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文 / 弗諾·文奇
暗黑降臨的第一天,倫克納·昂納白飛到卡羅利加灣。這些年裡,昂納白多次來過這裡。豈止來過,光明中期剛過他就到了卡羅利加,當時這個大坑底部還是一口沸騰的大鍋呢。那以後的幾年裡,附近山凹出現了一個由建築工程人員組成的小城鎮。雖說這個小城坐落在高地,但要在光明中期施工,這兒還是熱得受不了。不過工人的薪水很高。發射場建在更高的高地上,由皇家政府和商業公司聯合投資。後來,倫克在這兒安裝了降溫設備,生活條件這才好多了。有錢人直到漸暗期才露面,在形成火山口的巨大環形山壁內安頓下來。過去五個世代裡,每一代有錢人都是這麼過的。
儘管來過這麼多次,但這一次的感覺是最怪的。暗黑期的頭一天。在蜘蛛人的意識中,這一天是一條分界線,重要性遠遠高於其他一切分界線。這種觀念反過來又更加凸顯了這一天的重要性。
昂納白從易奎托利亞高原趕來時乘的是商業航班,不是旅遊飛機。易奎托利亞離這兒雖說只有五百哩,但在暗黑期的頭一天,它卻是富豪雲集的卡羅利加灣向外飛行的極限。昂納白和他的兩名助手(其實是保鏢)耐心地等其他人沿著繩網通道先下飛機,這才穿上皮大衣、加熱腿套,拿起他們這次飛行的目的所繫—兩隻馱籃。快到艙門時,倫克納一失手,沒抓緊繩網,一隻馱籃滾到飛機乘務員腳邊。這只特別設計、可以適應各種氣候條件的馱籃敞開了一半,露出裡面的一個個塑料袋,袋裡盛著顏色像石頭的粉末。
倫克納從繩網通道上跳下地來,扣好馱籃。乘務員被逗樂了,笑道:「那個笑話我也聽說過:山上的泥巴就是易奎托利亞高原最棒的出口貨。今天倒頭一次碰見有人把那個笑話當真了。」
昂納白尷尬地聳聳肩。一笑了之有時是最好的偽裝。他重新背起馱籃,繫緊皮大衣的扣子。
「呢,嗯。」乘務員好像打算再說點什麼,又忍住了,退到一旁,鞠躬致意,目送三人走下飛機。三個人卡嗒卡嗒走下舷梯,來到停機坪。突然間,他們明白了剛才那個乘務員本來打算說什麼。一個小時前離開易奎托利亞的時候,氣溫是冰點以下八十度,風速超過每小時二十哩。連從易奎托利亞候機廳走到飛機前那短短一段路,他們都離不開加熱呼吸器。
可這兒……「媽的,這地方簡直是個火爐!」職銜較低的那位安全人員,布龍·索娜克,放下她的馱籃,扒下身上的皮大衣。
級別較高的保鏢大笑起來,其實她跟同伴犯了同樣的錯誤。「你以為會怎麼樣,布龍!這是卡羅利加灣呀。」
「沒錯,可這是暗黑期的第一天呀!」
還有些乘客和他們一樣目光短淺。這一群人可真有個看頭:急急忙忙蹦趾著,甩掉身上的皮大衣、呼吸器和腿套。但昂納白還是發現,布龍的手腳全用在脫掉御寒衣物時,阿娜·昂德蓋特的手卻沒動,眼睛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而阿娜脫衣服時,布龍則保持警戒狀態。不知她們怎麼做的,脫衣服時仍舊把手槍藏得好好的,沒有一個人看見。這兩人外表雖然直冒傻氣,但實際上,阿娜和布龍不遜於昂納白在大戰期間認識的任何優秀軍人。去易奎托利亞高原的這次任務不需要什麼高科技,整個行動也很低調,但安排在機場的情報人員效率卻非常高。轉眼間,一袋袋岩石粉便裝上了裝甲汽車。更說明問題的是,負責指揮的少校對這次看似荒唐的行動沒有提出任何疑問,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三十分鐘後,倫克納和他現在已經不再需要的兩名保鏢到了大街上。
「怎麼說『不再需要』了?」阿娜揮著手臂,做了個驚奇的姿勢,「沒意思的是保管那些……玩意兒。」她們倆都不知道那種岩石粉的重要,而且毫不掩飾對那件貨物的輕蔑。她們是優秀的特工,但缺乏倫克納以前當兵時那種對待任務的鄭重態度。「到現在,我們才算有了真正值得保護的對象。」一隻手朝昂納白的方向一點,玩笑背後的問題並不完全是開玩笑。「你幹嗎不讓我們省點心,跟著少校的人一塊兒走呢?
倫克納還了她一個笑臉。「跟頭兒的約會還有一個小時。這麼長時間,徒步走過去完全來得及。阿娜,難道你不想瞧瞧這兒?有多少普通人能在暗黑期頭一天參觀參觀卡羅利加灣?」
阿娜和布龍惱火地對視一眼。軍士們面對愚蠢行為卻又無計可施時向來是這種態度。對這個,昂納白這輩子實在太熟悉了。當然,如果換了他,他是不會這麼明目張膽表露出來的。到現在為止,金德雷國已經不止一次地顯示,它對在他人國土上行使暴力的事並無太大顧忌。但我已經活了七十五年了,再說,什麼都怕,擔驚受怕的事未免太多了。他徑直朝水際的燈火處走去。要是換了昂納白平時的保鏢,就是那批在他出訪國外時擔任警戒任務的警衛,一定會緊緊貼身跟著他。但阿娜和布龍是借給他臨時用用的,對他的情況不大瞭解。沒過多久,她們已經隨隨便便走到了他前面。但阿娜正朝自己的小型對講機裡說著什麼。昂納白悄悄笑了:不,這兩個一點兒也不傻。不知我能不能發現她正在聯繫的隱蔽特工。
很早以來,卡羅利加灣便是這個世上的奇跡。它是已知的三處火山口之一,而另外兩處一處在冰下,一處在海底。這個海灣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火山口,它的環形山壁面向大海的一面塌陷了,於是,這個大碗底部幾乎全被海水淹沒。
太陽初放光明時,這裡是個烈焰熊熊的人間地獄—當然,沒有哪個活人能在那種時候親眼目睹這裡的景象。環形山壁起到了聚焦陽光的作用,火山口內溫度之高,達到了鉛的熔點。高溫引發(或者說允許)岩漿滲出,不斷發生爆炸。等太陽變暗,進人光明中期時,這裡到處是新添的爆炸形成的大坑。就算到了光明中期,也只有最膽大、最愚蠢的人才敢從環形山壁上面的高地探出腦袋向下窺探。
當太陽的變化週期進人漸暗期後,這裡便會出現一批完全不同於探險家的新客人。到這個時候,北方和南方高緯度地區的氣溫持續下降,氣候日益惡劣,而火山口這個大碗最上方的邊緣地帶卻暖乎乎的,十分宜人。隨著世界逐漸變冷,大碗深處也在發生變化:先是可以接近,再變成人間天堂。過去五個世代以來,卡羅利加灣成了漸暗期最尊貴的居家旅遊、消閒度假勝地。有錢到根本不必操心為暗黑期儲備物資的大富翁們紛紛擁到這裡,盡情享受生活。上次大戰的高潮期間,昂納白在東線涉冰臥雪,後來更是鑽進地下打起了艱苦的坑道戰。但就算在那個時候,他也能從彩色版畫上看到有錢人在卡羅利加灣底部過著多麼悠閒富足的生活。
從某種程度上說,現代工程和原子能技術正將暗黑初期卡羅利加灣的生活方式帶給整個蜘蛛人種族,而且不僅僅是暗黑初期。整個暗黑期,蜘蛛人都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昂納白向前面的燈火和音樂走去,不知自己會看到怎樣的景象。
人潮湧動,到處是歡笑聲、音樂聲,偶爾還有爭吵聲。這些人方方面面都太不尋常了,昂納白看得眼花繚亂,一時竟沒有注意到最重要的東西。
他由著人流把他們推來捲去,像液體中的懸浮粒子。他知道這一大批沒有清查過的陌生人會讓阿娜和布龍何等緊張。但她們還是擠進來了,融人一片喧囂之中,只偶爾靠近昂納白。幾分鐘內,三人已經被人潮捲到水邊。許多人拿著棍狀燃香,但仍舊驅散不了火山口底部暖風中那股濃濃的硫磺味。朝水面望去,海灣中熔漿凝成的岩石閃著紅光、黃光和近紅外光。世上惟有這一小片水域,人們不用擔心海底寒冰和海中怪獸。但是,只要來一次火山爆發,這裡的人全都會一命歸西,跟被寒冰和怪獸殺死沒什麼區別。
「哎呀!」布龍驚叫起來。這可不像她的為人。她一拽廣場邊緣的昂納白,「瞧水裡,有人快淹死了!」
昂納白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會兒。「不是淹死。他們……暗黑在上,他們在玩水!」那幾個在水裡載浮載沉的人身上背著某種浮筒,不會沉進水底。昂納白和兩個保鏢看得膛目結舌。大吃一驚的不止他們三個,但大多數旁觀者盡力掩飾著他們的震驚之情。怎麼會有人冒著淹死的危險玩水?也許是軍人在執行任務。比較溫暖的時期裡,金德雷國和協和國都有戰艦。
石頭護欄之下三十寸,另一個瘋子「撲通」一聲跳進水裡。驟然間,水邊彷彿變成了攫人性命的懸崖邊緣。昂納白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幾步,遠遠避開水裡傳來的狂喜或驚恐的尖叫聲。三個人漫步穿過火山底部廣場,朝裝點著燈飾的樹叢走去。這裡是火山底部的中央,他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天空和火山的環狀山壁。現在是午後,但除了樹叢間繽紛的燈光、火山口裡的熱量發出的光,天色跟平時的任何夜晚沒什麼兩樣。仍舊俯瞰著他們的太陽成了天空中模模糊糊的一塊,一個暗紅色的圓盤,上面綴著小小的黑色斑點。
暗黑第一天。這個日期的設定隨宗教和國家的不同而略有出入。太陽大放光明的頭一刻雖然壯麗無匹,可是沒有哪個活人能看到。但光明的結束卻大不一樣,這是一個緩慢的、漸漸變暗的過程,貫穿整個光明期。最近三年裡,太陽一直蒼白黯淡,正午時連背都曬不暖和,肉眼可以直接盯著它看。最後一年,比較亮的星星整個白天都能看到。即使這樣,也還算不上暗黑期的真正開始。這只是一個標誌,說明綠色植物已經停止生長,你最好已經把食物在淵數里儲備得差不多了。撤到地下以前,你只能靠塊莖食物維生。
在這個世界漸漸湮沒的過程中,究竟把哪一天算作暗黑期開始的第一天?它的標誌是什麼?昂納白盯著太陽,它現在的顏色像個發熱的爐蓋,暗得感覺不到一點熱量。太陽不會繼續暗下去了,只是世界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照耀它的只有星光和這個暗紅色的圓盤。從現在起,空氣會冷得越來越難以呼吸。在過去的世代裡,現在是抓緊時間向自己的淵蔽補充最後一批補給的時候;在過去的世代裡,現在是當父親的為自己孩子的將來備好食物的最後機會;在過去的世代裡,在那些還沒有作好準備面對黑暗和寒冷的人中間,現在會出現最無恥、最怯懦的罪行,也會出現最英勇、最崇高的義舉。
可是現在—他和樹叢之間的廣場上的人群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有些人—主要是老年人和正常出生的這個世代的人—正朝太陽舉起手臂,再放下,虔誠擁抱著大地和即將到來的長眠。
但周圍的空氣卻溫暖得如同光明中期的夏夜。大地也是熱乎乎的,好像中期的太陽剛剛落山,它留下的熱量正從土地中慢慢釋放出來一樣。這裡的大多數人根本沒意識到光明已經離他們而去,大家唱著、笑著,衣服色彩鮮明、價值昂貴。這些人彷彿根本不考慮將來怎麼過日子。或許有錢人向來如此。
樹叢間繽紛燈光的動力肯定來自大型核電站。那座發電廠是昂納白的公司五年前在火山坑上面的高原上建造的。燈光將火山坑底的樹林照得熠熠生輝。有人弄進來一批懶惰的林妖,足有好幾萬隻,全部散放在這裡。它們的翅膀在燈火中閃耀著藍色、綠色和遠藍外色,在樹下的人流中翩翩起舞。
樹林裡,一簇簇人群載歌載舞,有些最年輕的爬上樹去逗林妖玩兒。樹林中央的音樂聲最瘋最勁,離火山坑底越遠,音樂越柔和。到現在,他已經習慣見到大批早產兒了。雖說他的本能還是覺得這些人不正常,變態,但他也知道,這些人是不可缺少的財富。早產兒中,許多人贏得了他的喜愛和尊重。阿娜和布龍走在他的兩側,這兩位保鏢都是早產兒,二十出頭的樣子,比現在的小維基還年輕一點。她們人很好,跟他的許多戰友一樣出色。是的,倫克納·昂納白一點點克服了自己對早產兒的厭惡情緒。可還是……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早產兒聚在一起。
「喂,老大爺,來跟我們一塊兒跳舞吧!」兩個年輕姑娘和一個小伙子蹦蹦跳跳朝他跑來。阿娜和布龍讓他脫了身,干涉過程中一直裝成興高彩烈尋歡作樂的人。在一棵樹下的暗角里,昂納白瞥見一個好像剛到換毛期的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唉,這裡的一切彷彿是反映罪孽和懶惰的雕刻畫活了過來,突然間變成了現實。是啊,空氣是很溫暖,很舒適,但卻瀰漫著一股硫磺的惡臭;是啊,土地裡熱烘烘的,但他知道這不是太陽的熱力,只是土地本身的熱量,一直向下深人,不斷深入,像腐屍發出的熱氣。在這兒建成的任何淵蔽都只能是個死亡陷阱,太熱,冬眠者的肉體會在他們的外殼之下逐漸腐壞。
昂納白不知阿娜和布龍是怎麼幹的,但他們總算甩開人群,來到樹林另一邊。這裡還是有人群,有樹木,但卻不像火山最底部那麼瘋狂,舞蹈也沒瘋到連衣服都扯壞的地步。連林妖都覺得安全了,敢大膽地落到他們身上,懶洋洋地拍打著它們花花綠綠的翅膀。換了世上任何一個地方,林妖的翅膀早就脫落了。五年前一場霜凍之後,昂納白從普林塞頓的一條街上走過,腳下踩過數以千計花瓣一樣的翅膀,都是正常的林妖脫落的,它們早在那時便鑽進地下深處產卵去了。它們懶惰的兄弟姐妹們或許還可以繼續高高興興玩樂幾個夏季,但它們已經注定滅亡的命運……或者說,本來應該是這種命運。
三人一路上行,來到環形山壁的第一個高坡。前面是一圈燈光,一直延伸下去,環繞著山壁。那是最近一個漸暗期修建的大宅第。當然,這些宅子的歷史都不超過十年,大多數都按這個世代的風尚,建得花裡胡哨的。房子雖新,背後的錢財和家族卻都歷史悠久。每一幢都是放射狀,沿著環形山壁對稱地展開。更上面些是漸暗初期的宅第,基本上在環形山壁的半山腰間。那些地方大多是黑壓壓的一片,沒人居住,適應漸暗初期的開放式建築結構現在沒法用了。昂納白看到,厚厚的積雪在這些高處的宅子上閃閃發光。捨坎納的宅子就在那上面的哪個地方,跟那些有錢得足以為宅子提供御寒材料、卻又不夠財雄勢大,無法在靠近底部的地方另建家宅的人住在一個區域。捨坎納知道,即使卡羅利加灣也無法熬過整個暗黑期……那種熱量,只有原子能才能提供。
底部樹林和上面一圈宅第之間是一片陰影。停在他們衣服上的林妖飛了起來,翅膀閃動著朝下面飛去。硫磺味輕了許多,但空氣中的冷冽之氣卻重了許多。除了太陽黯淡的圓盤和點點星光,頭頂的天空一片漆黑。那才是實實在在的真實,最真實不過的暗黑。昂納白凝視著黑壓壓的天空,竭力不理睬下面的燈光。他勉強笑了一聲,道:「你們喜歡哪一樣?跟明明白白的敵人交手,還是擠過剛才那一大堆人?」
阿娜·昂德蓋特的回答十分鄭重,「我當然寧可跟人群打交道。可是……感覺真怪。」
「該說疹人才對。」布龍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舒服。
「沒錯。」阿娜道,「可你發現沒有?下面那些人裡也有不少人同樣怕得要命。說不清,感覺好像他們—我們—都成了懶惰的林妖。只要抬起頭,看看上面的黑暗,看見太陽已經死了……就會覺得自己簡直、簡直太渺小了。」
「是啊。」昂納白不知應該說什麼。這兩個年輕人是早產兒,這輩子肯定從來沒被灌輸過傳統思想,可她們卻跟倫克納·昂納白一樣,戰戰兢兢,惶恐不安。真有意思。「快點,索道站就在附近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