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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迷斯卓諾旅記 第十三章 徜徉科曼多 文 / 艾德·格林伍德

    大戰之後,伊爾明斯特乃成一遊鬼,徜徉科曼多於未知未覺之異度。精靈不可見其身,伊氏方重得認知生命可貴,若有餘生,何事不可為哉。

    安塔恩費倫法師編年史聖賢傳記付梓於大棒之年前後很久很久以後,費倫大陸似乎重新拼合成一體。伊爾明斯特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自己似乎變成一團意識與感知的浮雲,在無窮盡的黑暗扭曲空間裡,急劇膨脹。這個空間充滿各種支離破碎的聲音,響動異常巨大,一次又一次地迴響,一次又一次地壓搾著他的耳膜。

    在這種漂浮和游離狀態中,伊爾不能確定自己變成了什麼東西。但他突然看見光芒出現,刺眼的亮光,不停地閃動,熄滅,閃動,熄滅。他置身於光芒之中,忽明忽暗。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和亮光似乎不再頻繁地出現,而意識又攪動起來。湧動盤曲的思想,在阿森蘭特王子和蜜斯特拉神之選民的自我認知中間,不斷地抖動,吞噬,彷彿是巨大的蟒蛇緊緊地纏住樹根,使勁地積壓和撕扯。伊爾看見利劍高高舉起,轉而又輕輕放下,一顆寶石存貯無數胡亂的映像和他人的記憶,像潮汐那般起起伏伏。他看見一座宮殿後花園,夜色下站著一位女精靈。一座親切和善的宮殿。一個穿著白袍的老人,他的隨從駕馭獨角獸和飛馬。他是統治者,統治者……他是大統領。伊爾的意識裡燎過一道耀眼的白光,刻出了這個封號。大統領。在一片凱旋的合奏之中,他彷彿回到了年輕歲月,在阿森蘭特的日子。那種合奏最為術士團所喜愛,每當他們聚在一起,嘹亮的號角聲總是飄蕩在哈桑塔的上空,不斷地迴響,不斷地迴響。

    為了奪回他的王座,他最終擊敗了那些巫師,但隨後他又自願放棄王權。是的!他是一位王子,是鹿角王之孫,他擁有阿森蘭特最尊貴的血統,在無數丟了性命的艾摩氏之後,他已是那血脈殘留的最後一人。他開始是無憂無慮奔跑在赫爾登的山村野童,而後成為大山中的土匪,哈桑塔的竊賊,又成為蜜斯特拉的傳道者(似乎還是個女牧師。他難道本來是個女人)。蜜斯特拉,掌管人世間所有神秘力量的女神,魔法之母,是他敬愛的導師麥嘉拉。女神讓他生為神選之人,把他變成了她!是的,是的!伊爾明斯特!對,他是伊爾明斯特!他被大統領親自冊封為科曼多的人類亞穆瑟,蜜斯特拉派遣他來完成某一艱巨任務。雖然,他現在還不知道那任務是什麼。無數的年輕精靈,他們野心勃勃,傲慢無禮,殘忍而又不知進退,他們折磨他,困擾他,反抗著大統領行事的古老做法,也反抗著大統領頒布的最新法令……「阿杜拉勿捨」,老人們這樣稱呼那些年輕人,「不肯安寧的青果子」……「阿杜拉勿捨」似乎已經奪去了伊爾明斯特的性命。是的,他們已經奪去了他的性命……可似乎,好像,也許,伊爾明斯特·艾摩還沒死……可他是什麼呢?是什麼樣的存在體呢?他漂浮在這裡,漂浮在無盡黑暗的混沌中……他的思緒漸漸平穩,平穩,輕輕流淌仿若一條小河。「阿杜拉勿捨」們違抗長輩的旨意,卻抱著自己天生的門第不放手;「阿杜拉勿捨」們對皇庭法師、大統領的力量既害怕,又輕蔑;「阿杜拉勿捨」們對他的導師撒捨……撒捨……這個突如其來的稱號又為他的思緒打開了一道門,明亮而嶄新的回憶再次奔湧而來,讓「伊爾明斯特」這個存在體感到一股更強烈的意念。奧露雯耶婭·依斯特妲夫人,那張蒼老的臉孔衝著她微笑。突然她又換上一張青春的小臉,只有眼睛還是那麼飽經滄桑,那麼睿智……撒捨,她的年紀比老樹還要大,她比深入地底的樹根更閱歷豐富,她為所有的死者和逝者守護著精靈的時代之藏穴,她的腦海裡懷藏無盡的驕傲與尊嚴……在那巨大的地底藏穴之中,她教導著一個有些不耐煩的鷹鉤鼻子年輕人類……整個地區的「阿杜拉勿捨」都在尋找這個討厭的入侵者。那些帶頭的家族,有艾肯恩、塞塔琳和威拉佛……威拉佛,他認識的那個威拉佛叫依朗度……依朗度向賽姆絲妲小姐求婚……賽姆絲妲!那張完美的漂亮臉蛋!那些纏在她胸口,極度誘惑,極度勾人的藍色織錦!那雙藍色火焰般的眼睛!那對無所不知的微笑嘴唇!啊!人世間所有污穢的技倆,哪怕是最最卑鄙的巫師團,在她的詭計面前全都顯得異常幼稚愚蠢,連叢林裡的野豬也不如!哦!諸神啊,她肆無忌憚地施展著她的美人計,她的魔爪伸向她認識的每一個男女精靈,甚至還有人類……所幸那些計策並沒有得逞……這位膽大妄為的小姐,幾乎扯開他的思想,把他變成她的玩偶,和法術的來源。不過,在他的還擊之下,小姐落入那位依朗度先生的懷抱,她所有的背叛暴露無疑。至於現在這兩人情況如何,他並不知情……是的。他現在知道自己是誰了,對,他是伊爾明斯特。他開始被迪慕薩·葉凱恩偷襲,後來又被一大群「阿杜拉勿捨」包圍,為首的叫做伊唯安·瑟邏。這些人在德拉德戈鬼堡圍剿他。是的,是的!他是伊爾明斯特,自負而又粗心的神選之人。他就是那個伊爾明斯特,他為魔法的力量所沉醉,卻不料正好飛進「阿杜拉勿捨」法師們的圈套裡。他們的法術把他撕了個粉碎!那麼,難道他的身體現在竟然還原了麼,重新拼合成一體了麼?抑或是他凡人的一生已經終結,化為鬼魂?也許蜜斯特拉讓他的意識存活,得以完成他生前未能完成的使命?伊爾明斯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以在這片虛無中移動——只要他一想,就能動起來。當然,這沒什麼實際的意義,畢竟他並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視線所及,皆為空虛,皆為黑暗,唯有亮光與噪音從這裡、那裡、甚至所有方向,間斷地爆發出來。他根本沒地方可去,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環繞著他的世界,在這一瞬間突然變成了毫無實際意義的「地點」,是一堆無實際意義的代名詞,從科曼多的大森林,一直到阿森蘭特以西的匪幫,全都是一種空虛狀態。

    也許這就是死亡。費倫大陸已經不復存在,他甚至連一具能自由行走的軀殼都沒有了。不假思索之下,他讓自己在這片空曠之中浮游起來,尋找著無邊無際之中的一個終點,一個結束的地方,或者,是一條裂縫也好。從那縫隙之中,他能重新見到照耀費倫大陸的燦爛陽光……他漂移著,但隱約也知道這舉動純屬徒勞。他只能無聲地呼喚蜜斯特拉,向她祈禱:女神,您在哪裡?我需要您的指引,請您賜下祝福之手吧!祈禱的思緒流淌進無邊的遠方。週遭無聲,一切都靜止不動。驟然之間,白光霹靂般打下,亮得幾乎能刺瞎人的眼睛!盛大堂皇的號角聲轟然奏響。此刻他的身體輕浮有如音波,被黃銅的喇叭震得上下撲騰。等這一切漸漸消散過後,他被拉回先前出發的地方。儘管伊爾明斯特並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能感到自己的的確確回到了「初始」的那一「點」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虛無之中誕生出一條水平的光線,不,是一條淺藍色的薄霧,中間鑲嵌一團明亮的通路,形狀就像是戒指的圓環上,點綴著一顆亮閃閃的寶石。伊爾明斯特便直朝那團光芒而去。

    前面的路似乎很長,很長。但他漂浮的速度卻快得無法形容,只覺得一頭已經撞進光芒,把黑暗遠遠拋在身後。那光芒是西沉的太陽散射而來,懸在科曼多茂密的叢林樹梢上,遠方似乎就是德拉德戈鬼堡的廢墟。可一種強烈的慾望卻拉著他朝另一個方向飛去。他別無選擇,只有順從這意念的指引,飛過林蔭,飛過樹梢,平穩又迅捷地飛向不知名的彼方。

    一路上,伊爾飛過無數橫跨樹林的長橋,無數藏在樹林中央的巨大房屋。幾秒之內,他已經穿越了整個科曼多。現在,他的速度變慢了,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輕輕擋住去路。

    感謝聖神蜜斯特拉,伊爾明斯特在心裡道了謝,從半空中緩緩降落,穿過宮殿的花園,進入這個城市人來人往的中心地帶。

    他的速度非常非常緩慢,猶如一陣微風吹下了樹上的一片嫩葉。事實上,他並沒有聽到風聲,也沒有感到空氣中因移動帶來的細微寒意,完全沒有。他落地之後,無數柔和的光球從他身邊飛出去,很快,他發現自己能夠自在地移動了。

    他興奮地飛起來,快活地來到各種有趣的地方——他有軀殼的時候,可沒有這份悠閒。他在精靈裡穿梭,可對方卻一點也看不到他。好幾次,他都撞在半空中懸浮的蘑菇上,可蘑菇們卻從他中央穿過去。啊哈!看來他是真的變成了一個鬼魂,一個無聲無息,看不見又摸不著的懸浮體。

    他在透明的狀態中窺視著科曼多的芸芸眾生,很快,他發現自己不僅能看到,也能聽見他們的對話。開始聽到的是模模糊糊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細碎話語,接著變成嘈雜交錯而又震耳欲聾接連不斷的千言萬語。那是同一瞬間,成千上萬個精靈的談話,和在一起弄出的響動。難道他能聽見整個科曼多的對話嗎?難道不管距離有多遠,有多少牆壁擋著,他都能毫無困難地聽到人們的對話嗎?是的,是的,這一切千真萬確!他有了一副千里耳!他在一片灌木叢上空盤旋了好一會,等待耳朵裡的喧鬧聲消散平息,也等待著能重新控制自己的思考能力。慢慢地,噪音果然消失了,耳朵裡傳來的便是普通人能聽到的聲音,附近人們的談話,微風吹過的溫柔歌唱,樹葉沙沙的響動。他放鬆下來,能思考了。自然,人一思考,立刻產生好奇心。於是他很想知道,科曼多每天在上演著什麼樣的故事。

    既然沒人能看見他,他又無聲無形,對於偷窺來說實在是完美。但在進入那些嚴密看守的地方之前,不妨再確定看看他到底有多「隱密」。

    伊爾飛上大街,從半空中猛撲到精靈頭上,用盡全身力量朝他們尖叫。還穿過他們的身體,用手抓他們,打他們,用各種侮辱話罵他們。他倒是能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說的話,也能感到四肢碰到對方帶來的疼痛感。

    可那些精靈一點也沒有注意到他。他們還是照樣談笑,根本不知道有個人類就在附近。很快,他穿過一個貴族女精靈,對方臉上猛然結起一道霜霧。伊爾趕忙把自己拉到半空,從對方的反應看來,他這副形態並不能保持太久。畢竟,自打他清醒過來,他所有的能力都在慢慢恢復,也許用不了多久,身體也會顯出原形。要想開始「間諜」行動,他最好抓緊時間。

    首先,得去確認一件事。

    他還隱約記得他到過這些地方。他到科曼多的第一天,為了尋找阿拉瑟特菈萊家族的大宅,他在城裡閒蕩了一整天。這條路的盡頭,如果他記得不錯,應該有一座特別富麗堂皇的大房子,圍在漂亮的花園之中。對,就是這個方向。

    他的記性看來不錯。現在的任務是立刻穿過那些看不見的大門,進入門後面的大房子。伊爾發現,自己能夠毫不費力地穿過細小的物體,特別是木頭,但石頭和金屬卻能擋住他的去路,甚至能傷到他。他也無法穿過石頭砌成的圍牆。還好有一扇打開的窗戶,他飛過去,進入一間裝飾豪華的大廳,房間裡流光異彩,若當作居所,似乎那種奢華的裝飾稍嫌浪費。腳下的每一寸地板都鋪著毛毯,四面擺著造型華麗,打磨精緻的木躺椅。看來富有的精靈家庭都喜歡五顏六色的玻璃裝飾品,還有曲線玲瓏,沒有扶手的的沙發。伊爾像一縷目標明確的煙霧,越過所有的傢俱,尋找著一件特別的東西。

    在一間裝飾華麗的臥室裡,他找到了要找的東西。臥室裡的大床上,一對赤裸的精靈彼此相擁,激烈地(甚至可以說有些惱怒地)討論著本地發生的事情。依佛黛夫婦的討論很深入,也很有趣,伊爾忍不住多呆了些時間,傾聽他們的談話。直到兩人討論起三菇雪厘酒到底喝多少才是適度,以及它會不會讓精靈得上肺癌什麼的私人話題,伊爾才降下地面,幾步跳過地毯,朝杜拉·依佛黛的珠寶箱走去。珠寶箱周圍顯然有法術,散發出一縷脈動的魔力之光。

    按照科曼多人的習慣,精靈婦女們大多擁有一個如同豆形的便攜小箱子,大約有些像轎子上的頂蓬,或是類似的東西。這種箱子有許多分層的小抽屜,可以分門別類地放進許多珠寶首飾,平常掛在木牆上。用手指輕輕一按,珠寶箱的蓋子就會彈開,裡面有一面小鏡子,小玻璃球也隨著蓋子打開放出柔和的光芒。這種箱子本身就有極強的法術,要是有誰被那些寶石迷花了眼,想偷竊的話,可別想輕易地逃脫。理論上,只有珠寶箱主人的手,才能順理成章地開啟它。這道法術「面紗」散發出強烈的藍光,緊緊地包裹著整個珠寶箱。

    它們的能量很強大,伊爾記得撒捨說過,它能把偷竊者從房間裡甩出去,也能承受最強壯的武士用劍劈砍而毫無損傷,甚至用重矛也撬不開,三五個壯士從不同的方向用力拉也扯不開。他小心翼翼地漂近,相當有耐性地,慢慢伸出自己最最細弱的一縷「肢體」,試探著那道藍色的脈衝光波。——它們會撕碎鬼魂麼?光波並未發生任何變化,而他也沒有感到任何異樣。於是他的「手」探到更深,撫摸珠寶箱翻蓋上掛著的精美項鏈,項鏈一端掛著三顆璀璨的寶石。

    依然什麼感覺也沒有,脈衝波動也分毫未變。於是他整個靠過去,讓藍色的光芒橫穿過自己的「肢體」(實際上他只是一團看不見的煙霧)。

    沒有痛覺。

    沒有撕裂感。

    沒有任何不適。

    脈衝波沒有一丁點變化。

    伊爾欣喜地離開珠寶箱,穿過臥室,又經過依佛黛夫婦的大床——那兩人正在纏綿地小聲說著情話,慾望慢慢在升騰。伊爾朝他們瞥了一眼,做了個起跑的姿勢,直奔那魔法屏障而去。

    他幾乎穿——不,他已經穿過了屏障中心!就像是一道風吹過,他毫無阻礙地橫穿了脈衝波,脈衝波閃也沒閃一下,像一堵無聲的牆壁——只有珠寶箱的另外一端,放著一枚戒指,露在防護外邊,閃著光。

    可他真的穿了過去!他回頭一看,防護罩照舊發著光,一點沒受影響。伊爾心裡暗自滿意,面帶微笑地又瞅了一眼柔情蜜意的精靈夫婦,縱身一躍,從橢圓的大窗飛了出去,落到一座古老的花園中。

    他想去找大統領,但願那些頭腦簡單的「阿杜拉勿捨」們,還有他們所屬的傲慢大家族,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向本城的領袖發動攻擊,想推翻他的政權。

    等確定大統領安然無恙後,他就得去找撒捨,跟她商量看該怎麼把一個人類亞穆瑟的身體給還原——希望那時一切還不會太遲。

    於是伊爾躍起飛上天空,朝大統領宮殿的方向飛去。他穿梭在樹梢和高塔的尖頂之間,俯視著科曼多美不勝收的蜿蜒城市風光。

    地面散佈著無數橢圓形的小花園,從上往下看去就像一眼眼綠色的深井。樹木分佈成新月般的弧形,環繞在小小的草坪邊,形成遮陽的樹蔭。參天大樹高聳入雲,環繞著同樣高聳入雲的石砌塔尖,樹木枝條伸展,映照著塔尖上半空的雕花玻璃窗。透過那些敞開的小小窗口,他甚至可以看見屋裡有嘻笑的精靈,快活地跳著舞。半透明的絲綢旗幟蕩漾在風中,掛著旗幟的大樹,就像幾張攤開的手掌心,小心呵護著半圓形的白色雞蛋。半空中還懸浮著許多小屋子,太陽的光芒撒下,陽台上的玻璃裝飾品映射出五顏六色的小彩虹,美不勝收。

    從上往下看這些景色,一切都顯得那樣新鮮而奇妙。無盡的戰鬥和紛爭,簡直讓伊爾忘記科曼多是多麼壯麗,精靈們的工藝是多麼美妙。可惜的是,若精靈們繼續保持他們「外人不可進入」的古老規則,那人類將永遠無法見識到這番奇跡。哪怕極少數人類有這等眼福(比如他,伊爾明斯特),似乎也活不太長久,來不及告訴別人,世間竟有如此壯觀美麗的城市。

    伊爾飛過無數大樹,又飛過無數大宅,穿過一堵加了多種防護法術的高牆,來到一座相當大花園裡,花園中有好幾個人工湖泊,還立著很多雕像。他在天空中飛了半天,竟然還在這座大花園裡。

    可它看起來並不像是大統領的皇宮花園。那麼,這裡是……?不錯,這裡根本不是皇宮花園,而是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纖細而挺直的高塔,環繞著翠綠的草木圍牆,常青籐懶洋洋地爬在塔身。湖面上的小島綠草成蔭,彎彎的小橋蛛網交錯,島岸相連。

    這幢宅邸是伊爾所見最漂亮建築了,經不住好奇心的慫恿,他盤旋而下,朝最靠近的大窗戶飛過去。就像大部分類似的出口,這扇窗戶沒有鑲嵌玻璃,而是布了一道看不見的魔法,任何固體物質都無法穿越,只有微風能夠吹拂進去。幾位穿著華袍的精靈,手裡端著高腳酒杯,斜靠在牆壁的陰影裡,似乎在聊著些什麼。

    「我的梅艾頓萊閣下,」那種腔調充滿了優越感,「很難想像,我們家族的一個成員能這麼快就和那些年輕的繼承者,還有那些後輩們找到共同點。這才是讓我們大家震驚的事情咧!」「那麼,羅拔阿忒,我們是否該公開表態呢?表明我們塞塔琳家族公開支持他們的做法?」「噢,我想現在還不到必要的時候。你知道,既然有人想要顯示自己的實力,重塑科曼多的勢力劃分,那麼,他們當然有必要偶爾做些大家看得見的事情,並且獨自忍受由此帶來的負面影響。」「從我這個局外人看來,塞塔琳家族的袖手旁觀,」第三個聲音有些不滿地說道,「實在有些老奸巨猾。若他們成功,塞塔琳家族就隨時準備鼓掌歡迎;若然是失敗了,定然是立刻風向一轉,譴責那些人叛國分裂。這豈非是騎牆之行,兩面之舉!誠然,一個大家族想要存活得久遠,穩妥當然有其必要。然而如此一來,這樣的家族又有什麼立場,來代表所謂道德規範呢?又有什麼立場,來譴責他人不守舊制呢?」「哦,我尊貴的葉誠閣下,」傲慢的聲音冷硬地說,「我不太欣賞您說話的口吻。」「噢!那是當然!塞塔琳家族的發言人閣下,您馬上就會找到其他家族的共同點,那就是:貴家族會失去來自各方的支持。」「請問您何以如此推斷呢?」「塞塔琳家族是如今科曼多最尊貴的勢力集團。要是大統領瘋狂的計劃得以在科曼多推行,塞塔琳失去的東西,恐怕不僅僅是伊立安家族的支持,這麼簡單吧?」「科曼多有叫『伊立安』的家族嗎?」有人發出這樣的疑問,但漂在附近的伊爾,並沒有聽到任何人的回答。

    幾人言辭至此,場面頓生不和之態。「諸君,」梅艾頓萊慌忙道,「讓我們先把這些小小爭執放到一旁。難道各位忘了我們本來的議題麼?那就是無論如何也要中止現任大統領之職位,不僅因為他愚蠢的開放計劃,也為了保障各大家族之利益。」「不管現在採取何種手段,」一個深沉的聲音充滿絕望地開口道,「也不能將我兒復活。那個人類竟然幹出如此殘忍之事,而他又是大統領放進本城的。既然該人類已死,我必得將大統領殺死而後快之,如此我兒冤情方得雪洗。」「在下也有一子命喪,譚塞龐先生,」另一個新的聲音冒出來,「但我可憐的廉阿揚達思之死,並不意味著我們有權以科曼多統領的血來洗刷仇恨。若埃爾塔格利姆有罪,請讓我們以理智和法律處決他吧——而不是冤冤相報。科曼多已經無法容下再有更多血腥廝殺了。」「塞塔琳家族深知血的代價何其高昂,」塞塔琳家族發言人羅拔阿忒傲慢的細嗓子說道,「亦無意藐視他人痛失血親之心靈巨創,正義之召喚時刻縈繞我等耳側。唯獨此廢君之議,事關重大,必須以國家前途為重,而置私人恩怨於後也。現任大統領之荒唐愚行,誤導我科曼多眾生,定然會受到合法合理之懲處。無辜喪命之英勇年輕人,其大義之舉亦將永遠銘記我國史冊,只是,此事當不得干擾審判之程序。」「在下提議,」有個口齒不太靈光的聲音插進來道,「在場諸君當以合力處死大統領為要務。設若以此為目標,葉誠閣下、譚塞龐閣下、奧頓猶閣下和我,可以把它視作為親人復仇、還家族以榮耀與尊嚴之舉,斷無不參與之理。其他人等,如塞塔琳家族,則可把此舉視為保存國土之清淨、效忠科曼多之必要手段,諸君可不參與親自動手行動,然必須同意如此作法。」「說得好,尊敬的貝拉先生,」梅艾頓萊點頭道,「那麼,大統領必須一死!——各位可有異議?」眾人語調高低不齊,然同聲應喝:「為除此叛逆,吾等皆願效力。」「很好,那麼,關於誰將於何時替代埃爾塔格利姆,登上我科曼多之王座,各位又有何見地?」一陣小小的冷場之後,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要說話。伊爾現在能看清他們了:是五大家族的頭領,以及塞塔琳家族派出的特使。一干人等環坐在一張偌大的圓桌之前,面前擺放著酒具。防毒術在每人的玻璃杯裡緩慢地旋轉,閃著淡淡的光芒。

    「各位,請靜一靜,靜一靜!」眾人嘈雜之聲不絕,葉誠放聲喝道,「很明顯,我們無法就此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在下愚見,誰將成為新任大統領,定然是我等論爭之焦點,不妨放到最後再來討論。不過,諸位閣下,我必須指出一點,倘若我等無法在除掉舊任大統領之前,齊心選出新任領袖,並予以其完全忠誠之支持,科曼多必將有難了。國家若陷入分裂,於我等皆無好處。」他打斷了一下,低聲問:「您意下如何,尊敬的梅艾頓萊閣下?」「謝謝您及時給予的明智意見,葉誠閣下。那麼,我們先來討論該如何除掉『那個人』吧。」「不管什麼方法也好,一定得讓我親自動手幹掉他。」譚塞龐不假思索回答道。

    「何不找個借口,」塞塔琳家族代言人插嘴說,「找個正式的場合,要求他接見我們,再伺機下手?倘若是私人邀請,大統領定會產生疑心,提前做好防衛準備,如此一來,我們失敗的機會豈非大增?若我等計劃暴露,豈不又將連累各位?而大統領亦更有理由將我科曼多置於更為危險的境況,甚至還有可能挑起分裂戰爭。」「那該設下什麼樣的妙計,讓他毫無疑心地接見我們呢?」「用偽裝術如何?變成他信任的人,比如說,他那六個隨身女侍從?」葉誠和譚塞龐同時皺眉,「我可不喜歡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如此複雜。」葉誠先開口道,「要是她們有一個人在場,必定心有所疑,立刻會發動攻擊。緊接著我們就不得不打一場苦戰,比起跟埃爾塔格利姆一個人交手,恐怕要難對付得多呢。」「呸!大統領召喚來的魔法,可不是什麼好對付的小把戲!」塞塔琳家族特派員有些輕視地反對說。

    「是啊,況且他的幫手要是發現他死了,」譚塞龐若有所思地說,「只有那六個女巫倒也罷了,可相關的家族不也都會尋仇上門嗎?那時候麻煩可就大了——血債一定要血來償還,這是沒法輕易了斷的恩怨。況且,我們也仍然無法確定,能否成功暗殺大統領。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好,關鍵是必須乾淨利落,不留後腿。我可不想跟那六個巫婆過招,搭上大半個科曼多,最後精疲力竭束手就擒!而且她們好像還能隨時進行遠程傳輸!想想看,六個人,逃到哪裡都躲不過的六個人,我恐怕最後連招架都來不及呢!這種賭注,我可不想下。」「我『顯』,我們根本還沒做好『次』殺大統領的準備,」貝拉一激動,咬字更加不清楚了,「我們有三種方法可選,一則,公然違抗大統領的政令;二則公開刺殺他;三則,站在一邊,等待『突如其來的不幸』降臨到我們敬愛的大統領身上。」「各位,各位,」主人開口道,「這些問題,我們要達成一致意見,看來還得花上一段時間。一來今晚我還有個聚會,二來,我們六個呆在這裡的時間越長,越有可能被人偷聽和懷疑。」梅艾頓萊抬起頭,在屋裡環視一番,「不如我們就此散去,就方才葉誠閣下指出的三大問題,再仔細考慮三天。三日之後,我們於此處重聚,但願那時我們能夠就各位所需,達成協議,握手言歡,共抗大敵,豈不妙哉?」只有一人低聲嘀咕道,「『共抗大敵』,我們不是早就同意了麼?」其餘在桌邊的人則只回了個「同意」,便各自散開了。

    伊爾開始考慮是否要跟蹤這些陰謀作亂的人,轉念一想,還是作罷。這些家族的宅邸都很容易找到,況且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首先要確認大統領到目前為止還安然無恙,另外更重要的是,必須留心觀察想謀殺大統領的是否還另有其人。

    他毫不遲疑地飛出梅艾頓萊城堡的窗口,沿著先前計劃的方向繼續往前而去。他飛過多座小塔樓,美麗的花園也盡收眼底。這花園不僅美麗,而且防備森嚴,伊爾至少穿過了三道防護欄,才到達花園的盡頭。一道高牆聳立在他面前,周圍雜樹叢生。牆後面是長長的街道,另一側排著許多住宅。住宅的後花園又是大片林蔭地,過後又是另一條街道。他放眼望去,尋找著那座熟悉的尖頂高塔。遠遠地,他看見了皇宮花園的圍牆。

    看門的不死靈者興許看得見他,但眼下哪裡還顧得了那許多,伊爾只知自己必須趕快到宮殿去。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這次在飛行中分外小心。

    沒有任何東西看見他,感覺到他的存在。連幽靈衛兵們也一個都沒有現身。伊爾從一扇高窗中飛進宮殿,沿著禮堂上下滑翔,不知為何,一種奇異的不安湧上心頭。宮殿壯麗輝煌,但大殿上卻幾乎沒人。只有幾個僕人穿著軟靴,悠閒地用小法術打掃衛生。

    他沒有見到大統領的蹤影,但在宮殿北面的一座室外小塔上,他再次遇到類似梅艾頓萊城堡裡奇怪聚會的景象。剛才是六個精靈坐在亮錚錚的桌子邊,這回在場的則有七張嚴肅的臉孔。幾人中他只認得皇庭法師宜阿耐思佩珥,其餘人等便不曾見過。

    宜阿耐思佩珥正在來回踱步。伊爾明斯特趁機飛進房間,在桌邊找了個座位,端端正正坐下。——誰也沒有發現。

    「各位都知道,現在暗中進行的陰謀詭計可不少呢。」一個坐在桌尾,年長而稍胖的精靈說,「每一場公開的集會,狂歡也好,正式的接見也好,都必須視為潛在的戰鬥,時刻做好應對準備。」「應該說成是有預謀的埋伏,」另一個精靈接茬。

    皇庭法師轉過身,「朵洛森閣下,」他向老精靈點點頭,「鮑哈普閣下,請相信我們已經意識到這個嚴峻的問題,而且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可我們總不能讓大統領站在一隊持槍拿刀的亞穆瑟背後,把他和群眾隔開吧?」「是什麼樣的準備?」另一個精靈坦率地發問道。只消一眼,就知道他必定是個飽經沙場的軍官,他臉上掛著傷口,他的利劍握在手邊,他身體前傾,發問的方式脫不了一股命令般的口吻。

    「非常秘密的準備,佩萊閣下。」宜阿耐思佩珥話中有話地回答。

    坐在佩萊身邊的一個精靈(他全身上下一片金黃,興許是伊爾明斯特見過最英俊的男性),抬起頭來用銀色的眼睛看著宜阿耐思佩珥,靜靜地駁斥道:「如果您不能相信我們,皇庭法師閣下,科曼多將注定遭受厄運。這可不是該玩什麼『藏貓貓』遊戲的時候。如果我們這些忠誠之輩亦無法瞭解事態將怎樣演進,又該如何保護大統領呢?」宜阿耐思佩珥的臉色變了變,顯得十分痛苦,好一會才擠出一抹慘淡的笑容,「您說得不錯,我的尤尼可殿下。剛才亞多蘭閣下已經說過,我們嘴唇裡所說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切忌造成科曼多新的裂痕。在我的建議之下,大統領已經暫時藏到安全的地方……」「那現在是誰在保護他的人身安全?」朵洛森和佩萊齊聲問。

    「效忠朝廷的法師們,」宜阿耐思佩珥一副半個字也不肯再吐露的樣子,回答道。

    「難道就是那『接吻六姐妹』麼?」第六個精靈揚著詫異的眉毛,發問說,「她們能對付一場精心謀劃的進攻麼?況且她們有幾個還屬於那幾大家族,就是那些巴不得看到埃爾塔格利姆送命的人。」「瑟理特閣下,」皇庭法師相當嚴肅地說,「您以這樣的口吻,評價那幾位忠誠的女士,是很不恰當的。我也不贊同您對她們人品和能力的質疑。儘管也許有人同意您的觀點,但是我要說,這六位女士,通過的是最嚴格的忠誠測驗。主持測驗的專家也備好魔法,站在大統領身邊時刻保衛他的安全。」「請問這位專家又是何人?」尤尼卡殿下追問。

    「是撒捨,」宜阿耐思佩珥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惱火,「殿下,要是我們連她也信不過,整個科曼多還有誰值得信任呢?」討論繼續,而伊爾明斯特也漸漸明白,宜阿耐思佩珥絕對不會透露具體的防範措施。事實上,他現在是要說服這些閣下,徵集他們的法師和戰士,對各方加以必要的防備。只有約定好的暗號才能讓他們採取行動。他並不打算揭露哪些家族或個人有叛變的企圖,自然也不會透露大統領和撒捨目前所處地點的任何信息。

    沒有遠程傳輸法,伊爾無法親自到時代之藏穴去看個究竟。那是深深的地底,而他也根本不知道具體的方位。

    他有點生氣,從房間裡飛出,像一支離弦的箭,直射城外以北的樹林。他需要在那裡靜一靜,休息休息,以及平靜地思考。興許到最後,他會迫不得已偷偷監視整城的精靈,以獲得必要的情報呢!比如大多數精靈能掙多少錢過日子什麼的……前面的樹下,怎麼有什麼東西在動彈似的?一股熟悉的不安感,湧上伊爾心頭。

    他放慢速度,繞著大樹滑翔。這裡剛好在城外,已經出了巡邏隊的巡邏範圍。樹林邊上,前後是蜿蜒的溝壑,山野中長滿了糾結錯落的荊棘。

    那動彈的東西被荊棘掛得遍體鱗傷,漫無目的地用手和膝蓋爬行著。準確地形容,是用一隻手拄在地上,另一隻手彎在身後,像一隻凍僵的爪子。鋒利的石塊、荊棘早把那隻手腕割斷了。這東西全身上下到處是傷口,背後一路都是斑斑血跡。入夜之後,這可憐的東西怕是活不了多久,就會被野獸吞吃吧。

    伊爾慢慢降低飛行高度,一條被弄髒的藍色織錦映入他的眼簾。他再定睛一看那飽受蹂躪的爬行者,頓時大驚。

    ——不錯,還能是誰呢?當然是那心狠手辣而又美若天仙的賽姆絲妲·奧戈拉穆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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