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賭命玉髓 文 / 時未寒
任天行上前兩步,略一拱手,沉聲道:「這位大師想必是在此悟禪,我等凡夫俗子還是不打擾大師清修為妙。」
話雖如此,他卻並不退後,炯炯有神的目光反而鎖定對方。他的武功精深,早看出白衣人雖然口鼻呼吸皆無,但胸腑間內息流暢,循環相生,分明是正在修習一種與中原路數截然不同的武功。
任天行身旁的顧思空身體凝立不動,呼吸卻驟然長短無序起來,似乎正在運用某種神秘的功法調息。白衣人敵友難辨,顧思空江湖經驗豐富,先放下與任天行的嫌隙並肩對敵。
金晉龍則是若有若無地歎了一聲。這一路平安行來,總讓他有風雨欲來的危機感,此時白衣人乍然現身,反倒令他感到如釋重負。
顧、任、金三人各自暗運神功戒備,但那白衣人宛若枯樹老根,動也不動一下,不知是無意相抗,或是根本不知。
眾鏢師雖不知任天行與顧思空的本領究竟如何,但從平日行事亦可瞧出兩人的高手風範。此刻幾人儘管無法判斷白衣人的底細,但僅看任天行與顧思空如臨大敵的模樣,傻子也能猜到對方決不會是個死人。
忽又見那白衣人的身子幾無察覺地微微一動,一位鏢師忍不住高叫道:「管他是人是鬼,大家併肩子上啊……」
這些鏢師雖然武功不高,卻都不乏江湖經驗,原不會如此大失方寸。但這白衣人的出現實在太過詭異,一句話頓時引發了蔓延到每個人身上的緊張,大夥兒齊聲呼喝,看來只等有人一聲令下,便會一擁而上將那白衣人斬為肉泥。
金千楊此刻方才搖搖晃晃地擠上前來,見到房中情形,驚訝道:「這是怎麼回事?」與此同時,那原本如若殭屍的白衣人驀然抬起頭來。
剎那間,場中的每個人心中都突然生出一些難以對外人道的荒謬念頭。「鏗鏗」幾聲,幾名鏢師已然拔出刀來。但與刀光同時亮起、甚至比刀光更亮、比雪光更寒的,是白衣人的兩道目光!
這兩道毫無預兆猛然綻放的目光是如此冷凜、如此突兀,除了任天行與顧思空能夠保持在原地巍然不動,包括金晉龍在內的其餘人都不由退了半步。
但奇怪的是,那兩道目光在剎那後又變得無限溫暖起來,每個人都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白衣人並無任何挑釁的意思,而只是在用一種充滿著研究意味的目光掃向自己。
忽然,房內傳來白衣人一聲古怪的歎息,聽在每個人的耳裡,輕若飛絮落地,卻又重如巨錘擊胸。接著,從白衣人喉中又發出類似呻吟的怪異聲音,無數似詩非詩、似偈非偈的話語由他口中傾瀉而出:「結願蜉生。逆心往歸。魔障劃念。焚斂華夢……」
起初,他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需要拼盡全力,生怕別人聽不明白,又似是說不清楚漢語。漸漸地,他越說聲音越大,越說語速越急,似誦經,似夢囈,一口氣不停歇地說下去,也不知要說到何時。
眾人相顧茫然。看著那白衣人渾如入魔的樣子,金千楊忍不住道:「這人莫非是個瘋子,大家根本沒必要這麼緊張呀?」
聽了這話,除了任天行、顧思空、金晉龍與羅一民之外,其餘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或許對他們來說,故作輕鬆的嘲諷蔑視才是化解莫名驚懼的最好方式。此時此刻,也只有故意的放聲大笑才能讓他們緊若繃弦的心情平復下來。
這時,白衣人忽抬頭道:「在下偶發奇夢,倒令大家見笑了。」在他雜亂的話語中突然夾上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反而惹得眾鏢師的笑聲更加大了。
——這是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平凡的臉孔中透出一份鄰家大叔般令人親近的氣質,讓人不知不覺之間,便消除了緊張和隔閡。
任天行沒有笑,他望向白衣人的目光反而更顯凝重。他江湖經驗豐富,眼力高明,雖然瞧不出白衣人是否懷有絕世武功,但從他腕踝處大異常人的脈絡筋骨已瞧出此人必然身具奇術,當是平生勁敵。與之放對,縱然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信心,也不敢放言能夠穩勝。
顧思空的武功修為都略略不及任天行,但亦已瞧出白衣人絕非易與之輩,當下沉聲問道:「請教大師,有何奇夢?」
「我在夢中經歷了三生三世的修行,終於得到上蒼垂顧……」
「不過黃粱一夢,何來垂顧之說?」
「你有所不知。正是因為冥冥中上蒼是憐憫我、關愛我的,所以他才賜予我在世間修行的能力。在漫長的修行過程中,我體會到的是生命的萌發與靈魂的喜悅。就算無食果腹,無衣遮體,我也能始終保持著愉悅,並不覺得那是人世間的磨難。因此,修行的道路雖然漫長無邊,我卻不覺其苦。」
「哈哈,希望每一個修行的僧侶都能作大師所想。」
「那些修行僧與我不一樣。」
「哦,有何區別?」
「他們信神、信命、信天,而我,只信自己。」白衣人的這一句說得傲氣凜然,卻讓人覺得理所當然,難生異議。
「那麼對於大師來說,你夢中的修行是否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也不盡然。既然是修行,就都是讓自己不斷完美的過程。我們的差別,只是修行的方式罷了。」
「不知大師是用何種方式修行?」
「我的方法就是,找出每一個人的弱點,然後用於自省。」
「哈哈,此可謂大言不慚,想要找到每一個人的弱點談何容易?」
「覺其困難,只是因為許多人只是在肉體上強健了自己,卻沒有在精神上勝過對方。」
「那麼不知大師有何領悟?」
「上蒼已經給了我一雙明辨世間的眼睛……」
這是一段簡練晦澀的對話,讓人無法分辨一切是白衣人圓滑純熟的智慧,還是因為過度自信失去理性後的胡攪蠻纏。
任天行越聽越奇。白衣人的話彷彿癡人夢囈,可是其中卻也不乏細微深奧的道理。他遇人無數,卻從未聽說過此等人物,暗忖也許可以從那些吐蕃士卒的身上探出其來歷。
任天行心念方動,白衣人如受感應,清澈如水般的眼瞳望來:「與諸位見面之事務須機密,所以我才將這些吐蕃士卒暫時制住,他們並無性命之憂。」
聽他如此說,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暗中鬆了口氣,至少面前的不是一個心狠手辣之人。
任天行抱拳:「還未請教大師姓名。」
白衣人淡淡一笑,抬手撩發:「鶴發。」他手腕上那一隻翡翠玉鐲綠光燦燦,尤其醒目。
「鶴發?」金千楊笑道,「莫非你還有個朋友叫童顏?」
鶴發居然正色點頭:「你們一會兒就可以看見我徒弟。」
一眾鏢師聽了,又止不住地大笑起來,氣氛頓時輕鬆了下來。
不知為何,雖然鶴發突然現身的方式令人驚懼莫名,但在場身經百戰的諸人都不曾感覺到任何威脅,儘管大家都知道那些吐蕃士卒決不會是無緣無故地軟倒在地,卻無法引起他們調動足夠的警惕。
金晉虎沉吟發問:「鶴發大師說自己有一雙明辨世事的眼睛,卻不知可以看到些什麼?」
「命數!」鶴發這泰然自若的簡單回答立即引發無數好奇,七嘴八舌的提問頓時接踵而來。
大多鏢師還都是第一次來吐蕃,只覺這塊神秘的土地必定會孕育許多神秘的人物,今日遇上高人,大家皆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他請教。這些江湖人平日在路邊遇到算命之人無不嗤之以鼻,但於此情形下卻都躍躍欲試。
鶴發微笑道:「大家不用著急,相見即是有緣,每個人都有機會得到上蒼的指引。」這一刻,他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幫江湖豪客,而是一群吵鬧著要糖果的孩子。
這邊,金千楊大聲道:「請大師先看看我吧。」
鶴發凝神靜氣,定睛瞧了良久,金千楊卻未曾感覺到絲毫不耐。
終於,只聽鶴發緩緩道:「樹下野草,無憂風雨,不遷不生,遷則難活。」
金千楊猛然一愣,這短短的幾個字幾乎道盡了他抑壓數年的心結,他無意識地脫口發問:「請問大師,我該何去何從?」
鶴發不語,轉而望向金晉虎。金晉虎毫無由來地退開半步。
他的懼怕並非緣於鶴發的目光,而是因為他太清楚金千楊的性格與鬱結,唯恐自己的心事也被鶴發一語道破,而與此同時,他的心底卻又有著隱隱的期待。
鶴發不由分說地開口道:「浮名塵務,何苦倦戀。其實人生如白駒過隙,有過幾次機遇便已彌足珍貴,何苦追悔不休?既已錯過了,不如就放手吧。」
金晉虎胸口大震。隨著年事漸高,他總是更多地回想往事。少年時鐘意卻終於錯過的女子;一身勤練卻一直未能大成的武功;有機會另立門戶卻終於放棄的心態;對兄長不肯將鏢局重任托付給自己的煩惱;老而無子的遺憾……
在他並不算太坎坷的一生裡,似乎總覺得時時都因為差了一口氣而未能到達應該抵達的巔峰,所以這幾年來,他不停地追悔往事,幻想在過去的某一個關鍵時刻他應該做出什麼不一樣的決定。
他以為,這全都是因為他老了,壯志漸消,所以才會沉溺於這樣的安慰方式,可如今,他卻因鶴發的一句話茅塞頓開。
金晉虎愣在當場,一旁的金千楊卻仍在繼續追問:「請大師教我,應該何去何從?」
顧思空忽然插口道:「金兄弟何苦糾纏不休?男子漢大丈夫,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來走麼?就算鶴發大師能看到你的過去,也並不代表可以看到你的未來……」
金千楊一震,凝神細想。而鶴發的目光則轉向顧思空。
顧思空哈哈一笑:「大師不必費心,我並不相信你的評判,更加不相信你能找出我的弱點。」
鶴發微微點頭:「你的不信就是你最大的弱點。」
顧思空皺眉:「此言何解?」
鶴發道:「你太過自信,以為憑自己的能力可以完成任何事情。可是一旦受挫,受到的打擊必然更大。這個世間有許多我們無法預知的變數,而你,需要懷著一顆敬畏的心面對上蒼。」
剎那間,顧思空突然想到三年前在京師城外暗器王林青那驚世駭俗的一箭,在那之前,他對自己的武功有著絕對的自信,但那一箭不但給他頸邊留下一道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疤,更在他的心裡造成了難以言語的陰影。那一刻他才知道一個人的武功可以霸道如斯,才知道自己只怕永遠也無法達到絕頂的高度。
從那之後,他的武功再無寸進!
顧思空心念起伏,面上卻不動聲色:「不過是些泛泛之談,何能服眾?」
鶴發低聲自語般道:「無畏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你知道恐懼的時候,已經沒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
任天行一直冷眼旁觀著鶴發,心中既覺震驚,又覺得未必可信。他知道有些江湖騙子會事先打探對方的情報,看似萍水相逢,其實早已瞭然於胸。而他此刻關心的,只是鶴發的真正目的。
鶴發望向任天行:「請問尊姓大名?」
「在下任天行。」
鶴發思索半晌,忽然歎了口氣。
「大師為何歎氣?」
「因為你不是你。」
「大師說笑了。」
「若是讓我在眾人中擇一為敵,你絕對是我最不願意面對的人選。如此人物,卻只是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實讓人難以置信。」
「承蒙謬讚,我亦不願與大師為敵。」
一旁的顧思空不忿道:「只怕大師是找不出任兄的弱點,所以才顧左右而言他吧。」
鶴發不為所動,依然望定任天行:「你讓我想到另外一個人,一個同樣幾乎沒有弱點的人。你身上有種氣質,十分像他……」
任天行雙眼微瞇:「大師說的是誰?」
「明將軍!」
這三個字一入耳中,任天行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他努力掩飾著,苦苦一笑:「只怕大師的這番話一旦傳入江湖,吾命再不久矣。」
鶴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大師知道了什麼?」
「第一,你不姓任,你是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第二……」鶴發停頓一下,方才意味深長地繼續道,「你的弱點就是明將軍。就算你盡力去模仿他的氣質,但你依然不是那個可以得到他絕對信任的人!」
直到這一刻,化名「任天行」的憑天行方才真正體會到面對的是一位怎樣超卓的人物。
他作為將軍府的五指之長,遇人無數,但無論是高明的見識、冷靜的判斷、細緻的觀察、縝密的心計,這個未聞其名的鶴發都絕對可列在三甲之內。這些尚屬其次,他更是從未想過自己內心最隱秘的秘密會被人當面揭穿,油然而生的驚訝之情遠遠超過了想要殺人滅口的慾望。
拇指憑天行、食指點江山、中指行雲生、無名指無名與小指挑千愁,這五個將軍府高手乃是近幾年方才崛起江湖的不世人物,被稱為將軍府的五指。他們可謂是將軍府中除了大總管水知寒與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之外最有實權的五個人物。
當將軍府的勢力重心漸漸遠離京師、逐步籠罩江湖之時,正是因為兩個月前碎空刀葉風在蘇州府一舉殺死無名指無名,又斬斷中指行雲生的一條臂膀,方才令散亂無序的江湖豪傑看到了對抗將軍府的希望,一時紛紛投靠到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之下,在幫主夏天雷的率領下,已隱隱形成與將軍府分庭抗禮的局面。
只可惜碎空刀葉風在蘇州一戰之後,從此不知死活,不現蹤影。
除了金晉虎隱有所料,包括金千楊在內的眾鏢師都萬萬料不到這個看似落泊潦倒的中年漢子竟就是名動江湖的將軍府大拇指憑天行,想到與之同吃同住近兩個月,眾人百念橫生,開始七嘴八舌地悄悄談論起來。
鶴發撇開震驚中的憑天行,又盯住下一個鏢師,看來這裡的所有人無論尊卑都逃不過他那能直入人內心的眼神。
身處異境,乍遇高人,其餘鏢師皆按不住好奇,迫不及待地請教鶴發品評。鶴發依然是以那份泰然自若的神態,看似隨意開口,但每句話都能引起對方的一陣驚歎。
又論及過兩名鏢師後,鶴發的目光忽然鎖住了羅一民,唇邊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這位大俠先請。」
羅一民本是落在人群的最後,聞言微怔,苦笑道:「大師言重了,我可不是什麼大俠,不過一個無名小卒,不敢煩勞大師。」
鶴發道:「不然。儘管對於每個人來說,命數由天而定,是否知曉對自己的未來全無幫助,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這位大俠卻偏偏自甘於後,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對自己的命運毫無興趣,還是別有隱情?」
一位鏢師調笑道:「羅大嘴今日倒不多話,可真是奇了。」
原來這羅一民平時向來出言無忌,大家便送他一個綽號叫做「羅大嘴」。
又一人起哄道:「豈獨是今日?平時羅兄最喜歡熱鬧,最近卻性情大變,有時還不知一個人躲在角落自言自語些什麼,莫非真是想老婆想得瘋了……」
鶴發淡然道:「想必羅大俠是懷著極重的心事吧。」
羅一民勉強笑道:「我只是有些不適應這裡的氣候罷了,哪來的什麼心事?」
聽了此言,眾鏢師一同笑了起來,幾掌重重落在羅一民肩上:「我看你這小子是吃錯藥了吧。」
鶴發的目光緊盯著羅一民不放,輕聲道:「你本是天性開朗之人。是否因為此行令你覺得重任在肩,難以負荷,所以才變得鬱鬱寡言?」
眾人又是一番大笑,金晉虎亦忍著笑歎道:「大師這次可算看走眼了。」
原來在鏢局中,羅一民的武功低微,處事拖泥帶水,可謂是極不起眼的人物,若非他性格樂觀,人緣甚好,只怕早被解雇了。
羅一民也在一旁囁嚅道:「大師說笑了,在下身無長技,有何重任亦輪不到我的。」
唯有憑天行明白其中隱情,頓時皺了皺眉,雖無行動,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他的舉動也未能逃過鶴發的觀察,鶴發忽然轉過臉來對他一笑:「聽我此言,唯有憑兄很是緊張,看來此事是你個人的主意吧。」
「哈哈哈哈……我根本不懂你在說什麼。」憑天行大笑,目光停在鶴發腰間一條窄窄的腰帶上。
那腰帶已很陳舊,帶角都被磨出毛邊,質地極為奇特,雖然非金非鐵,卻泛著類似金屬的光芒,絕非尋常之物。莫非這就是神秘白衣人的秘密武器?
這一剎那,任天行忽有一種奪下對方腰帶一探究竟的念頭,明知這行為必會引來鶴發的反擊,卻忍不住想要試試他的反應。
鶴發似笑非笑,平靜的語氣猶如在敘述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任兄何苦再隱瞞?呵呵,或許我看錯了,任兄也並沒有我想像之中的那麼強大。」任天行深深吸一口氣,一寸寸地緩緩退開半步。
「怪不得,怪不得啊。如此行事果然出人意料。」鶴發幾不可察地點點頭,對簿羅一民一字一句道,「那個『天脈血石』,是在你的身上吧。」
這個古怪的名詞並沒有讓「金字招牌」的鏢師有何反應,顧思空卻然驚醒般跨步上前,炯然盯住鶴發,大喝一聲:「你到底是誰?究竟是何來意?」
一時之間,憑天行亦如臨大敵,氣氛立即變得劍拔弩張!
「駕、篤、篤……」一陣古怪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眾人轉頭看去,卻見又有一位白衣人已然立於堂中。他右手持著一把短短的小劍,左手拎著木鞋,此刻正在一下下地用短劍敲著鞋上的雪泥,彷彿手裡握著的並不是可以殺入的利器,而只是一根小小的木棍。
這本是雪天裡常見的情形,但在此時此景之下,卻令每個人心中都生出一絲寒意。那「篤篤篤」的聲音很有節奏地傳來,夢魘般揮之不去。
儘管外面依然是狂亂的風雪,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一種不想在此處多呆的衝動,一股莫名的煩躁沉甸甸地壓在心中,令人如負千鈞。
同樣的白衣,同樣的乍然現身,鶴發沒有帶來任何威脅,但這,迥然不同,讓入覺得正身處曠野,周圍皆是嗜血的野獸。
那陣令人煩躁的聲音總算停止了,新來的白衣人慢慢穿好鞋,抬眼望向諸人——這是一張孩子般純淨的臉孔,但神情裡卻有一種說不出來兩道犀利的目光如能穿透入的胸膛,血淋淋地挖出他們的內臟。
一時間彷彿天地俱靜,唯有鶴發悠然的聲音響起:「我說過,你們馬上就會看見童顏的。」與此同時,忽聽「嘶」的一聲,卻是那個名喚童顏的白衣少年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這一聲陰詭如毒蛇吐信,激昂如長劍破空,渾若天龍汲水,何似凡人吐息?
眾人嚇了一跳,只見他一襲扁扁的白袍驀然鼓脹起來,越撐越滿,彷彿有什麼怪物正要被體而出。
這一刻,憑天行的右手已握緊藏於袍中的長劍;顧思空雙腿微曲,似乎酩時準備拔地而起;金晉虎與金千暢業已分別亮出長刀與短刀;眾鐐師重中呼喝,刀槍齊舉;羅一民則下意識地手撫前胸……
然後,就有一道燦若熾陽的亮光映射而下。
伴隨著「叮叮」兩聲金鐵交擊的輕響,是一道輕若落雪的裂帛之聲。一白一黑兩道人影疾風般掠出土堡,快得幾乎讓人疑心是眼中錯覺,那是顧思空追著童顏而去。諸人發一聲喊,隨即蜂擁而出,只有憑天行與羅一民留在原地末動。
憑天行的眼神鎖住鶴發,而羅一民則是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的胸前,已被驚得魂魄俱散——他的衣衫被童顏從中一劍剖開,肌膚盡露,胸腹間一道長達半尺的紅線,一粒粒血珠正從其中緩緩滲出,只要再多加上半分勁,便是開膛破腹之禍。
憑天行垂首望著右手長劍上的一小塊缺口。童顏那一劍不但速度快捷,勁道亦大的驚人,憑天行與金晉虎及時出手格擋,仍不能阻止他分毫。
憑天行的眼中隱含一股壓抑的鋒芒,朝著鶴發緩緩問道:「大師不逃麼?」
鶴發一笑:「是否我一逃你就會出手?」憑天行聳聳肩,不置可否。
鶴發自顧自地解釋道:「憑兄目光如炬,倒也不必瞞你。我起初故作高深,目的就是為了有機會逐一細查鏢隊諸人。而待我探明『天脈血石』的所在後,便會由童顏出手奪寶。」
「大師判斷精準,不失毫釐;而那位白衣少年出手凌厲,劍氣凜然,絕非無名之士。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鶴發淡然一笑:「鶴髮童顏不過是化外遊民,憑兄自然不知曉。」他伸手指向仍在發愣的羅一民,「想必你也看得出來,如果我們有意傷人,羅鏢師決不會安然無恙,而且若非童顏出劍必要沾血,就連這一道血痕亦不會留下。」
羅一民聞言打了個寒戰。
憑天行沉聲問道:「憑某孤陋寡聞,猜不出兩位的來歷。大師打算如何?」
「實不相瞞,我與將軍府中的某人頗有交情,所以才強令童顏不要下殺手,還請憑兄知我苦心。上月我赴京師,先自吳戲言那裡探得消息,然後又去端木山莊查明『天脈血石』下落,本以為已經來遲一步,萬萬想不到仍能在這裡攔住憑兄,猜破其中微妙。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現在我已得到『天脈血石』,大家不日就此罷手如何?」
鶴發的提議看似極不通情理,但憑天行思索一番後,竟然點頭默認。
「放屁!」顧思空突然旋風般闖入,掌中一把寒光四射的短劍逼住鶴發的喉頭,怒沖沖道,「若是那小子不交回『天脈血石』,你便休想離開!」
鶴發泰然望著離喉間不過半寸的短劍:「我曾立下重誓,若非性命交關,決不顯露武功,顧兄是在迫我開戒麼?」
顧思空冷笑:「我倒很想知道閣下是不是只有一身裝神弄鬼的本事?」
鶴發長歎:「顧兄以輕功見長,卻追不上我徒兒,想來我已不必動手。」
顧思空之兄顧清風昔日曾是京師八方名動中的「登萍王」,輕功之高有目共睹,顧思空的家傳輕功「幻影迷蹤」與「狂風腿法」更勝兄長,但方纔確是拼盡全力也未能追上童顏,這才在氣急敗壞之下來找鶴發的晦氣。
鶴發自承是童顏之師,能力至少不再其徒之下,但顧思空怒氣上湧之下哪裡管得了許多,當下大喝一聲:「口說無憑,動手才可見真章……」
他腳下踩著家傳幻影迷蹤步法,詭異地繞到鶴發身後,掌中短劍虛晃著刺向其背心,同時無聲無息地一腳往鶴發的踝骨上踹去。
突然,憑天行動了,食、中二指如鉗,已扣住顧思空的短劍,同時長劍下擺,正擋在顧思空的狂風腿必經之路。顧思空一聲怒吼:「你小子做什麼?吃裡爬外麼?」他遇阻收腿,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摔倒。
金氏叔侄與眾鏢師恰好此刻趕回來,望見憑天行挾住顧思空的短劍,頓時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對於他們來說,根本不知此趟行鏢的真正目的,只要保證顧憑二人的安全便可。
鶴發居然微笑著向每個人打招呼「方纔雖多有失禮,但為諸位奉上的每句話皆是語出真心,亦算賠罪。我們大家就此別過,有緣再見。」似乎他等在這裡,便是為了向大家道別。
鶴發施施然地往門口去,眾鏢師一時不知要如何應對,直聽到憑天行苦笑道:「讓他去,難道你們誰攔得住?」眾人方才讓開路來。
顧思空卻不依不饒,身形一晃,欲攔鶴發。憑天行忽的一把拉住他:「顧兄莫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顧思空滿臉不服,冷笑道:「憑兄想必已習慣了俯首帖耳、奉命行事,但我顧思空卻不可能任人消遣!」憑天行眼中殺氣一閃即逝,鬆開手呵呵一笑:「那雇兄儘管去追吧。看來方才鶴發大師說得沒錯,等顧兄知道害怕的時候恐怕是已經沒有機會重新開始了。」
經憑天行稍一耽擱,顧思空追出堡後早已不見鶴發的身影,唯有漫天風雪依舊。
堡內,金晉虎聽出蹊蹺,對憑天行一拱手:「還請憑大俠解釋一二,那『天脈血石』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等雖只是一介莽夫,卻也不願受人隨意擺佈。」
憑天行對眾鏢師深施一禮:「此事確實多有得罪。」當下把「天脈血石」的來歷講述了一遍。
原來「金字招牌」此次行鏢,明裡是護送顧憑二人,真正的目的卻是把「天脈血石」送還吐蕃王。為免意外,憑天行故意把「天脈血石」交給最不起眼的羅一民保管,但仍沒能逃過鶴發一雙明察秋毫的眼睛。
羅一民此時方緩過氣來,顫抖著換好一件衣服。從頭至尾,他只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件重要的寶貝,只要保證這件東西的安全,事後便可以得到足夠返鄉養老的報酬,一路上又是興奮又是擔心,所以行事這才大異於往常。回想剛才的生死一線,他此刻還後怕不已。
金千楊大聲道:「既然我們的真正目的是那塊血石,憑大俠為何任由別人搶奪?若是覺得力有不逮,我等盡可效命,『金字招牌』中絕沒有貪生怕死之輩。」這句話立即激起了眾人的血性,除了金晉虎若有所思、羅一民噤若寒蟬,餘人都齊聲應承。
金晉虎沉吟道:「憑大俠與顧大俠豈是膽小怕事之人?何況此行是奉了太子與將軍府之命,丟失寶物亦難逃重責。老夫卻不明白了……」憑天行歎道:「諸位都是血性漢子,實不應相瞞。這一次的任務就是讓人搶走『天脈血石』。」
「啊!」眾人齊聲驚呼。聽憑天行講述那「天脈血石」的來歷,可是能夠換取吐蕃王任何條件的承諾,顯然是極為重要之物,為何要故意令人搶奪,大家實在猜想不透其中的玄機。
金晉虎緩緩點頭:「是了。老夫本就懷疑兩位為何一路上故意耽擱行程;而運送『天脈血石』本應隱秘從事,偏偏又僱用『金字招牌』這樣的大鏢局,並且還明藏暗揚鏢旗,原來是為了這個緣故。只是老夫仍想不通二位為何如此。」
憑天行歎道:「吐蕃雖是人少地廣,但民眾歸心,士兵驍勇,國力強大,那吐蕃王又如何會受太子與明將軍一塊『天脈血石』的脅迫?必會想方設法地阻撓此事。而我們故意宣揚,就是為了看看吐蕃王對此事的態度,若是明搶,便顯示出吐蕃不惜與我中原反目,或可藉機發兵;若是暗奪,就說明吐蕃對我中原也不無忌意,或可安撫。此乃太子府與將軍府共同定下的投石問路之計,我等不過奉命行事,連累諸位實是過意不去。所以鏢物雖失,鏢銀反而會再加一倍,以稍作補償。」聽了憑天行的一番解釋,眾鏢師方才恍然大悟。
顧思空卻道:「話雖如此,但我仍覺不服,至少要與那兩個裝神弄鬼的白衣人拚個勝負。」憑天行冷然道:「如今能在沒有死傷的情況下完成任務,我已知足。顧兄若有不服,盡可獨自追回『天脈血石』。」看來大功告成之後,他已無須顧全大局,對顧思空的言語也就不客氣起來。
金晉虎心頭一顫,澀然發問:「我的兄長知道其中關鍵麼?」
憑天行低歎一聲,沉默不語。顧思空卻搶先道:「由於此事須得暗中進行,所以在整個『金字招牌』中,只有金總鏢頭和金少鏢頭知道此事。」
金千楊亦是一震,與金晉虎對視半響,心中俱是一寒。既然明知鏢隊極有可能會被劫,那麼隨行的鏢師又能存活幾個?怪不得『金字招牌』此次行鏢派出的大多是鏢局中無關緊要的鏢師,那是因為,這本就是一次犧牲,而他們都不過是鏢局的棄子!有幾位鏢師亦反應過來,止不住破口大罵。
顧思空早知自己的這番話會引來什麼反應,繼續攛掇道:「所以你們若是真漢子,就隨我去奪回『天脈血石』。反正現在我們已知吐蕃國的態度,奪回寶物之後扔在荒郊野嶺亦可,我是無論如何都嚥不下這口氣的。」
包括金氏叔侄在內的幾名鏢師已有所意動,摩拳擦掌起來。或許每個人的心理都想做一番真正的大事,好讓鏢局同仁從此不再小覷自己。
憑天行卻道:「恕我不能奉陪。」
顧思空譏諷道:「憑兄自有保命之術,小弟豈敢勉強?」受了顧思空擠對,憑天行卻並不動氣,淡然道:「將軍府本就另有要務派我去川西,而且臨行前水總管切切囑托我務必生還,所以恕在下不能陪顧兄搏命了。」
顧思空心頭更生怒意。事實上從太子府得知此次任務的真相後,他便一直滿腹怨意。近幾年太子府大肆招兵買馬,或許在太子眼中他已如雞肋,所以方才派他來此。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也屬於可以犧牲的棄子吧。
而這,才是顧思空不肯輕易放棄的真正原因!
就聽憑天行拱手道:「最後再勸大家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憑某言盡於此,就此拜別。諸位保重。」言罷竟頭也不回地就此離去。
聽憑天行的一番話,又想到童顏詭如鬼魅的劍法,有幾位鏢師不免猶豫起來:「顧大俠,那兩個白衣人早已走遠,我們在此人生地不熟,只怕不能輕易找到他們。」
顧思空早想好了對策:「不妨,據我在太子府得到的情報,此地以西十二里外有一座寺院,名喚丹宗寺,而吐蕃大國師蒙泊一直於此閉關。他的大弟子宮滌塵三年前在京師時與我曾有數面之緣,只要得知此事,絕不會袖手不管。我們只須借助他們的耳目打探那兩個白衣人的去處便可。」
原本,蒙泊國師一直留在吐蕃國都得大光明寺中,在吐蕃王身邊行教誨之責,但三年前他曾去國一趟中原,在這期間,顯示暗器王林青與明將軍在泰山絕頂決戰,隨後京師中泰親王政變,卻被太子與將軍府聯手平定。而據說,這兩件震動江湖與朝堂的大事都與蒙泊國師有關,至於蒙泊到底參與了多少,則無人能說得清楚。眾人只知蒙泊國師歸來吐蕃後再不問國事,甚至遠離大光明寺來到吐蕃邊境的丹宗寺內閉關不出,就連吐蕃王想見其一面都極不容易。
金晉虎歎道:「就怕那鶴髮童顏正是蒙泊國師派來的,這豈不是賊喊捉賊?」
顧思空看似胸有成竹:「無論人是否是蒙泊派來的,既然事關『天脈血石』,作為吐蕃國師就必須插手,給我們一個交代。」
「可是,作為吐蕃國師,他必然不願讓『天脈血石』流入外人之手,又憑什麼幫助我們?」
「你們有所不知。吐蕃國內宗教盛行,各地大大小小的活佛才是吐蕃王一統全境的最大障礙。蒙泊名義上是吐蕃國師,卻也是吐蕃王的大患,他的威信一日不能高過蒙泊,這王位便做不安穩。而我從宮滌塵哪裡得知,蒙泊國師心境平和,絕無名利之念。此事正好有助他於吐蕃王交好,故而於情於理,他都會幫助我們。」
其實,顧思空對說服宮滌塵與蒙泊全無把握,對吐蕃王與蒙泊國師的關係亦是想當然,但此時他必須說得煞有介事,才能得到眾鏢師的支持。
忽然,就聽從外面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蒙泊國師不是在大光明寺麼,怎麼來到這裡了?」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明顯不是中原口音,其中還帶有一份羞澀。眾人急忙出外查看——茫茫飄雪中瞧不見半個人影。大家今日遭遇諸多奇事,早已見怪不怪。
顧思空聽風辨音,但那語聲似遠似近,從中根本無法確定來人藏身何處,在不辨敵友的情況下他亦不願多聲事端,暗忖此人連蒙泊國師閉關丹宗寺三年之事都不知多半與蒙泊國師無多大關係。
沉默一會兒,那聲音又一字一句道:「我要見蒙泊國師!」這句無頭無尾的話就像是任性的孩子賴在地上賭咒發誓一般。
顧思空心念一動,嘲笑道:「身為吐蕃國師,每年想見的人何止萬千,大多讀無功而返,據說他平生只單獨見過七八人,只怕你根本沒機會見到他……」
那個聲音說得斬釘截鐵:「他一定會見我!」
顧思空不斷引誘對方發話,終於趁他神思不屬之際聽出方位,長嘯一聲,驀然拔地而起,直往堡頂撲去。他在空中接連踢出數腿,無數積雪如同被一陣狂風捲起,旋轉著襲向堡頂,正是他的家傳絕技「狂風腿法」。
一道人影沖天而起,積雪如同長了眼睛般追逐而去,卻如送著他隨風蕩出。那道人影停駐在半空,伸手抓住玉髓關前的彩幡,借力無聲無息地穩穩落在地上。不出顧思空所料,來人白衣飄飄,滿面稚氣,正是方才一劍奪寶的白衣少年童顏,想不到他竟敢去而復返。
顧思空喝一聲:「留下『天脈血石』,饒你不死!」說話間絕技已傾囊而出。
童顏只避不擋,但任憑顧思空出招如何凶狠,卻根本無法沾上他身。但見他皺眉苦思,神情隱含渴望,似乎只是竭力想找出拜見蒙泊的合適方法,對顧思空的襲擊則渾如不覺。
「好小子!」顧思空越攻心裡越是急躁,他本義輕功成名,但如今看來,童顏的輕功至少不在自己之下,「有本事就不要跑,與我真刀真槍大戰一場。」
童顏大叫一聲:「師父,是他向我挑戰的,這可不能怨我……」說話間,他急速奔跑的身影猛然頓住,幸好顧思空反應極快,隨之硬生生地停下腳步,不然只怕要一頭撞上童顏。
此刻兩人相距五步,顧思空蓄勢待發,童顏只是輕撫手中的短劍。
「不可造次!」鶴發的聲音從一旁傳來,「顧兄,你何必和孩子一般見識。」
顧思空的怒火更熾,雖說鶴發前一句警告童顏,後一句勸慰自己,但那語氣任誰都能聽得出,是怕自己傷於童顏手下。
顧思空冷笑一聲:「大師放心,我不過是要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孩子,並不會傷他性命,只要他留下『天脈血石』即可。」
鶴發終於現出身形:「那血石於顧兄毫無用處,何苦要糾纏不休?」
顧思空暗暗運足功力,緩緩亮劍:「若憑真實本領被搶,在下絕無異議,但我顧思空平日裡最看不慣陰謀詭計,此次就恕我不識抬舉了。」
鶴發歎道:「諸人中我最放心不下顧兄的倨傲心結,所以才去而復還。」
顧思空大笑:「聽起來你倒是一片好心,可惜只怕是貓哭老鼠……」
童顏大奇,插言道:「你竟然自比老鼠?」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真不知他是不通世故還是故意調侃。
顧思空冷哼一聲,若非見到鶴發現身有所忌憚,他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上前去,堵住鶴發師徒的退路。
童顏任由幾位鏢師守在自己身後,並不阻止。反而望著顧思空眨眨眼睛,忽然拍拍額頭,恍然大悟般道:「對了,有一個辦法一定可以令我見到蒙泊!」
金千楊的心氣極高,看童顏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偏偏神情中滿滿的全是不可一世,早瞧得不耐煩,大喝一聲:「待小爺給你一刀後,便請蒙泊國師給你超度吧。」說著便一刀捅向童顏背心。
金晉虎不料侄兒如此莽撞,阻攔不及,恐他有失,一擺長刀隨之衝上。眾鏢師這一路小心翼翼卻不見敵人,早憋得久了,除了羅一民與兩位武功較低的鏢師未動,其餘幾人齊聲高呼,抽出兵器圍了上去。
有了「金字招牌」鏢師的支持,顧思空再無顧忌,一舉短劍,猱身上前。他見過童顏出手,不敢輕敵,這一下已使出壓箱底的本事,幻影迷蹤步法疾若閃電,從眾鏢師身邊後發先至,短劍刺胸、右腿撩陰,瞬間已趕到童顏身前。
童顏凝立原地不動,眼看就要被亂刃分身,忽有一道雪亮的光芒從他懷裡迸出,同時掃起大堆積雪,一時雪影漫天,猶如風暴襲來,令人眼迷心亂,金氏叔侄與幾位鏢師的亂刀全砍在空處,而顧思空與童顏的兩柄短劍卻實實在在地硬拚了一記。鏘然一聲大響,顧思空與童顏各自飄身退開五步。眾鏢師一擊不中,亦退後調息,靜待下一次出手。
顧思空心頭大定,他本還擔心鶴發趁機出手偷襲,剛才那一劍只施出了七分力道,但就算童顏猝不及防在圍攻之下影響發揮,與自己的武功也不過半斤八兩。看來除了輕功稍高,真實武功亦不過如此。
「且住!」鶴發快步衝入戰團,隔開顧童兩人。他剛才眼看童顏遇險,卻只是輕歎一聲並未出手,也不知是信任徒弟的本事還是恪守自己不遇生死不露武功的諾言。但到了此刻,一向神情悠然的他臉色卻是凝重無比,眼中閃出一絲冷峻之色,望著童顏一字一句地道:「你——想——做——什——麼?」只因他知道自己這個徒兒性情乖僻,武功高絕,從來都是劍出沾血,可是剛才一劍出手,卻僅僅是迫退諸人,顯見另有所圖。
童顏不自然地一笑:「師父曾經答應過我,我有五次機會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這不過是第二次而已。」
「五次之後呢?」
「要麼弒師自立門戶,要麼自盡以謝恩師。」
「你確定此次要第二次自作主張麼?莫忘了當年拜師時你曾按族中最殘酷的方式立下毒誓,一旦違諾,將會死得苦不堪言!」
童顏略為思考,便決然道:「我一定要見蒙泊!請師父成全。」
鶴發突然跪伏於地:「上次在京師,徒兒便想見明將軍,卻被師父強行阻止,這一路上我後悔不迭,坐立不安,所以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見到蒙泊,還請師父恕我不孝之罪。」鶴發低歎一聲不語,似是默認。
童顏續道:「師父還曾說過,只要徒兒確定做一件事,你必會全力支持。我知道師父是蒙泊國師曾經單獨見過的寥寥幾人之一,一定有方法讓他出關。」
「即使我能勸他出關,他也未必肯見你。」
童顏詭然一笑:「但他一定能見到我的劍。」
鶴發十分難得地皺起眉頭,彷彿遇見一件極其難為的事,思索良久後他才肅然點頭:「好吧,我就幫你這一次,希望我們都沒有忘記彼此的誓言!」
顧思空等人聽著鶴發師徒這一番莫名其妙的對話,皆不明所以。只覺得氣勢完全被他們所奪,根本不知要如何插言打斷。
這邊廂師徒倆敘完話,童顏起身面對顧思空:「你可敢與我打個賭麼?」
顧思空漠然道:「你要如何?」童顏手腕一翻,亮出一個紅色的小匣子,正是從羅一民手中搶來的「天脈血石」。
只聽他輕聲道:「若是你贏了,這東西就還給你。」
顧思空豪然大笑:「想必我若是輸了,性命也就沒了。」
童顏正色道:「既然是賭命,我必然給你一個公平的賭注。我若是輸了,除了這石頭,你還可以拿去我的性命。」顧思空銳目如針:「怎麼賭?」
童顏像個做壞事的頑皮少年般促狹一笑:「顧大俠何必緊張,賭命並不急於一時,還要看師傅是否有把握讓蒙泊國師明早出關。」鶴發沉思:「我一會兒就去丹宗寺給國師留書,吐蕃活佛閉關不同於中原高僧,並非不聞外事,應該沒問題。」
「那就讓蒙泊國師明早辰時正出寺可好?」「便是如此吧。」
「好!」童顏緩緩掃視全場,「你們可以派出六人,明早去見蒙泊。」
眾人大奇,金晉虎見多識廣,隱隱覺得不對,金千楊卻喝道:「你到底打的什麼鬼主意?我們可沒時間與你消遣,要打就打,真是囉嗦無聊。」
童顏並不生氣,只是笑嘻嘻望著金千楊:「想必你可以算一個,還有誰願意參加這場賭命之局?」他又望向金晉虎,「聽剛才師父對你的評判,既然對自己的前半生追悔莫及,大概也不會放過這個拚命博得尊重的機會吧。」這番話可謂是毫無教養,卻說得振振有詞,似乎唯恐別人不陪他玩這個好遊戲。
金晉虎老而彌辣,雖被童顏刺中要害,卻不動聲色:「老夫年齡大了,自然惜命,在不知童少俠要如何設賭的情況下,不敢貿然答允。」
「遊戲規則很簡單:我會阻止你們六人前往丹宗寺,只要你們其中有一人見到蒙泊,就算是我輸了。」眾人皆是一怔。這賭法確實極為簡單,童顏既然說是以命相搏,必會沿途全力阻止幾人。雖說他的武功隱高一線,但是以一敵六,又能有幾分把握,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
童顏續道:「這裡到丹宗寺有十幾里路吧,稍嫌遠了些。按這位顧大俠的輕功,明日辰時差半柱香時分,你們六人從距離丹宗寺五里處出發,這樣算來,到達丹宗寺的時候正好是蒙泊國師出寺之時……」眾人若是只聽到這番話,必會以為童顏事事為諸人考慮,哪有半分要與人生死之賭的樣子?
顧思空怒極反笑:「你這黃口小兒當真視天下英雄如無物了!我就和你賭這一把!」金千楊冷冷道:「我若贏不了也不要你性命,留下血石之後給小爺磕個響頭就行。」
童顏喜道:「還有誰要參加?」金晉虎暗忖自己目前身為鏢局首領,若是不挺身而出實在說不過去。但他老成持重,偷看鶴發神色,似乎只在充滿著對眾人的惋惜,莫非他已知童顏必勝?實在想、猜想不透其中玄機。
金千楊催促道:「二叔還猶豫什麼?想要回去再受父親和哥哥的恥笑麼?」
一聽這話,金晉虎頓時念及自己被鏢局當做『棄子』之事,怒意暗湧,昂然道:「算我一個!」
餘下鏢師面面相覷,羅一民只是搖頭,看來尚未從方纔的恐懼中恢復。有一人怯然發問:「為什麼一定要六個人?」
童顏隨口道:「因為我只會六招劍法。」旋即摀住了嘴,似乎失言。看他這樣子何似賭命之人,只能算一個初涉世事的孩子。
以為鏢師一看他的模樣,挺胸道:「當年金二鏢頭曾經救我一命,此次自當追隨。」受他這一激,又有兩位鏢師站了出來。
童顏拍手而笑,似乎並不介意參與者是誰:「如此便說定了,今晚大家就在此休息吧。」說著又指著羅一民等人道:「除了那六個人,你們現在都可以走了。」金千楊怒道:「我們鏢局的人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你管得著嗎?」
童顏哼一聲,手撫短劍:「我管不著,可是他不答應!」他的神情剎那間變得無比漠然,彷彿賭局一定,他便再無須在假以辭色,也絲毫不用考慮對方可能毀約。
金千楊還要再說話,卻被顧思空一把拉住:「待明日贏了賭局後,再和他理論不遲。」
當晚,鶴發去丹宗寺送信,一群人便在玉髓關中住下,這場賭局看似是隨便設下的,但既然是以生死相賭,其中凶險唯當局者自知。
顧思空、金氏叔侄與幾位鏢師故意混若無事地大聲說笑,童顏則呆坐一旁,對諸人的說話入耳不聞,餓了便吃些隨身攜帶的乾糧,渴了就抓兩把積雪,彷彿變成一個苦行僧。直到鶴發歸來,確認蒙泊已收到書信後,童顏才露出一個天真笑容。
第二日清晨,童顏早早催眾人起身,諸人往西行去,走了七八里路,童顏停下腳步,舔舔嘴唇:「就從這裡開始吧。」看他一臉按捺不住興奮地模樣,似是對這一刻期待已久。
眼看時辰已到,童顏眼射異彩,手撫短劍,躍躍欲試。
「諸位保重。」鶴發低歎一聲,盤膝坐於一棵枯樹下,口中喃喃有詞。
顧思空與金氏叔侄互視一眼,突然大喝一聲,六人方向不一,各自發力狂奔。原來諸人昨夜早在暗中商量好,六人一齊出發,分路而行,就算童顏有三頭六臂,一次最多也只能追上一人。縱有傷亡,但最終必定會贏得賭局。
顧思空相信自己是童顏的最大目標,便提議自己從荒嶺中趕往丹宗寺,以便吸引童顏的大部分注意力。他心高氣傲,此舉光明磊落,諸人亦無異議。
然而顧思空才奔出十餘步,忽覺一道劍氣尾隨而至。他強提十二成功力,腳下不停,掌中短劍已反手迎向身後的劍氣。
而在雙劍將交未交之際,童顏的短劍突然不可思議地乍變方向,繞了一道詭異的弧線,自下而上由會陰處倒攢而來。
這是一道線路奇詭無比、力道沛然無匹的劍氣,陰狠而毒辣,狂暴而準確,於高速奔跑之中的顧思空根本無法閃避抵擋。
直到此刻,顧思空才瞭解到童顏到底隱藏了多少真正的實力,然而他已沒有機會後悔。他只來得及看到童顏那一雙冰冷且閃耀著興奮地眼眸,死亡的氣息已不容拒絕地攫住了他。在蝕人心底的絕望之中,他還殘存著最後一個念頭:趁自己還有一點力量,全力奔向丹宗寺……
在顧思空最後的意識裡,浮上心頭的是鶴發對他的評判:當你感覺到真正恐懼時嗎,已沒有機會重新開始!
辰時正,蒙泊國師踏出丹宗寺。
高原清晨的氣候最是反常。大雪未停,卻可清晰地望見那一輪血紅的冬陽,遙遠而不失溫暖,一如高而悠遠的天空,不會給人任何壓迫感,卻沉凝如畫,彷彿是君臨大地的上蒼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展現著他神秘的力量。
上一次看到這熟悉的天空,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吧?蒙泊國師如此想著,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氣,圓潤通朗的臉龐上浮起一絲若隱若現的笑容。
吐蕃寺院的建築風格與中原寺廟迥異,以朱絳、金螢、青藍為主色,梁雕奇獸,棟畫異禽,造型各異的神像多是面目猙獰,意態張揚,雖無雍容的修飾、磅礡的氣魄,但奇色異彩、飛簷轉輪,隱隱還飄著一股酥油的香味,充滿著神秘的異國氣息。
陪在蒙泊國師身邊的,是一位五十餘歲,身穿黃色袈裟的喇嘛,他乃是丹宗寺的主持濟能大師。自從三年前蒙泊國師由京師歸來,便道丹宗寺內閉關不出,每日只是於寺內靜坐閱讀經卷,僅由僧侶送來必須的飲食。在閉關期間,蒙泊國師除了偶爾會見大弟子宮滌塵與一位漢族少年外,不見其他任何人,甚至連兩年前吐蕃王暴斃、都城派來使者請他主持法事的要求亦被拒絕。蒙泊國師此舉引來極大地爭議,但作為吐蕃人最敬重的大國師,其所作所為自有他無可辯駁的理由。
聽說最近大光明寺又請來另一位普波法師,隱有取代蒙泊之意,但蒙泊國師聽聞此消息後亦無任何解釋或者行動。誰也不知他三年前去大明京師後到底遇見了何人,發生過何事,導致他性情大變,彷彿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昨夜,突有一個陌生人前來丹宗寺,留下一份信物,並讓護寺僧侶傳話,請蒙泊國師於今日辰時正出關。按理說,這幾年來連吐蕃王親派的使者都難以得見蒙泊國師,濟能大師原以為蒙泊國師必定會不予理會。誰知在看過那陌生人的信物,又與宮滌塵一番徹夜長談後,蒙泊國師居然決定開關出寺,令濟能大師既覺突兀,亦感欣慰,終於稍稍放下擔了許久的心事。
此刻,偷眼看到蒙泊的臉上露出一抹久違的笑容,濟能大師略覺迷惑。在他的記憶中,蒙泊國師從沒有如此明顯地表現出喜怒哀樂,臉上永遠只有一份通透世情的慈愛與憐憫。
蒙泊國師沒有回頭,卻彷彿已感到濟能的心緒,淡然道:「濟能大師可知老衲為何發笑?」「不敢妄測國師。」
蒙泊悠然四顧。這丹宗寺建於一座小山之上,由寺門處望下去,山腳至山頂的境況一覽無餘。當地吐蕃人朝拜時往往在此一住數月,山腳下常年搭有大大小小的帳篷,帳角掛著潔白的哈達,帳前撐起烤肉的支架,還設有交換畜肉、木材、紡織品的市集。
此刻雖是清晨,但健壯剽悍的男人們已趕起羊群,勤勞善良的女人們則忙碌著早餐,無邪的孩童打鬧著,甚至就在寺門邊,不知何時還堆起了幾個雪人。飛雪映耀這陽光,如同一幅安詳的生活畫卷。
蒙泊國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輕聲道:「老衲之所以發笑,是因為從這一刻起,老衲才突然懂得了平凡的幸福,明白了自由呼吸的快樂。天空、浮雲、陽光、飄雪這些看似平常的東西,都是大自然給予人類最好最無私的饋賜。」
濟能茫然不解,卻知蒙泊國師之語必有深意。
蒙泊微笑不語,心思卻回到了三年前的泰山絕頂。
三年前,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約占絕頂,蒙泊本想借林青之手除去吐蕃最大的威脅——明將軍,所以才橫加插手,在泰山棧道上與明將軍硬對一掌,拼著受傷咯血,卻暗以虛空大法影響了明將軍對自身武功的判斷。本以為此舉可令明將軍戰死在暗器王之手,無奈算盡機關卻換來了完全不同的結局:一意除去的明將軍安然無恙,反倒是暗器王林青陰差陽錯因此而死。
受此劇挫之後,心神大亂的蒙泊本欲利用借體還氣之術立刻恢復功力,與明將軍決一死戰,誰知在輸功於小弦體內之後,卻又因小弦全身經脈盡廢而徒耗功力……
那個漫長的夜晚,讓蒙泊真正明白了世事無常的道理,雖然他的武功稍損,佛法卻更為精進,踏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所以在回到吐蕃後,蒙泊便閉關不出,忘卻欲務雜念,潛心於佛理之中。他原本天賦異稟,天生有一種預測世事的異能,所以才能被吐蕃奉為國師。但經歷過絕頂一戰後,他突然感悟到天意難測,一切全屬未知。預測世事之舉實乃雙刃之劍,或許能力挽狂瀾於即倒,亦可能於事無補,徒增煩惱。從此後他反而刻意收斂自身所能,一切但盡人事,無問後果。所以,如今的明白國師才真正體會到做一個平凡普通人的快樂與幸福,並因此欣然開懷。
「那幾位就是國師今日欲見之人麼?」濟能大師的話打斷了蒙泊國師的遐想,只見有幾人正沿著山路往丹宗寺狂奔而來。
蒙泊國師沒有回答,只是凝神觀察,神色微變。
濟能大師亦覺奇怪——雖然蒙泊國師沒有透露昨晚傳書之人的來歷,但想必是極其重要的人物,這才能令閉關三年的他開關相迎。而遙望這幾人,身穿漢服,神態惶急,按理說絕無可能令他刮目相看才對。
奔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身法極快,眨眼間已至半山腰,顯然輕功極高。此時瞧得真切,只見他臉色灰敗,肌肉奇異地痙攣著,神情絕望,儘管時值隆冬,卻有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滾滾滲出。
蒙泊國師心懷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
黑衣人眼看已奔至寺前,步伐卻驟然慢了下來,如同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從地面伸出,硬生生地扯住了他的腳步。與此同時,他那灰敗的臉色乍變通紅,喉頭發出一聲壓抑的呻吟,彷彿吐出一口憋了良久的長氣。
蒙泊國師神情一變,大步邁出迎向黑衣人。
但一切為時已晚!一聲慘呼從那黑衣人的口中發出,他全身黑衣詭異地從中裂開,數道鮮血如箭般自胸腹內濺射而起,射往半空之後紛灑而下。
蒙泊國師雙手微揚,虛托住那一蓬從半空灑下的鮮血,那鮮血在他的掌中宛若活物般旋轉幾圈後,被再度逼回黑衣人體內。濟能大師不通武功,先見黑衣人血濺數尺,又看到蒙泊國師變戲法般凝血入體,不禁又驚又佩。
蒙泊國師一聲輕歎:「只可惜已回天無力了。」但見那黑衣人怒瞪雙目,身體兀自挺立不倒,但其實射盡體內鮮血,胸腹中內臟盡現,已然氣絕。
蒙泊國師雖未曾見過此人,卻識得昔日京師八方名動中「登萍王」顧清風的幻影迷蹤身法,已隱然猜出來人的身份,此刻緩步上前,細細察看。
這個黑衣熱正是顧思空,他身中童顏一劍,拼著最後一口氣狂奔至此,終於油盡燈枯。可歎此人雖然行事張狂,一意孤行,一生卻並無大惡,只因按不下一口傲氣與童顏豪賭,如今斃命於異國,亦是他的命數。
還不等蒙泊走近顧思空的屍身,就見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這是一位五六十歲的青衣老者,手中尚提著一柄鬼頭長刀,正是「金子招牌」的二鏢頭金晉虎。蒙泊此刻已有準備,搶前一步欲要救援,但尚不曾近身,只見金晉虎黯然一聲長歎,忽然凝步駐足大叫一聲,喉間一道細細的血線沖天射出,亦如顧思空一般當場斃命。
隨後奔來的是金千楊,他開口大叫一聲:「國師救我……」可才說了半句,一口鮮血已從嘴裡狂湧而出,四肢齊齊斷開,彷彿一個斷線木偶般跌倒在地上,再也未能睜開雙眼。
此次「金字招牌」行鏢本是棄子之局,金氏叔侄原本僥倖生還,只因念及在鏢局內處處受制於兄長,半生鬱鬱不得志,所以才決定拼手一搏,終致如此淒慘的下場。
緊隨金氏叔侄狂奔而來的三名鏢師亦在見到蒙泊國師的剎那間倒地身亡,或因心臟中劍,或是攔腰斷裂,最後一人竟斷首而亡,頭顱與頸腔僅存一層薄薄的皮肉相連……
濟能大師驚得雙目大睜,口中念佛不休。雖然佛法中有惡人淪入地獄身受千百種酷刑之說,但此刻親眼目睹之下,他仍覺得無法接受。
蒙泊空托著滿手鮮血,怔立原地,一聲長歎,雙手虛按,旋身將六人的鮮血灑開。那淋漓的熱血落在丹宗寺前的空地上,形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圓圈,權作法事。蒙泊國師明銳眼神落在六人形狀不一的傷口上,一時陷入沉思。
白雪紅血,猶如遍地盛開的寒梅。
許久後,濟能大師才顫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蒙泊國師一向鎮定的神色亦出現一線怒意,口念佛號:「如此快劍,如此狠毒,皆算世間少有。」
濟能大師問道:「他們是中了劍麼?為何剛才跑來時全無異樣。」
蒙泊國師沉聲答道:「該是一柄極細極薄的劍,只因劍鋒入體太快,大量湧出的鮮血才能暫時凝住傷口,而這六人皆懷著某種拚死求見老衲的決心,這才能強壓著一口氣狂奔至此地。然而施劍之人無疑劍道已臻大成,使用的劍道恰到好處,就是要令他們一一斃命於老衲的面前。」
濟能大師面現訝色:「世上竟然有這般神奇的武功?」
「武功尚在其次,最關鍵的是算準了每個人的耐性和殘留的生命力。這劍手一定是殺過許多人,才能對人體有如此深刻的瞭解!」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他要對老衲炫耀他的劍法。六人的中劍部位各自不同,逆體剖腹,快劍入喉,穿心斷肢,斬腰裂首……」
「要見國師的人到底是誰?」「那是老衲多年不見的朋友,這場慘劇雖並非他親自下手,但兇手竟知我開關時刻,想必與他有關。」
「這兇手究竟是何人》?如此殘忍的行徑,國師豈能輕易放過他?」
蒙泊沉吟良久,忽然長歎一聲,轉身大步離去。
濟能大師驚道:「國師意欲何往?」蒙泊並未回頭,腳步看似不急不徐,然而瞬間已至遠處。他淡淡的聲音隔空傳來:「老衲這就回大光明寺去。煩請幫忙通知老衲的朋友,我已不想再見到他。至於那殺人原凶更不值得老衲一見。無論這六人是否作惡多端,如此殘忍行事,日後必有果報……」
那聲音漸漸遠去,再不可聞。
等鶴髮童顏來到丹宗寺時,六具屍體已被搬走,只留下那一圈觸目驚心的血跡。濟能大師立於寺門,鼻觀口、口觀心,默吟佛經。
童顏好奇地東張西望著,目光最終落在寺外那一圈血跡之上。
鶴發首先開口:「煩請這位大師通報,就說鶴髮童顏師徒求見蒙泊國師。」
濟能大師對兩位白衣人的奇異形貌駛入不見,緩緩合十為禮:「施主來晚一步,蒙泊國師已經走了。」
鶴發一怔:「在下昨夜特地留物傳書給國師,他竟不肯抽身一晤麼?」
濟能大師緩緩道:「國師本已開關,欲見施主,但有六人橫死於眼前,他一怒之下便返回了大光明寺。」
童顏搶先發問:「他可看到這六人是如何死的?」
濟能大師點點頭,懷疑地望著童顏懷中隱露一角的短劍,已猜測到這個白衣少年多半就是殺人元兇,臉上不由掛起了幾分怒意。
童顏急道:「既然如此,蒙泊國師必定離開不久,我們這就去追!」
「住口!」鶴發喝住童顏,「你還嫌胡鬧得不夠麼?」
童顏從未見過師父如此震怒,頓時噤聲不語。
鶴發又問道:「蒙泊國師可有留言,還請大師不吝告知?」
濟能大師本不願搭理他們,但身為出家之人不打誑語,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將蒙泊國師方纔的言行盡皆說出,並無絲毫隱瞞。
當童顏聽到蒙泊國師評點自己的劍法時,臉上隱露自得,他偷眼瞧著鶴發臉上凝重的神情,強抑住滿腔的興奮。
鶴發仰天長歎:「十餘年前與國師言談盡歡,想不到如今竟無緣見一面。」
濟能大師冷冷道:「徒不教師之過。鶴發施主放任弟子行此殘忍手段,不但蒙泊國師不會認你為友,丹宗寺亦恕不接待。這便請回吧。」
鶴發恭謹垂目:「大師說得是,在下自當好好管教劣徒。」
童顏分辯道:「他們自願與我賭命的,卻也怨不得我……」
濟能大師歎道:「無論是何緣由,出售如此毒辣,日後必遭天譴。」
童顏大怒,面上殺氣隱現,礙於鶴發在旁邊,這才不敢發作。
濟能大師還要再說,鶴發眼中閃過一道凜然之光:「大師且住。我本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自有一套相應的處世原則,而我的弟子更輪不到大師來教訓。」看來他雖自承理虧,卻一意維護童顏。
濟能大師不料看似儒雅沖淡的鶴發忽現鋒芒,一時說不出話來。
片刻,鶴發又恢復彬彬有禮的神色:「既然連蒙泊國師都袖手旁觀,大師也不必多事。我們這就告辭,方才言語失禮處,還請大師見諒。」說罷拱手抱拳,緩緩退開。聽了鶴發的話,濟能大師心中泛起疑惑,想起蒙泊國師剛才親眼目睹血案後,依舊頭也不回地離開丹宗寺,而不是選擇追究兇手,彷彿已不再是昔日那個悲憫天下,視拯救蒼生為己任的吐蕃大國師了。或許正如他自己所說,現在的蒙泊已安於做一個普通人,放棄了原本的責任與義務。
三年前的大明京師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令得蒙泊國師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何況他閉關三年不出,卻突然決意出關,到底是鶴發的傳信,還是被宮滌塵勸服……濟能大師越想越覺蹊蹺,對鶴髮童顏的來歷亦大生好奇。不過他身無武功,雖對師徒倆心懷不滿,卻也無能為力,只得悶然回寺。
童顏駐足於那一圈血跡旁,興致勃勃地研究起來。他知蒙泊國師不但佛法精深,武學造詣亦是吐蕃第一人,許久前曾聽師父鶴發說起,蒙泊國師所創的「虛空大法」另闢蹊徑,能夠在實戰中純以強大的精神力影響對手的判斷,可謂是武林奇學。
他本以為蒙泊國師留下這一圈血跡或者另有用意,奈何苦思良久卻瞧不出半點端倪,儘管血跡整齊劃一,圓圈渾若天成,但也不過是武學高手信手而為,並無深意。
童顏出身卑微,不通世事,唯以一身霸道的武功自傲,因此一意孤行,與顧思空等人立下賭約,只求能得到蒙泊國師的肯定。但如今看來,蒙泊留言中雖稍有讚許,但更多流露出的卻是輕蔑鄙視之意。加上未能如願見到蒙泊國師,童顏不禁心頭煩悶,猛然一揮手,發出劈空掌力,將那一圈血跡拂亂。
他武功雖高,處事卻仍是一個我行我素的大孩子,見濟能大師對自己言語不善,有心立威,這一掌便施出八成力道,掌風掠過之處,頓時將不遠處的一個雪人從中剖為兩爿。
鶴發知道自己徒兒的性格,本只冷眼旁觀。待看到那被剖開的雪人後,口中發出一聲驚咦,上前細細查看起來。
童顏大奇,想必鶴發是從雪中發現了什麼秘密,然而自己卻看不出來。
鶴發凝目注視雪人半晌,緩緩頷額,似有所悟,忽然轉頭問向寺外一位掃地的僧人:「請問大師,這個雪人是何人所堆?」
掃地僧一時未曾反應過來,愣了一下答道:「不知是哪家孩子堆的,昨天早上打掃時還未曾見過。」
鶴發的目光望向山腳下那數座帳篷:「莫非是住在那裡的某個孩子?」
掃地僧搖頭道:「朝拜的吐蕃人多不允孩子來寺前玩耍。對了,這雪人大概是瓊保次捷堆的吧。」
「瓊保次捷?他是什麼人?」
「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與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同來。」
鶴發怔了一下:「宮滌塵?他在這裡麼?」
「已來了三日,但昨夜不知何故匆匆離去了。」
鶴發面色驚疑不定,亦不再多問,帶著童顏離開丹宗寺。
童顏忍不住發問:「師父從那雪人身上瞧出了什麼?」
鶴發反問道:「你可瞧出堆雪人的雪球有何不同?」
童顏思索一下,疑惑道:「我只注意到那雪球似乎特別圓,而且中間都結成了冰,除此似乎並未有什麼古怪之處。莫非這也是一種武功?」
「這雪球的奇異處與武功並無關係。」鶴發歎道,「你自幼生於南方,不知雪性,瞧不出亦屬正常。高原氣候乾燥,冬雪雖寒卻極難融化,而那雪球不過是隨手滾成,卻外松內實。想必那滾球之人的胸中起初懷有極強的怨念,所以才將雪粉壓實以致結冰,但隨著他不斷將雪球滾大,心中戾氣亦漸漸消融不見,反倒專心致志於雪球滾成渾圓。由此可見,此子質性純樸,渾然忘憂,雖隨遇而安,行事卻務求圓滿無缺,即懷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態,假以時日,或是個不世出的人物……」
童顏雖知師父明察秋毫的觀察力可謂世所罕有,既然如此說必有其道理,但聽他誇獎一個素不相識的吐蕃孩子,頓時心頭不快,撇撇嘴道:「不過是個頑皮孩子,師父所言太過誇大了吧。」
鶴發似笑非笑:「他所擁有的,正是你所欠缺的。」
童顏忽然醒悟鶴發是在藉機點撥自己,頓時垂頭思索不語。
鶴發喃喃自語:「宮滌塵既然帶這孩子來見蒙泊國師,此子必屬不凡。在吐蕃語中,『瓊保次捷』的意思就是初八的雄鷹,或許這孩子紳士人如其名,果有過人之能。」
童顏小心發問:「那個宮滌塵又是什麼人?我見師父聽到他的名字時神情略有些古怪,莫非也是舊日相識?」
鶴發正色道:「你在藉機打探我的過去麼?」
童顏嘻嘻一笑:「徒兒只是隨口一問,師父盡可不理睬我。」其實,他的確是對師父的來歷十分好奇。在童顏的記憶中,十三年前鶴發突然出現在他那個荒遠的小國,並把八歲的他收為唯一的弟子,而對自己之前的經歷諱莫如深。他曾聽師父偶爾說起過,與蒙泊國師相交莫逆,昨日方知蒙泊國師眼界奇高,單獨會見者不過寥寥幾人,而師父卻是其中之一;而且師父又與憑天行說起與將軍府某人亦有交情。如此猜想,師父以往必也是一位名動江湖的人物,卻不知為何化名為鶴發,在域外小國駐留十數年之久,其中究竟有何隱情?
鶴發果然不再理睬童顏,白衣飄飄,大步前行,仍是往玉髓關的方向去。
童顏趕前幾步:「我們現在往何處去?」
「離家多時,難道你不想念自己父親麼?我們這便回家吧。」
「啊!這就回去?」童顏從小至今一直留在家鄉,此次方才隨鶴發見識了中原、吐蕃的風土人情,只覺萬分不捨,轉轉眼珠道:「對了,我們奪下『天脈血石』,難道不拿著去見吐蕃王嗎?」
鶴發淡然一笑:「你道為師當真有那麼大的面子?若非昨日給蒙泊國師傳書時順便留下『天脈血石』,他又豈會一大早準時出寺相見?」
童顏一驚,從懷中掏出那紅色小匣子,打開一看,裡面卻只是一塊平常的小石頭,這才知道鶴發早已暗中換走「天脈血石」,然而自己竟然一無所覺,頓時又驚又佩。雖然鶴發平時極少顯露武功,可一旦出手,當真有鬼神莫測之能。
可是童顏實不願就此返鄉,藉著師父對自己寵愛有加,乘機撒潑:「師父分明是害我,若是方才賭輸給那六人,你要我拿什麼還給他們?」
鶴發聳聳肩:「若瞧不出你必勝,我還配做你的師父麼?」
童顏本還想「指責」鶴發交出「天脈血石」後,蒙泊國師自然急於趕去面見吐蕃王,所以才未在丹宗寺外相侯,但他難得聽到師父當面誇讚自己,不由得意地哈哈大笑,反將餘下的念頭忘得一乾二淨。
這邊童顏的笑聲未停,忽見北方上空騰起一道斗大的的煙花。
那煙花極為奇特,呈紅藍兩色,躥於半空並未綻放開花,而是凝成一個樣式古怪的長條,經久不散。目測他們此刻距離燃放煙花之地約有三四里地。
鶴發陡然停步,神色大變,似在猶豫著下一步作何行動。
童顏巴不得多生事端:「師父,我們去那裡看看。」言罷當先往北方行去。
「站住!」鶴發喝住童顏,躊躇良久,「你必須要答應我一件事。」
「師父請說。」「無論任何情況,只要不是命懸一線,便決不可傷人。」
「難道會有什麼危險嗎?」童顏試探發問,「師父的意思是:只要不傷人,我盡可以出手?」鶴發低而輕的聲音裡有一種少見的鄭重:「今日之局,恐怕你想不出手也做不到了。」言罷大步往北方行去。
不知為何,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童顏,此刻卻生出一絲莫名的惶恐不安。
走不多遠,二人面前出現一條窄長的峽谷。谷內積雪厚達半寸,不生樹木,乍眼看去白茫茫一片,兩邊則是高聳入雲的山峰。
積雪困步,破難行走。童顏一腳踏去只覺異物礙足,低身抽出一條尺餘長、白森森的骨頭,應該是犛牛遺骸,鼻中又聞到一股野獸的腥臊氣味:「師父且慢,這裡只怕有野獸出沒。」
鶴發並不停步:「你豈會怕幾隻野獸?不過見到地勢險峻,恐有埋伏吧。」
童顏赧然笑道:「我還以為師父只顧趕路,有所忽略,所以這才提醒一下。看來是徒兒多慮了。」
鶴發道:「你可想過,吐蕃人天性自由,遊牧於高原各處。但此處並非深山野谷,如此人跡罕至豈非太不合常情?想必這裡應是某處禁地,既然對方有意誘我們來此,必有所圖。」
童顏再度興奮起來:「如果是敵非友,為何不讓我傷人?」
鶴發凝聲道:「你不要忘了我的話。不論是敵是友,只要對方不下殺手,你絕不可以先行傷人。切記切記!」
童顏恍有所悟:「原來那燃放的煙花是向師父發出信號,所以你才會帶著徒兒來此吧,想必來人亦是師父的舊識。」
鶴發卻道:「人事變遷,滄海桑田,昔日故交亦可能反目成仇。你不要見到為師身處險地,依然大步前行,毫無顧忌,就錯以為毫無危險。其實我只是用自身性命做賭,僅有六七成把握這一路並無埋伏;若不然,就說明對方為念舊情,恐怕屆時就不得不刀兵相見了。」
「哈哈,想不到師父也染上了我的毛病。」
「什麼毛病?」「好賭啊!」
鶴髮童顏齊聲大笑起來,針的山頂上的大塊積雪簌簌而落。
十三年的朝夕相處早已讓師徒倆心意相通,明知對手必定是身處於隱蔽處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們才故意放聲談笑,好讓對方捉摸不定。
儘管童顏夷然不懼,但鶴發的語氣中那不肯定的含糊處卻讓他感應到對方強大的力量,只怕合師徒之力亦未必能穩操勝券。
突然,前方不遠處現出四條人影,皆身穿黑衣,並以黑布蒙面。為首一人恭敬行禮:「奉命相請前輩。」
鶴發微微一笑:「既是誠心相請,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黑衣人不慌不忙:「此乃主人之命,不敢有違,還請前輩見諒。」
鶴發安之若素:「你家主人要見我,怎麼自己不來?」
黑衣人振振有詞:「主人特意吩咐過,我等習武雖久,卻因缺少實戰歷練,難有長進。而前輩目光如炬,世所罕見,若能得到前輩指點品評,我等受益匪淺,所以才讓我們先行迎接,主人隨後就到。」他說話的口氣彬彬有禮,卻於恭敬中顯露出一絲咄咄逼人的態度。
鶴發不露聲色,語音卻遠遠傳了出去:「不過是以品評武功為名,實為顯示一下失禮。如此小孩子氣,如何讓人歸心?」
「主人早料到前輩會如此說,特意讓屬下轉送給前輩七個字。」
「哦,他說什麼?」「此話與前輩共勉。」
童顏與鶴發相處十三年,從未見過愕然與驚喜同時出現在他的臉上,似乎這主人的回答既出乎他意料,又正中他的下懷。
「好好好!」鶴發連道三個好字,暢然大笑,「我若不顯示一下實力,亦難令人歸心。不過我久不動武,便由小徒代為出手吧。」
「主人還囑咐過屬下,明師高徒,非我等力所能敵,唯有依仗人多勢眾扳回劣勢。既是切磋,尚請前輩手下容情,免傷和氣。」黑衣人又朝童顏打個招呼,「多謝師兄賜教。」再對鶴發深施一禮,退後半步,四個黑衣人齊齊亮出長劍,各自佔定一方,似乎已擺下某種陣勢。
鶴發淡淡道:「你家主人倒是想得周到。童顏,去吧。」
童顏早已按耐不住,鶴發話音方落,他已向四名黑衣人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