃,伊爾看見書架上堆積的都是魔法書,沒有一寸空間留出空隙。有些書的書脊上纏著彩色緞帶,而另一些書上則閃爍著神秘的銘文。
一把看起來就讓人覺得舒服的扶手椅,同樣舒適的腳凳。圖書館的右牆邊上還有一張書桌,上面也碼著一摞摞的書。伊爾朝前走了一步,想要再看看清楚,可卻毫不自覺地邁著大步衝進那個房間。
阿森蘭特之魔法。
書籍上清晰地寫著這樣幾個燙金大字。
伊爾迫不及待地伸出一隻手,但又使勁把它拉回背後,低聲說:「不,不。拒絕接受這些知識,真是得打破我的腦子和靈魂才成……但,這還有什麼樂趣可言呢?尋找新的魔法,一字一句地揣度它的含義,不斷地演繹其結果,這才是法術之道啊。」可這一回,這間大廳沒有融回黑暗中。伊爾看著這滿屋子的魔法書,哪怕花上幾個世紀也無法收集如此之多啊。他使勁眨眼睛,狠狠地往下嚥口水。就像是在夢中,他小心地朝前走了一步,來到靠他最近的書架前,伸出手,朝一本書摸索。那書脊上寫著幾個字:葛藍得版耐色瑞爾魔法綱要。這可是……指尖離書還有寸許之遠,伊爾突然轉過身,大喝一聲:「不!」隨著他驚叫的回聲,佈滿灰塵的房間一瞬間又沒了影。
他,再度,孤零零地,站在黑暗,又復黑暗裡。
如絲般的黑暗虛空中,一縷光芒照下來,接著變成一個人,穿著有高圍領的華麗長袍,站在地面突出的石板上,手裡拿著一根法杖。法杖閃著光,發出嗡嗡的響聲。他沒看見伊爾明斯特,而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腳下死去的一個女人,她四肢無力地攤開,一縷縷煙霧從她身體上悠悠冒出,臉上凝結著永恆的恐懼。
「不要,」那個男人厭倦地說,「請,別再有更多這樣的事了。『至一神選』只是無謂的虛名,女神,在未來的歲月裡,請找別的傻瓜做你的奴隸吧。我所愛的每一個人,甚至我所認識的每一個人,都死了,走了,不在了。一代又一代貪婪的魔法修煉者,吞噬了我的成就。我年輕時所見到無數榮耀和輝煌,可如今,費倫大陸早躲到它們蒼白的影子後去了……哦,我……如此……厭倦……」男人手臂上的肌肉鼓起,用發狂的力量折斷了手裡的棍子。藍色的光芒從棍子斷裂的頂端冒出,很快形成一片渦流,魔法飛速湧動,劇烈的爆炸一波接著一波。絕望的神選者,將棍子尖利的頂端用力刺進了胸膛,他轉過頭,嘴巴大張,無聲地尖叫喘息——一瞬間之後,他化為旋轉的塵埃,抽搐的下巴最後消失在魔法眩目的光芒之中。
伊爾從強烈的閃光前別過眼,卻發現這場景的鏡像縮小到一個手掌大小的占卜球裡。拿著占卜球的是一個光頭駝背男人,穿著紅色的長袍。那男人看見水晶球裡所發生的一切,得意地握緊拳頭,嘶叫道:「啊,很好!很好!現在我才是蜜斯特拉的至一神選!要是他們認為亦賽爾斯太過專橫,那現在可得好好學學如何跪在我烏凱穆布蘭腳下,看著我威力無窮的法杖瑟瑟發抖!動動手指就能將他們殺個乾淨,再把他們的力量轉移到一個更適合的人身上,啊哈——那就是我!」瘋狂的叫聲還迴響在伊爾明斯特耳朵裡,畫面卻已中止,一圈圓形的光芒出現在阿森蘭特人右側。那裡頭懸浮著一把匕首。而等他分辨清楚之後,匕首慢慢掉轉方向,並將自己的刀柄遞進他手裡。
伊爾低頭看了看匕首,笑著搖搖頭,說:「不,我不會選擇這種方法,走向死亡之路的。」匕首一下就不見了,緊接著又重新出現在他左邊,被一個長袍人緊緊握著。伊爾只看得見那人的背影,他把匕首狠狠地刺進另外一個長袍人的背。受害者僵直地站著,傷口衝出藍色的光輝,謀殺者手裡的匕首很快變成一堆藍色的火焰,隨之消逝。垂死的傷者轉過身,外洩的藍光變成星星點點往外流溢的小光星,伊爾定睛一看,那人竟是阿祖色神。神的臉因痛苦而扭曲,赤手空拳地抓向那謀殺者的面門。謀殺者恐慌地往後退卻,淡藍色的光芒照亮了他——謀殺阿祖色的兇手竟然是……伊爾明斯特!「不!」伊爾大聲叫喚,雙手抓扯著眼前的幻像,「走開!走開!」一道佈滿藍色星星的雲散佈開來,那兩個人影在雲的中央繼續互相撕扯,毫不理會他的話。
「不,我沒有這樣的野心,」伊爾咆哮道:「即使有蜜斯特拉的允諾,我也決不會這麼做。我喜歡在費倫大陸上浪跡行走,我喜歡發掘它蘊含的無窮神秘……倘若沒有同好者一起分享,我又如何能夠真正地從中感到快樂呢?」垂死的阿祖色消失了。從星星中滴出一條血痕。伊爾明斯特在迷斯卓諾與精靈共享的記憶,此刻突然跳出腦海,讓他認出那血的主人是盧馬克,耐色瑞爾的法師國王。當那頹廢之國淪陷後,盧馬克苟且偷生於世,創建了哈魯阿王國。此刻,伊爾看到,在一間寬廣的大廳裡,到處都立著白色的粗壯石柱,而在那高高的講台之上,盧馬克臉色蒼白而嚴厲。
他小心翼翼地放出一道旋轉的瓦解術。為了測試它的效果,盧馬克把它甩向一根巨大的柱子。失去柱子的支撐,天花板頓時搖搖晃晃,碎片從天而降,落在下面看不清楚的地板上。大廳很快就將崩潰,盧馬克卻重新把瓦解術朝前擲出,剛好越過講台的邊緣。
他滿意地點點頭,猛然縱身一躍,跳過講台。
盧馬克消失了,一口佈滿灰塵的墓穴替換而出。一個人——伊爾雖然不認識他,但下意識地知道這也是一個蜜斯特拉的神選者。他從背包裡取出一枚古老破舊的催眠魔法,放進一口打開的棺材。就像伊爾經常替神秘女神所做的那樣。
但這個神選者正處在一種極為可怕的暴怒之中,雙眼中的神采幾近瘋狂。他從棺材裡一把抓出一具佈滿蜘蛛網的骷髏,瞪著骷髏沒有眼睛的大眼窩,咆哮道:「我給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魔法,可我的身體卻老態龍鍾,變成聾子和瘸子!再過幾個冬天,我就會像你一樣死掉!為什麼只有別人得到我所發放的『救濟』,可我卻什麼也得不到?嗯!?」他把骷髏甩回棺材,猛烈地把棺材蓋合上,石柵欄發出刺耳的噪音,伊爾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那個神選者雙眼燃燒著紅色的怒火,大邁步朝前走,一邊狠狠地說:「獲得永生——為什麼不?找一具健康的身體,抽走它的意識,等它老朽之後,再找另外一具。我有許許多多法術,為何不用用看呢?」他繼續朝前走著,像一道鬼魂,穿過伊爾明斯特的身體——但當阿森蘭特人轉過頭去看他的下場,那神選者已經不見了,身後的古墓也飛快地失去蹤影。
「真可惜,」伊爾低聲說,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眼眶裡擠滿了淚水。「哦,蜜斯特拉,我的神,難道必須我看下去嗎?別再折磨我了,只需給我神跡?告訴我吧,我到底是將繼續侍奉您?還是您對我有所不滿,要將死亡的命運賜給我?只需您一句話,告訴我吧!」突然,他感到一張嘴唇觸摸著他的臉,興奮感從唇邊傳過來——那一定是蜜斯特拉的唇,生猛的震撼力穿越他的身體,讓他感受到自己此刻充滿警醒,活力充沛。
伊爾明斯特張開眼睛,伸出手想要擁抱她——但魔法女神卻只是一團漸漸縮小的光芒,飛快地向虛無中退後,他的手怎麼也夠不著她。「女神?」伊爾有些絕望地喘著氣,充滿懇求地張開雙臂。
蜜斯特拉微笑道:「你需有耐性。」她寧靜安詳的聲音震盪著他的耳膜,「恰當時機一到,我即去拜訪你。但此刻你需先為我完成一樁使命,很長很長的一樁使命。也許這是你所接受的任務中最艱巨的一件。」她的臉色轉為憂傷,接著說:「當然,我亦預知,尚有另一件任務也甚為重要。」「是什麼任務?」伊爾衝口而出便問道。現在,蜜斯特拉的形象變得清晰了許多,不再是許多閃爍的星星。
「很快,」她安慰地說,「你很快就會知道。現在回費倫去吧,當你遇到第一個受傷之人,記得一定要幫助他。」黑暗消融,伊爾發現自己重新穿上了衣服,站在廢墟外的樹林裡。幾步開外,有兩個人,抱著一個精靈。這三人都背靠大樹粗壯的樹幹,焦急地坐在地上。他們看到有人出現,趕忙中斷了談話,抬起頭來驚訝地看著他。
其中一人手中突然生出一根棍子,抬起來對準伊爾明斯特,冷靜地問:「你不是——?」伊爾微微一笑,說道:「頓坦·提阿罕姆斯,你是要說,我本該死了很久嗎?哦,可惜聖神蜜斯特拉又另有了安排。」三個法師一同站起身,精靈相當遲疑地問道:「你是那位叫做伊爾明斯特的人嗎?」「在下正是,」伊爾回答,「而且我的第一樁任務就是,助您療傷。」他就像沒看到突然出現的另一根攻擊棍和閃閃發光的戒指,只是朝墮落星放出一道治療法,接著又用法術替尤姆貝伽療傷。
伊爾和頓坦互相對視,一直等到他結束施法,朝廢墟方向歪了歪頭,問道:「那邊,都結束了嗎?」「都結束了,只剩了點酒,」頓坦回答,手裡突然冒出一瓶滿是灰塵的酒瓶子。他用手在瓶子標籤上來回擦了擦,有些懷疑地往瓶子盯了幾眼,終於拔開瓶塞,湊上鼻子使勁一聞,裂開嘴笑了。
「看來魔法終於又變得可以信賴了。」他大聲說,攤開另一隻手,看著手掌裡的四支高腳酒杯。
「我想,那是因為蜜斯特拉要做的事已經完成,」伊爾對他說,「測試結束了,熱衷黑暗魔法的人,一一皆被選出。」頓坦皺眉道:「殘忍的諸神啊,祂們就是用這樣的方法,從我們凡人裡帶走最棒最聰明的傢伙。」尤姆貝伽聳聳肩,接過一支杯子,注視著半空中出現的其他幾瓶酒。「應該說,諸神就是用這樣的方法,最終將把我們全都帶走,最終。」這時墮落星開口道:「伊爾明斯特,謝謝你救我一命。按照諸神的方法,我相信,我們都活不了太久。精靈、矮人、人類……甚至連我們的神明,都活不了太久。久遠的時間讓我們失去常理,讓我們瘋狂……奪走我們的摯友、愛人、熱愛的國土——陪伴我們的唯有寂寞,到最後,連寂寞也不剩下。就像我的族類,雖然生命很長,但它不是一份嘉獎。它讓我們駐留人世,只殘留當前的苦痛與哀愁。」伊爾明斯特慢慢點點頭:「汝所言乃是真理。」他看著墮落星的側影,問道:「我們是否曾在迷斯卓諾見過面?」月之精靈微笑道:「我是大統領開放計劃的反對者,我一直不贊同他將精靈之城向其他種族開放,」他接著承認說,「我至今仍這樣認為。開放計劃什麼也沒有帶給我們,反而加速了城市的覆亡,我們所有的秘密都被外人竊走。而你,你正是那個打開城門的人。我恨你,我巴不得你死掉。要是真有一種簡單又不留痕跡的方法,我早就把你殺掉了。」「那你為什麼不下手呢?」伊爾柔聲問。
「在迷鎖之後的狂歡會上,我打量了你好幾次。你跟我們一樣:孤身一人,盡力想做到最好。人類,僅為了這個原因,我尊敬你。你抵擋住我們的攻擊,用尊嚴捍衛和引導自己所行之事,而且,你確實做得很好。汝之善行,使汝長命。」「謝謝,」伊爾明斯特回答,淚光閃爍在他眼眶中,他靠上前擁抱精靈,道:「聽到你這麼說,我很榮幸,很榮幸。對我來說,你的話意味格外深長。」☆☆☆波石鎮上,窈窕淑女酒吧裡接踵磨肩,人山人海。從大公爵那裡傳來的最新消息,他將派出一大隊武裝精良的商旅,重新開發那條危險的路線。整個波石鎮變得像一座賣牲口的市集,到處都是大聲叫喚的牲口,四處走動。在屋裡頭,貝勒頓、拓罷雷斯和賽拉達特,跟一位來自寶劍海岸的傲慢大法師坐在同一張桌子上,每個人的手裡都端著一大杯冒著泡沫的酒。因為人們的喧囂,他們幾乎被罩在灰塵之中。儘管如此,四人談興不減,繼續說著關於魔法的事,什麼征服怪獸啦,什麼法師從墳墓裡站出來還不曾死啊,諸如此類的。鎮民們全都擠在周圍,伸長了耳朵仔細聽著。
「嘿!這有什麼!」貝勒頓大聲咆哮,「什麼也算不上。可你們知道嗎,就在這一天,在死地的中央,我和阿祖色之神肩並肩地站在一起!」寶劍海岸的大法師毫不相信,輕蔑地哼了一聲。貝勒頓受到刺激,不顧一切地衝口而出:「是的,正是——阿祖色神!我告訴你……」賽拉達特和拓罷雷斯無聲地換了個顏色,點點頭,一同站起身,開始翻弄賽拉達特的包裹。而他們的夥伴繼續吼著,還用手指指在海岸法師震驚的鼻尖上:「我還要告訴你,他需要我們的幫助。這一天,全靠我們的法術才得以拯救——這可是他說的原話!為了讓我們更好地瞭解整個狀況——」「他送給我們這些魔法長袍!」拓罷雷斯得意洋洋地插嘴道,把黑色大膽的長袍拉出來讓所有人看個清楚。
周圍每一張桌子上,不知天高地厚的酒客們放聲大笑,把酒店的天花板震得發抖,幾乎就快掉下來砸在眾人頭上。但當眾人的笑聲漸漸消退,一個高亢的聲音咯咯笑著插進來。
從門口傳來的。
而那些轉過頭看的人,全都僵硬得一動不動。
「看起來這衣服很適合我穿呢,」女巫謝琳妲拉燦爛地對四個張大嘴巴的法師說,「如君所見,我真的需要一些漂亮衣服打扮打扮呢。」焦石大廳的夫人只頂著一頭如絲般光滑的褐色長髮,她邁步向前,那髮絲便軟軟地垂在她的胸口和腰間。可是,房間裡的人們看得一清二楚,她上半身,從頭到臀,赤裸得有如初生嬰孩。但——所有的血肉就在臀部之下嘎然而止,整個腿部全是骨頭。
「我能否試穿呢?」她朝長袍伸出手,問道。
轉眼之間,在她周圍的好幾個人,從座椅上滑倒在地,嚇得昏了過去。接著響起慌亂的腳步聲,人們衝向酒吧門口。淑女屋酒吧很快就空出來一大片地方,還剩下的圍觀者也大多臉色蒼白。
「我弄完了一些魔法,接著我就能吃能喝了,」謝琳妲拉解釋說,「我知道,這真有點讓人難為情……」拓罷雷斯一下把黑色女裝從她手邊抓開,嘴裡發出有些害怕的低吼。賽拉達特卻一步走到他前面,從頭頂脫下自己的外套,露出一個圓滾滾的大肚皮,吊褲帶又髒又硬,還閃著髒兮兮的光。「夫人,這件不太乾淨,」他遲疑地說,「而且對您來說也許太寬鬆了些,但……請拿這件吧。」一隻細長的白淨胳膊接過衣服,女巫微笑著回答說:「你是,賽拉達特?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呢——喔,諸神哪,時間到底過去了多久?」賽拉達特嚥著口水,滿臉通紅,他舔著發乾的嘴唇,「謝琳夫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我死啦,」她簡單地回答,屋裡頓時安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見。女巫朝手裡的袍子聳聳肩,再次對賽拉達特笑笑,「但我又回來了。這是蜜斯特拉神的指引。」人群之中響起竊竊私語,謝琳妲拉用一隻手拉起賽拉達特的胳膊,而用另一隻手拿起他的酒杯。她的手心冰涼而光滑,完全像普通人一樣。她柔聲說:「來,跟我一道,我們有好些話要說呢。」兩人一起朝門口走去。剛走到一半,半骷髏的女巫停在海岸法師面前,又說了一句:「另外,先生:今天晚上,他們所說的關於阿祖色的事情,每一件都是真的。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我保證,每一個字都是真的。」他們在深深的寂靜裡,幽然地消失在門外。人們終於想起呼吸的重要性,張大嘴巴使勁吸氣。
☆☆☆他似乎又把靴子弄丟了,如此一來,他只有在月光下赤腳行走了。可費倫大陸上,還是半下午的太陽當空而照呢。一分鐘之前,他還在樹林裡和三個法師聊天,奶酪剛端上來下酒——但現在他已經來到這裡,他們只能帶著滿臉驚訝,對他的離去投下倉促的一瞥。
好啦,他現在到底是在哪裡?「蜜斯特拉?」他期待地大聲問。
月光灑在他身上,銀色的火焰沖刷彭湃,但並未燃燒起來。他只覺得力量在身體中衝撞,幾乎讓他發抖。火焰很快變成胳膊的形狀,熱烈地擁抱他。
「喔,我的女神,」靠在他身上的是一具柔軟而熟悉的身體,伊爾明斯特克制不住地喘息著,再接著衣服也不見了蹤影。她到底是怎麼辦到這一切的?她用嘴唇熱切地親吻他。
他也急切地回吻她,銀色的火焰穿過他的身體,兩人顫抖著交纏在一起。他的手繞開火焰,正想溫柔地愛撫她,卻發現自己的懷抱裡空空如也,再一次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密斯特拉站在不遠處,猶如一根銀色的火焰之柱。
「蜜斯特拉?」伊爾問著,小心地不讓聲音洩漏他的秘密——他感到的失望和孤獨。
「別這樣,求你了,」女神懇求地低語,「我和你感到同樣的難過——但我不能停留。可你卻誘惑我,伊爾明斯特……你誘惑我這麼做。」銀色火焰盤旋而起,一張飢渴的唇靠在伊爾嘴上,長久不歇。這是何等輝煌的一刻,火焰徹底地穿越他,一瞬間,變成明亮耀眼的光彩,讓他淚流滿面,低聲吼叫,身體翻騰。
「伊爾明斯特,」當他懸在朦朧的神賜之中,悅耳的聲音告訴他,「我把你帶到了銀掌塔,你將為我培養三名神選者。」「培養?」伊爾驚訝地問,警覺的恐慌將所有的幸福感都沖走了。
女神放聲大笑,好容易才停下來,接著說:「在這座塔裡,你會發現三名小女孩,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你要,當他們和藹可親的大叔和導師,養活她們,給她們衣服穿,教導她們。你要讓她們明白,她們應該做些什麼,以及如何去做。」伊爾明斯特吞著口水,呆呆地望著蜜斯特拉又縮小成了一顆遙遠的星星。「你不能控制她們的意識,也不能強迫她們,除非遇到非常緊急的事件。」她接著說,「等她們長大了,讓她們自由地選擇自己的人生之路。那時,你的任務就變成暗中監視她們,幫助她們,一次次地讓她們從險境中逃生。但你不需要明白地指引,除非她們尋求你的建議。我們都知道,任性的神選者總是喜歡頻繁地尋求別人的建議,對不對?」「蜜斯特拉!」伊爾充滿絕望地大聲喊著,朝她伸出雙臂。
「喔,看在魔法的面上,別讓我這麼難過,」蜜斯特拉低聲說,她的親吻和愛撫讓他劇烈燃燒起來,旋轉著,將他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