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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迷斯卓諾旅記 第十六章 蒙面法師 文 / 艾德·格林伍德

    天上的女神蜜斯特拉,召遣地上的凡人伊爾明斯特入科曼多,狂風立時席捲精靈城。精靈皆可見凡人,卻不知此凡人為何物。亙古至今,科曼多人素喜城外堅牆利盾,可遮風避雨,萬事無憂。唯年代已久,堅牆之建築者亦已遺忘,至堅之牆,亦有傾塌之日。須知凡牆皆如此,莫有例外。

    大牆裂碎之日,乃大統領封號伊爾明斯特為精靈騎士之時。堅牆於此際搖搖欲墜,裂大縫,罅大隙。若迷鎖完成,此牆必得粉碎。然大牆渾然不知焉。即令頑石化作塵土,堅牆形之不存,此洋洋自得之心態,亦將蕩漾空中,上千年而不散吁!夏星城吟遊名詩人所黑勒·塔拉壬《暑夜銀劍》——此書雖非科曼多官訂史書,然字字皆為信史爾,出版於豎琴之年天際群星閃耀,地下眼球晃蕩。伊爾明斯特使勁搖著頭,還以為自己只是眼花。眼球?什麼眼球?他翻了個身——興許該這麼說,他以為自己翻了個身,如此才能更仔細地,更小心地,打量身邊。週遭夜色,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不錯,十分清晰:確確實實是眼球。成百隻眨動著,閃爍著的眼球,在一大片霧氣中忽隱忽現。那霧氣,事實上,應當是精靈們使出遠望術所形成。換句話說,大把百無聊賴的精靈們聽說了這城裡才發生的新鮮事,便忙不迭地趕來看熱鬧,又不太敢靠近,便圍在安全的距離外旁觀。

    有幾對膽子大些的眼球,飄到伊爾身邊,錯愕地凝視著他。毫無疑問,他們認出了這團懸空不動的霧氣是誰。這團亂糟糟的人形雲團,懸在迷索珊城堡的廢墟上空,很長時間一動不動,甚至毫無知覺。但它絕對就是那個人類:伊爾明斯特。

    還冒著青煙的破石頭堆上,突然湧過來無數小眼珠,簡直是一片眼珠的海洋。它們這裡瞧瞧,那裡瞅瞅,就像一大群好奇的螢火蟲。那些精靈們從遙遠的地方,仔細觀察著老法師揭示魔法的每一個細節。

    伊爾迷迷糊糊地看著眼球興致盎然地飄來蕩去,漸漸也清醒過來,重新回想起自己所處的環境,以及他自己是什麼人、在哪裡。

    面前有兩個死掉的塞塔琳,但第三個卻不知蹤跡。兩名受傷的巫術之女,也消失不見——伊爾希望是撒捨在這些旁觀者出現之前,及時救走了她們,帶她們回到安全的地方療傷。

    在下面的廢墟裡,兩對眼球好奇地看著同樣的東西,彷彿那裡有什麼勾起了他們的興趣。伊爾縱身飛下,也飄過去看個究竟。另外一些眼球吃驚地對他眨起眼來。

    那兩對眼球正在觀察一件「不存在之物」。那東西(如果可以稱作「東西」的話),先前還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接著是一陣彎曲扭折,變成「不存在之物」。

    它大概是圓錐形,或是螺旋形,總之是一種擰做一團的形狀,在廢墟裡極有目的地一陣掃蕩,撥拉著這裡的書架,翻檢著那邊的石塊堆,把它們用尖端戳開,接著從裡面吸走不少器物,傳送到——不知道什麼地方的某個地方。

    伊爾靠近一步,想看清它到底吸走的是什麼東西。石塊?不,那只是為了在廢墟裡掃清一條可以通過的道路。既然如此,那是?魔法!是的,「不存在之物」從這裡吸走一塊寶石,又從那裡吸走一台破爛的儀器,還從盡頭吸走一口小坩鍋……這螺旋體分明是在偷竊老迷索珊用來研製魔法的工具!也有可能,這是迷索珊自己派來搶救現場的,其他科曼多人或許會趁他不在渾水摸魚,當主人的總得趕在這之前把需要的東西運走啊。不錯,也有這個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他對手們搞的把戲。

    不管怎麼說,螺旋體很清楚地知道它要的東西掉在哪裡。伊爾看到它穿過牆角掉下的天花板,翻檢著桌子下面的什麼東西,接著又……伊爾再度靠近一步,打量著四周受災情況,也為了看清螺旋體到底在挑選什麼東西。那裡——突然之間,他身體周圍冒出煙霧,費倫大陸再度天旋地轉。「不存在之物」剛才一定藏在他頭上的殘骸中,正等著他呢!所有的東西都旋轉著,飛舞著,伊爾忍不住大聲歎息:這次又該是什麼呢?蜜斯特拉啊,他語帶哀怨地祈禱,我的任務到底是什麼啊——轉念中,他被捲進一個漆黑昏暈的地方。難道這裡就是我的任務嗎?☆☆☆他不停地轉啊,轉啊,長久不停地轉啊,轉啊。伊爾幾乎忘記靜止是怎麼一回事了。他來不及害怕,也記不得光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到恐懼無端端捏住了他的心房,在上面打孔鑽洞,像擠檸檬水那樣壓搾、用腳踩、用杵砸。心臟就快爆炸啦。伊爾想哭,想叫喊,可根本沒法控制身體的任何一部分。

    轉動,轉動,也許轉動將永不停息。在空曠之中,伊爾完全失去自控,不管他此刻是人也好,鬼魂也好,都沒法作聲,甚至沒法掙扎,那轉動,如此強大,而且不可抗拒,不可違逆。

    他無能為力,只能被拖拽著不停地旋轉。

    既然如此,既然他什麼也沒法做,那又何必操心呢?他曾經努力過,奮爭過,甚至得到了一位女神的愛,所有這一刻,他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在自己掌握中,而在那女神蜜斯特拉手裡。她一雙手溫柔已極,且具超凡大智慧。事情發生發展,她一定早已瞭如指掌,絕不會如此輕易放棄一個還很有用的侍者。

    就在此刻,伊爾似乎恍然大悟,身體四周立刻爆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在這冒著煙的牢籠裡,他漂進一團藍色薄霧,並被推向一條遙遠而輕柔的水平線。難道他是飛起來了?藍色的雲團出現在他身邊,並一一往後倒退。

    他來到……一個從沒見過的大廳之中。地板上鋪滿黑色發光的大理石,牆壁高聳入雲,屋頂飛簷拱梁。這是一間專門供法師施法的大房間。一個精靈法師,瘦高而優雅,手指修長,漂在半空裡,正比劃著緩慢的動作。乍眼一看,這緩慢的動作,亦有些慵懶的意味。

    這位精靈法師原本蒙著臉,看到伊爾突然出現,眼睛裡閃過一絲驚異。

    打著旋的煙雲把伊爾捲過大廳,逕直來到一個白色光球之前。白色光球也漂在半空,散發出充滿潤澤感的白光。

    法師面無表情地看著,但見伊爾無望地被捲進光球,煙雲也自動融合進那一團濕潤的白色。現在伊爾手腳都已鬆動,他挪動著身軀,想從光球裡出來。但球體比石頭還要堅硬,他用手一推,只能貼著球面,在裡頭翻了個觔斗。

    他歎口氣,停下動作,望著光球外面的情形。蒙面法師飛過來,眉宇間儘是好奇之色。

    「看看這裡來了個什麼東西!」不知名的精靈聲音冷淡而單薄,「一個人類?還活著?或者是別的什麼有趣東西?」伊爾不亢不卑地對他點點頭,什麼也沒說。

    那精靈的面具似乎是緊繃在皮膚之上,能隨著他表情變化。面具之下的眼睛相當高傲,但對伊爾好像略略有些感興趣,他問道:「大凡人類遇到如此情形,想必也會問問對方姓名吧?」接著他又淡淡地解釋,「凡不服從我者,死!快快回答,你沒得選擇。」伊爾聳聳肩,「我的姓名並不是秘密,」他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大廳裡,那個精靈應該能聽得很清楚吧。「我叫做伊爾明斯特·艾摩,來自人類之國阿森蘭特,是那裡的王子。科曼多的大統領新近賜我亞穆瑟之名號。我懂些魔法,卻常因舉動失禮,冒犯我遇見的精靈。」蒙面者對伊爾明斯特冷冷一笑,點點頭,「確實如此。你是自己變成這番模樣的?要是想偷窺精靈的古老魔法,這倒是個不錯的外形。」「不,不是。」伊爾和藹地回答,「並不是這樣。」「那你怎麼會出現在著名精靈法師迷索珊的房子裡?還恰好在房屋被毀的時候?難不成你是跟他學習魔法的嗎?」「不,我沒有向科曼多任何術士拜過師。」伊爾心想,這蒙面者一定認為,大統領壓根算不上什麼「術士」,撒捨自然也不算「女巫」。

    「同一個問題,我不習慣問上兩次。你確實得好生注意你的禮節。」蒙面法師靠近一步說道。

    伊爾揚起眉毛,「什麼是你的禮節?人們通常都互相交換姓名,不管是人類也好,精靈也好,我報上自己的名字,自然也希望知道您是誰。」蒙面法師幾乎露出笑容(只是幾乎),「你可以稱我蒙面人。快快回答我的問題,否則我把你碾成無名的粉末,永遠不得超生!」伊爾聳肩道:「答案非常簡單,只是好奇心罷了。半數的科曼多精靈都跑過去看熱鬧,我也就去摻和了一腳。我是個相當好奇的人,看到熱鬧總是忍不住,您看,我連您的姓名都忍不住好奇地打聽。僅此而已。」蒙面法師這次真的笑了出來,「那麼現場最招惹你好奇心的是什麼呢?」「自然是兩位巫術之女的美貌,」伊爾回答,「我很想得知她們後來到哪裡去了,最好還能打聽到她們的姓名和住所。」蒙面人擠出一抹冷酷的微笑,「你難道認為女精靈會看得上男人類麼,嗯?」「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伊爾明斯特輕鬆地回答,「就像大多數男人一樣,不管在什麼地方見到美女,我都會被吸引。雖然對方是我不能得到的人,甚至根本不敢斗膽冒犯的人,我也忍不住多看兩眼。這應該沒什麼害處吧?」蒙面人略微點點頭,「大多數科曼多精靈會認為,這間大廳也是他們不敢斗膽冒犯的地方。貿然打攪此處寧靜者,必死無疑。」「看來您已經決定好如何處置我了?」伊爾鎮定地問:「或者,早在您把我從廢墟裡『收割』過來的時候,就安排好了我的下場?」精靈法師聳肩道,「我能輕而易舉地毀了你。你是一個能被人看到的幻影,用處實在不大,除了當當間諜和傳令者,那樣的行動可以利用你那種躲過攻擊法術的才能。只不過,作為一個完整的人類,你倒還能派上些用場。」「你把我當成,一隻『自願獻身』的實驗室小白老鼠?」伊爾問,「還是一個蠢貨?」蒙面者薄薄地嘴唇繼續翻動,「我對任何人粗魯無禮的冒犯都無法忍耐。只除了我的魔法學徒。」寂靜頓時懸在兩人之間,很久,很久,甚至不知過了多久。

    蜜斯特拉降臨了嗎?難道剛才沉默的禱告起作用了嗎?伊爾驚訝地點點頭。真是太好了。

    此刻的一秒鐘,顯得像永恆那麼久。「學徒?」伊爾明斯特張嘴問道,「我是說,我沒理解錯您的意思嗎?您如此慷慨的提議,真叫我有些受寵若驚了,師傅。」蒙面者笑起來,「哦,你的理解一點不差。那麼您接受嗎?」「是的,是的。在魔法一途上,我還有太多需要學習。我很樂意讓我尊敬的人做我的導師,那是我的榮幸。」精靈法師一語未發,笑容也消失了,但他轉過身的樣子,證明他對此感到相當滿意。

    「要讓你恢復完整和正常的物質形體,需要好幾道極罕見的法術。」他走向一面牆,用手摸了摸牆壁,聲音從他肩膀上傳來。牆壁後面慢慢滑出一張古舊破爛的工作台。

    法師的手在各種瓶瓶罐罐裡忙活起來,好一會,他轉過身,手裡拿著一枚紫色的雞蛋,還有一把銀鑰匙,「在我叫你動彈之前,保持安靜,也別亂動,」他吩咐說,「現在我要使的法術,看上去不會有任何效果。它們只是緊緊地抓牢光球,一直要等我把包住你的光芒弄熄,它們才能碰到你。」伊爾點點頭,蒙面法師開始作法。三道微小而全然新奇的法術降到光球上。直到第一道法術起了作用,伊爾才猜出它的具體目的。這個大光球,應該是精靈法師們為了準確地讓多重魔法施展到同一目標上,而設計的固定容器。

    蒙面法師平靜地念了一句咒,光球立刻燃燒起來。

    熱力滲透到球體中,伊爾微微扭動身體。待火勢稍減,火苗晃了晃,一轉眼就熄滅,只有一道青煙慢慢在黑暗中升起。這時,精靈放出的第二道魔法緊隨而至。

    他轉身對著光球,像彈豎琴那樣撥動手指,青煙猛然朝他彎曲過去。法師慢慢變化手勢,青煙非常聽話地繞著光球轉起來,如同一條巨大的蟒蛇纏繞樹幹。

    這番情形讓伊爾看得神魂顛倒。

    蒙面法師跳著舞,使出第三道魔法。他高大而優雅的身體周圍,突兀地響起模糊的音樂聲。那節奏忽高乎低,忽上忽下,他的身軀也隨之扭動。

    「拿瑟布利瑟!」蒙面者大叫一聲,停下動作,跪在地上。他伸出左手,手指向上,手心沖內,貼著臉面垂直往下。這時,每一根手指尖端,都射出細小的閃電。

    小閃電懶洋洋地湧到光球附近。伊爾明斯特看著它們如此緩慢地前進,忍不住再次向蜜斯特拉禱告起來。

    腦海裡突然衝出一副畫面,耀眼輝煌,令人大感意外。像是有人一把拉開了黑屋子裡的窗簾。他赤身裸體地站在一片樹林中,臉上滿是擦傷和劃傷,一道一道的,疼痛難忍。手腕腳腕都扣著熾熱的鎖鏈,上下連著鏈條,升在空中,鎖鏈在幾步之外就消失不見。那鏈條閃著跟小閃電一樣的光芒……此時小閃電裹在球體上。而蒙面人也闖進這副幻象,朝他比劃了一個很不耐煩的手勢,繼續匆匆趕路。

    伊爾明斯特被師傅手裡的鏈條拉著往前趕。他們穿越著森林,也不知過了多久,伊爾身上的擦傷碰傷越發多了,皮膚被樹葉割得生痛,他腳底下一個趔趄,被尖利的石塊絆倒在地。精靈放開他,彎腰專注地察看著一株奇怪的植物。伊爾倒在石頭上,攤開雙手,默念蜜斯特拉之名,一個特別的印記——全然陌生,形狀複雜,還閃著金光的印記,出現在他腦海裡,並熊熊燃燒起來。印記好像是烙在他記憶中一般,異常清晰。

    在幻象之中,伊爾赤裸的身體發生了變化,他離開岩石,但覺全身上下曲線玲瓏。那是女人才有的身體曲線。是了,是他從前替女神傳道的女人身體,「伊爾瑪」。他又變成了伊爾瑪!伊爾瑪從石塊上站起來,手腳的鏈條消失不見,輕盈地朝蒙面人施了個法術。蒙面者直起身子,充滿驚恐的臉僵直不動,很快消失在伊爾瑪放出翠綠的火焰中。

    綠色的火焰沖刷著伊爾的腦子,幻象消失了。

    伊爾搖搖頭,想撇開這奇怪的想像。不知什麼時候,他眼睛裡湧起淚花。他的意識回到當前,小閃電正粘在球體之外,慢慢地喚醒新一輪火焰。

    他努力回想著方才腦海裡的印記。猛然之間,錯綜複雜的神秘印記重新出現在他眼前。對了,對了,就是那樣:想著這印記,用手按著石頭,大聲呼喚蜜斯特拉之名,他就能再度變身成為女人。使用這個方法,他便能順利掙脫這個狡猾的精靈術士強加於他的束縛。

    蒙面精靈,他的聲音,如此尖細,如此冷漠。他一定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是某個驕傲的精靈領主的!但,是誰的呢?他在哪裡聽見的呢?伊爾無奈地聳聳肩。就算他知道那面具背後是誰,又有什麼用呢。知道對手的臉和名字,並無助於瞭解他們的性格。對於科曼多人來說,蒙面者意味著死亡,意味著秘密。但對伊爾明斯特來說,蒙面者只不過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人罷了。

    也許,正因為他對科曼多如此陌生,所以他對這個看上去不懷好意的精靈才有利用價值。他下定決心,不管希望多麼渺茫,也要恢復自己的力量和本形,哪怕這力量微不足道,即使和阿拉瑟特菈萊家族的信物比起來都毫無優勢可言。但人類,尤其是意識和信念,絕不是那麼好征服的。不是有誰說過嗎,一個人類的意識甚至能理解信物本身存貯的記憶,即使寶石從他頭上消失。

    「看著我的眼睛,」蒙面者命令道。伊爾抬起眼,正好看見他伸出一根長長的手指,做出專橫的手勢。四周閃著亮光,高亢的歌聲響起,光球裂成一片金色光斑。

    光斑融進他薄霧一般的身形,伊爾感覺自己如同失去重力,往無底的深淵墮落,同時一股噁心的感覺在胸腔中翻騰,好像是一群泥鰍鑽進了他的五臟六腑。

    緊接著,火光冒起,火焰高溫熾熱,把他拉扯成四方形。伊爾的頭使勁往後仰起,發出一聲苦痛難忍的大叫。這淒厲的聲音響徹整間寬廣的法術屋。他從光球中重重地掉出來,拋在幾尺之外的地上,緊接著又被一道亂七八糟的網給罩住。

    那法術之網由最先盤旋在光球之上的煙霧形成,一縷又一縷煙絲纏在他身上,猶如章魚的觸角,伸進他的鼻孔和嘴巴,並且似乎拚命要和他融為一體。

    伊爾咳嗽著,翻滾著,想把那些煙吐出來,喉嚨持續不斷地抽搐。等一切終告結束,他發現自己雙膝著地,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蒙面精靈法師站在不遠處的空中,桀驁地朝他笑了笑。

    「起身,」蒙面者冷酷地說。伊爾心知他不懷好意,就想趁機試試看事情對不對勁,便用雙手捧著臉,使勁呻吟,但並未站起來。

    「伊爾明斯特!」精靈呼喝著,但伊爾彷彿無意識般搖著頭,嘴裡低聲說著無意義地字眼。一股灼熱從他腦海深處開始蔓延,接著傳下脖子和肩膀,他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四肢麻木,似乎從身體上斷開。伊爾現在知道該如何反抗這魔法的控制,但現在還不需著急。為了洞悉蒙面者所有的陰謀,他決心把這場戲演下去。他站起身,照對方的要求,伸直身子,雙臂都往前伸出,好讓東西綁住他的手腕。

    精靈用一雙漆黑的眼睛注視著伊爾明斯特。伊爾感到四肢頓時又像被硬生生地從身上扯下來,這次他絲毫無法掙扎。精靈用力揮舞手臂,向下一指,便左右開弓地狠狠扇起伊爾的臉,左手一個耳光,右手又一個耳光。

    耳光抽得很痛。伊爾晃動著失去知覺的雙手,為這突如其來的毆打忿忿地咬緊嘴唇,繃緊下巴。蒙面者卻笑起來,「你的身體看來不錯,跟我來。」隨著他的話語,伊爾發現四肢能動了。他壓下還手的怒意,謙卑地垂下頭,緊緊跟在精靈身後。

    有人在看著他。這感覺異常強烈地從他肩膀上方傳來,是的,一定有人在看著他。但他沒有抬頭,雖然他清楚地知道,那些懸浮著的眼球就在身後。

    蒙面者用手拍了拍法術大廳平凡的外牆,一道圓弧形的通路突然出現。精靈站到路口,回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新學徒,一絲代表勝利的冷酷微笑浮現在他臉上。

    伊爾決心把這險惡的微笑看做歡迎之意,裝作畏畏縮縮地也笑了一下。精靈法師挖苦地搖搖頭,轉過身,用一隻手指引著他的去路。

    伊爾心裡打著小算盤,同時繼續裝出一臉昏眩和狂熱的表情,加快腳步跟上精靈。感謝蜜斯特拉,看來這場學徒之旅,會相當痛苦而漫長。

    ☆☆☆月光掠過科曼多的樹梢,在遙遠的北方,傳來一聲長長的狼嚎。

    附近的樹林裡也響起呼應般的嚎叫,但那全身顫抖的赤裸精靈,只顧著雙手著地往山坡上爬,似乎完全沒有聽到。爬到一半,她手腳發滑,又從山坡上滾下來。她的秀髮變做一堆茅草,還裹滿泥巴。手腳上下疤痕纍纍,好多地方都閃著慘蘭色的微光,還在流血。

    山狼從山坡頂上的岩石中鑽出來,眼睛閃亮,往山下看著。哈,好個獵物。它小跑著從最近的路竄下來,不過並不太著急。山腳那喘著氣的女人一動也不動,哪兒也逃不掉的。

    它慢慢跑到她身邊,女人卻毫不畏懼地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她的喉嚨和胸膛正對著山狼的獠牙,沐浴在月光之下,嘴裡還嘟噥著什麼。它有些詫異,為這女人的勇敢。

    老狼停下腳步,仔細打量了女人一番,最後縱身躍起,跳到一旁。眼下還有大把時間,不如躲在旁邊,謹慎地觀察有沒有獵人和陷阱的蹤跡好了。如果沒有,再扯開她的咽喉也不遲。

    一隻好奇的森林蜘蛛,慢慢從濕潤的女精靈身邊爬了過去。老狼看在眼裡,心中痛快得很。看來今晚將有兩道肉食大餐了,啊哈!山狼跳了過去。

    賽姆絲妲·奧戈拉穆沒有看見,一顆亮藍色的小星星慢慢出現她分開的雙唇上。她當然也沒有看見那小星星鑽進了山狼的嘴裡,接著是一聲驚恐的狼叫,再接著是山狼無聲無息地被瓦解開來。

    只剩下一兩根狼毛,落在她大腿上,此外再也沒有其他。一團無法看清的物體說道:「可憐的人,都是魔法害的。那麼也必須用魔法使爾復原。」一圈星星從地面躍起,圍著賽姆絲妲環成一圈藍白色的光環。光芒耀眼,嚇得蜘蛛直往後退。光芒就意味著火,意味著絲絲作響地被烤死。

    光環慢慢地轉動著,也不知多久以後,無聲地消失不見。曠野裡唯有月光皎潔。蜘蛛從樹上爬下來,敏捷地往前挪動,甚至有一點小小的跑動和跳躍。它快餓死啦,幾隻腿一起交錯著爬著,匆匆忙忙地滑下扁平的樹葉,可——那個女精靈躺倒的地方,什麼也沒有。她不見了。什麼痕跡也沒留下。還有那條狼,也不見了。可憐的蜘蛛不知所措,來來回回四處爬動,尋找著食物的蹤跡。很久以後,它失去耐性,往樹林裡溜過去。月光下傳來了它長長地一聲歎息,既失望,又憤怒……人類,人類,還是去找個人類當食物吧。人類胖乎乎的,血多,甜得像果汁。蜘蛛的記憶裡模模糊糊地還記得人肉的味道,它匆忙地爬上一棵大樹。人類居住在那個方向,有很長一條路要走呢……一條巨蟒的頭伸出來,大嘴一張,又啪嗒一合,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蜘蛛存在過的痕跡了。——它都來不及後悔自己上錯了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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