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文 / 羅伯特·J·索耶
迪博王子的艙房門外響起一陣爪子抓拍銅條的聲音。
「誰?」他問。
「瓦爾—克尼爾。可以進來嗎?」
「哈哈特丹。」
迪博正躺在自己的板床上,吃著一條鹹肉點心。他抬頭看看門口,發現皮膚上長著灰斑的船長拄著枴杖走了進來。
「哦,克尼爾,什麼事?」
克尼爾擺動著尾巴。「尊敬的迪博王子,我——我很慚愧。」他低頭看著木板條甲板,「我沒有想好怎麼保護你的安全。我們正朝未知水域行進,追逐一個危險的魔鬼。但我應該首先為你的安全著想。」
「是的。」迪博同意說,態度很親切,「應該這樣。」
「自從上次遇見這頭怪獸以來,我一直想捕獲它。它是一種邪惡的生物,王子,除掉它對所有的船員都有好處。」
「你預計追上它會花多長時間?」
克尼爾移動了一下身體,顯然想說:「無論多長時間都得追下去。」但他嘴裡卻只說很難預測。
「我的朋友阿夫塞倒是很高興走這條路。」
「什麼?」克尼爾說,「哦,是的,我想他的確高興。」
「你能殺死這東西嗎?這個卡爾—塔古克?」
「是的。我肯定。」
「但你上次沒能殺死它。」
「是,」克尼爾說,「上次沒有。」
「而你覺得這次能做到?」迪博推開板床站起來,身子靠在尾巴上。
「是的。上次我只帶了少數船員到小躉船上。那是我的錯誤。我們試圖制伏它,但它用鰭攻擊我們。這一次,我要用戴西特爾號來捉住它。沒有什麼東西的速度趕得上這艘大船,我保證。」
「我是皇室成員;我必須回首都。」
「我知道。」
迪博看了看他剛才吃的那條硬邦邦的鹹肉。最後:「如果你殺死這個魔鬼,我們就有新鮮肉吃了?」
「我們會得到新鮮肉的,尊敬的王子。」
「最多需要多長時間?」
「肯定不會超過四十天——」
「四十天!那麼長?」
「趕上它不是件容易的事,卡爾—塔古克游得很快。我懇求你,王子。我一定要抓到這頭怪物。」
「不過是一頭不會說話的畜生而已。」迪博溫和地說,「和一頭不能說話的東西較勁,似乎,嗯,沒有道理。」
克尼爾抬頭看著王子說,「如果太陽侮辱了我,我也會去攻擊它的。我要抓到這頭怪物。」
迪博上上下下打量著克尼爾滿是疤痕的臉,還有被咬斷的尾巴。他想起自己獵捕雷獸時的情景。當時,在戰鬥中,他是多麼想弄死那東西。他還想到了太陽。終於,他說道:「換了我,也會去攻擊太陽的。」他頓了頓,「四十天。不能再多了。」
克尼爾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我們不捕獲卡爾—塔古克,不把殺死它,上帝就會捕獲我們全體!」克尼爾的這些話本意是想給大家打氣,但起到的作用似乎剛好相反。船員們雖然對船長絕對忠誠,但顯然還是很緊張。乘客們也嚇壞了。戴西特爾號繼續向前挺進。克尼爾走過甲板,枴杖「踢踏踢踏」一路響著。
從沒有任何船隻走過這條航線:一直向東,越過朝覲點,也就是「上帝之臉」懸得最高的那一點。每隔一分天,阿夫塞都要詳細記錄「臉」的位置。它緩緩地向西邊地平線滑去,已經落在船後。
卡爾—塔古克離船太遠。阿夫塞只有一次機會,用望遠器瞥了一眼這傢伙,此後克尼爾便收回了望遠器。他看到的是一條蛇一樣的脖子,以及在波浪中游動、時隱時現的圓圓的肉峰。脖子頂端是一個長長的頭,長著——在遠處很難確定——匕首一樣的牙齒,向外突出,犬牙交錯,連嘴巴閉著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
克尼爾一直站在船頭。偶爾吼出一聲命令,但多數時間是用望遠器盯著那頭出沒不定的獵物,不時低聲詛咒幾句。
阿夫塞幾乎隨時都在甲板上,不顧冰冷的水沫、刺骨的寒風,時刻注視天空,專注程度不亞於搜索怪物的克尼爾船長。黃昏時分,隨船祭司德特—布裡恩走近船長,阿夫塞正好可以偷聽到兩人的交談。他知道,儘管船長跟祭司很熟,但從來沒真正喜歡過他,只把祭司視為這種朝覲必不可少的一件行李,完全沒把他當成同事、朋友。
「船長,」布裡恩深深鞠了一躬,「我們在『上帝之臉』下面的儀式還沒結束,還需要再祈禱三天才行。」
克尼爾眼睛沒離開望遠器的目鏡,腦袋一側的傷疤黃乎乎的,跟黃銅鏡筒正好相配。「上帝不是隨時隨地都能聽到你們的禱告嗎?」
布裡恩滿臉戒備,「當然,船長。」
「那麼,就算不在『上帝之臉』下面,她照樣能聽到。」
「是這樣。可是,瓦爾—克尼爾,船上有許多香客是第一次朝覲。對他們來說,在『臉』下面禱告二十天是十分必要的,還要做三十七次懺悔,誦讀九部聖卷。」
「下一次朝覲時再做吧。」
「我擔心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你把我們帶進了未知水域,進入上帝沒有為我們勘查過的水域。」
一股大浪打來,船身猛地晃了一下。「我一定要逮住那頭魔鬼,布裡恩,一定!」
「我懇求你,克尼爾,懇求你掉轉船頭。」
船長調整著望遠器的焦距,重新搜索遠在天邊的怪獸。「迪博王子已經批准了。」
「迪博也是這麼跟我說的,但你只有四十天時間。」
「你的反對意見留到四十天之後再說吧。」
「克尼爾,我懇求你。這麼做是褻瀆神明。」
「少說什麼褻瀆不褻瀆的。我發誓,非要讓鮮血染紅『大河』不可。」
布裡恩向克尼爾伸出手去,伸進對方的地盤,碰了碰船長的肩頭。克尼爾吃了一驚,終於放低望遠器,盯著祭司。
「誰的鮮血,克尼爾?」布裡恩說。
船長瞇縫著眼睛,打量著祭司。一時間,阿夫塞以為布裡恩終於把船長說動了。但克尼爾突然大喝一聲,「前進!」重新舉起望遠器。戴西特爾號獨特的鐘鼓聲響起來了。布裡恩絕望地甩著尾巴,朝船尾走去,面向「上帝之臉」,開始吟唱禱詞,祈求上帝寬恕。
追逐魔鬼已經三十九天了。克尼爾比任何時候更加焦慮不安。有時一連好幾分天著不見它。是潛入了水下,還是滑過了地平線,阿夫塞說不清楚。但是,桅桿頂部的瞭望哨總會重新發現水怪的蹤跡,戴西特爾號於是繼續追蹤。阿夫塞發現,怪物好像在故意逗弄克尼爾,它總是很小心地和船保持一定距離。不管怎樣,戴西特爾號一直朝東航行。終於,「上帝之臉」遠遠拉在船後,落到西面地平線上,像一個浮在水面、佈滿彩條的巨型圓球。
突然,瞭望桶裡的船員發出一聲高喊。卡爾—塔古克掉頭了!正對戴西特爾號飛奔過來。
阿夫塞和迪博跑上前甲板,透過起伏的水波朝東邊地平線望去。沒有望遠器很難看清楚。但是,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是的,那個長長的灰色脖子顯然越來越近了。
旁邊的克尼爾眼睛貼在望遠器上,「它來了。」他咕噥著,聲音低沉,「來了。」
阿夫塞首先想到的是,戴西特爾號應該掉轉船頭,趕緊逃離這個越來越近的魔鬼。但克尼爾——完全意識到乘客和船員的恐懼的克尼爾——卻大喝道:「保持航線!」
怪物很快靠近了,用肉眼也能看清。頎長的脖子,有點像雷獸,但更柔軟。脖子頂端是一個又長又平的腦袋。那些牙齒簡直讓人難以置信:向外突出、重重疊疊,像一個裝滿刀子、滿得溢出來的抽屜。
怪物的身體又圓又灰,隱隱可見一些綠色條紋。整個身子似乎隱在波濤之下。儘管如此,阿夫塞還是不時看見四隻菱形的鰭,橫掃水波,強力的拍擊捲起一陣陣泡沫。怪物朝左右翻滾的時候,偶爾還能瞥見它的尾巴:又小又硬,似乎對怪物的游動沒有任何用處。頎長堅韌的脖子、圓形而有鰭的身體,所有這些,使阿夫塞聯想起一種能咬穿烏龜殼的蛇。眼前這傢伙的身體似乎沒有殼。因為那些可怕的相互交錯的牙齒,它的腦袋顯得比阿夫塞見過的任何蛇頭更可怖,更令人厭惡。
怪物至少和戴西特爾號的船身一樣長,其中超過一半的長度是它那長長的脖子。
它劈波斬浪,越來越近。被激烈衝撞的河水波濤翻滾,泡沫飛濺,在它身後拖出一條長長的白色尾跡,幾乎延伸到地平線盡頭。
突然,它潛入水下,消失了。阿夫塞只見它那根短尾巴的末梢一晃,水怪便完全隱沒了。
阿夫塞計算了一下這傢伙的速度和軌跡。以它剛才移動的速率,只需二十次心跳左右的時間就會撞上戴西特爾。他抓住甲板邊的纜索,彎下膝蓋,尾巴撐在地上,把自己穩穩地支撐在五個支點上,等待著,等待著……
十次心跳。十五次心跳。阿夫塞朝四周看了看。所有和阿夫塞有同樣想法的人都做好了準備。迪博緊緊抱住前桅桿,戴斯—卡圖德抓住桅桿底部的攀爬繩網,博葛—塔爾迪羅乾脆匍匐在甲板上。
二十次心跳。二十五次心跳。
克尼爾也斜靠著欄杆,張開的爪子戳進木頭裡。
三十次。三十五次。
怪物在哪兒?它在哪兒?
克尼爾鬆開纜索,朝四周打量著。「它想溜走!」他迎風大叫,「帕爾杜克,掉過頭——」
就在這時,阿夫塞感到戴西特爾號升了起來,彷彿湧上一個巨浪的浪尖。大船繼續向上,越來越高,船身明顯向左側傾斜,像地震時一樣,被高高掀起,然後落下。甲板欄杆沒入水裡。隨後,又是同樣的一輪升起,落下。阿夫塞只見一個船員被震得飛了起來,還有一個乘客滑過甲板,掉進船體被水淹沒的那一側。
之後,搖動停止了。戴西特爾號擺回到另一面。河水淌過甲板,濺到阿夫塞的腿上。大船墜落下來。然而,就在船的左側,像噩夢般從奔騰的河水中升起的,正是那根巨大的灰色脖子。水珠從上面滾滾落下。它升得越來越高,直到戴西特爾號桅桿高度的一半。嘴巴大張著,發出一聲尖叫。滑滑的、潮濕的爬行動物的尖叫。剃刀般尖利的牙齒朝各個方向伸出。
隨後,脖子像鞭子一樣猛掃過來,速度之快,眼睛幾乎追蹤不及。塔爾迪羅從甲板上被鏟走了。阿夫塞只見她被怪物咬在嘴裡,渾身是血,四肢和尾巴就像怪物的尖牙一樣歪斜著。魔鬼把頭轉向天空,長脖子辟啪一響,屍體被拋向空中。然後又被銜住。這次是先咬住頭。它的下巴運動著,不斷咀嚼,啃咬。一團隆起滾下魔鬼那拉長的脖子。阿夫塞不由得胃部一陣攪動。
每個人都朝對面甲板爬去,極力逃過怪物的長鞭。
阿夫塞想,這時要有一根長長的、尖尖的木軸,或其他什麼可以刺戳的武器,那該多好啊。但「五獵人」宗教團體禁止使用這類工具。即使到了文明時代,這種禁令依然存在。
昆特格利歐恐龍用牙齒和爪子捕殺。魯巴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這麼說的。只有這樣的捕殺才能使我們強大和純潔。
還有,阿夫塞想(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只有這樣的捕殺才能釋放我們內在的暴戾,使我們免於自相殘殺……
卡爾—塔古克的鰭拍打著河水,掀起陣陣巨浪,撞得大船不斷搖晃。怪物飛快地繞過船頭,想搶到大船右舷——那兒足有十個美味可口的昆特格利歐恐龍,緊緊攀著欄杆。
見卡爾—塔古克急衝過來,乘客和船員紛紛朝左舷奔去,腳和尾巴一齊拍打著甲板,像一陣滾雷響過。
嘎德克爾塔克德特,意思是拉司圖特爾遊戲中的僵局。但轉眼間,僵局被打破了。克尼爾船長突然發出一聲怒吼,衝過甲板。因為沒有尾巴平衡身體,他不能向前傾斜,保持身體與地面平行的奔跑姿勢,但他仍然依靠枴杖的支撐,疾馳而過。船員們大聲呼叫,請求他停下來,但是沒用。水怪轉過長長的脖子,正對著船長,張開了血盆大口。
船員們對船長忠心耿耿,有兩個船員,帕爾杜克和諾爾—甘帕爾,同時衝到甲板上,跳躍著,揮動手臂,希望成為比他們的船長更有誘惑力的目標。他們成功了。怪物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長長的管狀脖子向他們橫掃過去。
阿夫塞轉身想看看迪博怎麼樣了,視線正好落在卡圖德和另一個船員比爾托格身上。這兩人正發瘋似的解下纏在前船帆吊桿上的繩子。阿夫塞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剛好解開繩結。繩子通過滑輪飛瀉下來,吊桿左右晃蕩。甲板上的乘客和船員慌忙閃避,以免被旋轉著滑過空中的巨大圓木擊中。
阿夫塞迅速把眼睛轉向卡爾。這魔鬼的脖子拉得緊緊的,繃成一條曲線,正在進攻。但是吊桿挾帶著強大的加速度,砰地砸向卡爾的脖子。怪物措手不及,脖子被砸得一彎,同時發出嗚的一聲怪叫。這傢伙好像暫時被撞暈過去了。阿夫塞只盼船員們趁機開船,躲開這頭水怪。
但是不!沒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克尼爾躍過船舷,跳到怪物肩上。老船長猛地張開大嘴,向怪物咬去。
卡爾的脖子盡量擺向右邊,彎到後面去夠自己的身體,想用那張長滿可怕牙齒的大嘴咬住克尼爾。但它的身體結構不允許脖子這樣彎曲。又有三名船員越過船舷跳進水裡,長尾巴有力地左右划動著,向卡爾游去。
這一切發生在阿夫塞對面的船舷。他很想知道情況到底怎樣了,但還不至於傻到因此衝到開闊地帶,使自己成為那個靈活的脖子的進攻目標。他匆忙跑到桅桿底部的攀爬網,努力收起妨礙攀爬的爪子,爬上繩網。這張繩索交錯的網恰好隔在他和卡爾之間。繩網提供不了多少保護,但他覺得,就連卡爾也不大可能咬斷這麼結實的繩子。小小的網格對卡爾龐大的頭來說又太小,它不可能鑽進來。
這時,阿夫塞已經爬得很高,足以看清船那邊發生了什麼。三個跟著克尼爾跳下水的船員靠攏卡爾。兩個船員抓住怪物右前鰭上的側翼,第三個的嘴巴咬進鰭的後緣。卡爾開始拍打水面,試圖甩掉船員。如此劇烈的震盪,阿夫塞想像不出那些船員是怎麼挺過來的。
然後,卡爾潛了下去。光滑的身體劃破水浪,只一眨眼的工夫就鑽到了波濤之下。怪物存在的痕跡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只剩下起伏的水面。
隨之消失的還有克尼爾和他的三個船員。
阿夫塞竭力克制住突然襲來的一陣恐慌。卡爾和他自己一樣是爬行動物——一種需要呼吸空氣的生物。它肯定會浮上來呼吸的……
但是,阿夫塞估計,這頭怪物如此龐大,如果做好充分準備,在剛開始的時候猛吸一口氣,吸入大量空氣,它也許能在水下潛伏很久。不過,這次潛水或許不是預先設計好的。相反,卡爾只是試圖擺脫攀在它皮膚上又抓又咬的那幾頭小動物而已。
阿夫塞覺得自己發現了水下怪物的行蹤。但藍白色的太陽光以及「上帝之臉」反射在船尾的紅色和橘紅色的光穿過波峰,投下古怪的色調,使他很難看清。
幾次心跳過後,水裡出現了騷動。那個爬在卡爾的鰭上啃咬的船員埃博—哈茲格衝破水面,朝大船游來。阿夫塞此時正高高地爬在繩網上,視野很開闊。他敢肯定,除了瞭望桶裡的瞭望哨,自己很可能是惟一能看見哈茲格的人。哈茲格是個女性,也許比阿夫塞年長兩倍。她靠近了船身。阿夫塞朝下面的人呼叫,但甲板上一片騷亂,所有人都在大呼小叫。他爬下網繩,抓起救生索,衝到船邊欄杆處,將救生索扔向哈茲格。這時,她離船邊仍然有十二個體長那麼遠。
哈茲格的尾巴來回搖擺,在波濤間上下滑動。終於,她游到船邊,抓住救生索。救生索末端是一個寬寬的環,她把它套在頭上和肩膀上,再拉到腋窩下,這樣阿夫塞就可以把她拖上船。
但就在這時,在她身後,卡爾的頭從波濤中升了起來,脖子上的水像小溪一樣淌著,頂端是大張的嘴巴。怪物升得很高,肩膀都露出來了。阿夫塞看見了克尼爾。船長大口喘息著,爪子仍然深深地戳進怪物的脖子根。另外兩個遠在卡爾脅腹下的船員仍然浸在水裡,看不見他們。
卡爾的脖子向前一伸,快得像蛇信,大嘴一合,匕首般的尖牙利齒猛地撕咬下來。哈茲格被咬住了,從尾部到腰部,半個身體進了惡魔的咽喉。當大嘴咬過來的時候,哈茲格猛地拉了一把纏在身上的救生索。阿夫塞也使盡全身力氣,拚命拉拽繩子。但卡爾緊緊咬住哈茲格不放,脖子把繩子一扯,阿夫塞砰的一聲撞到欄杆上。
阿夫寨抬起頭,再次看到那讓人噁心的一幕:隆起的一團,滾下魔鬼那長得沒有盡頭的脖子。
看得出來,長脖子吞嚥的時候,屍體在裡面移動得非常慢。阿夫塞突然發現,哈茲格也許不會白死。卡爾需要呼吸,而哈茲格卻正好堵住了它的咽喉。因此,魔鬼要把阿夫塞的同伴吞下去,必須經歷一個長長的、可怕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它不會呼吸到很多空氣。
阿夫塞手裡仍然拽著繩頭。和那根粗大的脖子相比,它只不過是一根細線,連著魔鬼的大嘴,只要它稍稍嚼一下,輕而易舉便能咬斷救生索。但從卡在長脖子四分之一處的那一大團隆起來看,水怪顯然沒有咀嚼,直接將哈茲格的身體吞了下去。阿夫塞但願她己經死了;一想到她可能還活著,正滑向卡爾那黑暗的咽喉,浸入它的胃酸,阿夫寨就感到不寒而慄——
為了吞嚥,卡爾的脖子抬得很高,幾乎直立起來。繩子從它嘴裡垂下來,另一頭在下面的阿夫塞手裡,拉成一條直線。阿夫塞爬上船邊的欄杆,波浪猛地打過來,又退下去。
他向空中縱身一躍,下面的波濤令人頭暈目眩。阿夫塞在空中劃了一個弧形。與此同時,卡爾那巨大粗壯的灰色脖子也朝他猛衝過來。
「砰」的一聲,阿夫塞猛地撞在怪獸脖子上,撞得他喘不過氣來。下面,距離阿夫塞四個身體長度的地方,克尼爾身體半侵在水裡,正像兇猛的動物一樣啃咬著怪獸。卡爾發達的肩部肌肉被他大口撕咬下來,但和怪獸龐大的身軀相比,這些傷微不足道。大浪沖刷著卡爾的背部,每一次衝擊都使克尼爾氣喘吁吁,同時把怪獸身上的血跡沖刷得乾乾淨淨。
剛碰上卡爾那又滑又黏又濕的脖子,阿夫塞便伸腳猛地一蹬,蕩了起來,彷彿在奇馬爾火山那凹凸不平的山壁向下滑落。他躍向空中,這一次身體蜷成一團,尾巴筆直地伸出去,以此改變身體的重心,準確地落在脖子的另一邊。剛一落地,馬上又是一蹬,再次蕩起,繞過脖子。卡爾被他的動作弄得驚惶起來。它伸長脖子,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是太好了,正好方便阿夫塞找到第三次落地的落點。他再一次躍起,繩子又在脖子上繞了一圈。愚蠢的卡爾並沒弄明白阿夫塞的意圖,但憤怒之中,它啪地閉嘴,交錯排列的利齒切斷了繩子。
但是太遲了,阿夫塞已經用繩子牢牢纏住了卡爾的半個脖子。阿夫塞看得很清楚,哈茲格的屍體仍然卡在怪獸的喉嚨中間。卡得如此之緊,阿夫塞甚至能辨認出哪兒是她的腿,哪兒是身軀,凹下去的則是她的臉。
阿夫塞跳進水裡,大口喘著氣。克尼爾看見了他。另外兩個船員剛才消失了一段時間,現在又躍出了水面。他倆也看見了阿夫塞。他們突然明白了他的計劃,開始朝他游過來。克尼爾滑向卡爾身側,用他的短尾巴盡可能快地朝阿夫塞的方向游去。其他人也從船邊跳下來,濺起一陣陣浪花。每個人都緊緊抓住繩子,爪子張開,尾巴急速划動,朝戴西特爾號游去。
更多的爪子伸過來了,力量和重量都在增大。現在,已經有十個,十二個,十五個昆特格利歐恐龍,用力拉扯繩子,拚命把卡爾的脖子朝水裡拖。
阿夫塞抬頭看了看,只盼站在甲板左邊的無論哪個人知道該做什麼。那兒,背著明亮的陽光,出現了一個圓胖的側影:迪博。
站在那兒的正是身體太胖的王子,驚得目瞪口呆。
阿夫塞朝他的朋友喊叫,但卡爾用它的鰭重重擊打著水面,巨大的撞擊聲淹沒了阿夫塞的呼叫。
終於,迪博動了一下,好像在叫喊——但不是對他。不,王子正在召喚戴西特爾號甲板上的其他人。
而卡爾正猛拉自己的脖子,試圖把脖子扭回來。阿夫塞感到手上的繩索在水中僵持了一會,然後開始被扯了過去。
快點,迪博……
阿夫塞再次抬頭看看那耀眼的陽光。那兒——正是他所盼望的那個見稜見角的東西,從船邊放下來了!黑色金屬,五個支出的爪子——船錨。
迪博和其他人飛快地鬆開錨鏈,但錨仍舊放得很慢。滑輪機的轉輪發出骨頭碎裂似的聲音,這是世上最動聽的交響樂。
就在這時,阿夫塞被拚命掙扎的卡爾完全拉入水中。他吞著河水,眼睛睜得大大的,但只能看見一大片水泡。他感到自己的肺快要爆炸了,視線也漸漸模糊起來。
終於,錨從船上放卜來了,到了水面之下。阿夫塞壓下呼吸的渴望,和其他人一道把繩子纏在船錨的鐵鏈上。一切完成之後,他這才放開繩頭,游出水面。終於呼吸到了空氣。他的鼻口張得大大的,大口地呼吸,呼吸,呼吸。
腰上搭過來一隻手臂,然後是另一隻,托住他的肘部。從戴西特爾號上蜿蜒垂下一條救生索。越過肩膀望去,卡爾正發瘋似的試圖把脖子彎成圓圈,想夠到那根把它綁在錨鏈上的繩子。它沒有成功。鐵鏈沉下去,怪物被拖到水下。它的鰭和強有力的尾巴拚命擺動著,想浮出水面。但它做不到——尤其是現在,哈茲格的屍體堵在脖子裡,它無法順暢地呼吸。況且那兒也正是阿夫塞纏繞繩子的地方。鐵錨繼續下沉,迪博和其他人正拚命往下放錨鏈。
終於,怪物那長著尖利牙齒的邪惡的頭——每次呼吸,牙齒都磕得啪啪響——被拖到了波浪之下。阿夫塞又觀察了一陣,只見它的鰭加倍使勁地抽打著,掀起一片水花,濺得他和其他人滿身都是。最後,卡爾的鰭突然完全停止了擺動。
阿夫塞終於恢復了呼吸,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迪博和其他人拖起救生索,把他扯回戴西特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