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文 / 羅伯特·J·索耶
阿夫塞吐了口唾沫,強迫自己再爬高一點。他很想讓迪博和自己一起來。但鮑爾—坎杜爾,就是那個給他們講了三天狩獵故事的屠夫,反對他的這個建議。「必須單獨一個人加入獵隊。」他照例拖著長腔說。迪博今天出發得比他早,因為阿夫塞得把薩理德交代的事情做完才能離開。迪博出發後,阿夫塞一直沒有見到過他,也沒在集合地點見到其他任何人。
一日將盡,太陽脹得大大的,變成紫色,慢慢落下去。爬山太費勁。一開始到處是噪音:有鏟嘴交配時透過盤纏的肉冠傳出的叫喊聲;還有翼指抓到蜥蜴時的尖叫聲;以及從港口的船舶上傳來的、漸漸遠去的鐘聲和鼓聲。很快,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怦怦的心跳。
「獵手聖壇」建造在一堆巨大的岩石上,與齊馬爾火山一般高。這個錐形石堆並不是自然形成的。根據傳說,「五個狩獵創始人」——魯巴爾、卡圖、霍格、貝爾巴和梅克特——中的每個獵人在每一次成功的狩獵之後,都要搬一塊石頭壘在這裡。後來,他們各宗的祭司把這個傳統延續下去。直到拉斯克先知首次朝覲「上帝之臉」之後,對五人的崇拜才被廢止。當然,那已經是十二代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這個石堆再沒有被壘高過。
這對阿夫塞來說是件好事。石堆現在已經夠高的了。他叮叮匡匡地爬上石堆。石塊有的凹凸不平,有的光滑圓潤——或者是因為雨水的沖刷,或者是由於石塊之間的衝撞磨損,以及恐龍爪子的抓扒。他的手臂努力向上抓著,後腳盡可能踩實,以穩住全身重量。他盡可能快地爬過鬆動的地方。石堆不堪他身體的重負,嘩啦啦晃動著。阿夫塞已經有一千日沒有幹過這樣的體力活了。他背的那個大背包也沒起到好作用,鏟嘴皮做的背帶深深勒進他的雙肩。
阿夫塞懷疑到底有多少人真正爬到了石堆頂端。這個高度令他頭暈目眩。可憐的迪博怎麼辦?那個胖乎乎的迪博?他能爬上去嗎?他是不是已經不好意思地躲起來了呢?
阿夫塞所在的地方是近岸的一座低矮山坡。這座小山擋住了由東向西不停吹過來的冷風。在這裡,撲面而來的寒風充分證明:「陸地」正在「大河」上快速行駛。風吹著阿夫塞的皮膚,冰冷刺骨。他剛才都快熱死了,本希望風可以讓人涼快些。可恰恰相反,砭人肌膚的冷風讓他覺得更難受了。
斜著向上看去,遠遠的上方就是石堆頂端,以及頂上的「獵手聖壇」。
從遠處看,聖壇顯得很小,只是一個簡單的框架,像沒完工的木頭建築。為了往上爬,阿夫塞用腳掌踩碎岩石,尋找穩當可靠的支撐點。過了好久,聖壇彷彿還是那麼遙遠。終於,他聽到了風吹過灰色木頭架子發出的呼嘯聲。阿夫塞拼盡最後一絲氣力,爬上錐形石堆的頂部。
太陽在不斷脹大、變暗,最後落在聖壇後面。他面前的岩石也隨之映上聖壇那網格狀的影子。聖壇的大梁奇怪地彎曲著,在微弱的陽光中變成了深紫色。阿夫塞站起來,鬆了鬆背上的包,吃力地走近聖壇。
他精疲力竭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為了站得更穩,他抓住聖壇的樑柱。這是一根短短的、末端呈球形的圓柱。他的鼻孔沾滿砂子;腳掌流著血;膝蓋和尾巴都被擦傷了;殼質的爪骨鞘也因為爬磨掉下許多碎屑。
樑柱又硬又冷,在逐漸消黯淡下去的暮色中閃閃發光,這是因為塗抹了松香的緣故。阿夫塞退後幾步,這樣可以更好地看看這座聖壇。它並不十分巨大:只有二十步長,十步寬,可能是他身高的兩倍,被設計成一個斜條格的、彎曲的骨骼架子,讓人不寒而慄。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骨骼架。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這玩意兒全是用骨頭做成的!阿夫塞搖搖擺擺向後退了幾步,重新審視這夢魘般可怕的建築物。他的頭頂是上百根多節的脊椎骨柱子。連起來的股骨建成了聖壇的拱門;肋骨和一些小骨頭拼成整齊均勻的聖壇。透過骨頭之間的寬大縫隙,阿夫塞看到聖壇中央有一個巨大的、由昆特格利歐恐龍顱骨組成的球休。顱骨空空的眼窩瞪著四面八方。
他的尾巴不由自主地來回擺動。直覺告訴他,趕快逃,逃離這個邪惡的地方。離開這個傾斜的、啪啪作響的岩石堆,回到安全之地。
不行。
不,不能這樣做。
這是一種測試,肯定是測試。所有這一切:艱難的攀爬、可怕的建築,等等,都是在測試。是為了剔除那些不適應殘酷的狩獵活動的人,那些過分敏感脆弱、不敢直面死亡的傢伙。
可是……可是……可是……
出發以來,阿夫塞一直沒有碰到知道迪博去向的人。狩獵的大多數儀式仍然以對「五個初創獵人」的崇拜為基礎。魯巴爾的祭司們以怪異出名,而非殘忍。他們中間,殘忍的人只佔少數。
不。他絕不能因為害怕而放棄。阿夫塞跨進聖壇之門,那是一個用肩胛骨做成的框架。寒風呼嘯而過,發出怪異而痛苦的聲音,就像四周這些骨頭過去的主人臨死時的哭喊。阿夫塞透過紫紅的暮色審視每一個角落。他的背包裡還帶著一樣禮物——一個從家鄉卡羅部族帶來的星盤,但他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兒。
「那副白色顱骨,球體前面。」
阿夫塞嚇了一跳,猛地一躍轉身,張開爪子擊打地面,警惕地面對著闖入者。黑暗中走出一個人:身體結實,穿著一件狩獵用的黑色皮製束腰外衣。
阿夫塞猶猶豫豫,好像自言自語地問道:「你是德姆—皮羅恩圖?」
來人並不答話。身影的輪廓在迅速降臨的夜幕中顯得非常巨大。
「我要找德姆—皮羅恩圖。」阿夫塞又說了一遍。他已經嗅出了闖入者的體味,發現這是個女人。她發出的體味和阿夫塞以前見到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他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之間,他變得情緒激動,精神振作,彷彿剛才沒有經歷那一番讓人精疲力竭的攀爬。他取下背包,身上頓時輕快了許多,「我帶了一件禮物給皮羅恩圖。」他邊說邊拉扯著腰部的帶子,「沒有人教我該怎麼做才合適,但這東西對我、對我想要從事的職業都意義重大。」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阿夫塞希望她能說點什麼,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不是蠢話,「這是一個測量天體的裝置。」他說著,取出一個裝飾精美的東西。三個可以繞著同一個軸心任意旋轉的黃銅盤。他把它端到對方面前,讓她能清楚地看到那磨得錚亮的金屬。看得出來,製造的時候很下了一番功夫。
「獵手不需要機械裝置就能找到正確的路徑。」她的聲音像鷹爪一樣尖利。
阿夫塞結結巴巴地說:「我……對不起,」他竭力想理解她的表情,「我不想對你無禮。」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只有風聲呼嘯而過。阿夫塞終於又開口道,「你是德姆—皮羅恩圖嗎?」
黑影跨向旁邊,擋住拱門出口。「德姆—皮羅恩圖死了。」她說,「上個偶數天死的。她死了,其他人就有食物吃了。」
德姆—皮羅恩圖,皇家狩獵隊隊長,死了?「怎麼死的?」阿夫塞好奇地問,他已經顧不得小心了。
「被三隻角面用獠牙刺死的。對一個獵手來說,這樣的死很光榮。」
「我的禮物——」
「——對她已經沒用了。」
阿夫塞歎息一聲,把星盤放到岩石地面上。「別放那兒,小傢伙,」女人的爪子張開,指著那座顱骨球體,「放在她的顱骨附近。皮羅恩圖的顱骨,白色的那個,就在那兒,在中間,面朝外。」
阿夫塞的心猛然跳動了一下。這些可怕的東西堆在一起,寬度超過了他的身高:兩百副顱骨組成了一個球體。顱骨的眼窩大大的,中間有一道與鼻口相連的孔隙。鼻孔是橢圓形的。下顎由左右兩塊各不相連的骨頭構成,這樣撕咬獵物的時候嘴就可以盡量張大。鼻口則是一堆呈鋸齒狀、像匕首一樣尖利的骨頭。
顱骨永遠那麼令人恐怖:這些沒有眼珠的空洞、過去盛裝大腦的罐子,看上去似乎飄浮在地面上,相互之間也沒有接觸。肯定下面有什麼東西支撐著,阿夫塞想,也許是薄薄的玻璃或水晶。夜裡光線很暗,看不清楚。他伸出一隻前爪,想摸摸顱骨之間的空隙,但馬上又縮回來。他寧肯不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我從來沒來過這樣的地方。」阿夫塞背對著陌生人大聲說。即使只聽到自己的聲音也讓他感到很安慰。聲音畢竟表示,除了寒風的呼嘯,這兒還有溫暖和生命,「一座用死人骨頭構成的建築。」
長年累月風吹雨淋,球體裡面的顱骨逐漸變暗,成了深棕色。但已故的皮羅恩圖的顱骨卻一眼就能看出來:它比所有顱骨都白。
阿夫塞彎下腰,把星盤放在顱骨球體懸空部分的下面,正對著皮羅恩圖顱骨的鼻口。他有點不自在地站起來,透過她的顱骨縫隙,看了看這個他童年時代起就珍藏著的銅盤。
陌生人沉默了幾次心跳的時間。「這些骨頭都是已故的狩獵隊長的。」她終於開口了,「這兒安息著每個人的狩獵之魂。」
他轉身對著她。「狩獵之魂?那只是神話啊。」
「你太無知了。」陌生人張開手臂,「我能聽見他們。」她閉上雙眼,「他們是愛爾博—司達爾克和托爾—迪普拉、薩爾—克裡姆森、司嘉利和霍德—瑪拉特。還有『滑皮』克裡姆森和托爾—卡特克特。以及我的前任德姆—皮羅恩圖。」
阿夫塞甩甩尾巴,他明白了。「你就是新任狩獵隊長?」
「是的。」她的聲音像玻璃一樣純淨,「我的名字叫傑爾—特特克絲。」
「很榮幸見到你。」
夜色越來越濃,周圍的一切如夢如幻。雖然看不出傑爾—特特克絲的黑眼睛到底在朝哪兒看,阿夫塞仍然感到很不舒服,覺得自己被對方徹徹底底地審視了一遍。從頭部到腳爪,從鼻口到尾巴尖。然後,傑爾—特特克絲說話了。「唔。你說說看,什麼是狩獵?」
阿夫塞記不起《狩獵寶典》上是怎麼說的了,但還是根據自己的理解給出了適當的解釋。「狩獵是一種儀式,它能淨化仇恨和殘暴的情緒;同時,狩獵也是一種為自給自足生活作出的努力;還有,這種活動,能使我們充分感受兄弟情誼和團隊合作精神。」
「那麼,誰是最偉大的獵人?」
阿夫塞扭動著尾巴。這個問題有點刁鑽。狩獵創始人有五個,挑選任何一個都可能褻瀆聖人。雖然對狩獵的宗教崇拜幾乎沒有了,但人們仍然對這五個人充滿敬意。魯巴爾的這一支現在仍有很多追隨者。許多不太清楚內幕的人都把對「五大創始獵人」的崇拜和魯巴爾崇拜混為一談。如果必須挑一個的話——阿夫塞突然有了主意:「喏,你,傑爾—特特克絲,皇家狩獵隊隊長。你是最偉大的獵人。」
阿夫塞看見特特克絲的下顎動了一下,但風聲太大,聽不清楚她是不是覺得好笑,磕了磕牙。「你這樣的馬屁精在王宮裡會大有出息的。」她說,「但是你錯了。最偉大的獵人是就要出現的那個人。正如魯巴爾的預言,『這個獵人將比我偉大,他是一位男性——是的,男性——他將帶領你們進行最偉大的狩獵。」
阿夫塞以前聽說過這個故事。他尷尬地用尾巴抽打了自己一下,責備自己沒有及時記起來。「是的,」他說,「是那個人。」
特特克絲好像滿意了。她朝阿夫塞輕輕點了點頭。「那麼你是——?」
「阿夫塞,來自卡羅部族,在阿傑圖勒爾省。我到這兒來學習占星術,是塔科—薩理德的學徒。」
「那你為什麼要爬『獵人聖壇』?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想參加下一輪狩獵。」
「你說你叫阿夫塞?」她臉上毫無表情,「是迪博王子的朋友對嗎?」
「是的。」
「今天早些時候迪博上來過。他帶的禮物是寶石。」
阿夫塞很高興他的朋友已經來過了,「迪博很有錢。」
「更不用說還很有影響力。」特特克絲說,「因為他,你們已經被排到了前面。」
「太好了——」
寒風尖嘯,但她刺耳的聲音壓過了呼嘯的風聲。「小傢伙,你真的相信如果在狩獵中遇到什麼危險,王子的威力可以保護你嗎?」阿夫塞沉默了。「看看這兒!」她指著那些飄浮在空中的顱骨,「他們都是偉大的獵人,有上千日的狩獵經驗。但他們卻在狩獵中死去了。有些人整個兒被野獸吞沒,甚至找不到他們的顱骨,沒法紀念他們。」
阿夫塞挺直身體。「我不害怕。」
「年輕人,害怕很有用。害怕是老師。那些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害怕的人最後都死了。」
阿夫塞有此糊塗。「我不害怕。」他又說了一遍。
「你撒謊!」特特克絲厲聲說。天完全黑下來了,從阿夫塞鼻口的顏色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說謊。
「我不怕狩獵。」阿夫塞強作鎮定。他的尾巴在凹凸不平的灰色岩石間不自在地抽動著。
「你怕我嗎?」特特克絲問。
阿夫塞很不服氣。「不。」
特特克絲突然動了起來,黑色身影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一晃。阿夫塞本能地張開爪子:因為她向他衝過來了——一個昆特格利歐恐龍向另一個昆特格利歐恐龍發起進攻。他不知該怎麼辦;同類之間通常是不會相互攻擊的,但是強大的本能使他不再猶豫。他迅速撲向左邊,躲避和她身體的直接衝撞。她的體積足有他的兩倍!但特特克絲沒有直衝過來,她繞著圈旋轉著,呼呼生風。突然,她一把抓住阿夫塞的手臂,把他拋向空中。他重重地摔倒在身邊的骨頭柱子上,滿嘴都是鹹絲絲的血。阿夫塞想,書上寫得對,地盤爭鬥的本能是無法消除的。他向前一躍,手臂伸出,爪子張開,嘴巴也張得大大的。特特克絲迎頭撞上來,肌肉發達的腿支撐著她龐大的身軀。他們扭鬥在一起。阿夫塞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尾巴歪在一旁,這種姿勢對恐龍來說是最痛苦的。特特克絲用她三隻爪趾的腳猛地踩在他的胸口上,使他動彈不得。她的腳趾彎曲著,尖爪刺破了他胸部的皮膚,他頓時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兩人這樣僵持了足有五次心跳的時間,寒風在他們身邊呼嘯而過。終於,特特克絲說話了:「你現在怕我了嗎,占星師?」
阿夫塞的眼睛羞愧地瞇成了一條縫,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怕。」
特特克絲鬆開她的腳爪。令阿夫塞吃驚的是,她彎下腰,伸出一隻手幫他站了起來。「很好。」她說,「要學會傾聽內心的恐懼。只有這樣,你才能活下來。」特特克絲向阿夫塞點點頭,他感到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本能的溝通。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看著那顆冉冉升起的「先知(獵人)」,「我們明天天亮時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