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雜草 文 / 韓松

    我認識老藍的時候,他五十出頭,獨身一人居住在北京的一個大雜院裡。隨著來往的增多,我們慢慢地成了忘年交。老藍是一名普通工人,身世平凡,到目前還沒有結過婚。這件事有時讓我很好奇,卻不敢貿然打聽。

    有一次,我在老藍家裡翻看他的舊相片冊,看到了一個姑娘的照片,長得十分標緻,梳著老藍那個年代流行的大辮子。這時,我才半開玩笑地向老藍詢問,這是不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老藍就有些不太高興,深深地歎氣,像是觸動了心事。我也便不好再問了。

    過了一些時候,又有一次,我請老藍喝酒,不知怎麼竟喝了那麼多,倆人都喝醉了,胡亂說了許多話,最後,老藍哭了,忽然,衝動地對我說:「你不就是想聽有關我的故事嗎?」我心裡一緊,說,隨便說說而已的,你個人的隱私不一定非得告訴我。「我一定要告訴你,這件事情,埋在心裡很久了。而且,它事關一個歷史大秘密。你們這些年輕人,叫什麼新新人類來著吧,應該知道它。」

    老藍便說了起來。老藍說:

    你看到的照片上的姑娘名叫小紅,是我原先的女朋友,也住在這條胡同裡,小時候一塊兒玩,一塊兒上小學、中學,我們是青梅竹馬。

    中學畢業後,我們都參加了工作。戀愛關係也正式確立了。雙方的大人都知道這事,鄰居們也常拿我們開玩笑,問什麼時候吃喜糖呀?我也覺得,與小紅住到一個屋簷下面,是遲早的事情。

    那段時間裡,可以說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我與小紅一起逛公園、看電影。我們那個年代,談戀愛很簡單,不像現在這樣,有很多的刺激和新鮮的方式。

    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有一天,這條胡同裡的居民,都接到了革委會的通知,說要進行體檢。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都必須參加。事情來得很突然,我和小紅都去了。我記得是再普通不過的一次體檢。連聽診呀,照X光呀也沒有,也就是從指頭上抽了一滴血,說要拿去做化驗。

    不久後,就有了小道消息,說是全北京市都在做這種體檢,要挑選出一批身體最棒的人,派遣到國外去。單憑一滴血怎麼能看出身體棒不棒呢?到國外去幹什麼呢?當時,人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定是支援亞非拉建設了。我和小紅都覺得有些好玩,但也想到絕對輪不上我們。

    又過了一些時候,我們都快把這事忘了。這時,結果出來了。小紅通過了體驗,而我沒有。看到那張體檢單,忽然間,我心中泛起了一種奇怪感覺,並且,悶悶不樂起來。

    我記得,那天,我們拿著體檢單,一起走回去。胡同裡的大廣播響著歌曲: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聽著竟有些刺耳。我低著頭不說話。

    「你怎麼啦?」小紅的臉紅撲撲的,倒是十分興奮。

    「沒有什麼。」

    「你真的相信那個小道消息?」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放心好了,我不會離開你的。」小紅說著,拉住了我的手。

    但是,小道消息是真的。小道消息比大報的社論還可靠,這正是我們那個時代的鮮明特徵。很快,革委會又來了通知。這條胡同裡有三個人,被選拔上了。三個人都是女的,其中便有小紅。

    通知上說,根據上級組織的安排,小紅她們要立即參加出國培訓,但更具體的,也沒有講。

    小紅這才愣了。她眼淚汪汪地拿著通知來找我,說怎麼辦?我也很不知所措,但這時候,我倒是比她鎮定,也有一些心理準備,說,「你去吧。如果真的是國家需要,我也不能阻攔。我會等你的。你完成任務回來後,我們還能在一起。」

    我們那個時代,上級的命令就是一切。個人要服從集體。大家的組織觀念都很強。

    這件事情上,我和小紅都無法說什麼、做什麼。我甚至覺得,從某個方面講,小紅能夠被選拔上,不也很光榮麼。我不應該太自私。

    不過,這事仍有些怪怪的。北京那麼大的範圍,那麼多的人,怎麼小紅就輪上了呢?她有什麼優勢呢?跟那一滴血有什麼關係呢?總是沒有聽說過。

    小紅便開始上培訓班了。這是脫產的學習,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京郊的一個地方,要學習三個月。具體地點保密。這樣一來,我們就不能經常在一起了。

    只有到了星期天,小紅才回家一趟。第一個星期,我興沖沖地去迎接她,卻發現她的神態不怎麼對頭。我再三問她怎麼回事,她都不說。

    她只是說:「這是紀律,對最親近的人也不能講。」說罷眼中似有淚光閃爍。

    小紅不告訴我,但是,很快,小道消息又流傳開來了。原來,這批精心挑選的人,不是去支援亞非拉的建設,而是要派到美國去。

    你知道,那個時代,美國在我們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國家啊。那是腐朽沒落的資本主義世界,是美帝,我們天天在報紙上痛罵的。另一個,就是蘇修了。雖然,不久前我們已和美國建立了外交關係,但它在人民的心目中,仍然不是好東西。

    說心裡話,我不願意小紅到那種地方去。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這天,等小紅又回來的時候,我在胡同口上截住她。我說:「陪我走走吧,我有話要對你說。」她一言不發,跟著我一道走。我們來到了朝陽公園。我把我聽到的小道消息告訴小紅。小紅默默無語。

    我熟悉小紅這副神情。看來,小道消息是真實的了。我的心中又騰起一片灰翳。

    小紅見我難受,憐惜地看著我,說:「你不要這樣,你應該為我高興。」

    「可是,你其實也不怎麼開心。」

    「我也捨不得離開你。」

    「你們要去多久?」

    小紅咬住嘴唇,低下頭。再三問,她也不說。我又說:「為什麼是去美國呢?這一段時間裡,我都不好受。今天你一定要告訴我。」

    小紅用一種略帶驚詫的奇怪表情看著我,第一次,我覺得她很陌生。看樣子,她在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她不願意違反紀律,但又不願意讓我蒙在鼓裡。我們青梅竹馬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互相隱瞞什麼的。

    小紅後來還是說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們是去美國的工廠當工人。另外,這一去,可能會很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等到我回來。這都是在培訓班上才知道的。」

    說完,撲在我的懷中,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的頭一下子蒙了。

    小紅對我說,在培訓班,每天上課都很緊張,要學習機器的流水線操作,還要學習英語日常會話,學習美國的生活習慣。僅一個班,便有兩百多人,四分之三是女生,都很年輕,有的是參加工作了的,有的還在學校讀書,其中,大部分又都是農村來的。

    老師是外交部、外貿部來的專家。老師告訴大家,根據中美達成的一項協議,中國要派一批人去美國工廠做工。為什麼美國工廠需要中國工人做工?為什麼需要這麼多女人?具體做什麼?老師沒有講,只是說,要到了那邊,由美國人再分派。更多的情況,也就不清楚了。大家猜想的是,這次去,是要為國家掙取寶貴的外匯,是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

    「你還沒有說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我不能去呢?我也是優秀工人啊。就因為我是男的?你們班上不是也有男人麼?」我忿然說。

    這時,我想到的是,不管去哪個國家,哪怕是美國,如果我能跟小紅一起去,那也好呀。我又一次想到了那個奇怪的體檢。

    「這件事情,我也一直很納悶。」小紅說。「老師倒是提起過,說是因為『基因』的緣故。為什麼你沒有通過,而我通過了,那是因為我們的『基因』不同。」

    「『基因』?」這是一個陌生的詞彙。我困惑地搖了搖頭。

    「嗯,沒錯,老師說的就是『基因』。」

    「什麼是『基因』?」

    「我也沒有弄明白。老師也是很神秘的樣子。」

    「到底是什麼呢?」

    「問了同學,據說跟血統有些關係。」

    「血統?是我的血統不好,才去不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說得清楚。」

    小紅忽然有些不耐煩起來。末了,又神經兮兮地囑咐我,說這是國家機密,她告訴我的這些事情,我可千萬不要再告訴別人。

    小紅說到「國家機密」這幾個字時,表情有些恍惚。我悵然地點點頭。這時,我很想擁抱一下小紅,卻忽然沒有了勇氣。我感到,我和小紅之間已隔了一道什麼東西。幾個星期的培訓,使小紅不再是原先的小紅了。

    小紅又走了。跟下來的幾天裡,我腦海裡都是「基因」這個古怪的詞彙。我問遍了胡同裡的所有人,他們也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跟血統有關?要這麼說起來,我的血統才好呢,至少不比小紅差。我們家裡,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都是工人出身。我也是工人。但小紅據說還有個遠親是右派呢。

    不久後,又聽到了小道消息,說僅在北京城裡,至少便有兩萬人在參加培訓,全國加在一起,還不知有多少呢。大部分也都是女人。最奇怪的是,培訓班上的,既有紅五類,也有黑五類。不是說由「基因」決定的嗎?紅五類和黑五類,有著相同的「基因」

    嗎?我著實也想不明白。

    最後,我在中學老師那裡,才問到「基因」到底是怎麼回事的。老師告訴我,所謂的基因,便是遺傳物質的基本單位,是DNA分子中特定的核甘酸序列。基因與人類生活和生存關係最為密切。人類有二十四條不同的DNA分子鏈,共包含約三十億對鹼基即核甘酸,其中蘊含著人類所有的遺傳密碼乃至人的生、老、病、死之謎。

    我這才想起,對啊,生物課上,似乎也略微提到過啊,但我當時不用心,早忘記了。

    但是,這卻讓我更加弄不清楚小紅被選中去美國的理由了。她的父母遺傳給了她什麼不一樣的基因呢?還有那些同時被選中的人呢?這種基因,與美國有什麼關係呢?

    講到這裡,老藍頓住了,眼中含著淚。我的心頭一片亂,像有許多螞蟻在爬。我活到二十五歲,這事聞所未聞。正史和野史中,都沒有記錄過,共和國的短暫歲月裡,竟然發生過這麼一樁奇事。

    「你們所經歷的,真是一個奇怪的年代。」我喝了一口酒,像看外星人似地,重新打量了一眼老藍。「那麼,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老藍說:「我剛開始也一直弄不明白。後來才慢慢打聽到了一些情況,當然也是小道消息。那時,小紅都快要走了。」

    老藍說,你知道尼克松訪華吧?那是一九七二年的事情。尼克松來到中國,簽訂了中美聯合公報,中國與美國建交了。當時,這事轟動了世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有一件事情,恐怕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那就是中國還與美國簽訂了一項秘密協定。

    當時,根據小道消息,這件事涉及到尼克松來中國的真實目的。表面上看,是要聯合中國對付蘇聯。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更長遠的目的。就在尼克松訪華的前一年,美國布魯金斯研究所預測出,再經過二十多年,世界就要進入一個名為經濟全球化的時代,屆時,美國國內由於勞動力缺乏,製造中心將全部轉移到國外,美國市場將面臨大量來自發展中國家的商品的衝擊,美國將出現巨大貿易逆差,地位將受到威脅,而正是在那個時候,中國卻因為勞動力的廉價和豐富,將崛起成為經濟大國,最終與美國形成全面競爭。布魯金斯研究所建議,美國應該提早為此做好準備,其中一個措施是,把中國的勞動力引入美國,及早為我所用。

    但是,其時的中國還沒有搞對外開放,勞動力的自由市場沒有形成,人力資源都是死的。美國人於是便私下向中國領導人提出,為了兩國的友好,能否通過某種秘而不宣的渠道,從中國輸入一批廉價勞動力。他們將在美國從事製造業、加工業的工作,當然了,有一個前提,他們拿的工資,僅僅是美國人的十分之一,而且,他們所從事的領域,也是美國人早已經不想再干了的低級工作,否則,就變成搶飯碗啦,美國的勞工組織也不會答應的。

    這件事一提出來,便在中國高層引起很大的震動。要說起來,當時,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的交流,總體上,還是十分不暢的,也有著很大的忌諱。老百姓連收聽外電,也要被認為是裡通外國,當作間諜來懲處。所以,聽到要把一批優秀的中國工人派到美國去,中央也出現了不同的聲音,尤其是江青、張春橋他們幾個人,更是藉機來說事。

    但這件事情,最終還是成了。據說,很是偶然,當時,有幾位人口專家不知怎麼聽說了這個消息,便上書中央,建議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從根本上摧毀美帝。

    老藍說,在這裡,需要交待一個背景。那就是當時中國的人口,已經達到了八億。

    城市面臨巨大的就業壓力,這也便是上山下鄉運動的一個起因麼。馬寅初的人口論,正在得到重新考慮。計劃生育政策,在一九七一年便被提了出來。而美國人口生育率卻一直在下降之中。

    「這與摧毀美國有什麼關係?」我不解地問。

    老藍說:「你說,美國人在考慮二十年後的事情,我們中國人難道就不會去考慮麼?當時,毛主席就作出了一個預言,說二十年後,中國會出現巨變,最終成為美國的強大競爭對手。長遠來看,美國才是中國最大的敵人,我們的社會制度有著根本的不同,別看現在建交了,最後總要有一場決戰的,而這將決定這個星球的命運。」

    我這才真的震驚了。我認為老藍的說得很對。目前,我們便與美國有點那個意思了。美國人搞索馬裡,搞南斯拉夫,搞阿富汗,搞伊拉克,最後的目標,還是收拾中國。

    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威脅。美國人看到了這一點,中國人卻也不是瞎子。我看看老藍,見他的眼神變得貓一樣綠熒熒的了。他一口乾了一杯酒,又說:「而在七十年代,我們國家雖然也有了原子彈和洲際導彈,但是,從根本上講,無法與美國抗衡。按當時的發展水平,再過二十年、五十年,也無法與美國抗衡。如果要解放台灣,美國人一出兵,那我們就困難了。所以,領導人都在琢磨更好的法子。」

    老藍說,中國人棋高一著,繼核試驗和衛星發射成功後,中國便把基因研究提上了議事日程。基因是個非常嶄新的概念,那時候,世界上搞得好的也不多。但是,中國科學家卻一直在秘密地做著,很早便走在了世界的前列。在六十年代,破譯人類基因組的「六一零」工程便已啟動,到了七十年代中期,中國科學家已經站在公佈人類基因草圖的門檻前了,這一切,到現在,許多人還不是很清楚。

    老藍說:「通過基因研究,科學家們認為,中國擊潰美國的最有效武器,是人本身。美國承受得了任何一種打擊,但是,一旦它的人口飛快地增長,同時人口質量下降,國家便會陷入危機。因此,根據人口學家和基因學家的建議,政府便制訂了一個計劃,決定答應美國人的要求,把一批工人輸送到美國去。這可是一批特殊的人啊。實際上,我們的科學家早就發現,在中國人中,有一個群體,他們的第三號染色體短臂上的一種基因發生了突變,比正常人缺失二十二個鹼基。科學家把這種基因名為商丘基因,因為,最初是在河南商丘的一個村子裡發現的。這種基因基本上是一種生育基因,它的攜帶者,最顯著的臨床特徵便是,性慾尤其旺盛,具有極強的生育衝動和繁殖能力,特別適合在極端惡劣環境下生存,子代容易誘發強烈的犯罪趨向,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便是這樣的人。」

    老藍又說,當時,科學家估計,這樣的基因突變概率,在中國人口中的平均比例是千分之五,而在中國女性中,達到了千分之四十六。這便是中國近年來人口猛增的原因之一,是中國的不穩定因素,也是造成中國落後的重要原因。現在,要把他們中的一些人逐步地輸送到美國去,讓美國人頭疼去吧。

    聽了老藍的話,我的確難以置信。我需要飛快地轉動腦子,才能跟上他說的內容。

    隨著他的話音,我的腦海中便出現了一幅圖景。那便是,成千上萬身攜商丘基因的中國人——大部分是中國女人,漂洋過海,去到了北美大陸。這竟有些像是十九世紀中國勞工前往舊金山淘金的情形,但又不同。這回是國家行為,是國家派她們去的。

    這些被科學家們判定為低劣人種的女人,就這麼稀里糊塗為了國家而去。到了那個花花世界,她們的本能,便自動地發生作用了。她們不斷地與同去的中國男人性交,也與美國男人性交,瘋狂地生育,而不管在異國的土地上能不能養活眾多的孩子們。事實上,她們辦到了。她們是最偉大的母親。在中國這麼貧窮的地方,也能養活,在美國,隨便在垃圾箱裡找點東西吃,不是很簡單麼?何況,美國的法律,並不禁止一個人生多少孩子。這些新出生的孩子,都成為了享有基本人權的美國公民。緊跟著,由於貧窮,由於美國的特殊環境,她們和她們孩子的犯罪基因也都充分地表達了出來。於是,美國人遭遇了建國以來第一次生育狂潮,又遭遇了最大的一次就業危機和犯罪浪潮。隨後是經濟滑坡、道德敗壞、國力衰退。

    我們於是看到,在北美大陸上,黃皮膚、黑頭髮的面孔越來越多。族裔衝突開始頻繁發生。這一步步銷蝕著美國的機體。等美國人醒悟過來到的時候,等到他們決定採取措施的時候,一切晚矣。最後的結果是,在有著頑強生命力的中國移民的競爭下,白種人失敗了。幾代人之後,白種人漸漸成為了美國的少數民族。

    終於有一天,又一個中國,崛起在了北美大陸。只是,全部是由攜帶劣等商丘基因的中國人構成,而且,那是一個母系社會。

    「這就像是滾雪球一樣。」我感慨地對老藍說。

    「不,確切來講,是像雜草一樣。中國人的蔓延,尤其是中國女人的蔓延,世界上任何力量也不可抑止。直到如今,中國女人在國外的存活能力,仍然遠遠高於男性。」

    這使我想到了許多,包括計劃生育的國策。它正是在那個年代制定的。它一定並非心血來潮,它的背景要複雜得多。

    老藍又接著把他的故事講了下去:

    當時,我很難接受雜草的事實。小紅怎麼是雜草呢?她是一朵鮮艷的花蕾。小紅長得不算漂亮,卻很有味道,身體健康,四肢勻稱。她性情溫和,待人有禮,這樣的姑娘,真的是百里挑一,怎麼會是中國人裡面的劣等人呢?

    我開始憎恨起基因來。其實我並不把它看得很特別,在我眼中,它不過就是肝臟、血管、經絡那樣的一種東西。有的人的肝啊血啊,的確會感染病菌,但有的人,也是可以很強壯的。基因也應該是這樣。怎麼能用一滴血便決定優劣呢?現在我已知道,即便攜帶著不好的基因,也可以通過有效的治療方法來修正。然而,當時,為什麼國家一定要那麼做呢?

    因此,我十分地希望,小道消息都是假的。母不嫌兒丑,祖國絕對不會把她的孩子推向那麼一個暗無天日的世界。小紅不過是在參加一次普通的工作培訓,她最終還是要回到我的身邊。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切看來無可更改了。小紅已在為出國而收拾行李了。

    這段時間裡,她彷彿換了一個人,神情猶如宗教徒般地肅穆,滿口也都是充滿革命激情的豪言壯語。只能認為,培訓班採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把她洗腦了。

    她對我說:「我們去了美國,便要好好幹,不能給中國工人丟臉,要與美國的無產階級團結起來,改造那個吃人的世界。」

    看樣子,小紅還不太清楚,是因為自己的基因不好,才被派到美國去的。我既為我與小紅關係的暗淡前景而感到痛苦,也為小紅的未來命運擔心起來。想得最多的還是,還是她的終身大事。如果我們不能在一起,她將與誰結婚呢?一道去美國的中國人,還是美國人?每當想到這些,我都幾乎要瘋掉了。

    不斷地,我心目更多地浮動著我對美國的想像。有關美國的一切,我大都是從電影上瞭解到的。有抗美援朝的電影,那裡面的美國大兵都很凶殘和怯弱;還有解放戰爭的電影,那裡面的美軍顧問都很狡滑和笨拙;還有越戰的紀錄片,頭戴鋼盔的美國侵略者坐在B-52飛機上扔炸彈,村子燃起大火。

    後來,我便買了一張世界地圖,貼在家裡的牆壁上,沒事時便呆呆地看。地圖上的美國,跟中國一樣大。隔了一個太平洋,真的是遙遠的世界。小紅要去的地方,原來就在那裡啊。

    看著看著,我便會忽然意識到,這個世界竟然是連成一體的,中國人可以跨過大洋,到那邊去,而美國人也可以過來。這種想法讓我很是震驚。

    這,或許便是世界最真實的一面吧,而我以前並不太去想這個問題。

    偶爾地,我又覺得小紅很光榮,就像是當年的志願軍,但又說不出在哪裡很可憐。

    她就要走了,她在中國,還有什麼心願沒有滿足麼?我想了許久,才想起應該帶她去吃一次冰淇淋。

    那時,中國還沒有麥當勞和肯德基。冰淇淋,便是帶點洋味的好東西了。全北京就王府井那裡有一家。小紅很早就嚷著要我帶她去吃了,她從小就口饞著想吃這個。

    但是,當我真的告訴她要帶她去吃冰淇淋時,她只是商店布娃娃似地略微點了點頭。經過長時間的封閉式學習,她臉上的血色不太好。少女的神情中,露出了些許中年婦女才有的沉靜和漠然。

    我們來到了王府井,在店裡坐下來,我給我們倆一人要了一個雪球。小紅愣愣地看了一陣,才拿起匙子,非常緩慢地鏟下一小片,擱在舌尖上,閉上眼讓它呆著,卻像是沒有任何滋味。

    我擔心地問:「好吃麼?」

    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目光渾茫地在我的額頭上抹了一下。我有些心酸,膝蓋打起了抖。

    我忽然覺得女人實在是一種神秘的生物。我們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著。吃了一半,她忽然停下來,說,「美國也有這個賣麼?」

    我沒有想到她問這個,一下子很惶惑。我的確不知道美國有沒有這個。我實話告訴她:「我不知道。」

    「那麼,十年後有麼?」

    「我、我不知道。」

    「二十年後呢?」

    「……」

    她怔怔地看著我,忽然把剩下的半個雪球全部塞進口裡,亮晶晶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落不下來。我慌張地起身要去擦,她卻把我的手狠狠地推開了。

    之後,我們再沒有說什麼。

    離開的時候,我把匙子帶走了。那是粉紅色的塑料製品,做得很精緻。現在我還保存著。

    我與小紅分手的時候,她的眼睛斜斜地看著人行道上的一張冰棍紙,嘴角薄薄地向下面撇出一絲清淡的笑。

    那天我回到家裡,覺得一片天昏地暗。

    我無神地看著牆上的領袖照片。心想,他們的孩子也去美國嗎?

    不,不會去的。他們的孩子,一定都有著優秀的「基因」。

    老藍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又停了下來。

    「事實上,領導人的孩子現在都到美國去了。這跟基因倒沒有多大關係。」我像是寬慰似地告訴老藍。

    「這事還很難說哩。」老藍顯得固執。「我後來便很相信基因了,找了很多這方面的書來看。關於領導人孩子的基因,人們研究得太少。」

    我知道在這件事上難以和他理論。我便問:「你和小紅最後就這樣分開了麼?」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此後,她便忽然消失了。據說,是去了南方一座城市,在那裡,他們要做最後的集中。她沒有來跟我告別。」

    老藍沉默下來,大口地喝酒。

    我靜靜地看著老藍那花白的頭髮,心下明白,一切都是因為基因。基因決定某人在某個年齡會罹患癌症而造就一個喪偶之婦;基因決定某人瘋狂嗜酒並可能酒後開車造成他人死於非命;基因決定某人具有非理性的反社會心理和暴力傾向並可能由此走向犯罪道路;基因決定某人縱慾無度而可能造成欺騙配偶引發無盡家庭糾紛並最終暴死花前;基因決定某人性能力萎弱沒有生育能力而婚後無子女或可能引起配偶紅杏出牆……總之,人類愛情婚姻家庭中發生著的一切不幸乃至悲劇,都與基因有關。過去人們將許多意外事件說成「命中注定」,其實應該說是「基因注定」。老藍與小紅的分手,也便成為了必然。

    而這一切,中國科學家早在七十年代便搞清楚了。他們不過是在暗中加速著必然性的提早到來。老藍如果當初真的與小紅結婚了,也未必便好。我想像著他們養著六七個孩子、夫婦都下崗、家裡一貧如洗的境況。甚至,小紅在一次吵架後,一時衝動用刀砍向了老藍……

    我不敢往下面想了。我感慨:「如果你說的這事是真的,那它的確是一個宏大的計劃。比三峽工程、載人航天還要宏大。美國人當時一定被蒙在鼓裡了。」

    血統論加上遺傳學,才找到了它真正的用武之地,一致對外,不再是內訌,使民族以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危機。種群(集體)的利益難道真要大於個體(基因)的利益嗎?

    當一個國家連「自私的基因」都不允許存在時,這個國家大概注定要走向強大吧?我看著老藍過早地呈現出桑滄的面孔,忽然覺得,這個國家其實也挺不容易的。天安門廣場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上,也應該有小紅的名字。

    我說:「這件事,是你們那個特殊年代才會發生的特殊的事。要擱在今天,是不可能的。」

    老藍聽了,歎了一口氣,像狗似地綻出不可思議的一笑。

    那天,與老藍分別後,我回到家,也出神地看起了世界地圖。我一邊看,一邊揣摸著老藍當時看它的感覺。但我發現自己其實很難體會老藍的心境了。

    單從地圖上看,如今的美國和中國,還跟以前差不多,尤其是美國。中國倒是多出了深圳、海南、浦東這樣一些新名字,但美國的五十個州,並沒有變化。

    那麼,變化的是什麼呢?

    中國比起老藍那時,繁華多了,也富裕多了,所謂的全球經濟時代,真的來到了。

    但這與小紅他們的背井離鄉,有什麼關係嗎?如果當時沒有那個決定,如果這批基因有缺陷的人繼續留在中國,我們的生活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美好呢?

    如今的街頭上,到處都能見到可口可樂、摩托羅拉、IBM的廣告牌。好萊塢大片的海報,吸引了不少年輕人駐足觀看。老藍當年請小紅吃冰淇淋的地方,現在是一家麥當勞快餐廳。在美國大使館門前,每天都有許多中國人排著長隊等著辦簽證去留學。

    小紅她們現在在哪裡呢?她們的後代又在哪裡呢?我搖起了頭。

    我在一家中美合資貿易公司裡有一份很好的差事。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曾有這麼一個龐大的中國人群來到美國,有過這麼大規模的一次中國移民。

    如果說中國是一個保密國家,美國可是一個信息開放的社會,人們不可能不知道。

    是的,小紅她們彷彿從地球上蒸發了。

    一時間,我有些懷疑老藍是瘋子。他沉湎在對女朋友的懷念中,便編織了這麼一個故事,來為自己解脫。而把什麼都怪罪到美國人的頭上,正是他們那一代人的通病。

    但是,後來,我又從更多的人那裡,聽到了類似的故事,聽到了許多個小紅。那件事情,看樣子一定是發生過的,但是,原始的檔案,卻已經銷毀了,而人們把它埋藏在記憶深處,絕不輕易提起,就像現在的年輕人,你問他文革是什麼,又有幾個人知道呢?

    而至於為什麼小紅這批中國人一到美國,最後卻銷聲匿跡了,我才是最讓人困惑的。圍繞這個問題,我也多次與老藍、與其他的知情人進行著探討。

    一個解釋是,在另外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移植來的雜草天生地不能存活。這恰恰是由於基因的緣故。

    另一個解釋是,這完全是由於文化的原因。社會環境的影響,或者說,後天獲得性的效力,大過了本能的作用。在美國那樣一個民主法制都很健全的社會裡,這一批頑戾的中國人歸化了,最後都成為了優秀的美國公民,為美國經濟今天的復甦,為它在全球經濟中繼續起主導作用,貢獻了自己的力量。這正是「自私的基因」最終起了作用。它告訴攜帶者,為了存活下去,不被淘汰,就必須適應環境。

    還有一個解釋完全是政治和科學上的。那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早已洞悉了中國人的「險惡用心」,美國政府制定了應對措施,使用了更加先進的生物工程技術,修改了這批中國人的基因。

    當然,也有人提到了別的可能,也許,是一個更現實的可能。那就是,美國人騙了中國人,實際上,這批移民,並不是去當工人,而完全是充當實驗室的材料。美國人是想製造出一種適宜在惡劣條件下生存的新型生物,目的是對抗蘇聯。

    這種生物,已不再具備人的形態,他們的身體中,嵌入了其它動物的基因,以及人工製造的基因,可以在直接置身於火星大氣層中生存,也可以在深海之下,依靠熱源存活。在未來戰爭中,他們很有用處。

    至於為什麼要使用中國人,這當然還是因為中國人的廉價,也是因為中國人所擁有的特殊基因,以利最大限度地繁殖。這樣做是瞞著中國政府的。可惡的美國人。

    但是,美國人的實驗失敗了,而那些中國人,包括小紅在內,最後都被銷毀了。

    不過,也有人指出,中國政府是知道這一切的。輸出人口的真實目的,都在協議中寫好了。只是,不是為了對付蘇聯,而是為了抗擊可能發生的外星人入侵。這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忽然成了一個很嚴重的威脅。美國人希望研製出一批能夠迅速自我繁殖、生存能力強大、不懼怕死亡、對任何生命形式都充滿仇恨的「星船傘兵」。

    在簽訂協議時,中美兩國達成了一筆交易,那便是,中國人提供美國科學家急需的人體實驗材料,美國人許諾將來不出兵台灣海峽。

    這是惟一的一個讓大家都願意接受的說法。我想,老藍也願意接受。

    不管怎麼說,這是國家之間的事情,是秘密之後的秘密。小紅和老藍,僅僅是宏大歷史進程中的兩粒沙子。

    那段時間裡,我越來越對世界地圖著迷了。那上面,是一個個五顏六色的國家,美國也好,中國也好,人口加起來佔了世界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但從地圖上,你根本看不見一個人影。

    這時,我便會覺得,腳下的土地,十分的不真實。說不定,眨眼之間便會塌陷下去,吞噬掉我。

    之後,我對歷史問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有一段時間裡,我常常奔波於中美兩地,做著秘密的調查取證。我想弄清楚當時究竟有多少人去到了美國,他們中的女性佔多大比例,而她們中是否還有倖存者,她們的親屬又在哪裡,她們是否留下了後代。

    知情者已很少了。尤其是,絕大部分人來自四川、河南的農村。農民大爺大娘們對自己女兒的忽然「失蹤」,已經麻木了。在那個年代,人生本來就沒有多大的價值,而後來國家也似乎採取了一系列措施來掩蓋這個秘密。但我仍然找到了一些知情者。

    二零零一年,我把他們中的一些人組織成了一個團隊,準備去美國「尋親」。當然了,老藍也在其中。

    但是,就在這一年,發生了震驚世界的「九一一」事件。辦理到美國的簽證變得比較困難了,這事也便擱了下來。隨後,全球的注意力整個地轉移了,所有人的關注重心都放在了伊斯蘭世界上。到了二零零三年,美國發動了倒薩戰爭。從此以後,便再沒有人去提到,歷史上有一大群中國女人和一小群中國男人,為著國家的利益,不動聲色地去到了美國。也再沒有人提到,全球化和對外開放,在那個不可思議的年代,便已經悄悄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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