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天脈血石 文 / 時未寒
這個十一月的京師傍晚,特別寧靜,才至戌時,街上便少了許多遊人。夜空無雲,皎潔的明月懸於中天,在清冷月光的逼視下,那些罩在屋頂上的白霜與掛在屋簷下的冰稜映著霓虹般的幻彩,彷彿依然延續著白日間的熱鬧繁華。
然後,那一層玉屑似的雪末寂然無聲地慢慢飄落而來,就像是在提醒著人們,隆冬已至。
輕柔的夜風越刮越慢,終於停息下來,雪粉窸窸窣窣地垂飄而下。氣息清新,大地寧謐而靜默,沒有咆哮般的呼嘯聲,沒有撕扯一切的破壞力,如同天上諸神為人間撒下了無數白色的花瓣。
今年冬天京師的第一場雪,就這般悠然沉穩而不易察覺地來了,尤其是在如此晴朗的夜空中,更讓人產生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
這樣的夜晚是最適合感懷往事的。
比如將軍府中那個權高位重、在江湖上被視為不敗神話的明將軍,此刻忽就拋下正與之商談要事的將軍府大總管水知寒,端起半杯熱茶邁步到窗前,怔怔望著窗外悠然飄下的雪花,想到了三年前的某個冬日。
記得那一刻也正逢上當年京師的第一場雪。陰差陽錯之下,明將軍與自己的平生勁敵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玩」起了一場捉迷藏的遊戲。也就是在那一天,他不但在心中定下了徹底擊敗政敵泰親王的計策,也終於正式約戰了那時他心目中唯一的對手——暗器王林青。
如今三年過去了,泰親王眾叛親離,遠遁南疆,縱負隅頑抗,亦難成氣候;而與暗器王林青的一戰,雖然明將軍自謂武功不敵,但林青力戰而亡,葬身於絕頂深淵,確是不爭的事實。對於只看重結果的江湖人來說,明將軍的不敗神話依舊。
也可以說,正是三年前的一切奠定了明將軍至尊無上的地位,從此之後,無論是在仕途還是武道,他都沒有了任何對手。
然而,沒有了對手是否也就意味著沒有了追求?
明將軍懷想良久,輕輕地歎了口氣,絲毫不介意水知寒會將自己的一舉一動皆看在眼裡,舉杯對空朗聲長歎:「林兄,我敬你一杯!」然後昂頭一飲而盡。
水知寒的眉頭微微一皺,隨即垂目斂聲,對明將軍的神情態度視若不見,只是輕撫了一下自己尚未傷癒的右肩,似乎僅僅是因為這一場寒雪觸發了他的傷口。
——那是兩個月前在蘇州穹隆山忘心峰頂所受海南落花宮高手龍騰空的瀕死一掌,亦是一直隱忍於明將軍鋒芒之下的水知寒純以武功威懾江湖的首戰。
水知寒低聲道:「知寒舊傷復發,暫請退下敷藥。」
不等明將軍回答,他已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事實上,肩上的傷勢已近痊癒,只不過他心下明白:儘管是處身於這樣一個溫柔的、甚至會讓人覺得溫暖的雪夜,有些人卻依舊會覺得很寂寞,不用人陪伴的寂寞。
而在京師南郊白露院的無想小築中,那個倦靠在閨房窗邊凝望著雪花、風華絕代的女子同樣想到了那一天、那個人,也同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終於,駱清幽輕輕站起身來,從牆上摘下那把斷了弦的偷天弓抱在懷裡。她握著弓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彷彿想在弓柄上刻下自己深深懷念的那個名字。但一刻之後,卻有一絲恬靜的笑容蕩漾在她美麗的唇角:就算天人永隔,但誰也管不住她那顆始終游逸在他身邊的心。
斯人已逝,她卻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他,甚至比從前想念得更加心安理得。因為沒有人可以再笑話她,沒有人可以用曖昧的態度傳播著流言蜚語,她也不用再擔心他的安全與健康,還可以隨時光明正大地因著某件事、某個情景、某個片段追憶起與他的往事……
只是,再也沒有人會用一柄小木錘給她敲核桃;再沒有人能陪她像孩子似的打雪仗;再沒有人可以讓她一面唇槍舌劍地鬥嘴,一面在心裡覺得甜蜜;再沒有人能夠讓她理所當然、衣不解帶地照顧,直至嘴角生出水皰;再沒有人有能力讓她忘了自己身為蒹葭門主的責任……
有人敲敲房門,駱清幽方才從一剎那的恍惚中恢復過來:「小何,稍等一下。」她一面輕拭不覺中濕潤的眼眶,一面匆匆對鏡而照,確定自己臉上沒留下任何失態的痕跡。
屋外人一呆:「奇怪,我特別沒讓人通報,你又怎麼知道是我?」
駱清幽淡然道:「除了你,還有誰會如此既含蓄又沒禮貌?」
「哈哈,此言何解?」
駱清幽輕理雲鬢:「你本是大步而來,至門口十步前卻突然慢了下來,此謂含蓄。可是你倒說說,普天之下除了你,哪還會有人半夜三更大搖大擺地直闖女子閨房,還不讓人通報?」
「嘿嘿,放輕腳步只是想趁你不備嚇你一跳,更何況現在遠不到半夜三更,我當你是朋友才不和你見外啊。」
聽著對方大大咧咧地解釋,駱清幽忍不住抿嘴一笑,開門讓客。
凌霄公子何其狂踏入屋中,面上依舊是那副睥睨天下的傲態,口中則喋喋不休:「你誇我沒禮貌倒還罷了,可千萬不要罵我含蓄,我平生最恨那些心裡骯髒齷齪卻偏偏裝出正派模樣的偽君子了。」
駱清幽抓住話柄:「卻不知何公子剛才心裡有何骯髒齷齪之事?」
何其狂為之語塞,隨即自嘲地大笑:「小弟確是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他略一停頓,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下雪了,想約你一同去賞雪。」
駱清幽嫣然道:「我才不信你有那麼好心。老實交代,今天到底是賭輸了錢還是喝空了家藏美酒,要不然就是被哪個豪門公主拒絕,這才來找我散心的。」
其實駱清幽早已知曉凌霄公子的來意。
何其狂表面狂傲且灑脫不羈,內裡卻極為細心縝密。他與暗器王林青相交最篤,自然也知道林駱二人情深義重,擔心駱清幽思念林青心切,鬱鬱不樂,所以才常常藉故找她。兩人每次相見皆如兄妹般出言無忌,就算駱清幽心緒不佳,聽何其狂一番海闊天空的東拉西扯後,倒真是減少了許多煩憂。也虧得有何其狂常來相伴,這三年亦杜絕了無數欲要登門的提親者。
此刻,何其狂的眼神落到了駱清幽的懷中,神色驟然一黯,玩笑話盡皆止於唇邊。失去主人的偷天弓似乎已不復昔時的凌厲霸氣,卻比世上任何的鋒刀利劍都能夠輕易攪亂他的心境。
駱清幽這才發現,自己剛剛只顧著拭目對鏡,卻忘了放下懷中的偷天弓。她不願惹何其狂念及故友,強作輕鬆地將弓重新掛好:「既然要陪我賞雪,還不快快備轎?」
何其狂卻悶歎一聲,坐於桌前,毫無禁忌地端起一杯茶倒入腹中。
他向來隨心而動,本是興高采烈而來,此刻睹物思人,再也沒了賞雪的興致。這三年來,他與駱清幽之間可謂無話不談,卻唯獨有意避免提及暗器王林青之事,彼此都不願引得對方感傷。但這一剎措手不及之下,如潮湧來的往事欲避無門,再不能止。
駱清幽怔立一會兒,也陪著何其狂坐下,良久方才幽幽開口:「事實上他已死去將近三年了,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也不願意看到我們這般沮喪無為。或許,我們更應該關切那些活著的人。」
何其狂無語,只是重重點點頭。
「比如,我很想知道小弦那孩子怎麼樣了?當年宮滌塵傳話說,蒙泊大師帶他去了吐蕃,但這三年來音信皆無。雖然我相信宮滌塵一定會好好照顧小弦,卻還是忍不住替這孩子擔心。」
何其狂的腦海中隱隱浮現出那個面容俊俏、行事莫測的宮滌塵。他半生遇人無數,卻絕少有人如宮滌塵一樣,令他一直看不通透。
駱清幽續道:「我本想有機會去吐蕃看看小弦,卻又覺得他或許已適應了如今的生活,見到我之後只怕會更想念他的林叔叔,徒惹傷心而已。瞻前顧後之下,再加上門中事務繁忙,竟就耽擱了下來……」
何其狂輕輕點頭。他理解駱清幽的心情,那孩子就像是一面連接著現在與過去鏡子,看到他,便會照見到那許多不堪面對的往事。
駱清幽提議道:「你一個人獨來獨往沒有牽掛,何不去吐蕃看看他?」
何其狂搖頭:「我不去,是因為我在等待。」
見駱清幽不解地望來,何其狂緩緩道:「我等待有一天他會自己回來,攪動這京師的一潭死水。就如同小林當年回京一樣!」
駱清幽撫掌道:「是啊,他一定行的!坊間還傳聞他是明將軍的命中剋星呢……」她微微抬起頭,想著小弦那張雖不英俊卻絕對可愛的面孔,以及他充滿孩子氣卻故作老成的頑皮神態,不由無聲地笑了起來。
或許在他倆的心裡,那個倔強不凡的孩子正是暗器王林青的化身,他們期待著他在某一天,以一種特別的方式重現江湖!
「咦,平惑姐姐怎麼說著說著話,就突然看著天發起呆來了?還一臉溫柔的傻笑?哈哈,我知道啦,一定是又在想你的那個情弟弟了吧?」
「你這小丫頭休得胡說八道,你又不是不認識小弦,什麼情弟弟,真是難聽死了!」
「別不承認。你瞧瞧,這塊繡像姐姐折騰了兩年多,繡了拆,拆了繡,若不是犯了相思病才怪呢。」
「死舒疑又亂嚼舌頭,才沒你想得那麼齷齪呢!告訴你吧,這卷絲線是小弦離開清秋院時送給我的,我想若是能繡成他的像,下次再見他時看到,不知會有多高興。可惜大概是沒有描像臨摹的緣故,怎麼看也不滿意,有幾次想求公子為我畫一幅小弦的畫像,卻又不敢開口。」
「嘻嘻,公子那麼寵你,有什麼不敢開口的?我瞧啊,你是唯恐公子看破你的心思,所以才不好意思求他吧。嗯,既然姐姐平時待我那麼好,我就幫你一個忙,請公子做媒把你許配給小弦,免得你隔三差五地犯相思病……」
「住口!瞧我不擰爛你的嘴……」
梳玉湖清秋院的一間小屋中,兩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嘻笑著鬧成一團。屋外是寒冬雪夜,屋內卻是一派暖春風光。
紅衣少女長髮披肩,淡眉亮目,嘴角邊各有一個圓圓的梨渦,十分俏皮可愛;黃衣少女梳著沖天的羊角小辨,粉頰紅腮,瓜子臉上嵌著一對溜圓的眼珠,顯得倔強任性。兩人皆是清秋院亂雲公子郭暮寒的貼身丫環,紅衣的名喚平惑,黃衣的則是舒疑。
三年前暗器王林青帶小弦入京,途經平山小鎮時,小弦被太子御師管平設計所擒,管平將他交給汶河小城的仵作黑二看管。沒想到小弦卻與黑二結為忘年交,還學到了他家傳絕學陰陽推骨術。隨後,泰親王派來追捕王梁辰捉拿小弦以脅林青,但古怪精靈的小弦卻從梁辰手中逃脫,陰差陽錯地結識了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宮滌塵,並隨之來到清秋院,由此與平惑相識。
平惑與小弦雖然僅僅相處數日,但一個是古怪精靈、聰明可愛的小男孩兒,一個是溫良柔順、善解人意的小女孩兒,友誼與日俱增,二人遂以姐弟相稱。後來,暗器王林青帶小弦離開清秋院時,小弦便把他在《天命寶典》封皮中得到的一卷絲線贈給平惑,留待日後相見的記認。
如今三年過去,平惑已長成一個十八歲的美麗少女。她對小弦情深義篤,左右無事便打算用那卷絲線為他繡像,奈何她不懂作畫,憑空描繡始終不得神韻,數度返工之下,倒成了幾個姐妹的笑柄。
平惑與舒疑這般王侯公子的貼身近婢平時幾乎沒有什麼雜事,終日又鎖在深深的庭院中,不免寂寞,相互逗趣取樂原也平常。只不過平惑這等年紀正是少女懷春之時,雖明知自己和小弦僅是姐弟之情,但姐妹間玩笑開得多了,倒弄得她自己跟著不自在起來。
算起來,當年的小弟弟如今也有十五歲了,或許現在的小弦已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小男子漢,不知再見到他時會是什麼情景呢?一念至此,平惑不由怔怔地發起呆來。
舒疑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我半月前曾聽公子在無意中提起,顧思空奉太子之命秘密出使吐蕃,因為知道公子與宮滌塵交好,所以特來請他寫了封信以為引薦。那時姐姐怎麼不讓他順便帶話給小弦呢?也好讓小弦知道姐姐的相思之情啊……嘻嘻。」
平惑並不理會舒疑話中的調侃,低歎道:「我何曾不想呢?但公子後來說,與顧思空同行的還有將軍府中人,所以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奇怪,為什麼有將軍府的人就不行?對了,我曾聽人說,你的小弦弟弟可是明將軍的什麼剋星,難道就為了這個緣故?我才不信那小小孩兒會有這麼大的本事呢,估計明將軍根本就沒有把他瞧在眼裡。」
平惑搖搖頭:「並非為了這個。而是因為太子府與將軍府的人一起去吐蕃,必定是一件極為機密的事,怎麼可能會替我做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呢?」
舒疑不解:「那有什麼關係啊?不過就是帶幾句話罷了。」
平惑知道舒疑對京師格局不甚瞭解,多作解釋也無用,僅是提醒她道:「你答應我,這事以後不要再提了,萬一給外人知道了,說不定還會牽連到公子呢。」
「好啦好啦,我再也不提就是。」舒疑見平惑一臉正色,吐吐舌頭笑道,「公子也不知去了哪裡,這麼晚還沒回來。如今房內就你我兩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哪有什麼外人?」
「你真是個天真的小丫頭,豈不知隔牆有耳?」
「哦,我明白了,你是怕別人知道你有情弟弟了吧。」
「你再胡說,找打!」
聽到兩個少女只是在房內打鬧不休,再無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一個伏在屋頂偷聽的矮小黑衣人緩緩起身,腳尖輕點,一縱數丈。
他飛縱的方式極其古怪,身體騰空後袍袖輕舞,輕輕捲起一層新雪,重新覆蓋在他伏身與落腳之處,將自己的行蹤掩蓋得天衣無縫。
黑衣人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清秋院,除下面上的一層黑布,赫然是京師三大掌門之一的關睢門主、當年的刑部總管洪修羅!
三年前泰親王謀反事敗,身為其親信的洪修羅眼見大勢已去,眾軍圍迫之下只得無奈地降於太子。按理謀反當斬,不過洪修羅畢竟是關睢一派掌門,殺之牽涉太大,所以僅是革職後羈押於獄中。
關押近一年後,一道密詔傳來,洪修羅秘密恢復了自由。雖已不可能官復原職,但是卻有了新的任務——那就是監視京師三大公子的動向。
他的一切行動都必須在暗中進行,平日也不能拋頭露面,以防他人弊言罪人出獄之事。當初權高位重的刑部總管如今卻只能行使一名捕快的職責,甚至比普通捕快還不如,說到底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線人。
京師三大公子中,凌霄公子何其狂武功最高,洪修羅輕易不敢去招惹;而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於三年前平定泰親王叛亂後雲遊在外,至今下落不明;唯有亂雲公子郭暮寒一直滯留京師。
亂雲公子郭暮寒為人謙和,雖身為逍遙一派,但太子一系與將軍府都與他交好,而他處世隨心,不理政局,出言行事皆不會太過謹慎,這也是洪修羅把他定為主要監視目標的重要原因。
洪修羅今夜監聽平惑與舒疑的對話,無意中聽到太子府與將軍府的一次聯合行動。
自從泰親王謀反失敗,遠遁南疆後,京師的幾大勢力僅餘逍遙派、將軍府與太子系,除去不理政事的逍遙一派,將軍府與太子府可謂是正處於爭權奪利的峰口浪尖,而這兩大派系居然聯合行動,這無疑是一件足以引起各方震驚的大事。但是洪修羅卻一點也猜不出,這次行動的意圖。
洪修羅望望天色,口中喃喃道:「時光還早,不如去看看她吧……」隨即朝城東奔行而去。
他到了東郊,在一處荒山密林外放慢腳步,環顧四下無人,便提氣運功掠上樹梢,一路飛奔,直達山頭。
片刻之後,洪修羅已駐足在山頭上,手中多了一架望遠鏡,往下望去,足可清晰地看到東郊的一群小木屋。
那群木屋呈環狀,外表看來破爛腐朽,彷彿是難民住所。但在幾座木屋的環繞中,卻有一塊三丈方圓的空地。而此刻,空地上擺滿了灼灼燃燒的蠟燭,一位白衣少女正手持軟鞭置身於一片燭光中。
就見她手中軟鞭將數十支蠟燭捲起,在空中起落不休,而那些蠟燭竟然不曾熄滅,襯著漫空輕雪,遠望去猶如一道道火龍在飄絮中飛舞,煞是好看。
洪修羅在心中暗暗計數,軟鞭捲起的蠟燭已達二十七支之多,臉上露出一絲欣然的笑意,喃喃道:「比起前日又多出兩支來,有進步啊。」
正自語間,卻見那少女腳步略亂,一支蠟燭已從鞭梢上落下,她心中一慌,鞭法更亂,又有兩支蠟燭因此而熄滅。白衣少女跺跺腳,似是發怒般拚力一掃,軟鞭頓時如同鋼刀利劍,將數十支蠟燭盡數剖為兩半。
洪修羅神色一黯,輕歎一聲:「欲速不達,欲速不達啊……」雖瞧得不甚清楚,卻能想像到那少女臉上此刻必定掛上了惱羞成怒的神情。而他的語聲中分明帶著一分遺憾的欣賞,又有幾許惋惜的安慰,若是被局外人聽到,定會以為那白衣少女是他的親生女兒。
驀然,一個藍衣人出現在空地之中,手中指點幾下,隨即接過白衣少女手中軟鞭,輕輕一揮,將地上的數十支蠟燭盡皆捲起。令人驚異莫名的是,那些本已熄滅的蠟燭竟然在空中被其餘蠟燭一一重新點燃。
藍衣人似乎在教導白衣少女運氣揮鞭的法門。但見他舉手投足間瀟灑自如,動作靈動而不覺唐突,機巧而不失沉穩,直如揮毫潑墨、摘花弄蝶,彷彿正踏足於田間野徑,信手捉弄那漫天飛動的螢火蟲一般。
洪修羅的目光鎖定在那藍衣人身上,又是一聲歎息:「以折花手使纏思鞭,雖有克剛之柔,卻還是少了那份纏繞相思之意。」
低語間,那遠在數里外的藍衣人突然抬頭望來,洪修羅儘管明知自己藏身於山林之間,決不可能被對方發現,卻還是忍不住略縮了縮頭。
事實上,洪修羅早已查明了這二人的身份。
藍衣人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四大家族中蹁躚樓主花嗅香,而白衣少女乃是四大家族中溫柔鄉的二代弟子水柔清。她非但與洪修羅毫無關係,從某種程度來說,反而應該算是他的敵人。
只不過,每次看到她時,洪修羅都會想起自己的女兒。
三年前,他鋃鐺入獄,為怕受牽連,在十名關睢弟子的保護下,妻子帶著他的一對兒女遠離京師,然而在路上卻被一群蒙面人伏擊,妻女雖倖免於難,他的兒子卻當場戰死。那之後,心智大亂的妻子認定他是導致愛子慘死的罪魁禍首,從此便與之斷了聯繫,而自此,他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
洪修羅自知任刑部總管時得罪過不少人,包括許多自認恩怨分明的江湖人士,如今自己一朝失勢,報復亦會隨之而來。對此他心理上早有準備,但卻無法原諒妻子對自己的態度:嫁給我時的風光你都忘了麼?可以同富貴便不能共貧賤麼?他更不能原諒的是,她不允許愛女與自己相見,於是,在懷恨妻子的同時,他亦萬分地想念著女兒——他目前唯一的骨肉。
直到他奉命監視三大公子,在簡歌的住所旁無意發現了日夜練功不息的水柔清,才從水柔清倔強的神態,眉宇間的自傲發現了女兒的影子,儘管或許那只是同齡女孩的些許類似罷了。
既然無法見到女兒,多看看她也可以稍解想念之情吧?
就這樣,近兩年來,幾乎每一夜洪修羅都會在這個小山頭觀看水柔清練功,並從此得到不足為外人道的安慰。後來,他查出水柔清其實是八方名動中水秀的女兒,因此對她更加心存憐惜。
他不知道水柔清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又為什麼會近於瘋狂地練功。但他從一些細微處發現,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仇敵——簡歌,也因此懷疑水秀之死與簡歌有關。若不是這個外表英俊、內心陰毒的簡公子假意應允在太子一系中做內應,泰親王或許不會貿然發難,導致一敗塗地,毫無還手之力,而他這個堂堂的刑部總管也不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妻離子散、不見天日的田地!
洪修羅就這樣遠遠地望著那個其實與自己毫無關係的白衣少女,任憑滔天的仇恨與一脈不可言說的溫情在心頭交匯糾纏。
待水柔清練功完畢,與花嗅香回房安歇後,洪修羅才悵然離開小山頭。
此時已是半夜一更時分,雪依然無聲無息地落著,洪修羅漫步獨行於六街之上,準備向他的新主子通報搜集到的情報。
走了幾步,他突然心生感應,驀然停步回望……
最後,他的眼睛停在街角邊一個黑暗的角落。
——那裡赫然有一個白衣人!
令洪修羅驚訝的是:此人身著白衣,分明並不想掩飾痕跡.可自己剛剛偏偏對之視而不見,縱然自己滿腹心事神思不屬,畢竟多年功底猶在,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經過此人十餘步後方才有所感應。若來者是敵非友,乍施突襲,剛才那一刻已足以令自己命喪黃泉。
他是誰?
洪修羅盡量按捺住震驚之情,緩緩朝那白衣人走去。
白衣人四十左右年紀,相貌平平卻極顯蒼老。潔淨的白衣不沾一塵,只在腰間束著一根窄窄的腰帶,呈現出陳舊的冷灰色,質地頗為古怪,除此之外,他的身上別無裝飾,而最觸目的,則是那一頭根本不合年紀的白髮。那白髮在頭頂正中綰了一個髻,然後分從兩肩披落,顯得他本已窄小的臉孔更加細長,乍望之下有些滑稽。然而,他的神情中沒有中年人應有的滄桑,反倒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恬淡,優雅而出塵,彷彿正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他是—個對任何人都無害的避世之人。
然而,洪修羅卻不敢掉以輕心。雖瞧不出對方是否身懷絕世武功,但僅憑那份隱匿之功便足令他不敢輕視。
此人半夜三更現身京師,容貌陌生,形跡可疑,若是放在三年前.洪修羅定會毫不猶豫地先發制人,擒下他再慢慢嚴刑拷問,但如今,他卻已不會如此造次。
洪修羅正猶豫著是否應該就此離去。無論對方是何來歷、有何目的,以他此時此刻的處境,完全沒有必要多管閒事。
可看似神遊物外的白衣人居然令人意外地先開了口:「請問這位兄台,去幕顏街應該如何走?」他說話的聲音低柔且極富磁性,就像一位堪破世事的老先生正娓娓訴說著自己久遠的經歷,令人心生好感。只是他的語調稍有古怪,音節黏滯模糊,似乎帶著一些域外口音。
洪修羅吃了一驚。白衣人渾如白日裡的普通問話在這半夜時分顯得無比突兀,再細瞧他的神情,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隱含的一分敵意,語氣裡甚至還略帶著一些貿然打擾的歉意。
洪修羅的心中剎那間浮上一個念頭:若此人不是傻子,就絕對是一個可怕的敵人。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一面緩步朝白衣人走去,一面努力在面上擠出一個平和的笑容:「幕顏街離此不遠,過去兩條街就到了。」
白衣人的目光落在洪修羅腳下,眉梢略挑:「原來是洪總管,失敬失敬。」
洪修羅方纔如臨大敵,無意中露出成名絕技「山重九勝」,不料卻被對方一眼識破來歷,這一聲「洪總管」聽在耳中極盡諷刺,不過看白衣人神情平靜,似乎又絕無半分調侃揶揄之意。
白衣人拱手淡然道:「聽說洪總管被人下於獄中,想不到已然脫困,真是可喜可賀。」說罷就要轉身離去。
「且慢!」洪修羅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冷喝一聲。
事實上,他出獄的事情雖然極其隱秘,但將軍府與太子府肯定早已探得消息,只是礙於各方情勢,方才沒有公開。但此刻被白衣人輕描淡寫地揭破,令他立刻生出殺人滅口之念。
白衣人應聲止步,緩緩回過頭來,一雙黑白分明、充注玄機的眼睛緊緊盯著洪修羅,隨即恍然大悟:「想必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才讓洪總管得以脫身吧。洪總管大可放心,今日相遇也算有緣,此事我定不會再對他人說起。」
洪修羅越聽越驚。誠如白衣人所言,正是當今聖上暗中下令放他出獄的。畢竟洪修羅做了近十年的刑部總管,縱然落獄,手上亦握有許多暗中培植的勢力與眼線。如今表面上京師成了明將軍與太子建的兩虎相爭,但皇上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所以這才暗中放出洪修羅,目的就是藉以牽制將軍府與太子一系,想不到這不足為外人言的複雜情勢,竟被白衣人於瞬間瞧破,其人心智之聰慧,反應之快捷,可謂世上少有。
白衣人將洪修羅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低歎一聲:「斗膽奉勸洪總管一句,昔日榮華已成過眼雲煙,何不放下追名逐利的慾念?閒雲野鶴雖無趣,卻是瑤台月裡仙。」
這句話被白衣人輕聲說來,卻如一柄重錘整整捶在洪修羅心窩裡。
記得在獄中初聞愛子慘死的消息,他忍不住在無人之時失聲痛哭,那時只期望自己可以苟全性命,從此帶著妻女遠遠離開爭名奪利之所,重守天倫,任何功名利祿全都比不上家人的平安……
可是,等到皇上的一詔密令下來,他卻又按奈不住一顆入世之心,當初踏錯一步隨太親王謀反,那麼現在跟著聖上總有機會東山再起,重掌大權吧?於是,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皇上的任務。
可是兩年多了,他才真正瞭解,自己這個謀反逆臣已不可能重獲信任,他只是一枚尚有用處的棋子而已。或許以後還會等來未知的機遇,但人生又有多少時間可以容他慢慢等待呢?既然想念女兒,為何不能放下一切,去天涯海角找尋她呢?
洪修羅又想到三年前謀反前夜莫名失蹤的追捕王梁辰,同在刑部供職,他無疑比自己灑脫得多,或許現在正在某處逍遙快活?而牢獄王黑山雖然聽說巳死於亂軍,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有可能借屍還魂,暗中脫逃?反觀自己,或許是做慣了一派掌門,生死關頭便只為了盲目的驕傲與榮譽而戰,絲毫不通明哲保身之道,直到確認大勢已去,顧念家人與門徒的性命,才不得不棄械投降,又被將近一年的牢獄生活磨去了最後的一絲銳氣,此刻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為了些許渺茫的希望,妄圖再獲名利,每日晝伏夜出四處探查,宛若見不得光的鬼魂。早知如此,當年戰死於亂軍之中恐怕更是一種解脫吧……
剎那間,洪修羅心中百念雜陳,被白衣人輕輕的一句話勾起了無數心緒:等他清醒過來,那白衣人已然不見了蹤影。地面上卻留下了一串腳印,筆直地往幕顏街的方向行去。
僅從足印的深淺,無法判定那人是否身懷異技,但看這一串腳印每一個都是極為有力均衡地踩踏於雪地之上,周圍的積雪絲毫不亂,每一個都彷彿出自精心鑄就的模具,足以顯示出白衣人沒有半點猶豫,充滿著自信的心態。
以洪修羅的武功與追蹤之術,追上那白衣人可謂易如反掌,但他卻只是下意識地慢慢跟隨著那串腳印。
儘管從頭至尾,那人都沒有給他帶來半點威脅,洪修羅此刻卻懷著一份切切的期待和一份隱隱的懼怕,既希望再聽白衣人說上幾句話。又想將之抓起來拷問來歷。
洪修羅只知道:像這樣一個神秘而睿智的人,無論作為朋友還是作為敵人,都是這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機緣!
轉過一條街角後,洪修羅已看見了白衣人悠然堅定的背影。他正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卻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氣,驚訝地望向左方。
在他左邊五步之外,端坐著另一個白衣人!
乍看之下,他會以為兩人乃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兄弟。
但事實上,這個端坐著的白衣人與方纔那個有著迥然不同的氣質,或許相同的只是兩人都有一種令人難以察覺其存在的本領。
坐著的白衣人沒有白髮,年紀僅僅是二十出頭,不但沒有半分老相,反而長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乍見之下就像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他的臉。
可是,在這張看似乖巧的面容上帶著一份極為古怪的笑容:如孩子望見心愛玩具的開懷;如獵豹盯準獵物後的殘忍;如少男看見心愛女子的羞澀;如旅人遠行後渴盼家人的熱切……許多複雜的情緒全都矛盾地集中在他的笑容裡。
白衣少年望著洪修歲,微微瞇起了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不知為何,在洪修歲的眼裡看來,那少年的舌頭彷彿正舔去他嘴角掛著的一絲鮮血;而他的眼神在暗夜裡瞧來,竟彷彿彈出了一道慘綠的光芒。剎那間,洪修羅恍如被一桶冰水突然從頭至腳地淋下,心底泛起一片陰濕。
這一刻,身經百戰的堂堂刑部總管、關睢門主竟然生出了逃跑之意。他見過無數高手,包括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將軍,但卻還從未遇見過如此令人驚怖的人物。
或許那白衣少年的武功並不高,但他的神情卻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一種期待:他期待著洪修羅走上前來,無論是用笑容還是用刀劍;他期待著鮮血染紅這條暗夜的長街,無論是洪修羅的還是他自己的!
不管這個白衣少年是因何目的出現在這裡,不管他是為了阻止洪修羅跟蹤另一個白衣人還是特意來找麻煩,洪修羅都不打算繼續與他糾纏。
「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但不要和野獸講道理!」這是他做了多年刑部總管後悟出的一個真理。
於是,洪修羅沿著來時之路緩緩退開,直到退出十餘步後,他才注意到另一件他本應該首先注意到的事:那個白衣少年的手裡抱著一柄短小且精光四射的寶劍,而他,正輕輕抓起一把細雪,慢慢擦洗著這柄看起來彷彿孩童玩具的劍。
不!不是擦洗,而是以雪磨劍!
並不是所有人都習慣在這樣的雪夜回想太久遠的往事。
比如被稱為「君無戲言」的吳戲言,便只是在為一件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煩惱著。
在京師裡,吳戲言絕對算得上是一個有地位的人。他的地位並不是來自世襲的爵位,也不是來自萬貫的家財,更不是因為他有什麼特別的武技。而是因為,他有一張極為強大的情報網。
京師之中,甚至可以說整個江湖之上,幾乎任何重要的事情都逃不過吳戲言的情報網,而任何一個人只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便可以得到貨真價實的消息。
所以,哪怕是在心裡嘲笑吳戲言落泊甚至顯得猥瑣的相貌,寒酸甚至稍嫌邋遢的衣著,哪怕討厭他刻薄且裝腔作勢的言語,吝嗇而近於貪婪的作為,
但是在表面上,任何人卻絕對不能不尊重他。
因為越是位重權高的人越可能有求於他,而討好他的最佳辦法,無疑就是除去那些不尊重他的人。
可是三個月前,吳戲言第一次感覺到了露骨的不尊重,而他對此卻毫無辦法。因為對方是將軍府的大總管水知寒!
幾年前可不是這樣,「吳戲言」那時是一面響噹噹的招牌,就算京師五派彼此間鬥得你死我活,卻誰也不願意得罪這樣一個擁有足可扭轉劣勢能力的「君無戲言」,所以他可以左右逢源,在混亂的權勢鬥爭中為自己謀得最大的利益!
可是現在情形卻有所不同。魏公子死了,太親王垮了,京師五派僅餘三派,其中逍遙一派根本不理瑣事,諾大京師其實就剩下了將軍府與太子府鬥法……
而吳戲言在京師中的地位似乎也隨著情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這一點令他極不好受,尤其想打那一天水知寒在那麼多人的面前對他語含威脅,一點情面也不留,吳戲言便更不好受了。
所以,今晚的吳戲言喝得爛醉,一面搖晃著跌跌撞撞地往家走,一面藉著酒勁罵罵咧咧:「我不就說了幾句實話嗎?你大總管犯得著用八百個人抬轎子——窮耍威風嗎?哼哼,有本事就別來找我,直接去對付五劍山莊和碎空刀葉風啊……」
吳戲言的話突然止住,不絕鑽入脖子的雪花讓他清醒了一些。他的情報網一個月前就報告過:儘管,被稱為將軍府五指的五大高手斷了無名指,廢了中指,六大邪派宗師之一的厲輕笙也命喪於穹隆山忘心峰,甚至還賠上了水知寒的右臂。但,五劍山莊已經不存在了,而那個被江湖上譽為「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的年輕一代高手碎空刀葉風也從此下落不明,極有可能已死在將軍府的高手圍攻之下。
正所謂普天之下,誰可抵擋將軍令?
這一剎那,吳戲言忽有所悟。正是因為京師只剩下針尖麥芒的兩派,所以他才必須選擇一方,而不似從前那樣可以在幾派碾軋的夾縫中如魚得水。在如此情形下,水知寒才會用那樣的方式逼迫自己:順者昌,逆者亡。而他,又該怎麼辦呢?
就在這樣一個輕雪飄揚的夜晚,半醉半醒的吳戲言方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事實上,前幾年將軍府很少與他打交道,或許只是因為明將軍根本不屑憑著吳戲言的情報壓倒敵人,可是現在,明將軍現身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而那個當年唯恐遭到明將軍之忌、自命「半個總管」的水知寒,似乎已不甘僅僅做一名總管了……
吳戲言又想到十天前,太子一系顧思空與將軍府的大拇指憑天行共去吐蕃的消息。太子府與將軍府聯合行動,在以往是決不可想像的,而這些是否都出於水知寒的授意?他到底想做什麼?
吳戲言越想越是心寒,若是自己一直這般瘸子上台——立場不穩,那麼大有可能令京師兩大派系都視其為對方的眼線,這個後果他絕對承受不起。或許他真的應該離開京師,另尋安身之地?憑他的本事,江湖之大何處不能立足,又何必在這裡受人欺辱?
吳戲言半睜醉眼,望一望京師的高城闊牆、繁華錦樓,竟意外地發覺,自己是那麼地捨不得。他可以不要錦衣玉食,不要珠寶美女,但他受了不默默無聞、乏人問津的生活,只有在京師,他才能得到那麼多恭敬,處處有人奉承,這才是他想要的一切。而這些,正是到其他地方,那些粗豪的江湖漢子絕對無法給予他的。
「這真是矮子騎馬——上下兩難啊!」吳戲言喃喃歎道。他本不是一個缺乏決斷的人,但這一刻,他卻無法替自己的未來謀劃出一條坦途。
或許,是真的老了麼?
「請問,您是吳先生麼?」一個低柔且富有磁性的聲音傳人耳中。
雖然夾著一絲域外口音,但那聲音本身卻讓人那麼舒服,那麼溫暖,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用他滿是老繭的大手輕撫著你的額頭,令人止不住想撲入他懷中,吐盡人生的煩惱。
吳戲言的酒本已醒了幾分,聽到這句話竟又覺得酒意上湧,「哇」地一聲,張口吐了出來。
然後,他就看到一雙白淨修長的手輕輕扶住自己的肩膀。那雙手的每一個手指都是那麼的一塵不染,每一個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同樣長短。沿著這雙乾淨清爽的手望去,先是秀氣如女子的手腕,腕間掛著一隻玉鐲,那玉鐲似是南整塊翡翠打製,清碧如滴,絕非凡品,隨後是被白衣遮了半邊的手肘,依然是那麼的潔淨,似乎每一個毛孔都被瓊漿玉液細細浸潤過……
他的肩並不寬闊,卻有一種足可讓人依靠的力量,他的脖子不算白皙,微微挺露的青筋卻帶來一份給予信任的堅定,令人相信再往上看,一定是堅毅剛強且充滿男子氣度的面孔……
所以,當吳戲言發現對方只不過是一個面貌普通平常,長著一頭完全不合年紀白髮的中年人後,臉上儘是愕然。隨即,他瞧見對方那略顯滑稽的束髮後,又不由大笑起來。
白衣人扶穩吳戲言,微微一笑:「風寒霜滑,吳先生多加小心啊。」
吳戲言並不驚訝對方認識自己,在他看來,在這京城中,若是有人不認識自己那才叫稀奇。但是讓他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個陌生的白衣人會讓識人精準的自己一見之下產生那麼多的錯覺,更奇怪的是,為什麼在半夜三更於無人的大街上遇見此人,竟像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短短一瞥間,吳戲言對白衣人已有了大致的瞭解——這是吳戲言最喜歡接觸的一種人,有智慧有學識,有地位有品位,或許他們臉上故作謙卑的尊敬與口中婉轉的奉承未必出於真心,卻絕對已經打動了他。
吳戲言擦擦嘴上的污物,又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放於口中權當洗漱。
白衣人靜靜地望著他,既不為他孩子氣的舉動微笑,也不表現出對一點鄙夷,就放佛是一個等待美麗貴婦梳妝的客人,不急不躁。
吳戲言見過無數人等,此刻卻無法判斷白衣人是否是那種只要滿意就會出手闊綽的豪客,只得習慣性地試探一句:「不知老弟找我何事?」
白衣人輕輕道:「想問吳先生一件事情。」
令吳戲言失望的是。對於「老弟」的稱呼白衣人沒有任何反應,大概先生、大師、仁兄之類的稱呼他也都可以不皺眉頭地一一應承下來。
吳戲言嘿嘿一笑:「每一個找我的人都是要問事情的。不過現在這個時候麼,就好比是八月十五吃粽子……」他有意不說出下句,細看白衣人的反應。
自衣人僅是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似乎完全明日吳戲言的言外之意,又似根本沒興趣與之拌嘴。
乎根本沒興趣與之拌嘴。
吳戲言依然無法判斷對方的心意,只好將下一句「不是時候」吞進肚中,輕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有問題,吳某自會有回答。當然,精彩的回答也需要精彩的報酬。」
白衣人全無任何客套,只是淡淡地問出自己的問題:「大概在十六年前,一位來自吐蕃的年輕人到了京師,卻不幸生了急病。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無人援救……」
吳戲言面色微變,伸手止住自衣人的話:「你可知道,我回答別人的問題向來有幾個條件?」
白衣人的臉上沒有一絲不耐:「剛才吳先生說過,精彩的回答自然會有精彩的報酬。」
吳戲言強按住心中一股莫名想順從他的念頭,自顧自道:「我吳戲言回答問題,有五說三不說。你想不想知道到底是什麼?」
白衣人令人難以覺察地點點頭:「只請吳先生長話短說。」
不知為什麼,白衣人一個如此模糊簡單的肯定竟令吳戲言有種欣喜的感覺,放佛他才是那個有求於對方、需要竭力討好對方歡心的人。
吳戲言清清嗓子:「一見如故、窮困潦倒、家有亡親、救人危難,這四種人可免費說,還有一個麼,嘿嘿,若能與我對詩之人,亦可免費。」
事實上他這「對詩」一舉不過是應和螳有趣的村言巷請,譬如方纔那一句「八月十五吃粽子——不是時候」之類。
白衣人露出微笑:「想不到吳先生竟是一個好心人。」
這句誇獎令吳戲言好不得意起來,臉色微紅,隨即又道:「本來我與老兄一見如故,原可免費告訴你。只可惜啊……」說到這裡,他又停頓下來賣個關子。
這一次白衣人倒是識趣,緩緩接口:「想必是犯了吳先生的三不說之忌。」
吳先生突然覺得極為喜歡這個白衣人:「這三不說麼,刀劍相逼不說,傷天害理不說……當然,這兩點與你扯不上關係。但老弟恰恰是犯了最後一忌:說過的話不再說。」
他本想看看白衣人的神情會否因此而緊張,卻未能如願。那白衣人只是沉吟不語,似乎在考慮如何勸動吳戲言。
吳戲言終耐不得沉默:「當然,普通的小事不必刻意禁忌,但老弟既然問起『天脈血石』之事,在下實在無能為力。至於我曾將此事告訴過其他什麼人,此乃我的職業秘密,自然也不能告訴老弟。」
白衣人終於歎了一口氣:「只怕今日不得不犯吳先生的兩樣忌諱了,在下靜等回答,只要吳先生改變主意,叫我一聲便是。」
「嘿嘿,只怕你這是按著雞頭啄米——白費心機,也不去打聽打聽,我『君無戲言』說話,何時不算數過?」吳戲言從頭至尾始終沒有看透白衣人,對方的這句話更是讓他如墜迷霧,越想越不對勁,不懂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忍不住脫口發問,「喂,老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衣人抬手撩開垂下的白髮,本如古井不波的臉上露出一絲調侃之意:「還請吳先生稍等片刻,我無須你付出精彩的報酬,就會給你一個絕對精彩的回答。」
吳戲言大笑:「想不到老弟竟然學我說話,哈哈……」
他的笑聲猛然收住,因為他驚奇地發現那白衣人竟就此轉身離開,一時他居然有些不捨:「老弟慢走,就算不能回答問題也可以交個朋友啊……」說話間他又微一皺眉。剛才白衣人抬手撩發之際,他看到對方的翡翠玉鐲後露出的手腕上有一片肌膚明顯有異,彷彿是胎記,又更像是刺青,最奇怪的是,那片肌膚呈現出奇異的碧色,不知是否是那玉鐲反映雪光所致。
吳戲言隱約記得,自己曾經聽說過一種古怪的刺青,只恨此刻殘酒未醒,一時竟然想不起來……
然後,他就看見了另外一個白衣少年!
那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白衣少年倒提著一把精光四射的短劍直直朝吳戲言緩緩走來,臉上帶著一份令人畏怖的期待之色。
那柄白衣少年倒提的短劍長不過尺半,在積了半寸雪的地面上劃過,卻沒有留下一點劃痕,看似離雪面還有肉眼難以察覺的距離,但那劍鋒與地面之間,卻傳來令人驚駭的摩擦之聲,如同短劍正毫無痕跡地穿透積雪,與地面直接接觸。而那嘶啞的摩擦聲決不像是一柄短劍所能發出的,倒似是一把重達百斤的開山巨斧!
眨眼問,吳戲言的酒全醒了。
以前,吳戲言也曾面對過威脅,甚至比此刻的情形更為急迫,但他甚至都懶得露出一絲懼意,因為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殺死了吳戲言,那麼無論是他本人,還是他的家人、師門、朋友,甚至只是和他有過一次魚水之歡的青樓女子,都可能遭到飛來橫禍。
所以,儘管吳戲言身無武功,卻比許多武人更有一份硬氣。
但,這一次,他卻毫無選擇!
正如白衣人所說,他今日不得不連犯兩條忌諱:縱然刀劍相逼,他也不得不說出曾經說過的重要情報。
因為,只看白衣少年臉上的奇異神情,他就清楚地知道,面對的正是那種嗜殺且絕對不惜後果的瘋子。
吳戲言不顧身份地大叫起來:「先生請留步,我這就回答你的問題……」
值此生死關頭,吳戲言終於想起了這看似孿生兄弟卻迥然不同的兩個白衣人的來歷。
——鶴髮童顏!
「鶴髮童顏求見端木莊主。」
端木敬顏披著半邊衣服,打著哈欠,勉強坐進大堂正中的虎皮交椅上,一面揉著眼睛,一面慢慢念出手中一張白紙上的幾個字,皺皺眉頭:「什麼東西?」
堂下一位小廝垂手恭順地回答道:「求見莊主的是兩個白衣人。一個四十多歲模樣,另一個瞧起來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既不似父子又不像是朋友,不知道是什麼來歷。」
端木敬顏冷哼一聲:「他們有沒有說到底找我什麼事?嗯,像不像那種窮困潦倒的傢伙?或是身懷至寶待價而沽的?」
小廝努力回想,猶猶豫豫地道:「是那個中年人出面遞的帖子,並沒有說因為何事找莊主。不過……他們雖然不像那種窮得要賣兒賣女的破落戶,但或許真有什麼寶貝。」
「呸!」端木敬顏一口濃痰噴在小廝臉上,「不問清楚憑什麼替他傳信?他娘的,還以為是什麼天大的急事,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不想活了?」
位於京城之北二十里的端木山莊並不是什麼江湖門派,原只不過是一家當鋪,可是卻比許多江湖門派更為有名。因為這家當鋪專門搜羅各種奇珍異寶,然後轉手,賣給京城的名門望族、紈褲子弟,甚至是當紅的青樓姑娘。
出入京師,身份可謂是最重要的,而身懷異寶正是一張極為特別的身份證明。試想一位王侯戴在頭上、掛在身上的都是幾百兩銀子一件的「便宜貨」,又有誰會信任他的身份?又豈能得到與之名望相符的敬重?所以,許多貴族豪門不惜重金,只求能從端木山莊中購來新奇貴重的寶貝。
久而久之,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端木山莊之名。若是囊中羞澀,恰好手頭上又有幾件奇珍異寶,便可以用之換取銀兩。當然,價格並不公道,贖金卻高得離譜,贖回的條件也相當苛刻,一旦超過短短的期限,恐怕就再無可能物歸原主。名曰典當,事實上就是低價收購。
但至少,這是一個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受了端木敬顏一口濃痰,那小廝卻動不敢動一下,結結巴巴地道:「咳咳,那個中年人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莊主平日不是教訓我們,適當的時候要與人為善,免得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
聽小廝如此回答,端木敬顏不禁一怔。
所謂「與人為善」之言不過是他偶爾興起講的,想不到下人倒記得清楚,可如此一來,反倒不好再責怪這小廝,只好沒好氣地罵一句:「叫他們滾,老子要繼續睡覺。」
「抱歉打擾了端木莊主睡眠,可在下的確有急事想求。」一個白衣人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大堂中。
端木敬顏不由一驚。
這端木山莊雖不是什麼武林世家,但財大氣粗,重金請來的護院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手。這白衣人雖然看起來豪不起眼,卻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到這裡,必然有非常的本領。
端木敬顏心念電轉,隨即指著小廝怒罵道:「滾!順便叫看門的蠢貨也一併滾蛋!」罵完,轉過臉面對白衣人卻立刻換上一副表情,不失倨傲地一笑,「不知先生怎麼稱呼?」白衣人只是簡單地兩個字:「鶴發。」
在端木敬顏聽來,白衣人那略含傲意的回答無疑展現著一種高貴的身份,再配上那兩縷垂直的白髮,平添幾許仙風。所以儘管他從未聽說過這個名號,還是含笑道:「久仰久仰。卻不知鶴發先生早上是習慣喝茶還是喝酒,或是來碗燕窩?」他是多年的生意人,早習慣了看人說話。但見此人英華內斂、不急不躁,便知來了大主順,心裡猜想,對方的目的到底是賣還是買?
鶴發搖搖頭:「只請端木莊主屏退左右。」
端木敬顏嘿嘿一笑,微微揮手,幾名侍從應聲退下。
鶴發微微一哂:「還有九人想必是端術莊主的心腹,就不必剛避了。」
端術敬顏大感驚訝。
事實上端木山莊日進萬金,戒備森嚴,在夾牆暗閣裡正是藏有幾名高手,這些隱情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卻不想對方在不動聲色中便已察覺,甚至連人數多少都瞭然於胸。
又聽鶴發續道:「不過今日的事情若有洩漏,惹上麻煩的人恐怕不止是我。」
端木敬顏聽出鶴發的話中之意,心頭極不舒服,只是礙於對方來歷可能不小,也不便發作,只好藉著笑聲掩飾:「哈哈,我做買賣向來誠信無欺,天地可鑒。鶴發先生無須多慮。」
鶴發淡淡道:「今日我不是與莊主做買賣的,而是來打聽一個消息。」
「哦?」端木敬顏頓時少了興趣,訕訕一笑,「那麼鶴發先生好像來錯了地方,你應該去京城找『君無戲言』才是。」
鶴發不急不徐道:「我已找過吳戲言,所以這才到了端木莊主。若是莊主願意幫忙,這個小玩意敬請收下。」
說話間,他已在桌上輕輕放下一枚小巧的金簪。金簪內嵌有一枚綠豆大小的玉色珠子。然而奇的是,那簪子光華耀眼,價值不菲,可鑲嵌的珠子上卻佈滿許多小黑點,如同霉變。
「翰墨簪!」端木敬顏盯著那支金簪,雙目放出異彩。
「端木莊主果然好眼力。」鶴發微笑道,「此『翰墨簪』看似平常,然而簪內的那枚東海夜明珠上卻以精工巧手刻下了千餘字的詩詞名句,肉眼難辨,每至夜深時以珠光映於牆上,方可一窺究竟。」
端木敬顏素聞「翰墨簪」之名,心癢難耐,伸手欲取來看個究竟,卻被鶴發止住,微笑道:「端木莊主是個生意人,當然知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道理。」難得的是,鶴發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著那份泰然自若的態度,無論是利誘對方還是有求於人,神情上都沒有半分異樣。
端木敬顏嚥了口唾沫.努力掩飾住眼中的貪婪:「還請先生明示來意。」
鶴發緩緩道:「事情要從十六年說起。一位來自吐蕃的年輕人到了京師,住在平安客棧中,卻不幸生了急病。或許是因為他的形貌惹人生疑,所以無人援救,反而被小偷趁機偷去盤纏。店主怕被惡疾傳染,竟將他趕出客棧,眼看就要橫死路邊,幸好有一位無意路過的好心人於心不忍,把他接回家中,悉心看護,總算將之從回門關救了回來。那年輕人感激其救命之恩,奈何身無長物,便把貼身掛著的一塊奇異紅石相贈,說是家傳之寶留作信物,日後再來相謝,隨後便返回吐蕃……」
「且住。」端木敬顏聽得不耐,插口道,「這故事忒也平常,與我又有何關係?只怕先生找錯了人。」
鶴發聽若不聞,甚至語速都沒有改變:「那個好心人只是一個普通商人,本也不求人報答,只是看那奇異的紅色石頭好玩,便隨意收下。不料半年後,他做生意賠了本,欠下巨額債務,將家財盡數變賣依然難抵,走投無路之下,聽說端木山莊收留異寶,便把那塊紅石抵押給了莊主……」
端木敬顏這才明白過來:「哈哈,原來你說的是那塊紅色的小石頭啊。雖然奇巧,卻非玉非寶,並不值幾個錢,虧我還給他二十兩銀子。」話語中大有懊悔之意。
鶴發望定端木敬顏:「我相信端木莊主不會做賠本的生意,只想知道現在這塊紅色的石頭到底在何處?」
這一眼瞧得端木敬顏心頭有些發毛,不由如實回答:「嘿嘿,我自然不會賠本,只是先生既然如此看重,想必此物的價值遠不止一百兩銀子,想必我倒是賣虧了。」
「買家是誰?」
端木敬顏卻反問道:「先生可否先透漏一下這塊紅色石頭到底是何來歷,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眼?我實在有些好奇。」
鶴發略略沉思:「反正你已插手此事,麻煩遲早要來,告訴你也無妨。」
端木敬顏冷笑:「我只怕沒有錢賺,倒是不怕麻煩。」
「那個年輕的吐蕃人乃是當年吐蕃王最寵信的幼子,本只是貪圖玩樂的小王子,以為戀羨中原風物,這才偷偷跑來京師。原以為會增長一番閱歷,誰知一場大病反而讓他見識到漢人的自私無情,若非那個好心商人相救,必已客死異鄉。他曾於病中誓要報此仇怨,回到吐蕃後發奮圖強,勵精圖治,不幾年後吐蕃王廢長立幼,他於兩年前即位,便是當今的吐蕃之王。」
端木敬顏一驚:「怪不得聽說這兩年中原與吐蕃衝突不斷,原來裡面竟有這麼個緣故。莫非吐蕃王朝暉那個紅色石頭後便會立刻發兵中原?不過那東西看起來倒不見得有何價值,莫非是什麼特殊的寶貝?」
鶴發搖搖頭:「吐蕃王極有自知之明,雖年輕時受辱於漢人,卻不會因此擅動刀兵。只是那紅色石頭乃是他家傳至寶,家族中人都曾立下重誓,任何人交回此物都可以要求石頭的擁有者無條件地做一件事,這件事可小可大,哪怕迫得吐蕃王當場自殺亦有可能。只可惜路途遙遠,當年的吐蕃王子未能及時收回紅石,事後也再找不到那個好心的商人,而此物若是落在心懷不軌之人的手裡,定然後患無窮!」
端木敬顏嗤鼻道:「那塊紅色的石頭有什麼魔力,竟能讓吐蕃的一國之君當庭自殺,可真是有些令人難以相信……」
鶴發正色道:「吐蕃人相信靈魂升天之說,死者皆以天葬,即是將屍身用利刃分解,然後任由群鷹啄食。而每一個歷史久遠的家族都有專用的天葬台,其中最為高貴家族的天葬台是將山腹中的堅剛之石以大錘震碎,精選出同樣大小的碎石,用鷹羽編織的羽線相穿,再用原始森林中千年黑木的木膠凝合,而這一枚獨一無二的紅色石頭便是來自於吐蕃王族的天葬台。之所以特別,是因為吐蕃人相信天葬台上的無數碎石中,唯有這一塊沾有數十代家族先輩的魂靈之氣,稱之為『天脈聖石』!因色如血染,又叫『天脈血石』,只有最受信任的家族嫡親方有資格佩戴。」
端木敬顏聽得目瞪口呆,拍腿長歎。也不知是歎息「天脈血石」的由來,還是惱恨自己居然低價賣出了至寶。
「此石事關重大,還請端木莊主不吝告知其下落。」
端木敬顏喘息已定,忽又板起臉來:「端木山莊之所以有今日的聲譽,全在於誠信無欺。若是先生要我吐露買家姓名,恕難從命。」
其實對於他來說,從無誠信可言,只不過待價而沽,想再多得些好處罷了。
鶴發靜靜望著端木敬顏,似乎在揣測他的心理,端木敬顏被他瞧得心中發毛,喝道:「有得很麼好看的?老子就算不說你又能如何?」
鶴發輕聲一歎:「看來端木莊主並不喜歡喝敬酒了。」這本是一句充滿威脅的話,卻被他說得如此遺憾和惋惜。
端木敬顏不怒反笑:「嘿嘿,只可惜我老子給我起錯了名字,偏偏喚作敬顏,不叫敬酒。當然,此事還是有商量的餘地的……」
鶴發打斷端木敬顏的話頭:「端木莊主是個有原則的人,恰好我也是。」說罷,他將桌上的「翰墨簪」收入懷中,對端木敬顏略施一禮,轉身往門外走去。
這個舉動頓時激怒了端木敬顏,他一拍桌子:「他娘的,一大早就把老子叫醒陪你說話解悶麼?」
鶴發頭也不回:「我說過,端木莊主聽了這番話後必有麻煩。」
端木敬顏冷笑一聲:「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這句話其實是暗語,此前每當遇到談不攏價格的情形,暗藏在大廳中的得力手下便會保證主人再也「見不到」那些難纏的客人。
端木敬顏此刻斷定,這兩個化名「鶴髮童顏」的白衣人只不過是吐蕃王派來尋找「天脈血石」的使者,既然來自那麼遙遠的地方,將之殺之滅口絕對五人知曉。事後若能再想辦法收回「天脈血石」,便可發一大筆橫財……
鶴發信手拈著「翰墨簪」,緩步走出大堂,眼角餘光已瞥見幾名莊丁一面神情異常地低聲嘀咕,一面緩緩朝他逼近。鶴發卻混若無事,只是朝著靜立於堂外的白衣少年輕輕點了點頭。白衣少年立時目射異色,逕入堂中。
「不過是一件贗品,卻不知又要引出什麼樣的災禍,真可謂是認為才死,鳥為食亡。」突然,大廳角落中的一個老人喃喃歎道。
鶴發循聲望去。但見那老人五六十歲年紀,頭大如斗,亂髮遮住面目,只看得到滿臉的皺紋與一雙亮若晨星的眼睛。他破舊的衣衫沾染了不少油污,渾若乞丐,可立於他身旁的莊丁對他卻是態度恭敬,沒有半點輕屑之色。
鶴發自知手中的「翰墨簪」雖非真品,但模仿得幾可亂真,實不明白這老人匆匆一眼之下如何能辨別真假。他心知這老人非比尋常,緩緩走近:「老人家為何能斷定在下手中的『翰墨簪』是贗品?」
老人神秘一笑:「你不必佩服我的眼光,只因為我恰好知道真品正在何處。」
「哦,願聞其詳。」
老人先隨意一揮手,遣走身邊的莊丁,然後用只有鶴發才能聽得到的低沉聲音道:「就在我手裡。」
這句話實在像是一個玩笑,只看老人落泊的模樣,誰也不會相信價值連城的「翰墨簪」,居然會落在他的手裡。
但是鶴發卻沒有笑。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定凝在老人那雙手上。這是一雙完全不符合主人身份的手,關節有力,修長潔淨,大拇指顯得格外粗壯。
鶴發輕輕把手中那支贗品放到老人身前的幾上:「打擾老人家實非得已,此簪雖是偽造,亦非凡品,權當賠罪。」
老人一怔:「你認得我?」
鶴發微笑著搖搖頭。
老人怪眼一翻:「那你又何須如此?我雖然老了,可是眼光並不差。莫說你,就是那白衣小子一人也足以將整個端木山莊鬧得天翻地覆。」
鶴發笑了笑,柔聲道:「沒什麼原因,或許只是因為我尊敬同樣有眼力的人罷了。」
老人哈哈大笑,毫不客氣地收簪入懷,猛然抬頭對幾名悄悄掩近鶴發的莊丁大喝道:「想要命的人都滾!」
這一刻他鬚髮皆揚,氣勢攝人,再也沒有半分料到之態。一眾莊丁面面相覷,竟再無一人敢近前。
老人盯著鶴發沉聲道:「可知老夫為何收下這簪子?」
鶴發道:「老人家自然有老人家的道理,說與不說都無妨。」
「老夫一向恩怨分明。端木山莊中只有一人對我有恩,若是他日後下令,老夫必將不擇手段、全力追殺你於天涯海角。」老人歎了口氣,一字一句道,「這支簪子,或許買的就是老夫的命!」
這邊,端木敬顏正在思索如何利用那「天脈血石」發財,想到妙處,止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忽覺房中有異,抬眼卻見一個白衣人正盤膝坐在大堂正中。
端木敬顏只道鶴發去而復回,冷然道:「你還來做什麼?」繼而卻發現,眼前的這個白衣人並非鶴發,而是一個長著張娃娃臉的年輕人。
「我叫童顏,你叫端木敬顏,我們都有一個顏字。」年輕人笑得很可愛,語氣卻十分古怪,彷彿是不擅言辭的人正努力尋找一個笨拙的話題。
端木敬顏沒好氣道:「你爹已經走了,你也快走吧。」
童顏彷彿坐的很舒服,左右四顧大堂中華麗的陳設:「他不是我爹,我不走。」這與其說是解釋,倒不如說頗有些撒潑的意味。
端木敬顏哼道:「老子沒空,外面自有人陪你玩。」
童顏淡然一笑,突然從懷中變戲法般摸出一柄短劍:「想和我玩劍麼?不用白費心機了,他們可是殺不了我的。」他看似天真隨意的話語,卻一舉揭穿了端木敬顏的用心。
端木敬顏大怒,戟指冷喝:「滾出去!」
剎那間,端木敬顏但覺眼前猛然一亮,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突然迎面炸開一道火光,那麼地猝不及防。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隨即指尖一涼,然後才有一股劇痛傳來。
端木敬顏睜眼再瞧,才發現自己剛才伸出的那個手指已然不見,鮮血正如泉水般洶湧而出,又驚又怒之下,剛要放聲大叫,嘴中忽又多出一物,正是自己的一截斷指,尚有餘溫。
童顏依然在笑,但他那如同玩具的短劍卻在空中狂閃了九下,每一次閃動都換來一聲悶啞在喉嚨中的慘哼。
那是藏在暗牆中的九名端木山莊保鏢,見到主子遇險,不約而同地一併殺出,卻在剎那間變成了九具屍體,所有人的喉間都有一道細若絲線、幾不可見的血痕。
童顏滿意地舔舔嘴唇,笑嘻嘻地望向端木敬顏:「你那麼有錢,怎麼捨不得找幾個真正的高手?」
端木敬顏完全怔住了,甚至忘掉了手指的疼痛。他當然知道自己的九名手下並不是什麼絕頂高手,但九人合擊也絕非如此不堪一擊,沒想到面前這個彷彿孩子的年輕人武功高的驚人!
端木敬顏雖然武技不高,但這些年來三教九流的人見過不少,眼光亦算獨到。依他判斷,童顏必是一進大堂就已測定九人的方位,斬斷自己手指的同時便發起進攻,有兩人甚至是咽喉中劍後方才從藏身處躍出的。儘管童顏是趁對手措手不及時發招,但他的那柄短劍確實是快得不似人間所有。
更令人驚懼地是,童顏出劍一擊必殺的詭異方式,無論對手是強是弱,他都不會在任何一人身上浪費一點多餘的力氣。這除了是對自己劍法的絕對自信,更多的還來自於對人體要害的熟悉,而這種熟悉,是需要親手殺死許多人才能換來的!如若真是這樣,這個長著娃娃臉的年輕人絕不單純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惡魔!
而最可怕的還不是他殺人的方式,是他殺人後的神情。儘管童顏的白衣上連一絲血跡都沒沾上,但他的臉上卻無疑多了某種東西,那種神情就像是飢餓了許久的人剛剛吃下一頓饕餮大餐,只想在床上躺著,慢慢消化,慢慢回味。這絕對是一種貪婪嗜血的病態,彷彿只有死亡和鮮血才能讓他蒼白的心得到真正的滿足。
這是端木敬顏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他腿彎一軟,跌坐在虎皮交椅中,口中囁嚅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嗯,今天已殺夠了,我不殺你,不過你要乖點才行。」聽童顏的口氣,倒像是在哄孩子。
「我……」端木敬顏常常出入京師的富貴豪門,可謂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遇到的高手簡直難以盡數,但此刻,他卻被這個在江湖上聲名不著的童顏嚇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對於他這個生意人來說,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包括生命在內。以往即使面臨死亡,他也可以憑著口才與財富化險為夷,但這一次,面對一個以殺人為樂的惡魔,他完全沒有能夠說服對方的把握,只能無助地呆坐在椅中,生不出半點反抗之意。
童顏輕撫著短劍,似乎在喃喃自語著什麼。那柄短劍竟然不沾一絲血跡,劍面如鏡,劍鋒如水。而此刻,這柄本來帶有極大殺氣的短劍亦像是飽餐過後,顯出一絲溫柔倦怠之意來。
就見童顏輕輕把劍抱在懷裡,如同抱著心愛的女人。這才轉過頭來,揪起端木敬顏,面貼面,眼對眼地望著他:「現在,我師父問你的問題可有答案了嗎?」
聽到童顏稱呼鶴發為「師父」,端木敬顏這才真正地絕望了。他本以為鶴發瞧起來身無武功,門外的手下或許可以制住他與童顏交換人質。但,有徒如此,其師豈不是更為可怕?
「我、我什麼都告訴你……」
童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放開癱在椅中的端木敬顏,緩緩朝門口走去。
端木敬顏暗中出了口長氣,雖然死了幾名手下,少了一截手指,他卻只覺得萬分僥倖。
童顏走到門邊,忽又一頓,停下步來,緩緩問道:「我記得你剛才對師父說,你再也不想見到他了?」
端木敬顏心頭一緊,平日機變百出,此刻卻不知該說什麼。
只聽童顏又輕笑道:「既然你的原則是誠信無欺,我當然不應該破壞你的原則,對不對?」
端木敬顏一時還不明白其意為何,只是感覺到一股無堅不摧的殺氣迎面襲來,心頭不由大駭,隨即眼前驀然一亮。
雖然端木敬顏之後一直活到了六十三歲,但這片雪亮的劍光卻是他一生中最後看到的風物。
茫茫戈壁,皚皚白雪。
冷冽驚寒的勁風捲著鵝毛般的大雪呼嘯而至,群山轟鳴,如雷霆掠過。若是此刻站在玉髓關頭,但見風漫絕壁,雪舞橫巖令得整個喀拉山脈彷彿披上了一件銀色的戰甲,會讓人錯覺,這是一條拔地而起、橫貫南北的白色巨龍,眺目遠望,依稀可見延綿數百里的龍身,卻再難分辨出那已探入遠方天穹深處的龍頭……
喀拉山脈東面是中原王朝的群山峻嶺,西面則是吐蕃國一望無涯的莽莽高原。延綿數百里的喀拉山脈就如同一道屹立與兩國之間的天然屏障,不但隔開了冰雪風沙,世故人情,語言風俗,和文化信仰,也隔開了兩族之間的戰火紛爭。
而位於喀拉山脈中部的玉髓關,就是由中原進入吐蕃國境的第一道門戶。
玉髓關雖以關為名,卻只不過是兩山之間峽谷裡德一座土堡,土堡前飄著幾面彩色的幡旗,並擺有一排柵欄,連守衛也不見一個。
吐蕃境內本就人稀,值此寒冬臘月,大雪封山之際,除了肆虐於荒原山野裡無窮無盡的暴雪和狂風外,不但人跡罕有,就連兇猛的野獸也極少現出蹤跡。這裡儼然已成為一片冰冷孤寂的荒絕之地。
但此刻,卻有一行馬隊穿過重重雪障,往玉髓關口方向行來。
馬隊一共是十二輕騎,並無車輦。三人當先領頭,第一位是一個身著青衫、約摸五六十歲大小的老人,精神矍鑠,面容紅潤,長鬚垂胸,懷抱長刀。他神態雖然豪放,臉上卻隱隱掛有一絲落寞沉鬱之色,乍看起來不似走南闖北的豪客,反倒像是個屢試不中之後,一面感歎懷才不遇一面依舊苦讀的老文士;另兩騎稍稍拖後,一位是三十餘歲、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並未攜帶兵器,左頰至頸處有一道二寸餘長的紅色傷疤,更襯得其人面色冷漠。他不是左右顧盼,雙眼開闔間隱露凶光;第三人是一位二十出頭、身穿皂衣的年輕人,面容凝重,目光低沉,粗短身材,筋骨強健,腰間掛著一柄短刀。
另外九騎跟隨在五六步開外,俱是藍衣裌襖,短襟快靴,看起來皆是三人的隨從。
這十二騎穿的皆為中原服飾,胯下所騎得則是北疆駿馬。北疆駿馬多屬蒙古種,擅於短距離奔跑而乏長力,並不適應高原氣候,此事個個口噴粗氣,蹄下發軟,在狂風暴雪中僅能勉強行路。但馬背上的十二人卻都精神健旺,不現絲毫疲態,甚至連那位年近花甲的老者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裡亦只穿小襖薄衫,並無畏寒之態,顯然大有來歷。
若是仔細觀察,還可注意到每一匹馬鞍後都斜插著一面小小的鏢旗。隨風招展的小旗上以金粉寫著一個「金」字,那正是關中最有名的鏢局——「金字招牌」的獨門標記。
如果此刻有人注意到這十二騎,定對他們蹊蹺的行蹤產生疑惑。且不說一行人為何千里迢迢來到吐蕃這苦寒之地,就說既是來自中原的鏢局,而行鏢又並非什麼見不得光的事,何須如此隱秘,卻偏偏在有意無意間顯露出鏢旗?他們所護送的到底是何物?最奇怪的是,此刻大多數人兵器不離身,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又在雪天趕路,想必是有要務在身,但行進的速度卻十分緩慢,還不是停下來歇息休整,看來若非雪勢太大,甚至還會欣賞一會雪景。
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一行人如此走走停停地來到玉髓關前,剛至午後,那老者勒韁停馬,拍拍肩上的積雪,王者半里外空無一人的關隘,開口問道:「此處就是玉髓關麼,為何不見守軍?」他的語聲並不大,看似毫不費力,但在風吼雪嘶之中,仍是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身後九騎中有一人催馬上前:「金鏢頭好眼力。這正是玉髓關,按理說應該是有守軍的,但或許是風雪太大,天氣寒冷,都留在屋中烤火取暖吧。」說話的是一個猥瑣漢子,面上總是掛著一絲討好的笑容。
緊隨在金鏢頭身後的年輕武者瞟了一眼答話者,似是不滿地越俎代庖地插嘴,冷笑一聲:「羅師父所言未必確實吧。」又對著金鏢頭道,「據侄兒所知,不獨玉髓關,吐蕃國內許多要地都是沒有守衛的,或許對於吐蕃人來說,除了他們的首都外,其餘地帶有險可據無城可守,派不派兵守衛其實並無區別……」
這年輕人相貌英挺,神情裡滿是桀驁不馴之色,但對老者說話的態度仍極為恭敬,只是目光中隱隱有些不忿之意。
事實上,吐蕃國的民眾多屬遊牧民族,平日遊蕩在高原之上,居無定所,隨著季節變換四處遷徙,所以整個吐蕃國雖然佔地頗廣,但除了京都之外,幾乎再無稍具規模的城池。反倒是那些遍佈於吐蕃境內的寺廟,因為前往朝拜的百姓時常去寺廟附近交易物資,約定俗成般形成了大小不一的集市,比之尋常堡壘還要熱鬧許多。
那位身材矮小的黑衣人卻道:「不然,雖然吐蕃與我中原並無戰事,但兩國之間時有摩擦,此種情勢之下,邊疆關隘豈能不設守軍?何況此處懸掛的旗色不舊,堡前也被新掃,並不似久無人煙的樣子,恐怕其中有詐!」
金鏢頭不置可否,只是禮貌的回應一句:「顧大俠言之有理。」又回頭望著九騎中押後的一人,「任大俠也是如此認為麼?」
那時一個年約三十的中年漢子,虯髯遮面,滿臉風塵,藍色長衣的下擺一半扎於腰間,另一半卻露了出來,顯得無精打采,似乎一路上都在發證,此刻聽到金千楊問話,方纔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皺眉沉吟道:「或許對於天性驍勇剽悍的吐蕃人來說,高原與喀拉山脈已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縱有大軍入侵,也必會在嘯聚而來,聚散而去的吐蕃騎士面前潰不成軍。所以依我看來,被漢人視為要塞的玉髓關在吐蕃人眼裡卻不過徒有其名,縱有守衛,亦不過數人而已。」
不等金鏢頭開口,年輕武者已搶先讚道:「任大俠果然思維敏捷,想法獨特,此言極有道理。我雖來過吐蕃幾次,卻從未想到這一點。但我曾結交下一些異族朋友,知道在他們心目中確實覺得漢人羸弱,縱然在數量上佔有優勢,武力卻未必能及得上以一當十的吐蕃騎士。」
那中年漢子名叫任天行,此事謙遜一笑:「金少鏢頭太過譽了。其實我的說法也不過是拾人牙慧,並非自己獨創。但你所說,吐蕃人對漢人所擁有的心理優勢的確不可小覷,一旦兩國交兵,憑著高原天險與吐蕃人高漲的士氣,遠征的漢族大軍未必能一戰功成,而戰況拖久了,給養難以維持,只會對我們越發不理……」
一旁身材矮小的黑衣漢子漠然發話:「這就是你主子的想法麼?怪不得遲遲不敢對吐蕃用兵。」
任天行冷哼一聲:「是否用兵吐蕃事關重大,就連你家主子也無權擅作主張吧?」隨即又譏諷一笑,「當然,我指的是顧兄真正的主子。」隨著他語氣的加重,那雙半開半閉的眸子中驀然閃現出一絲猝不及防的光芒來,令人不敢逼視。
那矮小的黑衣漢子彷彿被噎著了,憤憤瞪著任天行,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青衣老者名喚金晉虎,乃是「金字招牌」鏢局的二鏢頭。十年前,出身武當的金晉龍、金晉虎兄弟憑著兩儀劍法與武當綿掌享譽關中,隨後並肩創下了「金字招牌」的偌大基業。經過兄弟二人數年努力,北鏢局如今已是關中最大的一家,可謂是一面貨真價實,響噹噹的金字招牌。
那位年輕武者名叫金千楊,乃是金晉龍的次子,平日只是輔佐大哥金萬楓一同管理鏢局內務。此次「金字招牌」接到一趟報酬豐厚的重鏢,父親本不允他走鏢,是他據理力爭方才成行。
那容貌猥瑣的漢子名喚羅一民,不過是鏢局內的一位普通鏢師。而那個身材矮小的黑衣人,正是京師太子府的卿客、昔日「登萍王」顧清風的胞弟顧思空,亦是他僱用了「金字招牌」。
而將軍府的任天行雖與之同行而來,卻堅持混入鏢師中,平日不顯山露水,遇見大事卻極有主見,隱隱才是整個鏢隊的領隊。
金晉虎知道顧任兩人素來不和,但都是來自京師=大有來歷的人物,連忙打起了圓場:「這場雪不知會下到何時,而前面四五十里都是荒山野嶺,我們不如先在這玉髓關休息半日,再繼續趕路吧。」
顧思空搖頭:「依我看還是繞道而行,免得多生事端吧。」
金千楊忍不住道:「還要繞道?說句老實話,自我懂事以來,『金字招牌』還尚未走過如此窩囊的鏢……」
這一路上顧思空頤指氣使,氣態張狂,金晉虎見多識廣倒還罷了,金千楊年輕氣盛,此時見顧思空受挫於任天行,心中暗快,藉機出言譏諷。
金晉虎面色一寒:「千楊不得無禮。」又對顧思空抱拳,「年輕人說話沒輕重,顧大俠不必放在心上。」
「不妨。」顧思空嘿嘿一笑,「金少鏢頭這般心浮氣躁,我若是你父親,也必不放心把『金字招牌』交到你手裡。」
金千楊從小就生活在金萬楓的陰影之下,怎麼努力也無法趕上兄長,此刻被顧思空觸及心病,胸口的一團怨氣再也收止不住,正要發作,卻聽羅一民插口道:「少鏢頭說的也是,這趟鏢走了近兩個月,顧大俠無妻小牽掛,我可真是想老婆了。」
「就是就是。最好一路趕到,早早交了差事才好。」一眾鏢師對顧思空早已暗生不忿,又見少鏢頭受辱,便紛紛出言相幫。金千楊這才長吐了一口氣,強自按捺。
顧思空漠然地白了一眼羅一民:「你是什麼身份?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麼?」
羅一民本欲開口反駁,卻又想起了什麼一般,收聲不語。
任天行拍拍他的肩膀:「嘿嘿,羅兄不如放開胸懷,先好好欣賞一下塞外風景,免得回家見到老婆時沒有談資,恐怕還會被懷疑你這段時日是叫哪個青樓姑娘給纏住了。」
聽到這裡,大家皆哄笑起來,氣氛亦隨之緩和。
任天行又對金晉虎道:「我看兄弟們一路疲乏,不如在此好好休息一番,好歹已至吐蕃境內,也不必急於一時。」
如此便定了下來,顧思空雖有異議,卻只隱忍不發。
行至玉髓關口,果然不見任何守衛。金晉虎忙於安排眾鏢師解鞍牽馬進入土堡,任天行則混在眾鏢師中說笑,顧思空只是冷眼旁觀,暗暗戒備。
這土堡看似破舊,內裡卻十分寬敞,一間空蕩蕩的大堂足可容納數十人,眾人將馬一併牽進也不覺得擁擠。另外尚有七八間小房,環繞在大堂周圍。
金千楊大聲叫道:「我等式關中來此的遊客,借貴地避雪,可有人在麼?」
堡內並無人回應,幾間小房木門緊閉,看起來也不似有人居住。
任天行撫掌道:「入了玉髓關,才算是真正踏上了吐蕃的土地了。」
他口中雖似如常說話,其實已暗運聽風辨器之術,凝神細聽土堡內的動靜,果然出了他們之外再無旁人:「諸位放寬心休息吧,等雪停了我們再趕路。」
眾鏢師便在大堂中安頓下來。
諸人本欲生火燒水做飯,卻無引火之物。高原之上氣候惡劣,幾乎不長高大樹木,而那些矮小的灌木皆被大雪覆蓋,一時半會兒根本找不到木柴,而且除了化雪之外也難以找到水源。便有一位鏢師推開一間小屋木門,見裡面堆放著幾垛乾草;再推開第二間小屋,又有數捆乾柴;第三間小屋裡則是兩個大水缸,皆儲滿了清水;第四間小屋甚至還放著幾張木板床……
看來這個玉髓關已成為了來往浪人與旅者避風擋雨的宿營之地。
眾鏢師見狀大喜,引火取暖,再燒些熱水,給馬匹餵食,雖身處天寒地凍的高原土堡中,竟也有了一絲遊子歸家的溫暖。
顧思空疑惑道:「卻不知這些木柴與清水是何人提前準備好的?莫非附近另有他人,而且還提前預支了我們的到來?」
金千楊答道:「顧大俠不必疑心。吐蕃人熱情好客,縱然是初次相遇的陌生人,也絕不會任其餓凍在自家門前。而每一個在此地宿營的旅人都會為下一個旅客預備好清水和乾柴,這已成為高原上下不成文的慣例了……」
任天行歎道:「憑此一點,已可看出吐蕃人的戰力並不僅僅是表面上的驍勇善戰,其軍隊背後還有隱形的支持,絕對不可小覷。一旦開戰,便是真正的全民皆兵,而不似我們漢人,會為了自家利益而形成無謂的消耗……」一言至此,他不覺陷入沉思中。
顧思空望了任天行一眼,欲言又止。
金晉虎一直默然不語,直到真正踏上吐蕃得的土地那一刻,他才第一次權衡此行的意義。
由關中出發開始,他只知道「金字招牌」此行的任務就是陪著顧思空和任天行到吐蕃都城,其餘情形一概不知。究竟為何而來?目的何在?難道就是把顧、任兩人送來吐蕃?或是他們身上還有什麼未知的珍寶財物?
而最令金晉虎疑惑的,是大哥金晉龍臨行前小心謹慎、千叮嚀萬囑咐的態度,讓他感覺到這是一次決不輕鬆地任務。事實上,如今金晉龍年事已高,「金字招牌」的事務大多已移交給長子金萬楓打理,此次親自過問已足見鄭重。但既然這趟鏢如此重要,卻為何不是大哥親自押鏢?反而派自己與外人視為敗家子的二少爺前來?僅是因為自己來過吐蕃幾次,還是另有什麼原因?而進入吐蕃的路線也並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若要直達吐蕃都城,目前的路線絕非最佳,至少要多繞幾天,這到底又是為什麼?而且金晉龍親自挑選與他同來的,也並非是鏢局內武功最高,辦事最得力的鏢師,這究竟是有意隱藏「金字招牌」的實力,還是主雇的特殊要求?
縱然金晉虎有著百般疑問,千種好奇,卻無法深究下去。他的江湖經驗豐富,知道有許多事情根本不應該打探。尤其每當看到顧思空與任天行明明劍拔弩張卻又竭力壓抑,故作無事的樣子,他都會有一種害怕的感覺:一旦知道此次任務的真相,或許就會給自己一行人惹來滅頂之災!
但無論如何,兄長對自己的不信任仍令金晉虎十分不快,他看著金千楊半躺於火堆旁小寐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的命運與這個侄兒何其相似:皆有一位能力超群的長兄,而作為老二,永遠都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普通事務,恐怕永遠都沒有機會獨當一面……一份無法擺脫的苦澀感覺慢慢浮上他的心頭。
顧思空、任天行與金氏叔侄各有所思,另八名鏢師則圍著火堆,一邊吃著乾糧一邊漫無邊際地閒聊。
「前幾間小屋裡有乾草、柴禾、清水、睡床……我剛剛試著打開後面的幾間小屋,門卻被鎖住了,你們猜猜會有什麼?」
「哈哈,也許有一個大美女呢……」
「或許是戰死在玉髓關的亡魂……」
「說不定這些食物清水都是附近的馬匪所留的,那些屋裡都是他們搶來的金銀財寶……」
鏢師們七嘴八舌,胡亂開著玩笑。他們並不知道此行的目的,雖然時間耽擱很久,但一路上全無風險,直如遊山玩水一般,眾人的心情都顯得十分輕鬆。
「光說有什麼用,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可是幾間房門都鎖了,我們畢竟是借宿的客人,強行破門總是不好吧。」
「不要緊,我胡八家傳開鎖絕技,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眾鏢師說得興起,那胡八就待取開鎖,卻被羅一民勸阻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胡兄還是不必了吧。」
「羅兄以往可不是這般膽小怕事的啊,為何一入吐蕃就像變了個人?」
「咳咳,身處異鄉,謹慎點總是不會錯的。」
「嘿嘿,我這一路就發現羅兄謹慎得過分,每晚都要念上好幾遍阿彌陀佛,若不是我與你相識幾年,定一位你是中了邪……」
幾個人一起起哄道:「中的什麼邪,多半是被哪個小丫頭攝去了魂吧……」
說著話,那胡八已來到第五間小屋前,二三下便打開了鎖,裡面卻是兩排兵器架,放著數十根木棒。這些木棒皆用硬木所製,長短如一,握手處皆有紅布包裹,大概是供戰時所用。眾人大覺好奇,又攛掇胡八去開餘下的幾間小屋。
這一路上,顧思空與任天行為了免生誤會,並不約束鏢師的行為。而金氏叔侄瞭解這幾個鏢師好玩愛鬧的性子,亦不阻止他們。
第六間房內放著幾個大碾盤;第七間房內是幾根鐵架,不知做何用處。眾人又朝第八間房擁去……
任天行原本神思不屬地望著那些鏢師往來玩鬧,此刻心中忽覺不妥,大叫一聲:「諸位且慢……」話音未落,第八間房門已被推開!
於此同時,顧思空與金晉龍一有所感,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同朝小屋中望去。
房門打開的一剎那,大家都愣住了,然後齊齊吸了一口冷氣。
這間屋內並無任何陳設,裡面卻有八個吐蕃士卒軟到在地,而在這些橫七豎八、不知死活的士卒中間,赫然盤膝端坐著一位白衣人!
誰也沒想到這土堡內另有其他人。何況眾人來到玉髓關後,引火燒水,吵嚷不休,足足吵鬧了近兩柱香工夫,卻一直無人現身,僅此一點已足夠令人生疑。
但見那人穿著一身潔淨得不染一塵的白袍,半垂著頭鍛禮於房中,額邊兩縷詭異的白髮直直地披散下來,瞧不清楚容貌,此刻,他盤坐於諸多身材魁梧的士卒之間,顯得十分瘦小,卻讓人覺得,彷彿是某種來自幽冥鬼域的龐然大物。
眾人打開房門時他毫無反應,亦聽不到他的呼吸,竟不知是死是活。一時每個人的心理都打了個突,如非光天化日之下,定會疑心遇見了山精鬼魅。
一時間,土堡內鴉雀無聲,只聽得外面大雪簌簌而落的聲響。
顧思空與任天行皆非凡俗之輩,各懷精深武功,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一流高手,但初入土堡卻全無察覺,直到胡八打開房門乍見白衣人的瞬間方才有所感應,兩人心頭的震撼實難用言語形容,此刻互望一眼,一左一右來到門前,凝神望向那白衣人。
半響後,方才有人大著膽子叫了一聲:「大師?大師!」卻無回應。
這白衣人雖是俗家打扮,但一頭觸目驚心的白髮似乎只應屬於靜心修道之人。
一個鏢師顫聲問道:「他……到底是死是活啊?」
這的確是諸人心底共同的疑問。說這白衣人是活人,卻無半點生氣,若說是死人,又為何能端坐於房中?而那些守衛的吐蕃士卒是否都是被他制住或殺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