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我的祖國不做夢 文 / 韓松

    【1】

    小紀早晨一覺醒來,感到全身像跑了馬拉松一樣的酸疼,大腦中一片針扎般的困乏,彷彿昨夜整宿就沒有合過眼。

    強打精神來到單位,一路上呵欠連天,而這種狀態,持續可不是一天兩天了。過去一個月裡,幾乎每天都是如此。

    看看同事們,也都是相同的情況。一個個無精打采,總之,是在勉力支撐著工作。

    而且,不僅僅是小紀的單位,整座北京城,似乎也都被濃重的睡意籠罩著。舉凡碰到的朋友、熟人,一個個都萎靡不振。

    剛開始,晚報、信報等幾家報社還派出記者進行採訪,但文章最後卻沒有見諸報端。

    據說,是宣傳部門下令不讓炒作,擔心引起社會上的不安。

    大家以為這是這個時代的無數怪事中的一件,漸漸地,便視其為正常了。是啊,還有什麼,不比無精打采更正常呢?一些單位除了主動縮短工作時間、增加午休之外,對上班時精力不集中的人,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小紀猜想,怕是傳染上了一種奇怪的流行病。說不定,在空氣中,正瀰散著人類未知的某種新型病毒。

    醫院裡出現了憂心忡忡的求治者。醫生卻並不驚慌,異口同聲向病人們推薦一種新藥,說是能夠迅速解除困乏,並能增強記憶和免疫功能。

    這藥叫做「去困靈」。其實,過去一兩周裡,人們都注意到了,電視、報紙、燈箱和路牌上,已經開始大張旗鼓地出現了去困靈的廣告。有一句廣告語十分流行:服去困靈,第二天精神一點。

    據說,這種新藥是一家本來快要倒閉的大型國企生產的(過去半個世紀來它一直在生產大炮和坦克),現在,通過轉產去困靈,企業起死回生。國家通訊社也播發了長篇通訊,介紹該企業爭創民族品牌的輝煌業績。

    又有消息說,去困靈的研製和生產,得到了國有商業銀行的貸款支持。國家科技部和衛生部也列為了重點攻關項目。這是生物醫學工程近年來取得的罕有的重大突破。

    小紀服了後,感覺到效果不錯。白天上班,的確精神多了。

    因為去困靈的廣泛使用,大部分單位的工作秩序又迅速得到了恢復。小紀想,像人一樣,一個社會,也必須由藥力來支撐啊。

    只是,晚上一回到家,還是忍不住倒頭想睡。這藥片裡面似乎安置了個定時器,使藥性只在白天發揮作用。

    【2】

    以往,小紀睡覺醒來後,往往能記起做過的夢,現在,一個也記不住了。

    他想,也許,是因為藥物的某種副作用,而使自己不再做夢了吧。

    從前,他也因為各種原因而熬過夜,現在不能熬夜了。一到晚上八時,必定准點上床。

    不僅僅小紀是這樣,小紀的妻子也如此。有時小倆口想想有快一個月沒有做愛了,剛剛脫掉衣服,在床上抱住一團,卻立時呼嚕聲大作。

    他們醒來後,互相責怪對方不體貼。因為這個,夫妻關係,也出現了裂痕。

    不過,小紀的工作,倒是沒有因家事的不愉快而受到影響,相反,他還越干越出色,總是超額完成任務。

    不光自己是這樣,同事們也如此。報紙和電視上,報道某某單位或某某勞模走在時間前面、超額完成任務的消息,彷彿也變得格外的多了。

    有時小紀也覺得奇怪,因為,那些讓人吃驚的巨大工作量,小紀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以及在何時幹出來的。有的工作,難度頗大,他認為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卻也莫名其妙做得十分的漂亮。

    總之,成績忽然地就自動地擺在那兒了,就像是神話中報恩的神仙,在深夜趁人睡著時送來財寶一樣,總有著不勞而獲的意思。

    這「禮物」,看上去,有幾分陌生,不過,從各種跡象觀察,又絕非上天恩賜,分明是出自自己的手中。

    可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說起來,小紀在單位,不是那種偷懶分子,但也絕非工作狂。難道,這一切都是在夢中做的嗎?

    常常地,小紀體味著這越來越荒誕起來的現實,感到了一種中邪似的恐慌和不祥。

    這樣的怪事情,在家裡也時有發生。

    有一次,妻子忽然從櫃子裡抱出一大堆皮衣、西褲、羊絨衫等等,滿臉怒火對小紀叱問:「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它們是哪裡來的?」「我怎麼知道!」「你的衣服,從來都是我買啊,你還是老實交代吧!是哪個女人送你的?」「沒有誰送我啊,我也不知道家裡有這些東西啊。」的確,小紀自己絕對沒有買過這些衣服,妻子也沒有買。小紀有口難辯。

    很快,小紀的妻子又在衣櫃裡發現了許多女人的衣服,吵得就更凶了。

    把小紀的存折拿來檢查,發現存款在最近一個月裡,幾乎都被取光了,再查看小紀的錢包,鈔票也剩得不多了。

    「你把錢都花在哪個人身上了?你背著我到底做什麼了?啊?你不說清楚,咱們乾脆就別過了!」小紀的妻子不依不饒。她是歌舞團的舞蹈演員,一定範圍內也算個明星般的人物,自我感覺中結婚後還有不少男人在追求她,因此在小紀面前總是她佔上風。

    小紀又氣又惱,也十分納悶。他不自信地想,自己真做了什麼對不起妻子的事嗎?怎麼會不記得啦?難道,是害了遺忘症?

    小紀本是一名平常的小人物,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過著日子,現在卻稀里糊塗地連到底是否犯了錯誤都不知道,陷入了痛苦之中。

    這樣下去,人都快瘋掉了。

    【3】

    與妻子吵了架,整整一天,小紀鬱鬱不樂,一個人跑到酒吧去喝酒。

    酒吧裡人不多。鄰座坐著一個年輕的外國人,老是斜眼看小紀。

    有時,兩人目光交接在了一起,外國人朝小紀笑笑。小紀不太喜歡外國人,把頭扭開了。

    外國人卻似乎對小紀很上心。過了一會兒,他乾脆端著酒杯,挪到小紀的桌子邊來坐下了。

    「怎麼啦,不開心?是不是跟老婆鬧彆扭了?」外國人的漢語講得不錯。看樣子,還是一個饒舌多事的傢伙。沒想到竟被陌生的外國人說中了心事,小紀沒好氣地瞪了對方一眼。

    外國人倒是不以為然,繼續說:「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樣的事情,在你們國家,現在普遍著呢。」小紀心想,就算如此,管你什麼事。不說話,只顧埋頭喝酒。外國人又說:「你想知道這種情況的發生,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嗎?」這話錚錚地直落在了小紀的心頭。他倒有些好奇起來,又看了外國人一眼。忽然警覺地想,這人莫不是同性戀吧?

    「你要想知道的話,就讓我來告訴你吧。」外國人神秘而急切地湊過來。「這跟你們的睡覺有關係。」「噢?」「這後面,有個天大的秘密,你要知道了,一定會大吃一驚。」「是嗎?」「我是研究這個問題的專家啊。可這事一句話也說不清楚。你找一天不要睡覺,我帶你去看個明白。」這回,小紀認真地打量了一下外國人。他是一個真正的西方人,是一個白人,說不定還是美國人呢,這幾年來,隨著北京的國際化,這種人在大街小巷,是越來越多見了。外國人目光真摯,神情誠懇,倒不像是騙子或者精神病或者同性戀什麼的。或許,是某跨國公司做藥品開發的吧,把小紀當做抽樣調查對象了。

    想到這裡,小紀無可奈何地朝著外國人苦笑起來。

    他想,我又怎麼能找一天不睡覺呢?天天補覺還不夠啊。

    不過,外國人倒好像是沒有中國人的煩惱。這使小紀略感興趣。

    外國人留了一個手機號碼給小紀,說需要他的時候,可以給他打電話。

    【4】

    小紀當時沒有當回事。又過了幾天,家裡情況越來越糟,只要一停止服用去困靈,白天就打不起精神上班,而妻子吵鬧得更厲害了,要跟他離婚。氣惱中,他才想起了外國人提起的話由,便給他打了個電話。

    當天晚上,外國人便來到了小紀的家。

    小紀沒有敢讓他進層。在樓道裡,倆人碰了頭。

    「你上回說,你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小紀故意顯出淡淡的表情說。

    「當然知道了。今晚我們都不要睡覺了,一起去看個眼見為實吧。」外國人說著,從隨身的皮包中拿出一個皮鐵盒子,從裡面取出兩個帶橡皮膠的小小的圓形金屬薄片,自己先貼了一片在耳朵後面,又讓小紀貼上,說這樣晚上便不會犯困了。

    小紀好奇地看了看,見那盒子上面印的都是英文字母。

    外國人解釋說:「是我們公司自主開發的產品。可不是去困靈。你們的去困靈只在白天起作用。這個是晚上用的。」小紀有些猶豫,但在外國人的勸說下,最後還是把它貼上了。

    「等一會兒看見了什麼怪事,千萬不要聲張啊。」外國人又囑咐道。

    這時,小紀聽見,街頭電報大樓的鐘聲噹噹地響了。九點正。他忽然心頭重重地悠動了一下。整座公寓樓的防盜門都卡卡作響起來。不一會兒,小紀便看到鄰居們都穿著上班的衣服,拎著包,兩眼直直地紛紛走出了家門。

    很快,幾部電梯裡都塞滿了人。外國人拉著小紀也擠了進去。剛進電梯裡,小紀便頓然覺得頭皮發緊,有些喘不過氣來。鄰居們不光眼神冷漠,臉色也像停屍房中的死人。

    這時,小紀看到了自己的妻子,她穿戴整齊,化著盛妝。小紀又大吃一驚,正要招呼她,外國人卻使個眼色,讓他莫做聲。

    小紀妻子的目光深秋殘葉一般緩緩地落在了小紀的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死魚一樣滑開了,像是根本沒有認出自己的丈夫。她就好像被什麼怪物攝走了靈魂。

    小紀目瞪口呆,心裡不是滋味,並感到有幾分恐怖。

    他不禁緊緊抓住外國人的胳膊。外國人暗自笑了笑。

    下了樓,見大院裡的每一盞燈都慘白地亮著,小區門口停著一長溜黑壓壓的大巴,正是單位的班車。人們低著頭,排著長隊往車上走,不一會兒,車子都坐得滿滿的了。

    外國人和小紀也上了一輛班車。車上坐著的,都是小紀的同事。大家都垂著眼瞼,默不做聲,像是互相並不認識。小紀朝他們逐個打招呼,同事們面無表情,沒有任何的反應,有個別人倒彷彿像是認出了小紀,臉上略微露出驚訝的神色,張了張嘴,卻割了舌頭一樣說不出話來。

    小紀脊柱冰涼,匆匆找了個位子坐下。車隊浩蕩地出發了。外國人一路上閉著眼,像在專心養神。小紀心情緊張,想問點什麼,最後卻怯怯地沒有敢問。

    班車把大家直接載到了單位,二十四層的大樓每一層都燈火通明,這可是夜裡從來沒有過的情形。人們秩序井然,魚貫走入辦公室,各就各位,開始幹活。

    小紀這才注意到,竟然沒有一位員工遲到和請假的。領導們也都來了,並且身先士卒地做起了最困難的工作。

    大家的工作積極性十分高漲,連那幾個平時習慣偷懶的傢伙,現在都幹得可主動了。

    所有的程序,都按照白天的模式,正正規規、分毫不差地運轉著。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小紀心口崩崩跳,小聲問外國人。

    「夢──游──。」外國人的嘴裡,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小紀嚇了一大跳。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大腿,看它們是否還呆在身上。

    他仔細觀察同事們,可不,手中的活幹得勤快,但目光就像服裝商店裡的塑料模特一樣,人都彷彿是一台台自動機器。他試著喊了一個人的名字。那人抬眼看了看小紀,卻神情呆板,沒有反應。

    在辦公室裡,在過道上,在電梯中,人們進進出出,上上下下,忙得不可開交,卻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驚人的繁忙裡面,蘊藏著殭屍一樣的冷寂。

    原來,這就是夢遊啊。小紀戰慄了。他想,自己在過去一個月裡,大概便也是這夢遊人群中的一員吧?超額完成的工作量,就是這樣在夜裡加班加點幹出來吧?

    怪不得,白天要疲倦了。

    小紀的內衣已被冷汗浸透了。

    在單位裡呆了一會兒,外國人又把不知所措的小紀帶到了大街上。

    雖然已近午夜,但馬路上仍然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所有的商場、飯館和娛樂場所都在開門營業,一派熱火朝天,生氣勃勃,地鐵、輕軌、公交車和出租車穿梭不止,警察站在路中央忙著指揮交通,寫字樓、醫院、學校和體育館也都燈火通明。

    外國人帶著小紀走進一家大型超市。小紀看見,這裡也水洩不通,生意火爆,從打折出售的低擋商品,到價貴昂貴的奢侈物件,無不銷得極快。

    顧客看樣子也都是普通市民,眼睛眨都不眨巴一下,也不討價還價,便大把大把地付錢了。他們白天可是很計較、很小氣的,但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花的每一分錢,都可能是家裡孩子上學、自己生病住院、買商品房的辛苦積蓄中的一部分。

    「他們,也是在夢遊麼?」小紀惶惑不安地問。好像以前在哪本書中看到過,只有夢遊,才會讓人做出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外國人使勁點了點頭。

    小紀於是意識到,自己家裡的那些新衣服,大概也是這樣在夜裡不知不覺買來的吧。

    存折上的錢,都在夢遊中大手大腳地消費掉了,但具體做了什麼,現在卻不記得了。

    想到這裡,他幾乎暈了過去。

    【5】

    外國人攙扶著渾身癱軟的小紀,把他帶到了公主墳中央電視塔上的旋轉餐廳。這裡也都滿座了。

    倆人找了個角落坐下來,要了一些飲料和小吃。外國人替小紀點燃一根香煙,小紀狠狠吸了兩口,這才平靜了一些。

    這時,已是半夜一點了。小紀朝塔外望去,見整座北京城彷彿是燦爛的星團陡然落在了地面上,通體亮如白晝,車潮如金龍飛旋,人流如銀河洶湧,比白天還要繁華閃亮。小紀想,光明竟然是在最黑暗的時刻到達的啊。

    北京城一千六百萬沉睡著的人們,正在傾城夢遊著呢。而在天空中,不斷有燈火閃耀的大型飛機轟鳴著飛過,航班甚至比白天還要多。想著駕駛員一邊睡覺一邊開飛機,小紀一陣毛骨悚然。

    彷彿在看一本活生生的《聊齋誌異》,小紀滿腦子都是那些只在夜間出來活動的狐狸精怪和怨鬼冤魂。

    「中國,好一個幽靈世界!」外國人滿臉放光,嘴裡發出了像是由衷的讚歎,語調細品味又冰涼刺骨。小紀心裡直發毛。

    「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做夢。」這句話,小紀脫口而出,又覺得這麼說本身便很滑稽,並為自己的獨自清醒而感到懼怕。他分明記得,自己在過去一個月裡,便沒有做過夢了,原來,是夜夜夢遊著啊。

    「是夢又不是夢。」外國人莫測高深地說。

    「真怕出事。瞧那些開汽車和開飛機的,我要是他們的家人,就該不放心了。」「都像你這樣心地善良,總替別人著想,中國早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外國人不屑一顧地道。又解釋說:「夢遊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夢遊者一般不會做出發瘋的事情,通常還能夠表現出少有的力量和技巧,完成非常困難的動作,並懂得避免危險,比如說白天不敢去爬的懸崖,夢遊時去爬,怎麼也不會摔下來。這種神奇的力量和技巧一旦用在了工作上,便會產生極高的效率。你大可不必憂心忡忡,而應為此感到高興。」「可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說起來,還真是一回事呢。」外國人說,這個反常的情況,最初是由美國的偵察衛星發現的。衛星照片顯示,在東半球,入夜後,到處一片漆黑,只有中國大地大放光明。這引起了關注。總統十分不安,要求五角大樓和中央情報局查個明白。於是動用了各種偵察手段,包括派遣人員進入中國作實地調查。結果出人意料。

    「在一個全球化和信息化的時代,沒有什麼能瞞天過海。總之,十三億中國人正在夜夜夢遊的事實,很快就被證實了,只是因為不知道你們到底準備做什麼,西方各國政府都把它作為高度機密,並私下請求新聞媒體暫時不要披露。」「這絕不可能!」「你都親眼看到了。」「你是誰?是中央情報局的人麼?」外國人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

    「怎麼會這樣。」小紀都要哭了。他為自己的國家,也為自己的家庭,感到萬分焦急。

    「去問問你們的政府吧。現在已初步搞清楚了,是中國政府自己組織了一幫科學家,投資開發出了一種奇怪的技術,我們的專家分析後認為,大概是一種通過社區微波發生器影響大腦皮層的方式,使神經中樞的一部分高度興奮起來,同時抑制其它部分的活動,就可以把睡眠中的國民迅速轉移到夢遊狀態,同時,在夢遊中繼續實施單向行為控制,使十三億人民向自己幻想中的目標走去。在白天,又讓大家服用去困靈,以保持體力和精神的充沛。就這麼簡單。」聽了這話,小紀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巴。

    「你騙人!」「我們萬里迢迢來到中國,幹嘛要騙人?這正是事實。」「不可能,是十三億人啊。」「的確有很大的難度,但這也正體現出了科技的先進性,連我們美國人也自歎不如。

    好像是借助中國移動和中國聯通的網絡實現的吧,在沒有網絡的地方,則單獨建立微波站。但更為具體的原理,尤其是,如何操縱夢遊中的人們去完成某件特定的事情,而不是讓他們肆意胡來,我們也還沒有弄清楚,所以,這就成了我們來到這裡的原因。「」怪不得白天這麼累。長期這樣下去,真難以想像。「」的確,偶爾夢遊,並不會感到困乏,夢遊的人仍處在睡眠之中嘛。但連續幾個月下來,中樞神經的某些部位總是保持著高度的興奮,同時人在夢遊中還要完成大量的體力和腦力活動,身心肯定是要崩潰的。光靠延長午休和服用去困靈,也是飲鳩止渴啊。「」可是,我們的政府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在這幾年裡,由於體制上的深層原因,你們的經濟發展速度減緩了。這與你們政府早先描繪的宏偉藍圖發生了衝突。為了實現國家的戰略目標,為了保障GDP按預定計劃增長,你們的政府決定,全國人民必須加倍工作和消費。就這麼簡單。「外國人平淡乏味地說著,聳聳肩,點燃一支香煙。

    【6】

    接下來的幾天裡,外國人帶著小紀到外地去參觀,以徹底打消他的疑問。

    從心裡講,小紀並不願意去。經過那一夜,他的精神幾乎垮掉了。現在,他最想的就是趕快找幾個中國朋友談談這事。不知怎麼的,他很有些討厭這個迫不及待向他抖露真相的外國人。他懷疑這傢伙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但周圍並沒有哪個中國人瞭解內幕,連與小紀最親近的人也都在昏睡和夢遊,而小紀又十分迫切地想知道,整個國家目前到底處於一種什麼樣的實際情況之中。而這只有外國人才能幫上忙。這就跟當年只有那個叫胡潤的英國人才能弄清楚中國人裡面誰的錢最多一樣。幾百年了,中國人就被外國人牽著鼻子走,這到頭來還是沒有改變啊。小紀於是想,罷了,反正是全球化的時代,也無所謂。

    懷著矛盾而忐忑的心情,小紀跟著外國人來到上海、廣州、深圳等大城市,發現它們夜間的情況,與北京相比,竟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在消費的方面。

    他們也來到邊遠地區的縣城和鄉鎮訪問,見到這裡的人們,也在夢遊中不要命地幹活和花錢。看著那些貧困的農民老大爺,把一年來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血汗錢用來購買一些不必要的城市淘汰商品,小紀便感到十分難過,當即就想上前去把他們喚醒,卻被外國人死死拉住了。

    「喚醒一個夢遊者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他的機體已被強大的慾望完全控制住了。」外國人冷冷地說。「夢遊者的整個身心只集中在一件事情上──就是實現他的那個慾望。這一慾望是獨立的,與他的日常生活不存在任何聯繫。」小紀卻想,他親眼看到的卻是,這種強烈的慾望不正與中國人的日常生活發生著十分緊密的聯繫嗎?它是怎麼注入到人們的大腦裡去的呢?那個神奇的微波場怎麼就能刺激著人們去努力工作和拚命消費,而不是去殺人放火呢?他不禁為中國科技水平達到的新高度感到震驚和戰慄。

    他們又來到油田、煤礦、汽車製造廠、計算機公司、大壩工地……所見也略同。

    在科研機構,學者們都在加班加點地通宵工作;在大學校園,教師們馬不停蹄地上了一課又一課,照這樣下去,四年大學的課程,兩年便能教完了;在幼兒園裡,學前教育的內容也大大增加了,祖國花朵們的成才速度明顯加快了。

    那些國企,在白天,人們幹活總是很吊兒浪當,盡生產一些賣不出去的產品,到了晚上,工人們卻個個生龍活虎,齊心協力,產品質量突飛猛進,生產出來的東西竟也有不少對上了市場胃口。

    看到國企的情況,小紀的煩亂的心態,才稍微平衡了一些。

    倆人又來到生產去困靈的那家工廠。原來,連這種神奇的解乏藥,也是工人們通過夢遊大批量製造出來的啊。

    在農村,農民們都晚上出來趕種糧食,白天,則留出時間到城裡打工,兩不相誤,收入倒是有所增加。

    在青海的一所監獄,小紀看到,罪犯們都被放了出來,專門從事核廢料處理和進藏鐵路施工一類的工作。

    這樣的工作具有極高的危險性,有的犯人因此而死亡了,但作為夢遊的人,他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在許多城市,小紀都看到了一個特殊的群體,是由下崗工人組成的,統一地在左臂上佩戴著紅袖章,排著整齊劃一的隊形,在大街上昂首闊步,放聲高唱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曲。

    「他們是做什麼的?」小紀有些害怕地問。

    「喳,他們,可是夜的靈魂呀。」外國人指著這群怪人,神秘地對小紀說。

    很快就發現,原來,這些人都被安排了一項重要的工作做,那便是對付社會中的危險人物和異己分子:重金屬搖滾歌手、先鋒小說作家、政治波普畫家、第X代導演、地下宗教活動者、法輪功癡迷者、民族分裂主義勢力、台獨分子……

    當然,危險分子們自身也都處於夢遊狀態。他們一被紅袖章大隊發現,便被扭送到一個人少的地方,遭受一番毒打折磨,有的人當場便被打死了,屍體就送進倒閉企業的鍋爐房裡焚燒掉,或者直接用硫酸腐蝕掉。自然,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掉的。

    有時候,一個地方的紅袖章人口增長過快,殺人過多了,他們就會被忽然出現的警察逮捕,送入看守所,並在第二天,送到外地去從事有危生命的工作,或者,乾脆在匆匆審判後便迅速槍斃掉。在白天審訊時,警察會給這些下崗工人看他們夜裡打死人的錄相,使他們無地自容,低頭伏罪。

    看了這一切,小紀心驚肉跳。最後,外國人又帶著小紀回到了北京。

    「想知道你老婆在夢遊中都做些什麼嗎?」「不想知道。」小紀把腦袋搖得嘩嘩的。他想起了家裡那些新添的女人衣服。那一定是她夢遊時買的。他回憶著他們吵架的情形,覺得妻子實在是無辜和可憐。但她還會做出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來呢?小紀想像不出來,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自己的老婆嘛,還是知道清楚點比較踏實。」外國人詭黠地笑著,不由分說,帶著已經無法自己決定行動目標的小紀,打車直奔懷柔郊區。他們來到了一座五星級賓館門前,卻沒有進去,而是在對面的另一家賓館裡開了一個房間,透過窗戶剛好可以看到那家豪華賓館的大門。

    不久,便有一輛奧迪車開了過來。車停在賓館門口。小紀看見,自己的妻子從車上走了下來。從她的神態和姿勢上看,分明是在夢遊。他心裡一陣難受。

    有人引領著小紀的妻子,跌跌撞撞走進了大堂。

    「她去幹什麼呢?」小紀十分不安。

    「她的目的地是六樓的總統套房。別著急,你馬上就會知道她要幹什麼的。我們的人已在那裡安放了監視器。」外國人像零零七一樣,神情冷酷,麻利地從隨身攜帶的提包裡取出一台儀器,連上電源和線路,打開開關。屏幕上立即顯示出了一個寬敞而奢侈的大房間。沙發上坐著一個身著睡衣的老年男子。

    小紀又一次驚得張大了嘴巴。那個老頭,正是幾乎天天都要出現在電視新聞聯播中的某位要人啊。見多了夢遊者的模樣,小紀一眼便能看出,要人卻是處於十分清醒、不在睡眠的狀態。

    這時,有人按響了門鈴。要人咧嘴笑了笑,欠起身,慢慢走過去開了門。進來的,正是小紀的妻子。

    接下來的,小紀再也看不下去了。

    他漲紅了臉,攥緊拳頭,正要衝出去,卻被外國人一把拉住了。

    「你過去了,又能起什麼作用呢?」小紀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個氣派十足的老頭,再看看妻子木然的模樣,一想也是。他心中一片灰暗,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外國人拍拍小紀的肩膀,說:「夢遊的最大特點,就是做了什麼稀奇的事,當事人自己並不知道,第二天也不會記得。所以,回去後千萬不要責怪你的老婆。」外國人的神情頗可玩味,眉目間閃爍著一種捉姦得逞般的得意。小紀看了很不舒服。

    「正是因為這個特點,他們才決定採取夢遊這種方式吧?啊?」最後,小紀難過得哭了。

    而令他更難堪的是,妻子出醜的這一幕,還是外國人首先發現的。他恥辱地覺得,中國人見不得人的事,怎麼都讓外國人看到了。搞不好,他還是故意在向小紀展示吧。外國人開朗的外表後面,其實藏著齷齪的心理。

    想到這裡,小紀便想狠揍這傢伙一頓,把這些天裡不能向別人發洩的怒火,都發洩在他身上。但到頭來又只是心裡想一想罷,並不敢真的動手。畢竟,是外國人啊。再說,人家不管安著什麼心,總歸是讓小紀知道了妻子的大秘密,他應該感謝他才對。

    外國人又像是安慰他似地說:「怎麼說呢,其實,你老婆這件事,只是個偶然的小小插曲。可能有一次那位要人去看表演,剛好你老婆演了一個孔雀舞,就這樣看上了。但這並不重要。」「只是個插曲?那麼,主旋律又是什麼呢?」「當然是中國的國民經濟。我們的情報表明,自夢遊計劃開始實施以來,中國經濟的確又好轉了,而且GDP的增長速度快過了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時期!消費啟動了,通貨緊縮不見了,出口連創新高,股市一片飆紅……」接著,外國人帶著半是無心、半是故意,或者半是調侃、半是嫉妒的口吻感慨道,這麼多年來的實踐證明,世界上各種先進的管理方法,一旦用到中國人身上,結果都是失敗。但現在,夢遊卻解決了這個千古難題。小紀你看,只要是在夢遊中,中國人就是多麼的注意力集中,多麼的團結一致、配合默契,多麼的高效率啊。還有,因為夢遊者都處於精神高度放鬆狀態,長期以來壓抑在潛意識中的創造力,也都釋放出來了。

    「而且,不用發放額外的工資和獎金。再就是,一到白天就犯困,想鬧事的,也鬧不起來了。」小紀聽著卻高興不起來,只是苦笑。

    他心想,妻子其實也是主旋律中的音符。她是一顆螺絲釘,眼下被使用在對面賓館的那間套房裡,同樣是保障國家這台機器的正常運行。場面上再怎麼不好看,也是我國的內部事務,你一個外國人有什麼權力在中國國土上隨便安裝監視器呢?小紀壓抑著不滿,又問:「你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呢?」「當然,不僅僅是讓你一個人知道。我們隨機挑選了一些中國公民,在北京現在大概已有六百位了,人數還在不斷增加。作為民主國家的美國,我們感到有責任讓你們知道自己國內發生的可怕事件,因為你們自己已失去了辨識真相的能力,這樣下去,世界的安全說不定將受到威脅。就這麼簡單。」「那麼,你們是要讓我們做些什麼吧?」「很簡單,召喚你的親人、朋友和同事醒來吧!」外國人把那個裝有金屬薄片的小盒子遞給小紀,說這其實是一種抵禦微波對大腦造成影響的高科技裝置。小紀猶豫著接了過來。本來,他想對外國人說,我們國家的事情,還是我們自己來處理吧。末了卻噎著什麼也說不出來。

    【7】

    小紀回到家,看到妻子一副困乏懶散卻又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覺心生厭惡,嘴上卻什麼也不說。

    表面上,他還是無事人一樣,白天照常上班。這樣一直過了兩三天,他也沒有決定下來是否要採取外國人建議的行動。

    他的思想鬥爭十分激烈,覺得就算見到的一切都是實情,但聽從一個他並不怎麼喜歡的外國人的勸說,去喚醒周圍的人,總有一種與國家對著干的意思,未必會有好下場。自己心裡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其實也就行了。

    但一想到莫名其妙加了一個月的夜班,居然沒有拿到一分錢的工資和獎金,他又覺得不平衡,應該報復一下單位才是。

    更讓小紀不甘心的是,夫妻倆因為犯困,這麼久沒有做愛了,而她竟然天天晚上去陪一個陌生的老頭睡覺,雖然是身不由己的夢遊,卻也很是讓人不舒服。作為一個男人,這樣實在太丟臉了。

    雖然反感外國人弄監視器什麼的,小紀打心眼裡卻也不願意把自己的妻子就這麼白白地貢獻給「國家」。即便要離婚,這事也要先說個清楚,讓她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小紀的事。

    所以,不管是讓家庭回到以前的常軌也好,還是為離婚做準備也罷,都應該讓她清醒過來。至於別的人,就不去管他們了。有好事的外國人在做活雷鋒呢。

    這天下班後,小紀在回家的路上,心裡就盤算好了,要把他看到的一切向妻子當面說出。

    然而,小倆口剛見面,便又因為一點小事吵翻了。看著妻子那張由於暴怒而扭曲的臉,聽著她嘴裡冒出來的一串串難聽的話,小紀又洩氣了。

    「明天就去離吧!」妻子這樣說。

    小紀也火了,心想既然反正是破罐子破摔,我憑什麼要告訴你?都是你的醜事,你自己高興就天天找那老頭去吧。誰稀罕管你!

    是啊,為什麼要讓這種俗氣透頂的女人清醒過來呢?一個女人等於五百隻鴨子!醒來後,她知道自己做了那樁事情,說不定還會得意的。她不是平時就嫌小紀無權無勢無錢麼?這下可找到靠山了。說不定,連白天也要上趕著去呢。

    小紀已經心涼了。其實,在看到女人與老頭在一起的一瞬間,他心裡就滋生了不準備再與她繼續過下去的念頭。雖然,這一切都不是他們中哪個人的錯。

    另外,小紀也有很實際的顧慮。霸佔她的那老頭,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啊,冒犯他,肯定會有大麻煩的。這又何必。

    這樣一想,小紀便沉默不語起來,只是冷冷地聽著妻子鬧。

    晚上,妻子早早睡了。小紀卻睡不著,心裡又矛盾起來。他坐在床邊,直勾勾地瞧著妻子安詳的臉蛋,她一不吵架,便又變得好看了。眼角因為最近的困乏,新生出了幾道細細的皺紋,小紀看了不覺心酸。他從外國人給的鐵盒子中取出一張金屬片,又一次想著要不要貼在她的耳朵後面。

    他回憶著他們戀愛時的海誓山盟,以及蜜月中的歡暢熱烈,一顆眼淚不知不覺便滴在了妻子的臉頰上,卻沒有把她驚醒。小紀最終還是心軟了下來,但就在他正要把那裝置放上去的時候,妻子揉了揉眼,伸了個懶腰,呼地坐起身來。

    她兩眼凝視著半空中某處,卻又不能聚焦。她看也不看身邊的小紀,飛快地下了床,怪腔怪調地哼著歌,一件件有條不紊地穿上衣服,又開始仔仔細細地化妝,然後,拎著包,頭也不回便出了門。

    小紀驚詫莫名地看著,不敢相信這就是同床共枕已有三年的妻子。

    電報大樓的鐘聲又敲響了。又到了九點鐘。小紀已是心如死水,機械地跟著妻子走進了電梯。

    下了樓,在小區門口,他看到,在單位班車大隊的後面,一輛黑色的奧迪車正靜靜地等候著。透過車窗,隱隱地看到,司機像個鬼魂。

    小紀的妻子像是離地飄著便上了車,車子一發動,便飛快地駛遠了,迅速地消失在了城市的無眠長夜裡。

    小紀追不上妻子,就坐在路邊,一個人慟哭了起來。

    哭了一陣,他心裡空落落的。他便打外國人的手機,半天,那邊才有人接了,問:「誰?」卻不是外國人的聲音。小紀心頭一慌亂,急忙掛斷了電話。

    【8】

    第二天,小紀在上班時,看到報紙上登了一則消息,說是中國國家安全機關破獲了一起國際間諜案,一舉抓獲了七名披著合法外衣從事間諜活動的美國人,同時,還摧毀了他們在國內建立的聯絡網,僅在北京,案件便牽涉到了六百名中國公民。

    小紀拿著報紙的手一直在顫抖。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安全。他十分憂慮昨天晚上打的那個電話。接電話的人不是外國人,那麼,又是誰呢?會不會便是國家安全機關的人?

    報紙上說,僅在北京,案件便牽涉到了六百名中國人,這正是那天外國人說起過的數字。因此,新聞報道提到的人當中,是否也包括小紀呢?而其餘那些人,是否已經被抓起來了呢?小紀手腳一片冰冷。

    他愈發覺得那個外國人討厭了。他大概是來謀害他的吧?如果不是外國人的話,小紀至今還屬於社會的大多數,是正常人裡的一員,他仍在夢遊,也許永遠不會醒來,但除了累乏一些外,倒也少了許多麻煩事。

    至少,他也就不會知道妻子的醜事了。他們白天吵吵鬧鬧,但畢竟是自家的事啊,雖然說要分手,但也是嘴巴上嚷得凶,真要走出那一步,說不定,首先反悔的還是女人呢。

    但是,在小紀看到妻子與老頭上床那一幕之後,他的感覺便不一樣了,對妻子產生了一種格外的不諒解心理。

    從這個意義上講,有時知道了真相,也不見得就是件好事情。

    小紀之所以耿耿於懷,還在於他無法忘記那天晚上,他們在懷柔賓館裡的時候,外國人打開監視器時的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這個窺淫癖大概在此之前就無數次欣賞過小紀妻子與老頭做愛的細節了吧?

    還好,小紀還沒有按照外國人的指示,真的去喚醒妻子和別人。他為這個感到慶幸。

    說起來,對於外國人尤其是美國人,與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小紀打小便有一種反感。

    看了報紙上那則消息後,他想,外國人希望把所有的中國人都喚醒,這或許真的是一個巨大的陰謀呢。

    但他又想不出,這陰謀的險惡處,到底在哪裡。

    是在破壞像小紀這樣的家庭的穩定麼?

    小紀在大學裡聽老師講過,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尤其對於中國社會,自古以來更是特別重要。這樣一想,外國人的確厲害,一下便打中了要害。

    這時,小紀心頭浮起一個更加可怕的猜測:說不定,那外國人已經把他妻子與老頭做愛的全過程,製成了錄相,放到網上去了吧?啊,要攻擊中國政府和中國領導人,沒有比這更卑鄙下流的手段了。

    但轉念一想,如果不是碰到這個外國人,這樣一來,他也便無法知道自己身邊到底發生什麼了,直到死,也被隔離在事實真相之外,說不定,在英年階段,就因為夜裡加班太多而過早地累死了。世上沒有比蒙蔽更可怕的事情了。

    因此,不管那個外國人出於什麼目的,他似乎又應該在某些方面感激他才對。

    小紀被這樣的矛盾和苦惱的心情完全壓趴下了。也許,誰也不能怪,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時吧。

    這天的報紙上還登載了另外一則消息,報道了中科院心理所進行的一項「剝奪睡眠實驗」,人不睡覺的時間被延長到了創紀錄的四百二十七小時。結果發現,受試者除了感到極度疲勞、昏昏欲睡之外,在身心功能方面,並無顯著異常。在智力測驗的表現上,也沒有受到很大的影響。

    報道引用科學家的話,說有的人甚至幾十年都處於失眠狀態,也並沒有危及生命。隨著生命科學的進展,科學家有望大幅減少睡眠時間,直至最終根本消除睡眠。

    小紀注意到,文章中還特別提到了夢遊,稱這是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一種正常生理機制,有助於釋放白天的精神壓力,不應該被視為異端和疾病。

    他想,宣傳部門組織的一場新的輿論攻勢已經開始了。

    【9】

    幾天來,小紀都惶惶不可終日,上班時,老覺得身後有雙眼睛盯著他。

    這天,這種感覺特別強烈。還沒有到下班時間,小紀便提前走掉了。

    他乘上公共汽車,準備回家。在車上,仍然覺得,那種陰森森的眼神似乎還一直烙在背上。

    他回過頭,果然看見了兩個黑衣人,在車的另一端面無表情地朝他張望,眼睛一碰到小紀的目光,便假裝往車窗外面看去。

    小紀嚇了一跳。還沒有到站,他便匆匆下了車。

    回頭一看,黑衣人也跳下車來,緊緊地跟在後面。

    小紀加快腳步,最後一路小跑起來,慌不擇路進了中山公園,在裡面繞了半天,又從後門出來,鑽進了一個胡同。

    他氣喘吁吁從一個胡同穿插到另一個胡同,兜了半天,才終於看不見黑衣人的身影了。

    他於是飛快地拐進了又一個胡同,準備繞道往家走,但就在這時,卻看到了黑衣人,一邊一個,從胡同兩頭抄堵過來。

    兩邊沒有岔路可以避開,小紀嚇得急忙鑽進了一個公共廁所。

    小紀這回消失得十分突然,倒讓黑衣人納悶了。他們碰上頭後,商議了一下,一人朝另一個方向找去,另一人守候在原地。

    小紀大氣不敢出地躲在廁所裡,透過開裂的牆縫,看到留下來的那個黑衣人站在胡同中間焦躁地抽煙。過了一會兒,黑衣人像是等煩了,朝小紀這邊轉過身來,看樣子,像是要走進廁所來。

    小紀屏住呼吸,急忙從地上拾起一塊磚頭。

    黑衣人進來後,便站在了小便池上撒尿。他根本沒有去看蹲在大便坑上的小紀。

    黑衣人尿完尿,走到門口,這時卻鬼使神差地一回頭,目光與小紀碰個正著。他「咦」地怪叫了一聲,手便往口袋裡掏去。

    說時遲,那時快,小紀一個箭步衝上前,揮磚打倒了他。

    因為格外緊張的緣故,這一下,用了十分的力氣,竟然把黑衣人的腦漿都給砸出來了。

    看到眼前一堆白花花、熱騰騰的流動物質,看到黑衣人昆蟲一樣翻騰抽搐著死去,小紀差點嘔了出來。他萬萬想不到此生竟然會親手殺人,腦子像被針筒抽空了,眼冒金星,兩腿痙攣,過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他努力鎮定了一下,哆嗦著在黑衣人的口袋裡掏了掏,找出了一個證件和一把手槍。

    他把它們揣在身上,飛速逃離了現場。

    【10】

    小紀不敢回家,在王府井鬧市中心,找到一家咖啡廳坐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潛意識裡認為,這樣的地方,或許會比較安全。

    看了看四周無人,他戰戰兢兢地掏出黑衣人的證件,見上面寫著這樣一行字:國家黑暗委員會很奇怪的名字。從字面上看,大概,便是負責在黑夜裡製造夢遊行為的機構組織吧,真的是以國家的名義啊。

    小紀眼前又浮現出了黑衣人的形象。他與小紀的年齡差不多大,但模樣姿勢怎麼看都有點像個機器人。不過,鮮血和腦漿又證明他的確是人類。他跟小紀一樣,竟然也是一位嚴肅的國家工作人員,說不定,還是黨員哩。如果他們在另一種場合相遇,說不定會成為好朋友的。但夢遊把他們分開了。

    小紀想,以黑衣人的特殊身份,大約是不會夢遊的吧,他的家庭因此一定很是合合美美吧,然而,現在,他的妻子卻要守寡了。他不禁為死去的黑衣人及他的親人感到了深切的悲哀。他想,黑衣人,你的冤魂莫要來找我啊,要找,便去找那外國人吧。報紙上說,他是陰險毒辣的美國間諜,我也是上了他的當啊。

    想起來,黑衣人僅僅是為著國家的利益,忠誠地執行著上級交待的任務,在盯著一個極可能會對國家造成危害的人物的稍,卻被不明不白地打死了,也挺可憐的。黑衣人死前一定在難過地想,自己沒有完成任務啊。看著死者的證件,小紀心中愈發滋生了強烈的犯罪感,並且,覺得是對國家犯下了罪。

    小紀從來就是個奉公守法的人,還有著很強的愛國主義信念,每次中國足球隊迎戰外國隊時,他都要到現場吶喊助威,在中美撞機、中國駐南使館被炸以及申奧、申博的關鍵時刻,他也積極參加了有關部門組織的抗議或者聲援行動。

    因為表現突出,最近,他在單位支部的積極鼓勵下,還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哩。

    卻不知道為什麼,像是完全違背自己的意志似地,他忽然之間就站在國家的對立面上去了,成了被提防著的一小撮。僅僅因為老婆被別人睡過了嗎?可是,他怎麼就看不見國家經濟增長的奇跡呢?想一想上甘嶺,人家連性命都付出了,我們不過是夢遊幾回罷。難道小紀這一代人的愛國主義真的是葉公好龍?

    坐在咖啡廳裡,小紀彷彿沉淪入了黑暗的深淵。有一陣,他覺得應該去投案自首。

    但是,靜下心來又思忖,誰會相信他呢?那些普通的警察,大概也是夢遊者吧。他們會笑他癡人說夢的。而且,夢遊這樣的國家機密,是不可以隨便向人洩露的。

    或許,他還是應該等待另一名黑衣人來逮捕他吧。下回,他就一定不會反抗了。

    但是,興許,這一次不是簡單地抓人了,而是要打死他滅口的。夢遊畢竟牽涉到了國家最高利益,而他現在是與外國間諜案有著牽連的殺人兇手。電影裡的情節,不都是這樣的?

    這麼一想,小紀又坐立不安起來,背上直冒虛汗。他想,在這個他深愛著的國家裡,他已是無法立足的了,還是應該盡快逃走吧。但是,逃到什麼地方去呢?

    偷渡到國外?他卻沒有膽量和信心,並且在道德觀念上十分反感。叛國畢竟是極丟人的事。他寧願去坐監獄,也不想那樣幹。

    此時的小紀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這樣的無助,都要急哭了。他惱恨這個稀里糊塗把他捲到事件漩渦中來的荒謬世界。

    很快,天又黑了下來。九點鐘。成群結隊的夢遊者又出現了。他們如同逆背季節而盛開的奇怪花蕾,面孔白煞煞地忽然呈現在了每一個靜止的空間裡,不知是被什麼樣的神秘力量牽引著,行為一致地鬼魂般游移。

    因為他們的到來,黑暗的世界裡有了光彩,本來冷清的城市熱鬧了,千篇一律、墨守成規的國家也生動無比了起來,就像一台停轉的大機器,又轟隆隆地歡暢著重新開工了。

    有時候,夢遊者們也像是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走著走著就停下腳步,彼此打量,結果又是互不相認。他們便略微失望地,悲哀地,以單調卻一律的節奏,茫然無知卻十分熟練地操作著現實中的各種程序,但已然與身處的時空有如水火之隔。

    他們每個人都在做夢,但這些夢又都不屬於他們。他們把本應在自家床上與妻子兒女一起做的夢,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國家。而這個國家卻是十分清醒,拒絕做夢的。

    小紀睜大眼睛,想從他們中間發現一個清醒的人,期望他或許能夠予自己以幫助,找了半天,也沒有如願。

    他絕望地想,這樣的一批人,大概除了自己,在這幾天裡已全都歸案了吧。他於是就成為了民間的惟一清醒者,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恥孤獨者。

    小紀看著夢遊者來來往往,又有了做夢的感覺。有一瞬間他恍惚感到,這也許才是世界本來的面目吧,原先那種白天上班、夜裡睡覺的模式,大概才是不正常狀態呢。國家這才算走上了正軌,人民才有幸了。只是,大家還需要一段時間去習慣它。而那些還不能掌握夢遊奧秘的國家,嫉妒並企圖顛覆中國也便是在常理之中了。

    就在這時,小紀忽然看到一張冷漠的臉映現在了玻璃牆上。正是他打死的那個黑衣人的同伴。

    黑衣人在外面看了幾秒鐘,便機械地踱進了咖啡廳,他站在一個角落裡,緩緩地轉動脖子,鷹一樣張望。

    小紀埋下頭,試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心情卻越來越緊張,最後再也抑制不住極度的恐懼,猛地站起身,拔腿衝了出去。

    【11】

    咖啡廳是在新東安商場的五樓上,小紀疾風一樣跑下自動樓梯,在服裝、鞋帽、玩具和電器的櫃檯間拚命穿越,竟然如入無人之境。

    「站住!」黑衣人緊追不捨。

    上大學時,小紀曾是校運動會短跑冠軍,因此,很快便把黑衣人甩下了。

    但是,剛甩下這一個,不知怎麼的,四週一下子冒出了許多的黑衣人。

    他們都在狂追小紀,而購物的夢遊者們根本不受這場追逐的干擾,仍然神態自若地挑選著他們並不鍾愛的商品,臉上露出麻木不仁的傻笑。場面於是變得比拍故事片還要滑稽。

    「再跑,可要開槍了!」黑衣人大叫。

    小紀一懍,腳步停頓了一下,但轉瞬間,他跑得更快了。

    槍聲響了。

    子彈打碎了一處櫃檯上的玻璃。購物者和服務員卻對這槍聲置若罔聞,照舊有條不紊地做著各自的事情,就像身邊的一切都發生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小紀絕望地想,沒有人伸出手來援助他啊。

    更多的子彈射來,鑽入了擁擠的人群。有幾名顧客被當場打死了。他們木頭一樣跌倒下去,連一絲一毫的痛苦表情也沒有,彷彿他們是本來就是幾個可有可無的影子。而走在他們旁邊的親人和朋友,對這血腥的一幕,可以說是毫不關注。

    小紀疾步衝出商場,看見有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便一頭鑽了進去。

    「去懷柔!快!」他對遊魂一樣的司機說。這時,子彈射了過來,打碎了後窗玻璃。司機只是慢鏡頭似地回頭看了一眼,不屑地撇撇嘴角,便木偶一般發動了車。

    【12】

    也許是沒有想到還會存在著個別清醒的國民,也許是覺得這個地方已經足夠不引人注目的了,賓館門口雖然佈置了便衣警衛,卻沒有對小紀的到來嚴加盤查。

    而不知為什麼,黑衣人也沒有追上來。他們大概根本就沒有料到小紀要來這樣的地方吧,或者,是因為夢遊中的司機格外敏捷,把車開得出奇的快,把他們都給甩掉了。

    因此,小紀很順利地就進入了大堂,由電梯上到了六樓,逕直來到了總統套房前。

    在門口他花了半天時間讓自己鎮定下來,才按響了電鈴。

    過了許久,裡面響起了有些惱火的聲音:「誰?」小紀說:「服務員。給首長送鮮花的。」「怎麼半夜才想起送鮮花?」裡面的人不耐煩地嘟嘟囔囔。

    小紀這時心裡一片混亂,他的腦海裡,一會兒是拿著槍瘋不辨目標狂射擊的黑衣人,一會兒是腥腥的腦漿和血水,一會兒是倒在商場中的顧客屍體,一會兒,又是自己的妻子與老人脫光了抱在一起的畫面。他想,如果裡面的人不開門該怎麼辦呢?但慢慢地便有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後,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狹縫。

    僅這一條狹縫已經足夠了。小紀用勁撞開門,衝了進去,把手槍頂在了那位要人的腦門上。老頭一愣,但馬上反應了過來,站住不動了。

    小紀以前只是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過要人,現在離得這麼近,連對方臉上的老人斑以及髮際染色劑褪去後露出的白髮根都看得一清二楚,另外,他還感覺到了老人身上散發來一股奇異的氣場,強大得能把人整個地包裹住,他竟然被逼得往後略退了半步,拿槍的手也抖動了起來。

    他有些怯生生地往房間裡瞟了瞟,看到妻子正仰臥在雙人床上,上身已是脫光了,兩隻手正在不斷地交替愛撫自己的乳房,見到小紀進來,歪著頭,彷彿好奇地注視著他,但眼神分明又是空空蕩蕩的。

    要人卻連臉色也一點都沒有變,厲聲問:「你是誰?是在夢遊嗎?來我這裡要幹什麼?」「我來是要讓你知道,世界上不光是你們還醒著!你給我站到牆角去。」小紀竭力用嚴肅的語氣說,又怕有人聽見,壓低了聲音。

    小紀說著,一邊慢慢勾下身,把妻子掉在床腳的衣服拾起來扔給她。她機器人一般一把接著,木訥地看了小紀一眼,卻不知道要往身上穿。小紀一陣心酸。

    要人的目光像是一下就把小紀整個人都看穿了,他冷靜而不失威嚴地說:「你不要亂來,你有什麼要求,你可以提。」小紀心想自己可千萬不能在這時失態,有點誇張地清了清嗓子,說:「這個女人是我的老婆,我要帶她離開這裡,去到一個你們的黑暗委員會找不到的地方。那裡沒有夢遊,我和她可以安心地做自己想做的夢。」說罷,擔心自己給要人留下外強中乾的印象,把槍往前又用力頂了頂。

    要人使勁皺了皺眉,目光很不耐煩,本能地一抬手就要去撥小紀頂在他額上的槍管,卻被小紀把手捉住慢慢地放下了。

    要人於是冷笑一聲,說:「看來,你什麼都知道了。可是,世界上很快就不會有你說的那種地方了。我們已經開始在香港和澳門兩個特別行政區實施夢遊戰略。不久,還要在美國和日本作試點。當然,這暫時不會讓他們的總統和首相知道。全世界都要推廣夢遊,但卻有更宏大的目標,不單單是考慮某一國的經濟增長了。而你卻只一心只想著你和你老婆,這讓人感到可笑,所以你這樣的人做不了大事。」要人的話語中透出了對小紀這種人的輕蔑。小紀腦子又出現了赤裸裸的要人心滿意足地趴在妻子身上的樣子,心頭一陣沮喪。他感到快有些堅持不住了。

    要人像在萬人大會上做報告似地說:「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在全世界實現和平與發展的理想。一個重新強大起來的中國,是要對世界做出更大貢獻的。這你在唸書時就應該知道了吧。無論有多大的阻力,也打消不了我們的決心。」「難道,就一定要讓大家都夢遊嗎?」小紀費力地嚥了嚥口水,說。

    「在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前,不得不這樣。中國落後西方列強,已經太長時間了。不採取超乎常規的辦法,是根本趕不上的。我們正面對著險惡的國際和國內環境。在這個風雲突變、危機四伏的世界上,中國人是不可以做夢的。難道你連這個三歲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也不明白嗎?你有三十歲了吧?」「可是,這樣依靠全體國民的透支來實現的增長,又能維持多久呢?」「本屆政府必須保持住既定的經濟增長率,這是不可後退的底線。當然,我們也注意到了這項新技術帶來的一些負面效應。我們正在考慮,下一步將試行輪換制,比如讓某些人在前半夜夢遊,而讓另一些人在後半夜夢遊,或者,讓上海人在一月份夢遊,讓北京人在二月份夢遊,等等。

    我們還準備把每週五天的工作制減少為四天。我們的科學家也正在研究新的基因工程藥物,以最大限度縮減人類的睡眠時間。至於下一屆政府,我相信,他們會找到更好的解決之道的。總之,中國的崛起是不可逆轉的。「」但這件事情你們沒有跟我們商量啊。「小紀悲哀地看著實驗動物一般沒有知覺地躺在床上的妻子。

    要人臉上這才略微顯出了幾分尷尬和歉意。但他馬上大度地笑了,說:「你妻子這件事的確是個意外。年輕人,我對不起你,會作出補償的。但它僅僅是個意外。我們當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對付美國間諜的滲透。我們需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這樣的事情上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目前做出來的成績,已經讓西方人感到害怕了。以前,他們老說中國威脅論,但其實還遠遠談不上。如今,中國才對他們構成了真正的威脅。夢遊,使十三億人中國人覺醒了。雖然改革開放進行了這麼些年,但白天的中國,在我們認真地看來,常常還是散沙一盤啊,但是,真正強大的中國,卻在夜裡出現了。」隨著要人自信的話語,小紀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在不自覺地頻頻點頭。他想,是啊,這樣的事情,又要跟誰商量呢?不要說國家的大事,就是單位的一點芝麻小事,每次只要一商量起來,便總是沒完沒了,最後什麼也做不成。

    「我明白了。」小紀黯然說。

    「現在,你可以帶你老婆走了,但是,我再次告訴你,在當今的世界上,你是找不到那種可以隨心所欲做夢的地方的。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也不是一個政府的決定,而是一個時代和一個民族的必然選擇。」小紀默默地聽著,心亂如麻,不知說什麼好,眼中卻不覺又冒出了火花。他還是忘不了那天晚上監視器上的那個畫面。要人敏感地注意到了小紀表情的變化。

    「如果你現在還不能滿意,那麼,就請開槍打死我吧。我一個人死了,並不會妨礙計劃的執行,而你也報仇了。」要人一字一句說著,平靜地直視著小紀。小紀渾身一顫,心想一個垂暮之人怎麼會發出如此鏗鏘有力的聲音呢。他也完全沒有料到,要人竟會一口氣說出了這番大義凜然的話來。

    在這樣強大而牢固的信念面前,小紀拿槍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他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他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手槍掉在了地板上。要人鄙夷地哼了一聲,回到沙發上坐下。

    小紀小孩子似地抹著眼淚,過了半天,他覺得自己就這樣收場的話,也很失敗,還是應該再說點什麼,便乞告般地問要人:「最後還有一個問題:全國,除了你、我和黑暗委員會,還有多少人是清醒著的呢?」「這是秘密,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你放心,我答應至少在本屆政府任期內,保證你和你妻子的安全。」要人對小紀說罷,拿起桌上的紅機,講了幾句什麼。

    【13】

    在滿天璀璨的星光下,小紀駕著車,穿越沉睡的中國大地。身邊是發出微微鼾聲的美貌妻子。

    小紀一路上跨過了一道又一道不同省區間的分界線。他看見億萬的人們,體格各異,方言不同,貧富有別,在深夜裡卻以同樣的方式,勤奮而幸福地工作和消費著。他們對於小紀這個清醒者的到來,熟視無睹,毫不感激。而小紀卻再沒有了喚醒他們的念頭。

    就在這黑不見底的沉夜裡,到處卻燈火輝煌,呈現了最燦爛的光明。現代化的高樓大廈飛速地成長了起來,符合國際標準的高速公路迅疾地向未來延伸出去,人們工作的節奏與地球另一面的美國保持著高度的同步,甚至還要快許多,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都在沸騰,這脈搏的強烈振動,全世界都感受到了。

    小紀孤獨地離開繁華喧囂的中心地帶,向著一個偏僻的角落奔去。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趕在下一撥黑衣人攔截他以前到達那裡。但他確信,世界上仍有一個地方,人不會做夢,卻也不會夢遊。

    在那裡,人還可以有一項選擇──長眠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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