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五十一章 對抗暗影 文 / 羅伯特·喬丹
腳下的地面緩緩上升,但是恐懼使嵐的雙腿充滿力量。他邁開大步迅速爬上去,用手扒開前面擋路的花叢和糾纏的野薔薇弄得花瓣四散,顧不上花刺劃破他的衣服血肉。茉萊娜的慘叫聲剛才還一聲比一聲嘶啞,像是要永遠持續下去一樣,現在,卻已經停止了。他知道,那叫聲其實只持續了片刻,很快,艾極諾就會來追他了。他知道,艾極諾追趕的人一定是他,因為,在恐懼驅趕他邁開腳步逃跑前的最後一刻,他從遺棄使空洞的眼睛裡看到了他的決定。
地面更加陡了,但他手腳並用,抓住矮樹叢拉著自己繼續往上爬,石頭、沙土和落葉在他的腳下紛紛滾落。到了最後,坡度實在太陡了,他乾脆手腳著地。上面,在上面,那裡似乎比較平坦。他喘著粗氣,爬過最後幾步距離,站起來,愣住了。對著眼前的情景,他只想大聲哀嚎。
在他身前,十步之外,山頂突然消失了。他知道,那裡將會是懸崖,但他還是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愈加沉重。他的心裡抱著微弱的希望,希望那裡可能會有小路,比如,山羊走的小路,或者別的什麼小路都好。到了崖邊,他向下看去,卻只看到一百尺高的垂直石壁,光滑得像一塊刨好的木板。
總有辦法的,我回頭去找另一條路,回頭,然後他轉過身,艾極諾就在眼前,剛剛爬上山頂。這座小山對遺棄使來說就如平地,走上來毫不費力。羊皮紙臉上,深陷的眼睛裡燃燒著恨意。不知怎地,那張臉看起來不像剛才那麼枯敗了,似乎有了一點血色,似乎他剛剛吃過了什麼補藥。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嵐,但是說話時,卻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論是誰,只要把你帶到剎幽谷,巴阿扎門就會給予他凡人無法夢想的獎勵。不過,我的夢想一直以來都比其他人更遠大,而且,我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獲得長生不老的能力。你究竟是死是活,對於侍奉偉大的黑暗之主來說有什麼區別?沒有,對於暗影的擴張大業沒有區別。我為什麼要跟你分享權力?我為什麼要向你下跪?我,曾經在使者殿堂與盧斯?塞倫?塔拉蒙對決。我,曾經傾盡力量對抗晨曦之主,一次又一次將他擊退。我不要。嵐只覺得口乾得像沙土一般,舌頭枯敗得跟艾極諾的臉一樣。腳下的懸崖邊發出吱嘎的聲音,幾顆石頭應聲滾落。他不敢回頭看,卻可以聽到石頭不停地撞擊陡峭的崖壁,如果他再後退一寸,他的身體就會跟那些石頭一樣。他這時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倒退著離開遺棄使。他的皮膚直發癢,如果他能把目光從遺棄使身上移開落到自己身上,一定會看到皮膚上全是雞皮疙瘩。總有辦法躲開他的。某個逃走的辦法!一定有的!某個辦法!突然,他感覺到了什麼,然後,他看到了,雖然他心裡知道自己本不該看見它。在艾極諾身後伸出一根紐帶,閃耀著亮白的光芒,如同透過最純的白雲照下來的陽光。紐帶比鐵匠的手臂還粗,比空氣輕,連接著遺棄使和遠處某個不可知的物體,可是,那物體對嵐來說卻是伸手可及。紐帶像脈搏一樣跳動著,每跳一次,艾極諾的力量就更強大,身上的血肉更豐盈。漸漸地,他變得跟嵐差不多高大強壯,比守護者更硬朗,比滅絕之境更致命。然而,跟身邊閃光的紐帶相比,遺棄使幾乎跟不存在一樣。紐帶就是一切。它輕聲哼吟。它高聲歌唱。它呼喚著嵐的靈魂。它分出一根手指一般的細繩,漂過來,觸碰他。他抓住了它。光芒湧入他的身體,焚燒一切的熱量充斥他的身體,卻不知為何一點也不覺得熱,只覺得溫暖,本已滲入骨髓的墳墓之冷被通通驅逐。細繩漸漸加粗。我必須逃走!不!艾極諾大喊,你不能拿走它!它是我的!嵐沒有動,遺棄使也沒有,然而毫無疑問,他們兩人正在生死決鬥。艾極諾的臉上滲出汗珠。他的臉已經不再枯敗,不再衰老,而是一張壯年男人的臉。嵐的心跳跟隨著紐帶的脈動,就像跟隨著世界的心跳,令他充實。光芒填滿他的心,他自己的意識被擠到了角落裡。他用虛空把那個角落包裹起來,在一片空靈中尋求庇護。逃走!是我的!艾極諾喊道,我的!暖意漸漸在嵐的身體裡聚集,來自太陽的溫暖,來自太陽的光輝,不斷爆發,發出可怕的光芒,光芒。逃走!我的!艾極諾的口中、眼中噴出火焰,火舌如同利矛舔噬著他。他大聲慘叫。
逃走!忽然,嵐的身邊不再是山頂了。充斥著他的光芒使他全身顫抖,光和熱令他無法思考。光芒。在虛空的中心,光芒蒙蔽了他的意識,使他暈眩,令他敬畏。
他站在一道寬闊的隘口裡,周圍是鋸齒一般的黑色山峰,就像暗黑魔神的獠牙。這是真的,他真的到這裡來了。他感覺到腳下的岩石,還有吹在臉上的冰風。
戰鬥包圍了他,或者說,是接近尾聲的戰鬥包圍了他。穿著盔甲的戰士和戰馬身上,本來閃亮的鋼鐵現在黯淡無光。戰士揮舞手裡的武器,或砍或刺,對抗手舞錐斧和鐮刀大劍嘶吼著的半獸人。有的戰士徒步戰鬥,他們的戰馬已經倒下。有的戰馬空著鞍在戰場上亂竄。黯者在人與半獸人之間穿插,不論它們的黑馬跑得多快,身上的漆黑斗篷始終紋絲不動。不論它們噬光的黑劍揮向哪裡,那裡都有戰士倒下。鋼鐵交擊的鏗鏘之聲,戰士和半獸人戰鬥的喘氣聲,臨死的慘叫聲,各種聲音朝著嵐洶湧而來,又被緊緊攥著他喉嚨的怪異感覺彈回去。喧囂之上,旗幟在塵土飛揚的空中飄舞。法達拉的黑鷹,石納爾的白鹿,還有其他。也有半獸人的旗幟。光是在他的周圍,他就看到了達斡爾的長角骷髏,科跋的血紅三叉戟,達蒙的鐵拳。
然而,這確實已經是戰鬥的尾聲了。此刻,正是人類和半獸人各自退回去重整隊伍時的短暫中止,最後撤退的人和半獸人互相再攻擊了幾下,就分開了,各自衝回去,或者,蹣跚著回到隘口兩邊。似乎誰也沒有注意到嵐的存在。
嵐面向的一方,是人類的陣地,閃閃發亮的長槍尖下,小三角旗隨著戰士們重新整隊的移動而輕輕飄揚。受傷的戰士在馬鞍上搖晃。空鞍的戰馬嘶鳴著倒退或者亂跑。很明顯,他們再也經不住下一次交戰了,然而,同樣明顯的,他們正在做好最後一次衝殺的準備。現在,有些人看到他了,他們站在馬鞍上朝他指點著,朝他喊話,但是,他們的話語在他的耳中細如笛聲。
他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去。暗黑魔神的軍隊塞滿了隘口的另一端,無數長槍長矛一直漫到兩邊的山坡上,比黑壓壓的半獸人更顯得漆黑。相比之下,石納爾的軍隊真是少得可憐。幾百隻黯者在隊伍前方來回跑動,所經之處,兇惡的半獸人都害怕地背過長著動物口鼻的臉,巨大的身體向後退縮讓路。空中,吸魂扎卡張著皮翅盤旋,發出的尖叫與風聲抗衡。現在,類人也看見他了,伸出手指著他,吸魂扎卡立刻轉身向著他俯衝而下。兩隻。三隻。總共六隻,尖聲嘶叫著像大石一般朝他壓下來。
他呆看著它們。熾熱如太陽的熱量充斥著他的身體。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那些吸魂扎卡,看到它們翅膀下面的人形身體,看到那張蒼白的人臉上那雙沒有靈魂的眼睛,它們根本沒有人性。可怕的熱量。快要令他爆炸的熱量。
晴朗的天空中劈下閃電。每一道閃電都乾脆強勁,灼燒著他的眼睛;每一道閃電都擊中一個長著翅膀的黑色軀體。狩獵的歡呼變成了臨死的號叫,焦黑的軀體從已經恢復晴朗的天空墜落。
熱。光芒的可怕熱量。
他跪倒在地,覺得自己似乎聽到自己臉頰上的淚水在極熱之下絲絲蒸發。不要!他捏著地上細小的枯草叢,希望以此維持自己最後一絲意識;然而,手裡的草立刻冒出了火焰。求求你了,不要!風隨著他的聲音而起,伴著他的聲音怒吼,順著他的聲音沿著隘口呼嘯而去。火焰在風的推動下迅速長成火牆,乘著風勢向半獸人掩去,轉眼之間,半獸人的陣地化為火海,它們的哀嚎聲幾乎壓過風聲和他的聲音,連山脈也為之震動。
這一切必須結束!他揮拳捶打地面,大地如金鐘般轟鳴。他用手摩擦堅硬的地面,大地隨之顫抖,在半獸人和黯者的腳下跳動。他前面的地面泛起波浪,朝著半獸人和黯者湧去,越長越高,最後變成泥石巨浪,在它們頭上劈頭蓋下。半獸人軍隊如沸騰的開水一般大亂,燒焦的軀體和碎石混成一堆。還活著的怪物數量已經不到人類軍隊的兩倍,而且極度恐慌迷亂。
風退去了。慘叫聲停止了。大地平靜了。塵土和煙霧沿著隘口飄過來,裹住了他。
光明蒙蔽你,巴阿扎門!這一切必須結束!不是在這裡。
這句話不是嵐自己的想法,卻在他的頭顱裡迴盪。
我無法參與其中。只有被選中的人願意,才可以結束這一切。
在哪裡?他不願意問,卻無法阻止自己,在哪裡?他身邊的煙霧開始移動,在他的頭上形成一個十班高的圓頂,裡面是清新的空氣,周圍是翻騰的煙塵。在他的跟前出現了台階,每一級都獨自懸浮在空中,一級一級向上升起,通往一片令陽光為之黯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