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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迷斯卓諾旅記 第十八章 迷網之中 文 / 艾德·格林伍德

    凡陰謀家,大多守株以待兔,需靜待事情前後變化,後發治人也。然形勢之變,常出人叵測,令人大失平常心。陰謀者乃拍案起,公然叛變。如此之人,亦需面對整個格格不入之社會,與其理想背道而馳。陰謀破產,大多出於此。

    蒙面術士,非一般陰謀家也。科曼多史學家追溯歷史,常為其行所驚歎。其人興亡,為讀史者感懷備至;歌謠詩賦,亦為之哀哉。

    夏星城吟遊名詩人所黑勒·塔拉壬《暑夜銀劍》——此書雖非科曼多官訂史書,然字字皆為信史爾,出版於豎琴之年伊爾明斯特搖搖腦袋,讓緊張而疲勞的思緒得以放鬆。這張冷酷的魔法網耗費了他太久的時間和精力。他一站起身,腳下都有些踉蹌。

    「把這裡弄乾淨,」師父冰冷尖細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他此時正站在法術大廳的另一側,懸在半空中,「納瑟爾,你去牆角的沙發上躺一會。伊爾明斯特,你到這裡來,跟我站到一起。」兩個徒弟都知道,現在是他最容易發怒的時刻。他們趕忙放下手中正忙活的法術網,毫不敢耽擱地按照他的吩咐做了。

    伊爾還沒趕到蒙面人指給他的落腳處,精靈已伸出一根手指,嘴裡唸唸有詞,在空中劃了一條線段,把魔法網兩段高聳的結頭連在一起。魔法網立刻動作起來,它蘊含的法術呼嘯向前,火光崩射,網眼自動消融,釋放出一道接著一道的魔法。精靈法師充滿期待地觀察著,伊爾也趁機跟著他的視線,往兩人頭頂上的一處看過去。在那裡,魔網形成了一個拱起的環,彷彿有生命一般跳動起來。接著,在那環內,形成空氣投射的幕布,有一副畫面開始閃耀,並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明亮。

    畫面裡是一座大宅子,是精靈建造的那種佔地寬廣的建築物,伊爾以前從沒見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面積越來越大。從它外觀上看來,這座建築物至少存在了上千年,矗立在森林深處,一片古老的小樹林中央。

    一座古老的房子,一座充滿驕傲的房子。

    一座最多再能矗立幾分鐘的老房子。

    伊爾冷酷地繼續看下去,魔法網辟啪作響,打破了大宅的防護術,進攻法術不斷釋放出來,用力擊打著老房子的內部。那些攻擊術狠狠地從崗樓上抓起守衛,把他們用力扔在牆上。狂怒的魔法從他們身上呼嘯而過,轉眼之間,只留下一堆血肉模糊的碎肉。

    短短幾分鐘,傲然矗立的大房子就裂開成幾段,屋簷砸在地上,四處散發出青煙,磚瓦燒得漆黑,房梁坍塌,焦土一片。空中飛舞那些形狀奇異的東西,大概是精靈斷裂的肢體,此刻還不停地往地上掉著。法術網上的景象漸漸消失,法術大廳四周恢復黑暗。

    伊爾明斯特望著空蕩蕩的房間,還在尋思那大宅到底是什麼地方,一陣迷濛的霧氣就罩在他身上。還來不及叫出聲,他已經到了別處。他腳下踏著柔軟的泥土和枯萎的樹葉,樹林的清新味道鑽進他的鼻孔。

    這裡是一片森林中的空曠地,周圍沒有納瑟爾的蹤影,也沒有任何精靈住所存在的痕跡。蒙面法師把他傳送到原始森林的深處,自己也輕鬆地懸空站在不遠的地方。

    空曠地上光線明亮,伊爾止不住地眨眼,適應著驟然間的變化。他深深吸了一口潮濕的空氣,四處打量。他終於來到蒙面法師的城堡之外,這讓他有點興奮。當然,不祥的預感隨之而來。難道說蒙面師父監視了他在腦海裡和蜜斯特拉女神的相會?她當年的預示幾乎與此地一摸一樣。

    這片空曠地十分奇怪,直徑足有上百碼,但呈現半圓形,地面什麼都沒有,只有泥土,和石塊。沒有老樹樁,地上不長苔蘚,沒有鳥兒飛過時帶來的鳴叫,這是一片毫無生氣的空曠地。

    伊爾看了看蒙面者,揚起眉毛,發出無聲的詢問。

    他的師父往地下一指,「這片地方,是魔法釋放之後殘留的痕跡。而我,即將教你這道魔法。」伊爾重新打量了一番四周,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師父,「是一道很強大的魔法?」「不僅是強大,而且極為有用。只要你恰當地使用它,它基本上能讓你無敵於天下。」蒙面者一臉不快活,咬了咬牙齒,接著說,「比如,就像我一樣強大。」他從自己站的位置走過來,吩咐道:「到這片廢墟和森林的交界處去,躺下,臉貼著地,攤開雙手,別動。」當師父這樣說話的時候,最好還是毫不含糊地照做為妙。伊爾立刻背朝天地趴在泥濘的地面。

    他剛一躺下,就感到師父冰涼的指尖觸摸他的後腦勺。魔法滑進他的意識,他全身上下一片冰涼。而此時,他不需任何指導,就已感悟到那道魔法的施放方法。

    諸神啊!它能讓任何進行中的法術威力加倍!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魔法會從周圍的樹木中吸取生命力。

    確切地說,不止樹木,而是任何有感知力的生物。

    它很簡單,而且威力十足強大。一個人會使用這種法術,毫無疑問是個非常高明的法師。但這麼做,也會讓施法者感到無窮盡的噁心。魔法所過之處,片甲不留,生命盡毀。很難想像,精靈們真會這麼幹。

    「我幾時,」伊爾鼻子擠在泥巴裡,含混地問:「才敢使用這麼可怕的法術呢?」「危急的時刻,」師父平靜地說,「當你的生命,或是這片領土,處於最危險的關頭。當你所擁有的一切都失去了,你的所作所為再不存在道德與否的判斷,只要能幫助你挽救當前的局面,你就應該毫不猶豫地使用它。這就是這道魔法的意義所在。」伊爾幾乎忍不住要轉過頭看看這精靈的神情。二十年以來頭一遭,他的聲音裡竟流露出止不住的激動和急切。

    真神蜜斯特拉啊,伊爾心裡念道,蒙面者一定是愛死了那種將敵手置於死地的快感,根本不在乎會付出怎樣的代價!「我無法想像那種情況,師尊,使用這道魔法,我相信自己怎麼也不會感到舒服的。」伊爾慢慢說。

    「舒服?不,那不需要考慮在內。你知道這魔法會帶來什麼,你使用它的時候,就決不能有同情和憐憫。只有這樣,你才能最終戰勝對手。這也是我們來這裡的原因。快,起來!」伊爾起身,「我需要練習嗎?」「坦白地說,是的。你要用這道法術對付一個科曼多的敵人。根據大統領頒布的律令,只允許在保衛科曼多的時候,以及一個精靈性命受到最大威脅的時候,才能使用它。」伊爾看著精靈臉上永遠不摘掉的面具,猜測著(興許這是他第一萬次考慮這個問題)那面具所擁有的法力,要是他膽敢一把扯開它,又將在面具下發現怎樣驚人的事實呢?精靈彷彿察覺了他的企圖,竟然匆忙往後退了一步,說道:「你現在見識過我們魔法網的威力了,它能輕而易舉地摧毀一幢高高的大廈。而我們先前炸毀的那座,是一群叛國者居住的地方,他們竟然和黑暗侏儒達成交易,對方許諾給他們財富,甚至答應在事成之後,封他們為地獄之諸侯。為了這些東西,他們會背叛整個科曼多,和整個精靈族!」「但我敢肯定……」伊爾明斯特本想說話,但旋即住了口。毫無疑問,他的蒙面師父所說的話,沒一個字眼是真的。蜜斯特拉在草坪上已經教導過他,要自己做出判斷。是的,他的判斷就是,這冰冷纖細的聲音,吐出的全是謊言,完全背離了事實真相。

    每一個字都是謊言。每一個字。

    「很快,」蒙面者繼續說,「我會把我們兩人傳到一個地方,那裡的防護法術是專門針對我而設置的。如果我硬闖進去,會驚醒每一個人,並且耗費大量時間和法術,那毫無必要。」精靈用手指著伊爾,「而你,則能一點不費力地進去。我會用魔法為你召喚一隻被鐵鏈鎖住的獸人。它是人類和精靈村莊的破壞者,我在它撕咬精靈嬰孩的時候抓住了它。用法術吸乾它的生命力,讓你的魔法更加強大吧!使出你的防魔術——當然是靠這道法術形成的,闖進你看到的房屋!接著我會傳來全副武裝的亞穆瑟,你的任務就完成了。叛國者必死,科曼多也能安寧一段時間。等你完成這件事,就可以去覲見大統領了。」「覲見大統領?」伊爾明斯特忍不住興奮地喘著氣,能再見到尊敬的埃爾塔格利姆,的確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但這並未把他腦裡不愉快的感覺趕走。整個計劃都顯得充滿詭異,他要殺的到底是什麼人?蒙面人看到他臉上流露出的厭惡感,「那房子裡有一個法師,也就是你將對付的人,」他慢慢地說,「那個人的作為,完全值得上這個下場。而且我也希望自己的徒弟能勇敢地面對真正的敵人——要像捕捉癩蛤蟆一樣,毫不束手束腳;要像在黑暗中點燃燈光那樣,毫不遲疑怠慢。真正的法師決不允許自己對魔法產生特別的敬畏心理,特別是對他要用到的法術。」明智的法師,伊爾明斯特無聲地回想著蜜斯特拉的話,假裝自己完全不懂得魔法一般。很快,他又挖苦地在心裡做了個結論:要是他獲得了真正的智慧,他肯定會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在假裝——他的確對魔法一無所知。

    「你準備好了嗎?伊爾明斯特,」他的師父非常平靜地問,「你做好完成一樁重要任務的準備了嗎?」蜜斯特拉女神?伊爾在心裡詢問著,腦海裡飛快地顯出幻象:蒙面人用手指著他,就像片刻前他所做的那樣。在幻象裡,伊爾微笑著,狂熱地點點頭。很好,這次女神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是的,」伊爾明斯特微笑著,狂熱地點點頭。

    蒙面者抬起胳膊,低語道:「那麼,我們就開始吧。」他朝伊爾做了個手勢,世界消失在旋轉的煙霧裡。

    當煙霧散去,伊爾明斯特的視線重新清晰,兩人一同站在林蔭茂密的山谷中。從樹木生長的方式,和太陽高懸的角度,這應該是科曼多的某個角落。腳下是一座小山,身後有一口井。水流通過小渠,灌溉著一個小花園。樹木參天,掩藏著木頭搭成的房屋。

    「快去動手吧,」蒙面法師輕聲在伊爾而後說道,說完就消失了。他站的地方,氣流還有些震盪和微光。接著他身後出現一個獸人,脖子上套著沉重的鐵鏈。它瞪著他,用眼神祈求著他,它想吐出套在下巴上堵住嘴巴的厚厚嚼子,狂亂地想說什麼。不管它如何舉動,伊爾看得出來,它試圖表達的是嗚咽和掙扎。

    它吞吃嬰兒,偷襲村民,啊哈?伊爾裝作厭惡地別了別嘴巴,毫不遲疑地朝獸人伸出手。蒙面人一定正看著他的表現呢。

    他施展著法術,朝小屋伸出一隻手,並把抗魔術佈滿手掌的每一部分,希望它能掀翻屋裡最深的地窖,傾覆這塊聖地最尊貴的防護魔法。在他的能量耗盡之前,讓這座屋子快快坍塌吧!獸人的哀慟漸化為絕望的嗚咽,它眼睛中的光彩一點一點熄滅了,龐大的身軀遲緩地倒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為了躲開就快砸在他身上的鏈條,伊爾不得不挪動腳步。獸人的屍體橫在他腳下,一動不動了。

    身邊的空氣發出微光,他扭頭一看,好些穿著閃光戰甲的精靈戰士從空中飛了出來,他們全都沒戴頭盔,手裡的劍早就拔出在手,劍刃鋒利,冷冷閃著魔法光芒。他們沒朝伊爾看一眼,也沒觀察四周情況,只是直端端撲向那房子,砍著門和窗。利劍破壞了這稱不上「防護」的防護,他們立刻衝進去,劍和戰甲的光亮都消失了。而門裡響起壓抑的嘶叫,金屬交錯的叮噹聲。

    伊爾突然覺得渾身噁心,重新打量了獸人一眼,恐懼不由得卡住他的脖子,讓他無法說話,無法呼吸,甚至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充滿悲傷的殘酷世界。

    他跪下膝蓋,用手輕輕撫摸著獸人,整個費倫大路似乎全變成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一個巨大的無法掙脫的陷阱。鐵鏈下鎖住的是一具柔軟苗條的身軀。

    一具柔軟、苗條、分外熟悉的身軀,但已經再沒有了生命和動力。

    他輕輕把屍體翻過身——那雙眼睛是納瑟爾的,它們睜得很大,充滿哀怨和無助的祈求;它們瞪著他,深邃卻又空虛;它們將再也無法轉動。

    伊爾用顫抖的手拉開那仍堵著她嘴巴的鐵嚼子,再也忍不住眼淚,肆意地痛哭起來,完全不曾留心身後冒出了旋轉的煙霧,再次把他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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