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尋龍記 文 / 韓松
【一、尋龍者】
由北京發往哈爾濱的特快列車,在七月流火的季節裡氣喘吁吁地艱澀向前,渾身散發出一股豬尿泡般的臊味。
尋龍者陳剛躺在上鋪,強忍著暈車的不適,勉力研讀上車前購買的《龍,神話與真相》一書。著名學者何新在這本著作中詳考了龍的來歷。
在下鋪,另一名尋龍者李傑半倚著,用一支圓珠筆在白紙上描畫。他畫的都是龍。
龍都被他卡通般地美化了,成了長鬚垂胸的酷男兒。
李傑在河南開封的一家副食品商店賣豬肉,畫畫是他打小便有的愛好。相對於李傑筆下的美麗龍,在何新的書中,龍卻成了獠牙鱷魚,缺乏尋龍者想像中的卓絕美感。
隨著龍一般的火車蜿蜒北行,陳剛渾身包裹著一層騰雲駕霧的感覺。
車廂裡擁擠不堪。一群東北人在大呼小叫地紮著金花。幾個廣東人不斷地打手機,說的話誰也聽不懂。穿著骯髒制服的列車員無精打采地走來走去,兜售雜誌,封面印滿穿吊帶裙的女人和拿手槍的男人。到處瀰散著啤酒、燒雞、香煙和方便面混和成的怪味。陳剛對面的舖位上躺著一個倦慵的姑娘,她每過半個鐘頭就要從化妝包裡掏出一面鏡子來照照臉,抹抹口紅,打打粉。她也偶爾打手機,聽口音是四川人。
陳剛和李傑不想跟這些人說話。他們覺得,在這樣的旅途中,萍水相逢的人裡面,是沒有誰會去談論龍的。
後來,李傑睡著了。陳剛溜下床,坐到了窗戶邊。對面坐著廣東人。他們默默看了一陣窗外的景色。廣東人忽然用普通話問陳剛:
「先生是做什麼生意的啦?」
「我們尋龍。」陳剛遲疑了一下,如實說。
「做什麼啦?」
「尋龍。」
「我沒有聽明白啊。」
「就是尋找那個龍嘛。龍,你總知道吧?」
這回,他聽清楚了。
「龍啊,龍子龍孫、龍的傳人的龍麼?成龍的龍麼?」
「啊對對對。」
「不過,我還是搞不太懂。是尋……龍吧?」
「正是!」
「讓我想一想……哦,是恐龍吧?你們是科學家?電視上說東北有個地方專門出產那種東西的化石啦。」
「那是遼西的龍鳥,但不是龍。我們是去尋龍。是真龍,不是恐龍。」
「真龍,那是什麼呢?」廣東人眼珠骨碌碌直轉。
「龍是一種確實存在的動物,是活生生的動物。」
「這就有點意思啦。你是說,世界上真的有龍?」
「是的。古代傳說中的龍,其實是一種倖存下來的史前兩棲動物。就像大熊貓和野人。它逃過時間的劫難,活了下來。這很不容易啊。」
「咦,你是怎麼知道的?」
「有人親眼看見過。」陳剛想了想,還是拿出了龍的照片。當然了,那是複製件。
廣東人歪著腦袋看了看,笑得直搖頭。
「偽造的啦。這年頭,什麼都是假的啦──大哥,你不要生氣。你花多少錢買來的?
我敢說,你上當了。你的那位同伴好像是河南人吧?「
陳剛收起照片,說:「沒關係。好多人都這麼說我們。習慣了。但這龍肯定是有的。」
「好吧,就算是真有,那麼,有人贊助你們麼?」
「沒有。」
「就是說,完全靠自力更生啦。那也很好啦,至少成本很低啦。等尋到龍,你們就發了。」
廣東人對陳剛眨眨眼,回到了舖位上。上鋪的年輕女人這時火雞般靈巧地躥了下來,走到車廂接口處吸煙,不時地斜瞟著廣東人。
不久,夜來了。李傑醒來了,佝坐在床上,兩眼賊亮得都不像眼了。
陳剛想,終於成行了。
【二、志同道合的兩個人】
陳剛不是科學家,他是北京平谷縣一所中學的政治課老師。半年前,陳剛正式開始了尋龍行動。
他通過互聯網,尋找志同道合的人。但他的貼子很久也沒有引起反應,有個別人好奇地問一問,也就過去了。一個月後,才有人認真地應答。
那位網友自稱是河南人。當時,陳剛心頭就格登了一下,那種感覺就是「對上號了」。河南濮陽出土過蚌龍,被稱作「中華第一龍」。六千年前的,已經是很成熟的、讓人心跳的龍的形態了。那個河南人便是李傑,也是一位龍迷。
他們不斷通過電子郵件交換看法,越談越投機。一個月後,李傑把龍的照片掃瞄了,傳給了陳剛。然後,他們決定見上一面。
陳剛從北京出發,去到開封。李傑舉著一塊寫著陳剛名字的紙牌到火車站來接陳剛。「還沒有吃飯吧?」李傑熱情地帶陳剛去吃燴面。
在飯桌上,陳剛急不可耐地說:「你再說說你掌握的情況吧。」
「原版照片我帶來了。」
「你帶到這裡來了?原版的?」陳剛嚇了一跳,環顧四周。這是一家破舊的小館子,臭哄哄亂糟糟的,有兩個要飯的孩子站在他們身後,眼睛緊盯著碗裡的麵條。
陳剛想,這樣太冒險了。但也正因為如此,他為河南人的真誠而感動了。
黑白照片已經發黃,與在網上看到的相比,因為有了質感,而更加有衝擊力。
看樣子是從三十米開外拍的。一頭碩大的動物臥在江邊,身形比較模糊,但約模看得出有繽紛閃亮的鱗片,頭是駿馬一般的,向上聳起一個影影綽綽的短角。有幾十個村民模樣的人舉著盆碗,是往龍身上做潑水狀的樣子。
陳剛的眼淚差點滾落了下來。
李傑十分興奮,眉飛色舞地談起了獲得照片的經過。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父親去山東出差,住在一個小旅店裡。同住一屋的,還有一個老頭。晚上睡不著覺,他們便聊天,就聊到了龍。
老頭轉述了一個天上掉龍的故事,並給李傑的父親看了那張奇異的照片。照片也是從別人那裡得來的,這些年來,老頭一直帶在身邊,期望著能遇上一位有學問的人,把這事鬧個明白。也許是談得特別投機,老頭把照片轉交給了李傑的父親。
他說:「你比我有文化,有了機會,找人問問這是個啥怪物吧,說不定,是嚴重的科學發現哩。」李傑父親是個有心人,向老頭問了姓名和住址。原來,是一位東北人。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現在,李傑的父親已經故去。
陳剛想,拍的是哪條江呢?僅僅從照片上看,不像是長江黃河。
「是黑龍江。」李傑說。
聯繫到那老頭是東北人的情況,這是可能的。陳剛也搜集到了一些民間傳說,說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黑龍江邊掉過龍,有許多老百姓去搶救,給龍潑水,就像今天的環保主義者救助擱淺的鯨魚。但是,墜龍的具體地點卻眾說紛紜。照片所反映的,便是這麼一回事吧。照片印證了傳說的真實。
「黑龍江,這名字本身便耐人尋味。」
「我覺得禿尾巴老李的說法,一定有它不尋常的來歷。」
所謂禿尾巴老李,指的便是黑龍江中的龍啊。多少年來,當地人便這麼說著。
但為什麼不是黃河長江呢?黃河為什麼不叫黃龍河,而長江為什麼不叫長龍江呢?
陳剛感到了一種由衷的遺憾。
「是因為東北人都是活雷鋒哩。龍才心甘情願掉在那裡。」李傑深情地注視著照片上人們往龍身上澆水的場面。「他們當時一定在齊聲高喊:龍啊龍,我們這旮旯盛產高麗參!」
聽了這話,陳剛笑了。想不到,賣豬肉的李傑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
聯繫到尋龍的舉動,陳剛忽然覺得自己也要成為活雷鋒了,不禁有些慷慨激昂。
要說起來,掉龍這事久了。在東北地區,一直流傳著有關「龍棚」的傳說。說是有一個村子裡,有一個張木匠,心靈手巧,連龍王也慕名,把他接去裝修龍宮,張木匠卻耽心著家鄉大旱,以罷工要挾龍王,要他先去行雨。龍王只好去,把張木匠也變成一條龍,與之同往。但張木匠不幸從空中掉在了地上。善良的老鄉們說,這龍是為咱行雨掉下來的,得給它搭了棚子遮太陽,別讓它曬乾巴了,又都往龍身上澆水……
不過,現實中的龍,當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幾億年來都生活在江河湖海裡啊。有時它們也爬上岸來,一不小心便擱淺了。問題在於,幾千年來,龍被神話了。現在,到了還原它真實面目的時候了。
想到這裡,陳剛便產生了一種想與李傑握手甚至擁抱的衝動。他正要站起來,但這時麵條就快要吃完了,外面傳來一陣奇異的巨大噪音。昏暗的馬路上,車輛都堵住了。
一面面書寫著「重塑河南形象」的大紅錦旗在黃色的人行道和綠色的房頂上整齊地飄舞。
滿街吐痰的咯咯聲和小販們吱吱的吆喝聲匯成了一曲民樂。神龍富康旁邊走來了騾群。
陳剛不禁產生了誤會:這是在拍電影嗎?
陳剛說:「龍的傳人,被刻畫為蟒蛇的傳人,或者巨蜥的傳人,一想起來便很噁心。
大家還真接受了。真是個魚龍混雜的時代。是龍的妖魔化吧。必定真的有龍。龍絕對不是鱷魚。你的照片很珍貴,足以說明問題。「
這時,越過滿是碎骨、剩面和殘湯的桌面,北京人與河南人的手牢牢地握在了一起。可惜,沒有留下照片。倒是乞丐們的眼睛都冒出火花來了。
晚上,李傑邀請陳剛住在他的家裡。李傑三十四歲了,還是單身,與他母親一起住在一間十五平方米的平房裡。而陳剛剛剛離婚,他也與母親共住。看起來,尋龍這種事情,只有他們這樣的與母親同居的獨身男人才能辦到。說起來,龍,從來是與鳳有著關聯但又分庭抗禮的單性傢伙哪。
整夜,陳剛和李傑睡在一張床上,合蓋一床被子,熱烈地商議著如何去東北尋龍,應該從哪些線索入手,需要多大花銷。
在入睡之前,他們也談了一會兒女人,談取老婆是如何的不好,談與母親住在一起是如何的放心和省心。他們也覺得,龍便是他們共同的戀人。世上僅有他們兩個人去尋龍。也許網上還會有潛在的候選者,但這種可能性不會太大了。再說,他們也不希望第三者插足。要找到值得信賴的尋龍者,感覺上比尋龍本身還困難。
「又不是打『拖拉機』,兩個人其實就足夠了。」李傑說。「龍是為少數人而存在的,就像豬下水一樣。」
【三、龍非鱷】
陳剛開始對龍著迷,是在北約轟炸中國駐南使館和中美南海撞機之後。在這兩起震驚世界的事件中,根據網上流傳的一些照片,天空中都出現了飛龍的神秘身影。
自此之後,陳剛便把幾乎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於研究龍了。他太專心致志於此,以致忽略與老婆做愛,其結果便是她提出離婚。
這件事對於陳剛的影響並不大。龍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呢?它在新世紀重現,對於中國又有著什麼意義?「尋找這樣的答案,要比與女人在席夢思上和洗澡盆裡滾來滾去重要得多啊。」這是陳剛真實的想法。
離婚後,反倒可以放開干了。陳剛從已有的資料入手,去認識龍的真相。很快,他便瞭解到,按照既定的觀點,作為龍的那種存在,在中國文化中,是一種虛構的動物。
《辭海》(一九八九年版)說:「龍,古代傳說中一種有鱗角須爪能興雲作雨的神異動物。」
總的來講,龍是好幾種動物的綜合體,比如馬啊,蛇啊,鹿啊什麼的。而學者們經過考證,認定龍是依據鱷魚、巨蟒和鯨魚這樣的動物原型生成的。特別是,鱷魚中有一種叫灣鱷的,體長可達十二三米。當時,華南也有生存。這便是龍的本相。
但是,陳剛一旦開動自己的大腦進行獨立的思考,便發覺此中存有疑問。
比如,十二生肖中,有十一種都是實實在在的單個動物,惟有龍是虛構的,是綜合而成的,這難道是偶然的麼?
說龍是鱷魚,那麼,為什麼不直說鱷魚呢?在古代,鱷魚並不是一種罕見動物,人們對什麼是鱷魚應該能分得十分清楚。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揚子鱷曾是南方人婚娶筵席上常見的佳餚,足以證明鱷魚之為人熟悉。在名爍古今的韓愈《祭鱷魚文》中,鱷魚亦不曾被誤會為龍。
陳剛進一步考證出,說龍不是鱷魚,還是有著生物學根據的。比較明顯的是,在所有有關龍的描述中,龍都有角,而鱷魚沒有。還有,龍有口須,而鱷魚絕無。鱷魚長著滿嘴利齒,龍又何曾這樣了呢?在古代文獻中,鱷魚都被記載為一種殘暴的動物,而龍則大都被描繪成祥瑞的象徵。
「今人不見古時月呀,」陳剛感歎。總之,龍是有生物原型的,但絕不是鱷魚。元人周達觀曾出訪真臘(今柬埔寨),在《真臘風土記》一書中寫道:「鱷魚大者如船,有四腳,絕類龍,特無角耳。」充分說明鱷與龍是兩種動物。當然,龍與蛇的區別就更大了。
至少,蛇是沒有四肢的。
陳剛想,龍被妖魔化,是中國五千年文明最不幸之事。而解妖魔化,只有待到今天中國這條巨龍重新騰飛之時。
在搜集到二十世紀東北出現真龍的傳說後,陳剛進一步推測,龍應該是一種處於進化環節中間階段的古老生物。準確來講,它是從兩億八千萬年前石炭紀末期倖存下來的一種兩棲動物。
如果要把這幅失落的歷史圖畫復原,那麼,還可以進一步追溯到三億五千萬年前,也就是泥盆紀晚期。
那是一個魚類鼎盛的時代,陸地上除少量昆蟲以外,還看不到其它動物的身影。但隨著陸地的上升,原先的海洋萎縮,有的被分割成了內陸湖泊,並逐漸乾涸,一些魚類為了尋找新的生活空間,艱難地爬上了陸地,魚鰾漸漸轉化為肺組織,胸鰭、腹鰭慢慢發展為五趾型的四肢,魚成為了兩棲類。龍,便是這登陸大軍中的一員。
這一過程持續了六千萬年。古代兩棲類經過繁瑣複雜的進化,有的成為了走獸,有的成為了飛禽,有的成為了直立人,但龍的演進卻不知為什麼停滯了,龍於是就成為了熊貓和銀杏那樣的一種活化石。它以古老得難以讓人置信的形態,直到二十世紀前半葉,還悠遊於神州大地,被幸運的人們目擊。
在看到李傑提供的照片後,陳剛對自己的結論更加深信不疑了。照片上的龍,雖然模糊不清,但與古畫中的龍非常相似,而不同於鱷魚。
陳剛和李傑採取的第一個行動,是帶著照片和資料去北京求教於古生物學家。但沒有一位學者感興趣。有的人像看騙子一樣打量著倆人,那目光分明在說,你們這種傢伙,我們見得多了。遼西不是有人搞假化石麼,賣到國外去,玷污了中國學術界的聲譽。
還有人偽造猿人頭骨和史前工具。
陳剛和李傑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他們非常的失望和憤怒。
【四、龍的傳人】
陳剛和李傑決定,在不依賴專家的情況下,自己單獨去東北實地尋龍。
這個時候,他們的信心受到了考古發現的支持。考古學家在遼寧阜新發現了一條用紅褐色石塊擺塑的龍,昂首張口,彎身弓背。全龍竟長達二十米,龍身寬兩米。這是一條七千年前的龍,就是說,比河南濮陽的「中龍第一龍」還要早一千年。
看到了這樣的東西,尋龍者堅信,這意味著,現實中一定存在著能與藝術形象互相映襯的巨大不明生物的實體,而東北或可稱作龍的故鄉了。
但為什麼是在東北呢?
到達哈爾濱的時候是早晨。初升的太陽使兩位尋龍者心中充滿粉紅色的希望,他們想像在這裡能得到活雷鋒們的幫助。但是,他們出站時,僅僅遭到了一群群塗著口紅的妖艷女人的圍堵,她們笑嘻嘻地問:「大哥,要票(嫖)嗎?」
穿過賣盜版書和影碟的攤子,倆人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家便宜的私人旅館住下來。
在房間中,他們把計劃覆核了一遍。稍微休息了一會兒,他們就去了省圖書館。圖書館收藏有民國時期的報刊,他們想,也許有與龍相關的記載。
他們忙了一上午,結果卻很失望。半個世紀前的報紙刊登了五花八門的奇聞異事,但是,卻沒有講到龍的。
在省城的調查沒有結果,這也是在預料中的。陳剛和李傑便按計劃向大慶出發了。
向李傑父親提供照片的那位老人,便住在這座城市中。
之前,陳剛和李傑也按地址寫去了信,但始終沒有回音。這次,乾脆直接找去了。
他們來到大慶,卻發現老人已於兩年前去世了。老人的兒子去南方做生意了,老人的孫子一人在家,接待了訪客。
看著這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陳剛不禁想,這才是真正的龍的傳人啊。
他們說明了來意。但老人的孫子卻皺起了眉頭,說,他從來沒有聽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說過這樣的事情。
「請好好回憶一下吧,這樣重要的事情,他們不可能不說的。他們一定告訴過你,照片是怎麼得來的?是誰拍的?怎樣拍到的?」
「爺爺奶奶和爸爸媽媽都沒有告訴過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張照片。那上面拍的是什麼呀?真的是我爺爺給你們的嗎?」染著一頭紅髮、鼻孔上掛著環飾、模樣像是黑社會成員的男孩一臉警惕。「你們是來告訴我,我中大獎了麼?說吧,你們要我交納多少手續費?」
陳剛和李傑都傻了。
「很奇怪很奇怪的一件事情。上輩子的事情麼。」男孩子若有所思。「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對我說呢?一點也不酷。」
「怎麼才能與你父親聯繫上?」
「我不知道。他是他,我是我。也就是說,我們互不聯繫。」
半天,都沒話了。想了一想,陳剛才說:
「那麼,你們一直住在大慶嗎?」
「不,我爺爺小時候住在黑河。後來才搬過來的。」男孩子撇撇嘴說。「你們要尋龍,我看還是去那裡吧。但我不會跟你們一起去的。忙著呢。」
【五、黑河】
第二天,陳剛和李傑踏上了去黑河的列車。
越往北走,身心就越發有濕漉漉的霉臭感覺。一路上他們還在想,那老人為什麼可以把龍的事情告訴萍水相逢的外鄉人,卻不告訴自己的直系親屬呢?他不相信下一代能夠理解龍嗎?
陳剛心煩意亂地把鼻子貼在車窗上。外面一叢叢薄雲似的樹影掠過,樣子跟南方的樹種頗有不同。一望無際的黑土地肥悶積重,下面不知埋有多少中國人、俄國人和日本人的枯骨。這才想到,這是昔日偽滿洲國的土地啊。有一隊俄羅斯遊客也在車上,攜帶著在哈爾濱瘋狂採購的大包小裹。陳剛想,一百多年前,他們也來過,但是拿著槍。五十多年前,龍還在這塊土地上漫遊。現在,它們在哪裡呢?
列車次日一早來到了黑河,這是一座改革開放後才崛起的邊境城市。陳剛和李傑住進了一家招待所。打開窗戶,便看到了一條大江。想也不用想,這便是魂牽夢繞的黑龍江了。陳剛頭一次看見黑龍江,心裡暗暗一懍。
晶亮的江水彷彿一動不動,就像一張年畫。對岸便是異國他鄉,匍匐著成片的低矮白色房屋,綠樹一望無際,煙筒高聳,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遼闊。
陳剛張大嘴巴久久地凝視著,想像黑龍江變成了一條巨龍。龍不存在這裡,還能存在哪裡呢?
李傑早已按捺不住了,他拉著陳剛奔出招待所。他們沿著江邊疾走,互相也不說話。李傑掏出照片,不斷與大江作對比,心急火燎的樣子。
這時,在他們的周圍,蜃景一般浮現出了廣告牌的群陣:柯達,可口可樂,《哈利·波特》,寶潔,海爾,李寧,李小雙,李紋……黑河看上去便像是國內隨便某個城市。他們也注意到,黑河正在辦一個貿洽會。到處是招商的標語,用中、英、俄、日的語言書寫著大字。
那麼,龍的照片果真是在這裡拍到的嗎?龍還會現身於此地嗎?它難道沒有逃向無人區嗎?會否有偷渡的龍?
第一眼看到黑龍江引起的興奮消淡了,陳剛和李傑漸漸被失望的情緒包圍,便悻然離開江邊。
黑河的主街十分鬧熱,小販們在吆喝著售賣俄羅斯商品,比如望遠鏡、套人、酒壺什麼的。有人上來要與陳剛和李傑兌換盧布。沒有看到俄國人。據說他們都集中在一個島上做易貨貿易。街頭有不少夜總會的招牌,牆上畫著暴露的俄國女郎。
陳剛和李傑走進一家藝術品商店。那裡賣的全是低價收購來的俄國知名畫家的作品。另外,還有其它好東西,比如二戰勳章和十五世紀的民間工藝品等。感覺是,俄羅斯人把他們整個國家都賣了。陳剛和李傑暗暗心驚。
「有關於龍的圖畫或者照片嗎?」陳剛把龍的照片遞給年輕的老闆看。那人搖頭,說,這種事情,應該去問老人。他們便復來到大街上,問擺攤的老人。但他們也說不知道。
陳剛想,龍從人類生活中匿跡,的確已經太久了。這或許真的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可能的情況是,尋龍者落伍於時代了。
「如果去到還沒有被現代文明打攪的那些村子裡,恐怕還行。」陳剛悶悶不樂地說。
他在想,傳說和照片反映的,當是發生在一個僻遠村子裡的事情。
「你說是哪個村子呢?」
陳剛說不出來。他不知道是哪個村子。這才知道,他們準備工作遠沒有做到家。是否應該向當地政府求助呢?看著那些貿洽會廣告,他卻不想去,去了恐怕也是一無所獲。
「如果真的是發生在抗戰時期的事情,當年見到龍的人,怕都老死掉了吧。那個時代的事情,今天怕是真的沒有人關心了。」李傑擔心,即便找到了那個村子,也沒有用。
「難道,龍就不願意在和平時代重新現身於年輕人面前,並給他們一些教誨麼?」陳剛恨恨地說,眼前又浮現出在大慶見到的那個新新人類。
「恐怕,龍並不是為著意義而存在的。」
賣豬肉的李傑說出這樣的話來,把陳剛嚇了一跳。他想他一定是從《讀者》或《青年文摘》一類的雜誌上摘錄的警句。陳剛班上的學生都是這樣的。李傑很要強,把業餘時間都花在了自學上面,可惜竟沒有一個女人慧眼識珠。
他們有些氣餒,便回到了住處。周圍都是髮廊,濃烈地盛開著女性青春的腐敗之花。他們竟看到了在去哈爾濱的列車上遇到的那個四川姑娘。世界比一節臥鋪車廂還小啊。
不久,夜晚來臨了,世界被卡拉OK的聲音淹沒了,連他們住的這家小小招待所裡也有夜總會演出。俄國女子──卓婭和舒拉的後代們──跳起了脫衣舞。中國姑娘都在暗暗忌恨她們搶了生意。
陳剛和李傑實在睡不著,煩躁地又來到了江邊,看見對岸有野狐眼睛般的的燈火。
堤上有幾個日本人在閒逛。又來了一隊美國人,扛著攝像機。陳剛心裡來回倒騰著一些詞句:璦琿條約,滿洲國,中美撞機,老頭,默多克,佈滿電視天線的村子,龍,隱藏起來的龍,龍隱。
他們回到招待所,電話又響了,問要不要做按摩。他們回絕了。倆人躺在一張床上,摟抱著,睡不著覺,陳剛便想像著龍,想像著龍的爪子像按摩女的十指一樣梳理著這世界混沌一片的脊樑,想像著他們明天就要深入龍潭,找到的,恐怕僅僅是龍的屍骨。
【六、飛龍在天】
第二天,吃早飯時,卻意外地獲得了有關龍的消息。在餐廳中,有一個旅遊團隊,與陳剛和李傑同坐一桌,熱烈地講著對岸的事情。聽見陳剛和李傑在說龍,年輕的男導遊便插話說:
「見過。在老毛子那邊能見著龍。」
「你說什麼?」陳剛的筷子差點從手中掉了下來。
「是在老毛子的博物館裡,有龍的屍體。」
「龍的屍體?是什麼樣子的?」
「什麼樣子?還不是龍的樣子。」導遊比比劃劃地說了一遍。
看到陳剛和李傑顯露出那樣的一副神情,導遊飛快地轉了轉眼珠子,說,你們要想看真龍,就跟我們一起出境吧,但今天太遲了,過江去玩的人太多了,要等五六天。但等陳剛給了導遊三百元小費後,他又說可以馬上去了。
當天他們便辦好了各種證件,上了船。這是兩層樓的渡船,飄揚著五星紅旗,上面載的都是中國遊客。旁邊還有一艘,是對方的。俄國人扛著蛇皮袋,呼哧呼哧在往船上搬,像是一群群剛剛打到猛犸象的猿人。陳剛和李傑心中滋生了一種強烈的非現實感。
原本只想在中國境內尋龍,但一念之間便要去國外了,好像是做夢啊。而如今出國竟是這般的容易。
船兒嘟嘟嘟地一會兒便開過了主航道。黑龍江早先是中國的內河,後來,才成為了兩國的界河,俄國人管它叫阿穆爾河。江面白花花的,冒著豆花一樣的怪泡,但一直沒有龍出現。在那邊的入境處,邊防人員十分倨傲,中國遊客僅等待驗證通行就花了兩三個鐘頭。上街後,景色馬上便與中國這邊不一樣了。陳剛記得,這座城市,一個半世紀前還叫做海蘭泡。
導遊詭黠地說:「很快便能看到龍了。但是,也有更多的好玩的。」
來了一個地陪,是一位身高馬大的俄羅斯女人。她帶領中國遊客參觀了一些地方,包括紀念碑、廣場、領袖塑像等。一路上總是有俄國小孩找大家討錢或者賣郵票。陳剛和李傑焦急地等待著去博物館,卻不去管俄羅斯人。
布拉戈維申斯克地質博物館終於到了,是一座白色典雅的歐式建築。有關這座遠東城市的歷史,它怎麼從一片荒蕪,最後變成了俄羅斯民族的重要聚居地,通過展品而一覽無餘。陳剛和李傑卻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是去注意動物標本的陳列。
動物很多,有熊、鹿、狼等,體現出了寒帶的特徵。據說此地的森林直到今天仍很茂密,野生動物出沒無常。但是,龍在哪裡呢?
終於,見到在玻璃櫃中,有一個動物的屍體,僅僅是骨架了,樣子比較怪異一些。
講解員似乎不屑一講,就帶著中國人過去了。大家也都沒有留意那傢伙。只有陳剛和李傑故意拉在了後面。仔細看,它應該是一頭脊椎動物,有一個碩大的腦袋,有勻稱的四肢,尾巴很長,像是爬行綱,但又與他們見過的任何爬行動物不同。最讓人興奮的,是它的腦袋上有一個角質物。這骨髂還沒有成為化石。
陳剛舉起照相機,正要按下快門,俄國講解員發出了防空警報般的吼叫:「博物館裡是不讓拍照的!」在北京語言文化大學進修過的她用標準的普通話這麼說。
「對不起,我們只是想知道,這是什麼怪物呢?」陳剛嚇得趕忙收起相機。
「我們的祖先打死的一種野獸。中國人叫做龍的。」講解員使勁朝上揚了揚下巴。
「可是,你們怎麼能確定這便是龍?」陳剛心跳不止。
「是龍,」她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俄羅斯科學院的專家都這麼說的。但我們也不知道龍在動物分類學上屬於什麼。」
「還想問一問:你們是怎麼弄到手的呢?」陳剛的語氣是小心翼翼的。
「嗨,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是一八五八年那場俄國與大清的戰爭中的事情。我們的穆拉維約夫將軍把黑龍江裡的龍打死了。」講解員像是有幾分得意。
陳剛心中堵得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事實是,一個半世紀前,無數的龍便嗷嗷叫著,在這一帶的河湖、沼澤和森林中出沒。那時,這塊面積達六十平萬方公里的土地還屬於中國。但戰爭毀壞了龍的家園。大清的龍旗沒有庇護住它們。作為戰利品的龍,真的是很可憐啊。但是,龍的後代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並被人救助且拍下了照片。龍回到了南岸居住,現在,正在被覺醒的人們尋找。
想到這裡,陳剛又有些高興起來,畢竟,看到了龍,證實了龍。雖然,它在這裡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它與熊、鹿、狼等劣等動物並處一室。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值得慶賀的一天。
「一定不能拍照片嗎?就拍一張?」陳剛實在不甘心。
「不行。」講解員嚴正地說。「這是在俄羅斯。」
在博物館裡,果真豎立著中文的「禁止攝影」、「請勿隨地吐痰」的標牌。這樣一來,龍連一分影像,也回不去了。陳剛想到,據報道,中國的考古學家、古生物學家正在與俄羅斯同行搞聯合調查。他們怎麼也沒有注意到如此重要的情況呢?
餘下的參觀,陳剛和李傑都無心情了。
吃了晚飯,他們決定到旅館外面去散步。夜還沒有來,俄國的妓女便出現在台階上了,由一個年輕的中國男人領著,開價是三百元人民幣/次。不少中國人大大方方上前詢價。還有脫衣舞會,也在賣票了。但更多的中國人還是湧出了旅館,興奮不已的樣子。
他們群聚在沿江大堤上,不知要做什麼。有的說東北話,有的說江浙話,有的說北京話,有的說廣東話,用焦渴的眼神,望著一字線展開來的對岸。黑河的建築物正在以飛快的速度成長。中國人是那麼的多,在大堤上好像是茂密的灌木叢。陳剛一下覺得這裡簡直成了中國人的天地。這麼多中國人聚在這裡,都分不清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了。
陳剛不禁想起了江東六十四屯,眼前出現的是數千具屍體。轉眼看去,見江邊還佇立著一尊躍馬橫槍的軍人塑像,雙眼炯炯地照射著南岸。那正是穆拉維約夫將軍,那位屠龍有功的俄羅斯東西伯利亞總督。一些俄國人,穿著節日盛裝,正在塑像下面拍照留影。
這時,黑龍江上空的飛翔著的晚霞變化了。晚霞主要聚集在主航道的南面。像是千萬個品種的菊花,忽啦一聲絢爛地開放出來,又如同核聚變的一瞬。有的赤金,有的紫黑,有的桃白,有的顏色是無法形容的。它們在拳縮,在怒展,在波濤般起伏,在銀蛇般狂舞,在金魚般跳躍。說這晚霞是除夕之夜的焰火,也是恰如其分的。總之,那是一個無比繁榮、自足和向上的世界所能展示的奇觀美景。大自然像是受著一個皮影戲師傅的調控。江面有些不自在了,水聲嘩嘩的越來越大,使人產生了河圖洛書即將浮出的預感。陳剛和李傑看看天,又看看水,都咬緊嘴唇不敢說話。
猛然間,龍便毫無預兆地出現了。龍飛騰在半空的萬重晚霞中。它是以黃色為主的彩色身段,通體發光透明,靈活而威武地躥動和跳躍,有時衝向江面,有時又升入雲端。龍就像一位表演高空特技的鮮族雜技演員。看得出來,那是激光打出的龍。它出現的方位,正是黑河貿洽會主會場的正上方。龍在炫耀,龍在展示,龍毫無顧忌,龍傲視一切。在黑龍江北岸,所有的中國人都長時間鼓起掌來。在龍的輝映下,天空中彷彿浪花無際,流麗的浮雲中跌宕出的紅光像是鮮血,江邊矗立的穆拉維約夫將軍塑像頓然失色了。
那是等待了五千年、六千年或者七千年的龍哦。但只有在江這邊才能看到!陳剛緊緊拉著李傑的衣袖。李傑泣不成聲。陳剛說,「哭什麼,讓老毛子看見了笑話!」
自然,龍的出現與俄國人無關。俄國人仍抱著酒瓶在街上走,在江邊逗狗,做他們的事。他們沒有羨慕的神情。
【七、潛龍在淵】
次日,陳剛和李傑回到了自己的國家,回到了龍的國度。他們發現龍的文化正在被發揚光大。
出國不過一夜間,大街小巷便出現了無數龍的招貼畫和廣告牌。連洽談會的會標,也更換成大龍圖案了。似乎不以龍,便吸引不來客商。但那些龍千篇一律,無不具有日本卡通的特徵,而喪失了古代中國龍的多樣性、莊嚴性和靈異性。製作者不知是從何方聘來的,分明是拙劣和漫不經心的。但這拙劣和漫不經心,大概才是時尚和流行吧,那被稱作「酷」的。陳剛和李傑卻很生疏。
他們逢人便激動地大談在江北博物館中看到的那條龍。但人們都不感興趣。一些人甚至笑道:「是假的,因為知道中國人喜歡龍,所以弄一個出來吸引遊客。老毛子精著吶。」
陳剛很心哀,覺得同胞們仍舊像百年前日俄戰爭時期那樣無知,是魯迅先生所痛心疾首著的那種可憐的看客。而且,如今,他們看電視連續劇看多了,更不清楚真正的歷史了。江對岸的居民,倒是更有文化底蘊一些。但事實是,陳剛和李傑成了在兩邊都不受歡迎的人,無聊的卻是他們。
忽然,陳剛覺得鼻頭涼了一下,跟著又是一下,如同被女人用舌頭輕舐。他惶惑地抬頭看去,便笑了。原來是下雪了。
這時,很多人湧到房子外面來拍照。人們都在撫掌而笑,不少人手拿烈酒瓶,北極狐一般笑一笑又喝上兩口。正是七月天。雪的蒞臨奇怪極了。陳剛和李傑感到遍體涼意紛起,有些懼怕,便回到了招待所。他們心事重重,哪裡也不願去了。
很快又到了傍晚,他們又念想起了激光龍,便到窗戶邊去觀望。但是漫天飄雪,陰霾重疊,連五彩晚霞都沒有了,龍隱,自是惟一的現實。僅僅是歌舞廳仍然熾烈。俄羅斯女人脫得光光的。她們不懼嚴寒,在地面蛇狀起伏。她們神秘的形狀使陳剛又想起了對面博物館中的龍,肺葉中彷彿淤堵滿了灰塵。事出倉促,暖氣還沒有來得及供應,看客中有人穿上了裘衣。五湖四海的人們看得癡迷,忘記了一牆之隔的全球氣候變化。陳剛和李傑只好一杯杯地喝伏特加酒取暖,慢慢都醉了。他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回到客房的。門口已經有小姐在等候了。他們彷彿又回到了北上的列車,回到了溫暖而曖昧的車廂。
第二天一早,他們看見黑龍江結冰了。成千上萬的人們聚集在江邊堆雪人,那壯觀的場景難以用言辭來形容。陳剛和李傑不知所措。但全黑河似乎都習以為常了。這個世界,所有的變化都不再讓人感到驚奇。來自南方的陳剛和李傑倒像是鄉巴佬了。但是,是誰造成這種變化的呢?
陳剛又看到了那幾個日本人。他們正興高采烈與地方政府官員交談著什麼,他們間連翻譯都不要。官員中有幾個人,曾出現在昨夜的脫衣舞現場。原來是日本人搞了一個局部氣像人工控制的項目,而這件事的出發點是為了使貿洽會更有吸引力一些。廣東的客商提出了要求,說一定要看到雪景,否則他們不會來的。他們咬定,東北一年四季都應該是有雪的。這樣的要求很無理,但看到時下滿眼冰雪的現實,又覺得他們的要求不也盡在情理之中麼?氣象控制的花銷,當然不是由黑河政府出的,而是由廣東人出的。
日本人也出了一些。日本人有他們的如意算盤。他們回到了東北,心情激動。
就在黑河的官員與日本人交談的同時,龍被更加地推崇了。人們築起的冰雕,百分之百地都做成了龍的樣子,以及,龍的九個孩子,還有龍女。蛟螭等也被造了出來。小學生們難以從整體上把握龍,便做蜥蜴。有部分龍的群雕乾脆模仿了F4演唱組合。這時,才知道,請來了真正的行家做藝術指導。那是要花大價錢的。但龍的形象仍然十分卡通。陳剛的胸口鼓蕩來鼓蕩去,慌亂得不行。他聽見地方政府的人在說:「改名啦。不叫貿洽會,叫國際龍燈節喲!」
「聽,什麼聲音!」是李傑在顫然叫喚。
陳剛側耳去聽,便聽見了一道嗤啦啦的連續聲音,是從江面上傳來的,正向遠處奔逸而去,不仔細聽,便被忽略了。結冰了,應該是沒有航船的。但這卻是破冰的聲音。
日本人和黑河政府的官員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陳剛脊椎一震,忙拉著李傑,坦克般起動,往江邊飛奔而去。他們摔了好幾跤,爬起來又瘋跑。
在主航道南側的冰面上,陳剛和李傑看到了一條長長的裂縫,逕直通向遠方。往下能看到墨黑郁滯的江水。冰面是被某種尖利的東西劃開的。水中散發出濃烈的魚腥味。
「只有龍角,才能製造出這種確實的效果!」李傑叫起來。
陳剛堅信,龍被感動了。藏匿在水底的潛龍,終於出現了。大雪,是龍帶來的麼?
或者,大雪,吸引了潛龍?
【八、水底的龍】
這時,身後傳來了奇異的說話聲。陳剛和李傑回頭看去,見岸邊還站著兩個人。是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穿著銀色連褲服,個子高高的,乍看像是外星人。他們的身後,有一台越野車大小的氣泡狀古怪金屬裝置,但沒有輪子。
白人和黑人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陳剛和李傑,使後者十分緊張。
「你們是在找龍嗎?」黑人神情坦然,用流利的英語問。
「是的。」陳剛猶豫了一下,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回答。李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們這是第一次與外國人面對面交流。他們擔心自己不懂禮儀,有損國體。
黑人露出一口潔白如廁所瓷磚的牙齒,大大方方地笑著。
「您怎麼知道我們在找龍?」陳剛大著膽子反問了一句。
「因為我也在找龍。」
「您來自哪裡?」
「南非。」
「南非,天吶。您的國家現在正是寒冬臘月吧?」
南非人不屑地朝著周圍的冰雪世界揮了揮手,道:「看,環球同此涼熱,哪裡還有冬夏之分?龍不再為中國所獨有了。龍是為全世界的六十億人而存在著的。南非也發現了龍。南非人也崇拜著龍。我們成立了研究會。不過,我們的調查表明,最容易找到龍的地方,還在中國吶。這次,研究會派來了三十幾個人,在中國各地分頭尋龍。我來到了黑龍江。我確認這裡有龍。我是用非洲人的立場在尋龍啊。」
一直板著臉一言不發的白人說:「我來自新西蘭。我們那裡的情況也跟南非一樣。」說罷,他靦腆地笑笑。
不知不覺間,世界已發生了奇妙的變化,陳剛說不上是興奮還是畏懼。大家不約而同把目光投射到冰面的裂縫上。
「一頭龍剛才就從這下面經過。」南非人用行家的口吻說。
「我們在水下安放了佳能AR2聲控照相機。一有物體從三十米的範圍內經過便會自動按下快門。我們在這裡等待一個半月了。」新西蘭人拿出一張即時成相照片,果真,上面有一個黑乎乎的巨大身影。新西蘭人把照片晃一晃便收了起來。陳剛想到他們的那張照片,覺得再也不好意思拿出來作比較。
新西蘭人指著身後那古怪的金屬傢伙說:「我們帶了一台深潛器來,它不是普通的潛水鐘。是法國人設計的,意大利人加工的,越南人組裝的。有兩個機械捕捉手,一個浮游生物採集網,艙內配備了JIM系統。JulesVerne2000能夠下潛至深海五千米。用在黑龍江,是大材小用,但是,考慮到是尋龍,使用這樣的超級傢伙,才充分說明我們的誠意喲。中國人,你們運氣好,可以跟我們一道去了。」
深潛器剛好能坐四個人。河底黑黑的。深潛器幾乎不發出噪音。燈光照亮了晦冥不堪的水下事物。陳剛看到了一些萎靡不振的水草和魚蝦。他想,龍靠吃它們而活了下來,就這麼過了億萬年。陳剛覺得一切都像是在神話的意境裡,包括遭遇南非人和新西蘭人,以及平生第一回乘坐深潛器。這是一個神話捲土重來的時代。
大概是受著突如其來的文化震盪,有一段時間,陳剛感到很拘束。他努力搜索頭腦中有關南非和新西蘭的知識,試圖與兩位外國朋友搭話。你們那裡吃人嗎?你們那裡獵頭嗎?你們那裡有不明飛行物嗎?有時候,他又想到了俄羅斯人。他搞不清他們現在是在主航道的哪一側。
駛了一會兒,聲納有了反應。JulesVerne2000追上了一個高速游動著的物體。但還不能馬上確定它便是龍。深潛器加速了,燈光照在那物體的身上。陳剛和李傑屏住呼吸。漸漸看清楚了,那是一個大塊頭,身長大概有十五六米,游姿優美異常。有粗拙的四肢,細長的脖頸,馬兒似的頭。甚至,閃光的鱗甲也歷歷在目了。龍側頭看了一眼,卻沒有加速逃走的意思。它不認識人類,感受不到是一種威脅。
陳剛咬緊嘴唇,心蹦蹦跳。
「這就是龍?」李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得來全不費工夫。」南非人忽然說起了標準的中文。
「感謝技術的進步啊!」陳剛泣不成聲。
這時,他產生了一種矛盾的心情。他希望龍游快一些,又希望它游慢一些。游快一些,是不想讓南非人和新西蘭人多看。他對環球各地的人們崇拜龍的新聞不敢相信,這一點他還有自知之明,《倚天屠龍記》永遠不會在英語世界裡流行,白人給《臥虎藏龍》的恩賜只有一次。他堅信龍是中國的專利,並且是一項不可轉化的專利。還有,說不定,這艇上有捕龍的尖端武器呢。這是什麼時代了啊,龍不應再死於外國人之手。可是,操縱JulesVerne2000的,卻不是他和李傑……游慢一些,是想親眼多看一看這朝思暮想的龍啊。他轉眼去看李傑。李傑的臉部有些歪斜,面色很壞。
這時,新西蘭人一聲尖叫:「危險,注意!」船艙裡的報警器哇哇地響了。
難以置信的是,龍忽然間轉身了,圓睜著暴怒的雙眼,直衝過來,連聲嗥叫,猛烈地撞擊深潛器的外殼。陳剛很自然地想到,它一定是看見船身上的英文標誌了。習慣了舊世界的龍受不得這刺激。自很久以前俄國人和日本人之後,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怪異物體闖入它的家園呢。
深潛器搖晃得十分厲害,很快失去了控制。南非人大叫:「上浮,上浮!」船卻只是往水底坐去。電源忽然斷了。新西蘭人驚恐地喊起來:「趕快進入緊急逃生水下減壓艙吧!」自己先去了。
陳剛看到,龍又一次衝過來,把臉貼在前窗玻璃上,面色總體來講是蒼白的,帶一些金龜子那樣的淺綠色,額頭上有密密的數十道皺紋,掛著幾縷水草,兩眼飽含智慧,卻透露出一副深深的失望神情。
陳剛閉上眼,等待龍把他吃掉。但什麼也沒有發生。他睜開眼,看到龍已經消失了。水域中佈滿一片暗黑的平靜。陳剛忽然不肯定起來。剛才看到的,是幽靈麼?那是時間中的幽靈罷。龍,早已滅絕了。龍作為一個族,分明已經消失在了遠古。
這時,電源又恢復了。新西蘭人已經不見了。三個人駕著深潛器在河底周遊了一圈,沒有發現任何蹤跡,沒有見到龍的屍體、骨架或化石,或者新西蘭人的屍體。他們便悵然驚恐地返回了。
【九、困龍】
他們回到岸上,十分的疲乏。滿地冰雪正在解凍。無數小河歡叫著往黑龍江裡奔淌。日本人因為國內忽然發生經濟危機,貸款的銀行一夜間倒閉,不得不放棄了黑河氣象控制項目,悉數撤退回國。廣東人乾著急,手裡資金攥了一大把,技術卻跟不上。
陳剛、李傑和南非人感到,氣溫在急劇回升。貿洽會/國際龍燈節要功敗垂成了。
在溫室效應製造的巨大暖意中,他們美美地在江堤上睡著了。在夢中,大家都見到了龍。那是西方的毒龍和中國的黃龍雜交成的一種新型龍。
半夜時分,陳剛忽然驚醒了,看到面前有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燈籠般的眼睛,長在一張馬臉上。一頭龍臥在面前,正在沉重地喘息。陳剛看到,龍眼中長滿了蛆。他嗅到了濃烈的魚腥氣。他猜測龍的身體上一定分佈著無數的沾液腺,那是用來交換氣體的。
他不安地朝四周看看。全城的燈都熄了,黑河一片死寂。
他的本能反應是拔腿逃跑,卻僵住了一動不能動。他只好又去看龍。龍無力地趴著,把頭正對著陳剛,求助似地看著陳剛。它的身邊,是一尊正在融化的冰雕龍,頭和大半個身子都化完了,像是西湖畔的秦檜跪像。
陳剛不敢確定,這是否便是致使新西蘭人失蹤的那條龍。或許,新西蘭人便在它的肚子裡呢,此刻已化成了一包血水。那麼,在深夜時分,龍上岸來幹什麼呢?陳剛一陣恐懼。
陳剛慌忙搖了搖李傑。李傑醒了,看見了龍,「呀」地叫出了聲。龍被這叫聲嚇了一跳,頭向上昂了昂,像要站起來,卻又沒有起得來,像是正害著大病的樣子。
陳剛舉起相機,卻被李傑一把按住了。
這當兒,南非人也醒了。他看看面前的龍,說:「做夢麼?是的,做夢。」說罷,又倒頭睡去了。陳剛和李傑交換了一個眼色,一人拽住手,一人捉著腳,把南非人抬到百米外的一處民居後面。從這裡,南非人再也看不到龍了。這時,陳剛和李傑不約而同回望過去,便看到了龍的全軀。
龍靜臥在距黑龍江約二十米的地方,其身圍直徑足有一米,上下略寬,左右略窄,身子是橢圓形的,尾巴比身子略短。龍的四肢深深地趴進了沙土裡,看不清具體的形狀。龍全長大約有十五米,後腿以後的尾部大概有六米,越往後越細,尾尖最細,沒有毛,龍就像一頭巨大的蜥蜴。
陳剛和李傑被一種神奇的感覺吸引,恐懼感也減輕了,忐忑地走近了一些,這時,看到龍的腦袋有小牛犢那麼大,頭上有一根朝天角,位於額頭正上方,獨角根部較粗,角的形狀像牛角,短且直,頂部稍尖但不銳利。龍的額頭向前突起,臉上無毛,鼻子和嘴較近,形似牛頭一般,鼻孔稍小於牛鼻孔,嘴形特別像鯰魚,又扁又寬,嘴上有幾根青色的又硬又長的鬚子,在微微抖動。龍有一個比較細的脖子,形狀很像馬脖子。脖子和身上都有鱗。
他們繼續往龍跟前走,便看到龍身上的鱗片是圓形的,一端略有一些尖,極像是鯉魚的鱗。鱗是不透明的,身脊上的鱗最大,鐵青色,脖子和尾部的略小,顏色也略淺,微帶粉紅色。鱗片在卡卡地抖動,把群聚而上的蒼蠅夾死。這時,他們便不敢再走近了。
「我們怎麼辦?」李傑全身都在篩糠。
「除了報警,我看沒有別的辦法。」陳剛咬咬牙。
「你要報警?」
「這回一定要獲得龍存在的實物證據!沒有武裝力量的幫忙,恐怕是做不到的。」
「但是,說不定,公安會一不留神把龍擊斃的。想一想《E。T。》。」
「公安不是FBI。」
「可是,是公安呀。」
「啊,是公安呀。你提醒了我。可是,我們兩個人怎能擒住這巨龍呢?」
「說什麼呢?你要擒龍嗎?」李傑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陳剛。
「我……」陳剛吱唔起來。他才發現他並不真的瞭解河南人。
「你是那麼想的,對不對?」
「不,我不是那麼想的……是呀,幹嘛一定要擒龍?」陳剛感到自己像一棵嫩草,正在被忽然伸頭過來的野山羊吃掉。
「我覺得,就呆在這裡,好好看著這龍,把它身上所有的細節都記在腦海裡,不用照相機,這才是成熟而文明的舉動。」
「或許,應該想一想,龍需要我們做些什麼?」陳剛的瞳仁猛地閃亮了一下。他記起了龍求助的眼神。
「噢對,你說得對,龍需要我們做些什麼呢?」
一路上隨身攜帶的老照片給了他們以啟示。陳剛和李傑環顧四周。到處是冰雪化解後的汩汩水流。他們彷彿來到了世界上所有江河的源頭。倆人開始用手舀水。水,以最原始和最質樸的方式,一捧捧澆落在龍的頭顱和身段上。龍就像一個慈祥的老人,不停地打著激靈,沾滿晶瑩水珠的龍鬚上下擺動,偶爾,感激地點點頭。但是,它仍然動彈不了。後來,它便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喘氣,彷彿奄奄一息了。
陳剛和李傑都急哭了。他們擔心天很快會亮。到了那時,等太陽出來,龍的命運便更加難卜了。在白晝裡,人們甚至會看出龍的性別,這是一件難堪而危險的事情。
「打打撲克吧。這樣能讓我們鎮定下來。」李傑忽然靈機一動。
他真的拿出兩副撲克牌洗了起來。陳剛一直不知道李傑除照片之外竟還帶著撲克牌,傻了。李傑瘋子一樣地洗牌,再也停不下來。陳剛歪著脖子看了半天,猛地一把奪過撲克,扔了個滿天開花。
撲克牌鵝毛大雪般降落下來,化作了龍身上的鱗片。巨龍猛地睜開眼睛,孩子一般好奇地看著無窮無盡紛墜而下的紙牌。這是龍活了一世,在兩億八千萬年中,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龍顯得有些激動,牛似地哼哼了幾聲。龍看上去比剛才精神了一些。
這時,陳剛覺出天上有某種異樣。他抬起頭,透過迷亂的撲克牌雲彩,看到雪止後的天空,驚人的晴朗,就像暴雨沖刷後的長安街。東方的天庭上盤踞了一條青色的巨龍。那是由七宿三十顆恆星組成的地外生命。在青龍的心腹中,搏動著一顆閃射紅色火光的大星。他知道那才是龍的真心。龍原來是通過時間旅行來到了黑河啊。在這無所不察而略帶嘲諷味兒的星光的直射下,陳剛和李傑都被催眠了。
他們醒來後,發現龍不見了。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溝,逕向黑龍江而去,泥土中散發著濃烈的腥氣。龍的確存在過,這是不假的。他們追悔莫及。這時,南非人搖搖晃晃走了過來,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昨晚做了一個夢,夢中,他見到了真龍。陳剛和李傑不說話,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南非人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忽然一下子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十、龍在好萊塢】
三個月後,陳剛來到了首都國際機場。在貴賓休息廳,他被記者圍上了。
「你自始至終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尋龍》的主角嗎?」
「你對喬治·盧卡斯在影片中沒有設置女主角一事有何看法?」
「你準備怎麼處置你的百萬美元片酬和獎金?」
「你會組織一次更大規模的尋龍行動嗎?是否會使用納米探針、無人駕駛偵察機和噴流機器魚?」
「據說,是硅谷圖形的計算機工程師根據你潛意識活動的腦電波創造的量子龍。你怎麼看安迪·瓊斯和他的新CG實驗室?」
「你認為意識釋放技術會給朝鮮半島的和平進程帶來何種影響?你事先簽訂了記憶抹除合同嗎?」
「你是否準備起訴他們侵犯隱私權?」
……
記者們提的問題實在是混亂,陳剛一個也不想回答,也回答不了。他只是覺得,停機坪上灰黑色的美聯航波音七四七好似一頭巨龍。它將是今夜的七宿三十星,輝耀整個宇宙。
在洛杉磯的頒獎晚會上,陳剛沒有見到李傑和南非人。
回國第一天,陳剛便看到,大街上《尋龍》的DVD已經氾濫成災了,都是盜版的。他花十塊錢買了一張。小販認出了陳剛,要他簽名。
攝制的細節仍然是科學、政治和外交機密。陳剛心中有一百個疑問:他們怎麼能夠製造出那麼逼真的實體龍,並把它搬運到了黑龍江?是如何通關的?怎樣辦的檢疫手續?都把誰收買了?回扣多少?草草收場的貿洽會/黑河國際龍燈節有何貓膩?它是在為龍的到來打掩護嗎?外經貿部的人到底參與沒有?會發生龍的傾銷與反傾銷嗎?龍現身的技術秘密在哪裡?龍是計算機控制的仿真道具嗎?A。I。?是激光全息的?還是如同侏羅紀公園裡的龍,用真實的基因片斷復原或者拼接的?龍的脫氧核糖核酸雙螺旋結構是什麼樣的呢?或者,安迪·瓊斯真的用計算機搞出了一個人龍共存的VR世界?或者,是某種更加先進的技術?他們把某一段黑龍江給逐格影視化了?誰根據他的潛意識創造的龍?誰能把意識變成物理現實?真的是量子龍嗎?哇,那可不得了,沒有量子力學,就沒有電子和光電革命,就沒有全球經濟……不過,這一切都沒有確定的答案。惟一知道的是,總之,龍確實復活了。這已上了《科學》和《自然》的封面,連《華盛頓郵報》也做了整版報道。陳剛想,他們是辦得到的。十三億人的市場讓他們有靈感與激情創造一切。
陳剛無精打采地蜷縮在沙發裡,與老眼昏花的媽媽一起,從頭看到尾看了一遍光碟。畫面既清晰又完整。陳剛如何在網上發貼子,如何與李傑見面,他們如何乘火車到哈爾濱,如何乘船到俄羅斯,都被滴水不漏地拍了下來。這個他卻知道:他們已經有辦法把一些特定的空氣分子改造成微型攝像機鏡頭。在看到水底追龍那一段時,他感到了心驚肉跳。新西蘭人逃出船艙,被龍吃掉的場面是真實的。其實這本也有可能發生在陳剛身上。之所以沒這樣,大概是因為對方認為如今中國人比新西蘭人更有用。
這時,他這才注意到南非人的頭上有兩個隱隱冒起的鈍角,並可以沿顱骨表面游動。河南人的神情和動作都很怪異,包括洗牌,無不充滿疑點。
陳剛從喉嚨底部發出一聲低頻的怪嚎。他從沙發上殭屍般躍起,彷彿鬼魂附體了,撲過去就要砸電視機,千鈞一髮之際,卻在媽媽的鱷魚般威嚴的目光下中止了行動。
渾身鱗皮的老太婆抱怨道:「兒啊,你可千萬不要起訴他們侵犯隱私權呀。人家是美國人,中國的法律管不了的。」
在媽媽的勸說下,陳剛也覺得這事有些不妥。他已經得到了百萬美元片酬。萬一自己真的是華納兄弟公司的一個可操縱因素呢?他與別的劇中人一樣,可能都是虛擬的。
而攝制的過程還遠沒有完結。他渾身冒汗地打量了一眼媽媽。她面目慈祥,眼角密密的皺紋像龍一樣無比真實。他又想到了那個賣碟的小販。他請求他簽字的語氣,也像龍一樣是那麼的誠摯。還有街上的人群和房屋,的確也是自古以來就存在於那裡了。
他便想,退一萬步說吧,真正的主角並不是他。龍才是主角。龍會起訴陳剛干擾了它的私生活嗎?笑話。龍隱,是惟一的現實。因此,回到那個問題:龍真的是被製作的嗎?不,龍是真實的,具有強大的非製作性。龍存在了兩億八千萬年,不依附於任何人、任何意識形態、任何機構組織、任何跨國公司或者任何民族國家而悠遊於世,繁衍後裔。但它被美國佬偶然拍下了,這雖也是一種必然,卻被人稱道為資金和技術的奇跡。
龍的生命因此得到了昇華。
很快,陳剛的大腦裡充滿的都是美鈔的影像了。他讓媽媽去給他做一碗荷包蛋。他想給賣肉人打個電話。聽多了美式英語,他想聽一聽純正的河南口音。他想告訴李傑,有了美國人給的這筆錢,他們就有辦法尋找真龍了,從而一勞永逸證偽好萊塢的造龍神話。是的,為什麼要找龍,大概就是為了這個吧。在中國,一百萬美元找一條龍還找不到嗎?但電話怎麼也打不通。李傑還從網上永遠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