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世界之眼 第五十二章 既非開始,亦非終結 文 / 羅伯特·喬丹
不是在這裡。
一個遙遠的聲音穿過迷霧傳來,遙遠得像是來自於大地遙遠的另一端。為光明而戰!人類的軍隊發動了最後一次衝殺,大地在如雷聲轟鳴的馬蹄下隆隆作響。
虛空之中,嵐感覺到了一絲恐慌,因為塵土飛揚之下,那些急速衝殺的戰士們不可能看得見他,他們很可能會把他踩在腳下。然而,此刻控制著他的意識完全不把震動的大地放在眼裡。一種隱隱約約的憤怒驅使他邁出了腳步,他踏上了第一級台階。這一切必須結束!黑暗,完全空寂的絕對黑暗包圍了他。只有那些台階,懸掛在漆黑中,在他的腳下,在他的跟前,延伸著。他回頭看看,身後的台階正在消失,化為無形,融入他身邊的黑暗之中。不過,那根紐帶還在,閃著光芒在他的身後伸展著,漸漸縮小,漸漸消失在遠處。它比剛才細了些,不過仍然在跳動,仍然在把力量與生命源源不斷地泵進他的身體,令他的全身滿載光芒。他繼續向上爬。
台階無窮無盡,似乎永遠也爬不完。永遠、分秒,時間在漆黑中似乎靜止了,卻又像是走得更快。他一直一直爬,直到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扇門。門的表面粗糙乾裂,看起來年代久遠。他記得這扇門,記得很清楚。他碰了碰它,它應手而碎。碎片還沒落地,他就跨進了門中,一些碎木片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房間也跟他記憶中的一樣。陽台之外發瘋的條紋天空,融化的牆壁,磨光的桌子,恐怖的壁爐和裡面咆哮的冷火。壁爐上那些痛苦地翻騰著默默慘叫的臉孔裡,有幾張似曾相識,但他緊緊抓住心中的虛空,他的意識在空靈中漂浮。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他看了看牆上的鏡子,他的臉清晰地映在鏡中。在虛空中,他只覺得平靜。
是了,巴阿扎門的聲音從壁爐前傳來,我就知道,艾極諾的貪婪終究會要了他的命。不過,這對於結果沒有影響。長久的搜尋現在結束了,你來了,我也認出你了。虛空漂浮在一片光芒的中間,嵐漂浮在虛空的中間。他向著家鄉的土地伸出手去,卻摸到了岩石,堅硬而乾燥、無情的岩石。在那裡,只有堅強如山川的強者才能生存。我厭倦了逃走,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語氣竟然如此冷靜,厭倦了你對我的朋友們的威脅。我不再逃避了。他看見,巴阿扎門也有一根紐帶,是黑色的,比他自己的要粗得多,甚至比人的身體還粗,但是跟巴阿扎門比起來卻又顯得細。黑色紐帶的每一次跳動都在吞吃光芒。
你以為你逃走和留下來會有任何區別嗎?巴阿扎門口中的火焰笑了,壁爐上的臉孔卻在他的笑聲中哭泣,你多次嘗試逃離我,但每一次我都能逮住你,每一次你都為自己的驕傲留下苦澀的淚水。許多次,你站起來反抗,然後又在失敗中下跪求饒。這一次,我給你一個機會,蠕蟲,只給一次:向我下跪,全心全意侍奉我,我就會賜予你高於君王的權力。否則,你就去當塔瓦隆的傀儡,等待那慘叫著被時輪碾壓在地的命運吧。嵐轉頭瞥了瞥房門,似乎想要尋找逃路。就讓暗黑魔神那樣以為吧。門口外仍然是空寂的黑暗,被連接著他的閃光紐帶分成兩邊。巴阿扎門的粗紐帶也在那裡,如此漆黑,就算在一片黑暗中也清晰可辨。兩根紐帶都像心臟的血管一樣跳動著,但是跳動引發的波浪起伏正好相反,就像在互相角力一般。然而,光芒的波浪只能勉強抵擋黑暗。
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嵐說道,是時間之輪在編織時輪之模,不是你。你為我設下的每一個陷阱,都被我躲過。我躲過了你的黯者和半獸人,躲過了你的暗黑之友。是我,一直追蹤到這裡來找到你,途中還毀掉了你的軍隊。你無法控制時輪之模。巴阿扎門的眼睛像兩個熔爐一般咆哮著。他的嘴唇沒有動,不過嵐似乎聽到了他對艾極諾的咒罵。然後,火焰退去了,那張正常的人臉朝他露出微笑,卻令包裹在光芒暖意中的嵐感到一陣寒意。
愚蠢,軍隊可以再建。你做夢也想不到的強大軍隊還出動呢。你追蹤我?你,一條岩石底下的鼻涕蟲,追蹤我?我在你出生的那一天就已經為你鋪好了路,一條引領你走向墳墓或者這裡的路。是我,故意放艾爾人逃走,好讓她們活著把我的話流傳至今。詹?遠行者,一個英雄。他冷笑著說出這個詞,是我,一手塑造他,再把他送到巨靈那裡,令他以為自己逃出了我的手心。黑結,像蠕蟲一樣滿世界亂爬搜尋你。我牽動絲繩,艾梅林乖乖起舞,還以為自己掌控一切。虛空在顫抖,嵐急忙集中精神穩住它。他全都知道。這一切可能真的都是他的安排。也許他說的全是事實。光芒溫暖著虛空。懷疑被壓制,只留下種子。他掙扎著,不知道自己是想要埋葬這顆種子,還是想要讓它生長。虛空穩定下來,卻縮小了。他再次漂浮在平靜之中。
巴阿扎門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掙扎。不論你是死是活,對我來說沒什麼關係,對你自己卻不一樣,對於你將擁有的力量也不一樣。要麼是你侍奉我,要麼是你的靈魂侍奉我。不過,我更希望你能活著跪在我腳下。所以,當我完全可以派一千隻半獸人去襲擊你的村莊時,我只派了一個拳。本來可以派一百個暗黑之友在你熟睡時對付你,卻只派了一個。而你這個蠢材,你甚至認不出自己身邊的暗黑之友,不知道自己的身前、身後、身邊都是他們。你是我的,一直都是,你是我鎖鏈上的一條走狗。我帶你到這裡來,是為了讓你向我下跪,或者殺死你,讓你的靈魂向我下跪。我否定你。你的力量不能戰勝我,我不會向你下跪的,不論是活著還是死後。看吧,巴阿扎門說道,看。嵐雖然不情願,但還是轉過了頭。
伊文娜站在那邊,還有奈娜依,臉色蒼白,戰戰兢兢,頭髮裡還留著鮮花。另外還有一個女人,年紀比賢者稍長,有一雙灰眼睛,很漂亮,身上穿著雙河式樣的裙子,衣領上裝飾著一圈明亮的花朵。
母親?他輕聲喊道。那女人笑了,是一個絕望的微笑,是他母親的微笑。不!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另外兩個女孩在一個遠離這裡的地方很安全。我否定你!伊文娜和奈娜依的形象模糊起來,變成飄蕩的煙霧消散了。然而,卡麗?艾索爾仍然站在原地,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至少,她,巴阿扎門說道,在我的手裡,任我擺佈。嵐搖著頭。我否定你。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說出這話,她已經去世了,她受到光明的庇護,你無法傷害她。母親的嘴唇顫抖著,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流下,每一滴都像濃酸灼燒著他的心。我的兒,墳墓之王的力量遠勝從前,她說道,他的魔掌伸得更遠了。謊言之父的話語對於那些不夠謹慎的靈魂來說就如同蜜糖。我的兒。我唯一的愛兒呀。如果可以,我也不願意為難你,可是,如今他是我的主人,他掌控著我靈魂的存亡。我只能服從他,乞求他的歡心。只有你能解放我。求求你,我的兒。求求你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吧!求求你!黯者出現了,它們沒有戴兜帽,露出了蒼白無眼的臉。它們圍住她,伸出刷白的手撕下她的衣服,揮起鐵鉗、夾子和各種刑具,刺戳、灼燒、鞭打著她赤裸的軀體。她的哭泣被無窮無盡的慘叫代替。
嵐的喊叫就像是她慘叫的回音。他心中的虛空沸騰了,他的手裡出現了一把劍。不是那把蒼鷺寶劍,而是一柄光芒聚成的寶劍。光之劍。他舉起劍,劍尖射出熾熱的白色閃電,像是劍刃自己伸長了一樣,擊打在最靠近他的一隻黯者身上,令人眼盲的白熱光芒充滿房間,劍刃如同蠟燭穿透紙片一般瞬間穿透了類人,又繼續在它們之間穿殺。他的眼睛被光芒刺得幾乎失明。
一片光輝之中,他聽到一聲輕語。謝謝你,我的兒。光明。神聖的光明啊。閃光退去後,房間裡只剩下他和巴阿扎門。巴阿扎門的眼睛就像厄運之淵般沸騰著,但是卻向後躲避那把光之劍,就像是躲避光明。愚蠢!你會毀掉自己的!你不能這樣用它,現在還不能!你必須經過我的教導,才能用它!結束了。嵐說道,揮起劍砍向巴阿扎門的黑色紐帶。
劍落下,巴阿扎門大聲嚎叫,連石牆被他的叫聲震動。光之劍刃逐寸逐寸地切開紐帶,他的嚎叫更加淒厲,就像永遠沒有終止一般。紐帶如有彈性,切斷之後迅速回彈,延伸入黑暗的一端一邊退去一邊萎縮,連接巴阿扎門的一端則擊打在他身上,把他撞向壁爐。壁爐上那些受盡折磨的臉孔發出的無聲叫喊裡夾雜著歡笑。牆壁抖動著碎裂,地面開始翻騰,屋頂上落下大塊大塊的石頭。
周圍的一切都在崩潰,嵐把劍尖指向巴阿扎門的心臟。結束了!劍尖射出光芒的長槍,伴隨著一陣熾熱的閃光如同一滴滴在白熱下融化的金屬液體。巴阿扎門哀嚎著揮起雙手徒勞地保護自己。石頭著火了,崩塌的牆壁上,顛簸的地面上,還有從屋頂落下的,所有的石頭都著火了。巴阿扎門眼中的火焰沸騰著,與石頭的火焰連成一片。嵐感覺到自己的白色紐帶正在減弱,漸漸只剩下閃光了,但他仍然竭盡全力攻擊。他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辦到的,只知道這一切必須結束。必須結束!火焰,決無出路的火焰封鎖了房間。巴阿扎門在火焰中像一片葉子一般萎縮,他的嚎叫就像銼刀磨骨。火焰漸漸變成比陽光還要純淨的白光,然後,最後一絲火苗熄滅了,他墜落在無盡的黑暗中,巴阿扎門的嚎叫漸漸遠去。
他重重地撞在了什麼東西上,巨大的衝擊力震得他全身都散了架,體內飢渴的冷火卻仍然在咆哮,令他顫抖,令他大叫。無窮無盡的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