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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章 文 / 弗諾·文奇

    青河大會於二十兆秒後舉行。納姆奇星系仍舊是滿目瘡痰。阿爾欽已經沒有人了,它的居民在納姆奇行星上紮下了營盤,沒有發生饑懂。最小的衛星馬雷斯克成了充滿放射污染的廢墟,需要幾百年時間才能完成重建。死於馬雷斯克的人數高達十億。最後一批糧食補給船倖免於難,外圍自動化農場已經全面重啟,能夠為塔雷斯克的二十億倖存者提供必要的糧食。納姆奇的自動化系統成了一個爛攤子,效率只相當於大動盪開始前的百分之十。所有沒有在動盪中喪生的納姆奇人都能活下去了,用畢生精力重建家園。這裡的文明不會滅絕,不會墮人蒙昧時代。但倖存者的子孫後代仍將震驚於這場險些毀滅一切的大災難。

    這裡仍舊找不到哪個適宜於舉行青河大會的文明會場。范和蘇娜於是沒有變動既定方案,大會仍將在布裡斯戈大裂隙舉行。星系中最荒蕪的所在。但這裡至少沒有片片廢墟,也沒有需要立即解決的當地的困難。從布裡斯戈望去,納姆奇和它的三顆衛星只是一片藍色圓盤,以及周圍的三點星光。

    蘇娜·文尼用自己在小行星帶上的最後一批資源建立了一個營帳,作為大會會場。范原本希望青河計劃的這次成就會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我們拯救了這個文明,蘇娜。你現在相信我了吧,我們可以成為比四處流浪的貿易者更偉大的文明。」

    蘇娜·文尼現在已經很老了,進人技術文明之初,醫學科技的長足進步彷彿可以輕易戰勝死亡。頭幾千年裡,進步是神速的。人類的壽命達到了兩百歲,三百歲。那以後,進步不那麼顯著了,每前進一步都更加困難。於是,人類的又一個幻夢漸漸破滅了。冷凍冬眠術可以將死亡推遲到數千年以後,但即使在最好的醫療條件下,人類的真正壽命也不可能達到五百歲以上。這是人壽的終極上限。接近這個上限的人必然付出身體功能方面的重大代價。

    蘇娜的動力椅與其說像一件用品,不如說更像一個活動的醫院病房。她的雙臂抽搐著抬起來,雖然在零重力環境下,動作仍然虛弱無比。「不,范。」她說。她的眼睛仍舊跟過去一樣清澈碧綠,肯定是移植,或者是人造眼。她的聲音很明顯是人工合成聲,但范仍能聽出聲音裡那熟悉的笑意,「應該由大會來決定,難道你忘了?我們從來不贊同你的計劃。之所以到這幾來,就是要對你的計劃投票表決。」

    蘇娜從一開始就是這麼說的,從她意識到范永遠不會放棄自己的這個夢想起,她就這麼說。唉,蘇娜,我真不想傷害你。但如果你硬要清清楚楚地看到我的意見壓倒你的,那麼,好吧。

    蘇娜拖到布裡斯戈大裂隙中部的這個營帳其大無比,即使跟她在納姆奇大動亂開始前擁有的地產相比,這個營帳也是個巨無霸。營帳泊位可以容納倖存下來的全部星際飛船。安全方面做得也很周密,蘇娜的警戒力量一直延伸到裂隙之外兩百萬公里。

    營帳中央是一個零重力大會堂,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華麗的,大到超越一切實用目的的程度。這將是貿易者們有史以來舉行的最大的一次會議,未來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這種規模的盛會。大會之前數兆秒是大家互相交流往還的時間,范的時間被各項拯救計劃排得滿滿的,但他還是盡可能擠出時間,參與這些活動。每一天都能建立起新的聯繫,密度之大,此前的他一百年也不可能進行這麼多交流。他必須想方設法改變懷疑論者的態度,這種人的數量真是太多了。從本質上說,這些都是好人,就是太謹慎,也太精明了些。其中的許多人都是他自己的後裔。他們對他的景仰看來是真誠的,對他的愛也是真摯的,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說服了他們。范意識到自己的脾氣越來越焦躁,比在戰鬥和最激烈的貿易中更甚。再正常不過了,他告訴自己。為這一刻,他已經等待了一生。離最後考驗只有幾兆秒了,緊張是難免的。

    大會開始前的兩三兆秒簡直忙瘋了,需要調整的安排是那麼多。納姆奇星系仍然嚴重缺乏自動化設備。為了使形勢不至於進一步惡化,不至於出現新的冒險家,這裡很長一段時間都離不開外來的扶持。但范不希望他自己的人忙得無法出席大會。蘇娜理解他的想法,沒有趁機使什麼花招。她和他一起重新調整了大會議程,讓范的人能全部趕到營帳,同時又不至於使納姆奇的新政權發生危機。

    終於,范企盼已久的時刻來到了。這是他惟一的、也是最好的機會,可以一舉實現他的理想。他躲在通向主席台的人口帷幕後,望著會場。蘇娜剛剛結束了對范的介紹,正在離開講台。歡呼喝彩聲響徹會場。「老天啊……」范小聲嘟嚷著。

    他身後的薩米·帕克道:「緊張嗎,大人?」

    「該死的,真他媽的緊張。」說實話,一生之中,他只有一次像今天這麼害怕……那時的他還是個小孩子,平生第一次踏進星際飛船,第一次面對青河貿易者。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旗艦艦長。薩米在微笑。自從成功拯救了塔雷斯克以來,他一直這麼高高興興,從來沒像這麼高興過。真可惜。也許他再也不能遨遊太空了,至少不能跟范的艦隊一塊兒走。他的隊伍救出來的那批人竟然真的是他的家人,還有,他那個漂亮的曾曾曾侄女—瓊—確實是個好姑娘,但她對薩米這輩子應該幹什麼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薩米伸出手,「祝、祝您好運,大人。」然後,范走出了帷幕,走上講台時和蘇娜擦肩而過。沒時間說話,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也不可能聽見對方的話。她虛弱的手輕輕拂過他的面頰。海濤般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中,他走上中央的講台。鎮靜。離他必須開口還有至少二十秒。十九秒,十八秒……大會堂直徑足有七百米,是按照最古老的禮堂形式建造的。他的聽眾幾乎代表全人類,他們輕鬆地飄浮在大會堂的內部、四壁、天花板和地面,面對這個相比之下小得微不足道的講台。范左右看看,上下看看,無論他的日光投向哪裡,都能遇上人們期待的目光。也不完全是這樣。有一大片空座位,將近十萬個,留給那些在馬雷斯克遇難的青河人。蘇娜堅持要這樣安排,以表達對死者的敬意。范同意了。但他很清楚,蘇娜這麼做還有一個目的:提醒在場的所有人,范的計劃將使他們付出多麼慘重的代價。

    登上講台以後,范向人群抬起雙臂,頭戴式的全部視域都顯示著向他熱烈回應的青河人。一秒鐘後,耳邊的歡呼聲更響亮了。為了顯示提詞,頭戴式清屏了,他看不到大家的面貌。這麼遠的距離上,他只能根據座席安排推測坐在那裡的是什麼人。人群中到處都有女人。某幾處地方,女人很少;大多數地方,女人的人數和男人一樣;還有一些地方—比如斯特倫曼人的座位上—女人的數量大大超過男人。也許他應當在她們身上多做些工作。自從和斯特倫曼人打交道以後,他漸漸意識到,要論目光遠大,女人有時比男人強得多。但中世紀堪培拉形成的男女偏見仍然對他有一種十分微妙的影響,除此之外,范從來沒有真正弄清應該如何領導女人。

    他掌心向外,等待山呼海嘯平息下來。他的演講辭以銀色標注的形式出現在他眼前。多年來,他反覆錘煉過這次演說的內容,直到大會開始之前。每一個名詞、每一個動詞,都經過精心打磨,淬煉得精光閃爍。

    但是,突然間,他不再需要那些小小的銀色標注了。范的雙眼越過聽眾,投向無邊宇宙中的全人類。他脫口而出:「同胞們!」

    聽眾們安靜了,近於鴉雀無聲。百萬張臉向上注視著他,穿過會場注視著他,從上向下注視著他。

    「你們現在聽到了我的聲音,滯後不到一秒鐘。在這個會場裡,我們可以聽到各地青河同胞發出的聲音,甚至包括那些來自遙遠的古老地球的同胞—時間滯後不到一秒鐘。這是第一次,也許是惟一的一次,我們能夠親眼看到我們青河是什麼樣的人,能夠決定我們將成為什麼樣的人。

    「同胞們,我祝賀你們。我們穿越數百光年的距離,拯救了一個偉大的文明,使它免於滅絕。儘管發生了最可怕的陰謀和背叛,但我們還是做到了。」他頓了頓,朝那一大片空座位做了個沉重的手勢。

    「在這裡,在納姆奇,我們打破了命運的輪迴。在上千個世界中,我們人類爭戰不休,直至覆滅。惟一拯救我們這個種族免於滅絕的只是時間和距離。直至今天,人類注定了不斷重複這種悲慘的命運。

    「有一句話,過去是真理,今後仍然是:沒有一個固著行星的文明的支持,一小撮孤立的飛船和人員無法重建技術文明的核心。與此同時,還有一條同樣顛撲不破的真理:沒有來自外界的援助,任何固著行星的文明都不可能永遠延續下去。」

    范停下了,他感到自己臉上浮起一縷淡淡的微笑。「所以,希望就在這裡。只要聯合起來,分裂成兩個部分的人類就能作為一個整體,永遠生存下去。」他環顧四周,讓頭戴式放大凸顯出許多人的面龐。他們在凝神傾聽。他們最後會贊同他的計劃嗎?「凝結成為一個整體,我們就能永續生存……只要我們能夠改變青河。對客戶來說,今後的青河人將不再僅僅是做買賣的貿易者。」

    後來,范記不大清自己當時具體說了什麼。所有的觀念,以及如何陳述,在他心中醞釀太久太久,早已成了自然而然的習慣,做了之後便記不真切了。他只記得那些臉,那麼多充滿希望的臉,還有更多謹慎戒備的臉。發言最後,他告訴大家,他的所有請求都將由大家投票決定。「如果不能同心協力,我們青河最終也會滅亡,被傾覆了無數個客戶文明的命運的車輪碾碎。但只要你們把目光從當前的貿易中抬起來,稍稍看遠一點,向未來作出這項重大投資,那麼,沒有什麼夢想是我們無法實現的。」

    如果會堂像飛船一樣有加速度,或是處於行星地表,以范的激動狀態,走下講台時肯定會踉踉蹌蹌。但就算在這個會堂,走進帷幕後,薩米·帕克還是不得不扶住他。

    他們上面,帷幕之外,歡呼聲震撼天地,好像比他步上講台時更加響亮。

    蘇娜在前廳等他,還有幾張新面孔—拉科、布特拉、科歐。他的第一批孩子,現在卻比他的年紀還大。「蘇娜!」動力椅「嚓」的一聲,她飄了過來。

    「不想祝賀我的演說成功嗎?」范笑逐顏開,到這會兒還覺得腦袋暈乎乎的。他伸出雙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是這麼虛弱,這麼衰老。啊,蘇娜!這應該是我們兩人的勝利。可她是不會這麼想的。如此年邁,她只會把這看成自己的失敗。因為她己經不可能看到今天的成就將會帶來什麼影響了。

    上面的歡呼仍在繼續轟響。蘇娜抬頭向上望了一眼。「是啊。無論做什麼,你都做得比我預想的好得多。不對,你做得超過了任何人的想像。你一直是這樣的。」她的合成音既憂傷,又驕傲。她一抬手,動力椅飄出前廳。范跟著她走了出去,遠離會場的喧囂,「不過,你也知道,你這次成功很大程度是碰上了好運氣,對不對?」她繼續道,「如果納姆奇沒有恰恰趕在這支艦隊群抵達時分崩離析,你一點機會都沒有。」

    范聳聳肩,「確實是好運氣。但是蘇娜,這次事件仍舊證明了我的觀點。我們都知道,這種類型的大崩潰是最致命的—而我們拯救了他們。」

    蘇娜的身體掩在一身加了襯墊的套裝下面,就算這樣也掩飾不住她的瘦骨嶙峋。但她的頭腦和意志仍然和過去一樣。在那具座椅裡的醫療科技支撐下,她搖頭的動作仍跟過去一樣堅決,幾乎和她還是個年輕女人時一樣自然。「拯救了他們?沒錯,你確實讓這裡的命運發生了變化,但億萬人還是死了。面對現實吧,范。為了安排這次會議,我們耗費了一千年時間。某個文明要完蛋了,我們便立即趕到?每次都及時趕到?這種事是不可能的。還有,要不是馬雷斯克的毀滅,你雖然有五千艘飛船,但還是不夠。為整個星系提供補給,它的貨運量必然達到極限,再也無法應付不久之後肯定會發生的意外事件。」

    所有這些,范都想過,大會之前的幾兆秒時間裡一直在分析各種可能性。「但納姆奇是我們可能應付的最困難的局面,蘇娜。一個歷史悠久的文明,徹底開發了這個太陽系內部的一切資源,又作好了抵抗的準備。單純遇上生化瘟疫或者獨裁暴政的世界好對付多了。」

    蘇娜仍在不住搖頭。即使到現在,她還是不認同范擺在她面前的觀點。「不。大多數情況下,你確實可以讓局勢發生一定的變化,但最常出現的肯定是堪培拉的局面—做出一點小改進,但向前邁進的每一個腳印都是貿易者的鮮血凝成的。你說得對:沒有我們這支規模龐大的艦隊,納姆奇文明會就此滅亡。但就算滅亡,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一部分人倖存下來,小行星帶上甚至會保留下個別城市。以後發生的就是過去重複過多少遍的那個老故事了。總有一天,這裡還會出現另一個文明,哪怕是外來移植的殖民文明。從蒙昧到文明,中間隔著一道鴻溝。這一次,你在這道鴻溝上架起了一座橋,千百億人會對你感恩戴德……但還是要再過許多年,精心管理,這個系統才會恢復到動盪之前的水平。我們這裡的人……」她的手顫抖著抬起來,指指大會堂的方向……「或許可以做好這些事,或許做不好。但有一點我是知道的:我們不能替整個寧宙做好這些事,而且一直做下去。」蘇娜做了點什麼,動力椅「嚓」的一聲停住了。

    她轉過身來,伸出雙手,搭在范的肩頭。突然間,范產生了一種奇異之極的感覺,幾乎是肌膚骨骼自已的記憶:望著她的臉,肩頭感到她的雙手。這種記憶比他們成為朋友的時間更長,比他們成為愛人的時間更久。來自他們在重奏號上相識之後不久。那時的蘇娜·文尼是個嚴厲的年輕女人,時常對少年范·紐文大發雷霆。每次發脾氣時,她都會伸出雙手,抓住他的肩頭,長時間抓住他,直到他那個年輕的野蠻人腦子開竅為止。「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我們可以跨越整個人類空間,但不能把所有人類文明統統置於我們的管理之下。要做到那種事,你需要整整一個由對你敬愛到五體投地的奴隸組成的種族。而我們青河人永遠不可能成為那樣的人。」

    范強迫自己正視蘇娜的目光。從一開始,她就堅持這種觀點,從未動搖過。我早該知道,最後總會有這麼一天的。所以,她現在會一敗塗地,而范卻一點忙都幫不上。「很抱歉,蘇娜。輪到你發言時,你可以在百萬青河人面前闡述自己的見解。許多人會相信你的話。那以後,我們投票表決。然後……」從他在大會堂裡看到的情景,從他在蘇娜·文尼眼睛裡看到的神情……范第一次知道,他會贏的。

    蘇娜轉過身去,她的合成聲音很低,很柔和。「不,我不會發言。投票表決?笑話,你居然也要靠這個……你終結斯特倫曼大屠殺的經過,我們都聽說了。」

    怎麼突然說起這個話題?真荒唐。但蘇娜的話觸到了一根敏感神經。「我當時只剩下一艘飛船了,蘇娜。換了你會怎麼辦?」該死的,我救了那個文明,救了不殘暴的那部分文明。

    蘇娜抬起手,「對不起……范,你的運氣實在太好,本領也太高強了。」她彷彿在自言自語,「差不多一千年裡,你跟我一直在策劃這次大會。其實這只是個幻影,但在追逐這個幻影的過程中,我們創建了一個可以長久持續下去、時間超過你最樂觀的夢想的貿易文明。我一直以為,到最後,等到大會召開的時候,我們大家面對面坐到一起時,理智和常識會佔上風……」她搖搖頭,顫巍巍地笑了笑,「但我沒有想到,你的運氣竟然這麼好,不早不晚,偏偏趕上納姆奇的大動盪—也沒想到你能把這件事處理得這麼巧妙。范,如果我們聽你的,按你計劃的路子走下去,十年之內,納姆奇很可能就會發生巨大的災難。幾個世紀之內,青河便會分裂成十幾個互相爭鬥的小團體,每個小團體都自認為自己是『星際總督』。我們共同的夢想也就此化為泡影。」

    「你是對的,范,你很可能贏得投票……所以不會有什麼投票表決,至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

    片刻之後,他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范·紐文上百次面臨陰謀出賣,早在見到第一艘星際飛船之前,范便培養起了對這種背叛的本能直覺。但這次是……蘇娜?蘇娜是惟一一個他可以完全信賴的人,他的救星,他的愛人,他最好的朋友,他畢生與之共同籌措一切的戰友。可現在……

    范打量著這個房間,頭腦裡天翻地覆,變化之劇烈,平生從所未見。蘇娜身邊是她的助手,六個人。還有拉科、布特拉、科歐。他自己這一方呢……只有薩米·帕克。薩米站的地方稍遠一點,垂頭喪氣。

    最後,他的目光落到蘇娜臉上。「我不明白……但無論你玩什麼花樣,投票結果是你無法改變的。上百萬人聽到了我的話。」

    蘇娜歎了口氣,「是啊,他們聽到了。要是公平投票的話,你可能會以微弱多數取勝。但是,許多你以為支持你的人……實際上是我的人。」

    她遲疑了一下。范冉一次盯著他的三個孩子。拉科避開他的視線,但布特拉和科歐嚴肅堅決地直視他的眼睛。「我們絕不想傷害你,爸爸。」拉科終於正視他的目光,「我們愛你。這個大會的把戲本來只是想讓你認清事實:青河人不可能成為你希望的那種人。沒想到形勢發展得……」

    拉科的話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他的孩子們臉上的表情。很久以前,在堪培拉的一個早晨,范從自己的兄弟姐妹們臉上看到過同樣的表情:磐石般冷漠堅硬。親人之間的感情只不過是……一場把戲?

    他再一次看著蘇娜,「那麼,你想怎麼贏我?讓五十萬人突然間意外身亡?或者挑選目標時更精確點兒,悄悄幹掉三萬來個死硬的紐文分子?行不通的,蘇娜。外面的好人太多了。或許你可以贏今天這一場,但我的話已經傳出去了。或遲或早,你所擔心懼怕的青河內戰就會擺在你面前。」

    蘇娜搖搖頭,「我們誰都不殺,范。你的話也不會傳出去,或者說,不會廣為流傳。大會堂的人會記得你的演說,至於演說記錄—絕大多數記錄設備都是我們的。為大家提供便利,以示友好,你不記得了?到最後,你的演說會被加工得更……安全些。」

    蘇娜接著道:「接下來的二十千秒,你會和持反對意見的人開一個特別會議。會議結束後,你會出來宣佈一個雙方協商妥協之後的決定:青河將在我們的信息服務網絡上加大投入,下更大的功夫,以利於各地重建的文明。而你,你會收回讓青河人充當星際總管的意見。你被我們大家說服了。」

    一場把戲。「演這麼一場戲倒是辦得到,但這以後,你還是不得不殺死一大批人。」

    「不會。你將宣佈你個人的新目標,向人類空間的另一端遠航。當然,大家都看得出,這個決定很大程度是出於你的怨憤,但你還是會祝福我們大家。你的遠航艦隊已經準備好了,范,就泊在偏離裂隙大約二十度的地方。飛船全都是認認真真裝備起來的。你的艦隊的自動化系統遠比普通飛船精良,甚至不需要值班人員。普通貿易船隊用這麼好的設備肯定會賠本的。第一次醒來將是從現在算起的幾個世紀以後。」

    范的目光依次掃過對方幾個人的臉。蘇娜的方案有可能行得通。如果真的奏效,只能說明一件事,他以為支持他的艦隊司令們其實大都像拉科、布特拉和科歐一樣。還有,這批司令還得在他們自己的部下面前事先安排好一整套謊言。「蘇娜,這些……你計劃了多長時間?」

    「從你還是個年輕人時就開始了,范。我一生的絕大多數時間。但我一直在祈禱,希望不至於發展到現在這步田地。」

    范麻木地點點頭。真要是安排了那麼久,是不可能出現明顯紙漏的。不過這些已經無關緊要了。「你說我的艦隊正等著我?」隨著這些話,他的嘴角譏諷地一撇,「船員當然是那些無藥可救的傢伙鑼,對嗎?多少人?三萬?」

    「比你想像的少得多,范。你最堅定的支持者我們全都認真研究過。」

    選擇再簡單不過了。誰會願意踏上一條單程旅途,一去不回頭?對方非常謹慎,房間裡沒有一個他的鐵桿追隨者,除了薩米。「薩米?」

    旗艦艦長望著他的眼睛,嘴唇哆嗦著。「大人,真、真對不起。瓊想讓我換一種生活方式。我們、我們仍舊是青河人,可我們不能跟您上船。」

    范點點頭,「啊。」

    蘇娜飄近了些。范意識到,只要他猛撲過去,應該可以一把抓住動力椅的扶手,一拳搗開她的胸膛。然後撞傷我自己的手。蘇娜的心臟兩三個世紀之前早已換成了機器。「孩子,范,這是一個美好的夢想,在追求這個夢想的過程中,我們成了今天的青河人。可說到底,它仍然只是一個夢,一個注定幻滅的夢。」

    范什麼都沒說,轉身走開。門邊出現了警衛,等待著押送他。他沒有看自己的孩子們,走過薩米·帕克面前時也沒有說一句話。在那顆死寂、冰冷的心臟深處的某個地方,范希望他的旗艦艦長過得幸福。薩米背叛了他,但他跟對方的其他人不一樣。還有,薩米無疑真正相信那套遠航艦隊的鬼話。蘇娜描述的那支艦隊,誰會出錢裝備它?絕不可能是精明的貿易者蘇娜·文尼,也不可能是她面如鐵石的孩子們,同樣不可能是那些為這一天陰謀密計的同謀。建造一支由真正的鐵棺材組成的艦隊便宜得多,也安全得多。我父親肯定理解這種做法。最好的敵人是長眠不醒的敵人。

    范走進一條長長的走道,周圍是一批由陌生人組成的警衛。最後看到的蘇娜的臉仍在范的腦海中盤桓不去。那張老嶇臉上的雙眼中擒著淚水。最後一次演出。

    一間小小的船艙,幾乎一片漆黑。小型營帳裡的下級官員住的那種小房間。密封袋裡裝著工作服。一個標牌向他輕聲細語,一個名字浮現在他眼前:范·特林尼。和平常一樣,只要范讓怒火淹沒自己,往事便會湧上心頭,比任何頭戴式的輸出更加鮮明。返回現實則像一個惡毒的笑話。蘇娜的「遠航艦隊」並不是一隊鐵棺材。即使到了現在,距蘇娜的背叛兩千年後的現在,范仍然想不通這是為什麼。最大的可能是,叛徒中仍有另一些人,掌握著一定權力,卻沒有完全喪盡天良,他們堅決不同意殺死范和那些忠於他的人。組成「艦隊」的飛船比裝上吸附式推進器的貨船強不到哪兒去,船艙裡除了淪為難民的范的手下、冷凍設備之外,幾乎空無一物。但是,「艦隊」的每艘飛船都被設定了一條不同於其他船隻的航線。航行千年後,這批人四散在人類空間的各個角落。

    他們沒有被殺害,但范已經汲取了教訓。他開始了自己緩慢、秘密的返航。蘇娜早已是活人再也夠不到的目標了,但他和她共同締造的青河還在,這個背叛了他的青河。而且,他仍舊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

    ……但是,如果不是薩米把他刨出來,他還是會老死在特萊蘭。現在,命運和時間給了他第二次機會:聚能,還有它可能創造的未來。

    范拋開過去,重又調了調太陽穴和耳朵裡的定位器。要做的工作比以前多得多。他應該冒險多跟文尼面對面談幾次。接受反饋訓練以後,文尼能學會如何應付勞的突襲式盤問,不至於徹底露餡。唔,這倒不難。難的是怎麼誘導他,向他隱瞞自己的終極目標。

    范在睡袋裡翻了個身,讓呼吸變成輕輕的身聲。在他的眼皮後面,圖像切換到他對雷諾特和聚能監控員的監視數據。從長遠看……只要不出什麼愚蠢的意外,從長遠看,最大的威脅依舊是安妮·雷諾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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