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峽谷試劍 文 / 時未寒
與此同時,在峽谷左邊的山崖頂端,卻有兩人並肩而立,正由高處俯視著峽谷中的激鬥。
左首白衣人年紀二十一二,身材修長,鳳目淡眉,鼻峰挺直,面容纖細白皙,頭戴束髮金冠。乍眼望去給人印象深刻的,並非是他那清秀俊雅、英氣畢露的外貌,而是其全身不沾一塵的飄逸與沉靜如山的持重。
站在右首的是一位十七八歲的藍衣少年,劍眉虎目,齒白唇紅,身材高大挺拔,雖是一動不動,卻似有飛揚的青春活力欲要破體而出。他腰間配著一柄長劍,劍長五尺,劍鞘吞金鑲玉,十分華貴。如果說白衣人給人的感覺是一位身份高貴的翩翩公子,藍衣少年看起來則分外灑脫且略帶玩世不恭,帶著一種生於濁世卻孑然獨立的驕傲。
峽谷內正激鬥不止,崖頂上的二人從容旁觀,雖然均為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般的相貌俊秀,身材勻稱,可謂一時瑜亮。但白衣人沉靜如山,隱含一種不合年紀的老成與威嚴;而藍衣少年則微垂著頭,似乎在白衣人的強勢裡有意表現出一種抑壓驕傲天性的謙恭態度。
兩人目視峽谷內的戰局,只見童顏並不拔劍,僅憑靈動的身法在四名黑衣人的劍陣中左衝右突,顯已穩佔上風,藍衣人不由微皺了皺眉頭。
白衣人忽道:「瞻宇,你可注意到他們的足印?」
那藍衣少年名叫桑瞻宇,他凝功運目望向雪地上清晰的足印,隱有所悟:「堂主提醒得極是,虎組四人雖呈敗象,但足印尚淺,說明仍然留有實力。畢竟此次並非生死之戰,而本堂武功最大的竅要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是放手一搏,對方未必能夠如此輕鬆。」
被稱為堂主的白衣人正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宮滌塵,他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就是江湖上極為隱秘的御泠堂堂主。他聽了桑瞻宇的解釋,忽而囁唇發出一長兩短的嘯聲。
隨著宮滌塵的嘯聲,峽谷中的戰況突起變化,又有四名手執長刀的黑衣蒙面人現身,加入戰團。而旁觀戰局的鶴發則不時發出幾句點評,而且並不厚此薄彼,言語間反而更多是針對黑衣人的武功。
「狼組、虎組合擊!」桑瞻宇不無擔心地道,「那個名叫童顏的少年劍法卓絕,出手狠毒,幾不虛發,只怕重壓之下會全力以赴,我方不免有所損傷。」
宮滌塵卻似胸有成竹:「童顏不出全力,我堂中弟子亦缺少實戰的壓力。何況若是鶴發不能管教好自己的徒弟,豈有資格在我堂立足?」
見桑瞻宇不語,宮滌塵笑道:「我知道你心中必在懷疑我為何不顧惜堂中子弟的性命。然而你可曾想過,我處心積慮逼迫鶴髮童顏出手,到底是為什麼?」
桑瞻宇正色道:「請堂主指教。」
宮滌塵忽轉話題:「你可知兩軍交鋒時,若是彼此的實力相差無幾,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是什麼?」
桑瞻宇思索一下,猶豫著搖搖頭。
宮滌塵淡淡道:「你不必搖頭,我知你心中必有好幾個答案,只是難以選擇,唯恐答錯。謹慎是你的優點,但在某些情況下亦是你致命的缺陷。」
桑瞻宇略微一怔,宮滌塵卻沒有逼他開口,自顧自道:「有道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當兩軍實力相當,士氣與對敵經驗便佔據了主導地位。」他手指峽谷,侃侃而談,「如果堂中子弟皆以為這是一場毫無危險的戰鬥,豈能達到練兵的目的?當真正的戰鬥來臨時,他們又如何能激發出自身捨我其誰的勇氣?我絕非不顧惜他們的安危,恰恰相反,今日流一滴血,甚至傷亡幾名弟子,卻能換回大多數人在日後戰鬥中的安全。所以此次表面上只是相試鶴發師徒,暗地裡我卻想要堂中弟子在面對真刀實槍之前先體會到生死攸關的緊張。」
桑瞻宇恍然大悟:「屬下明白了,必會把堂主的良苦用心轉達給諸位弟子。」
宮滌塵微笑擺手:「這倒不必了。身處高位,須得有統領全局的眼光,讓手下捉摸不清並非壞事,重要的是灌輸給他們必勝的信念。若有一日你處在我的位置,定要記住這一點。」
桑瞻宇原本聽得連連點頭,但宮滌塵的最後一句話卻令他呆立半晌,不敢稍有異言。
宮滌塵冷然道:「以你的聰明才智,豈會猜不到我刻意栽培你的目的,又何須故意表現出吃驚的樣子?現在我要你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對堂主之位,你究竟是心懷期待還是自認無力承擔?不必擔心名份問題,你雖自幼父母雙亡,但母親本就是堂中的重要人物,就算並無南宮世家的血統,而你的名字是我父親親自所取,亦可算成他的義子。何況外姓加入本家族並非沒有先例,前提條件第一是能力與才幹,其次才是忠誠與武功。」
桑瞻宇情知在宮滌塵面前,自己的任何掩飾都毫無用處,唯有如實作答方能得其信任。他深吸一口氣,抬頭沉聲道:「若說期待,不免顯得過於自負;但若說難以勝任,又會被視為缺少自信。在屬下還未擁有做堂主的足夠實力之前,必會懷著期望去努力爭取。」
宮滌塵微笑:「當然,你還有充足的時間去提高自己的實力,過程中也會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你面對的是一條萬分艱難的道路,你只是幾名候選人中最為接近成功的一位。」
桑瞻宇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任何一個首次見到堂主的弟子,往往會驚訝於宮滌塵的年輕,但只要對他稍稍瞭解之後,每個人都會忽視他的年齡,且絕對無法忽視他的智慧。那是一種並不咄咄逼人、而是如山川大河般天經地義存在於世間的智慧,所有陰謀詭計和玲瓏心思在其面前都會無所遁形。
宮滌塵又道:「你當然應該懷疑我把這個信息透露給你的用意。這是一種測試,對於心如明鏡的人來說,知道與不知道的區別是巨大的,你日後的表現將會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
桑瞻宇極小心地回答道:「事實上我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堂主心萌退意,只怕會令許多弟子心寒。」
對於桑瞻宇的疑慮,宮滌塵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將目光轉向峽谷。
在八名黑衣人的聯手圍攻下,童顏終於將短劍擎在手中,面色也凝重了許多。他並不貿然發劍,仍多是閃避騰挪,偶有發招,亦是針對黑衣人的陣勢弱點,看來他恪守鶴發的警告,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傷人。九人爭鬥雖烈,但幾乎不聞兵器相交之聲。
宮滌塵又發出兩聲長嘯,八名黑衣人如潮水般退下,另有八人接替。這八人不再限於刀劍,奇門兵刃盡皆登場,有赤手空拳的鷹爪擒拿,蛾眉刺、判官筆的精巧細膩,亦有鐵盾、重錘的沉穩厚重,甚至還有一人手持近百斤重的獨腳銅人,揮動間虎虎生風,勢不可當。童顏對這些奇門兵器並不習慣,雖仍疾步如風,但頗有吃力之感。經鶴發幾句指點後,他不再遊走進擊,而是落足原地不動,以掌力牽引重型兵刃。
宮滌塵悠然道:「瞻宇可知道他們的來歷?」
「鶴髮童顏來自西南邊陲一個名喚烏槎的小國,雖然中原鮮聞其名,但在烏槎國兩年前的一次比武大會上,一位弱冠少年異軍突起,連挫十五名勇士,而且招不虛發,每出一劍必沾血而還,因而聲名大噪,被烏槎國君拜為上卿。這一對師徒原名不詳,只因鶴發那怪異的形貌才得此名號。」桑瞻宇略停頓片刻,又道,「三年前京師兵變,泰親王率千餘敗軍擺脫沿途追殺後,正是退守於烏槎國中。而這一次鶴髮童顏師徒搶在我們之前強奪『天脈血石』,多半也與此有關。」
「不錯,泰親王一日不除,必成中原隱患。但烏槎國位於邊疆偏遠之地,地形複雜,不但山野密林極難行軍,更有沼澤、毒泉、迷瘴等種種障礙,朝廷大軍不敢輕易涉足。依我判斷,太子派與將軍府此次運送『天脈血石』,若能如願見到吐蕃王,必是請吐蕃發兵烏槎。而鶴髮童顏師徒奪下血石後直接交給蒙泊國師,並未提出任何條件,應該只有修好之意。畢竟對於包括吐蕃在內的各個異國來說,在沒有利益衝突的情況下,彼此間並不會徒生爭端,反而對中原漢室皆有一種天生的敵意。」
「那麼,我們應該怎麼做?」
「靜觀其變。依本堂目前實力,就算稱霸江湖亦力有未逮,如何能對朝中政局施加影響?但只要充分利用我們的最大優勢——隱藏在暗處,當雙方勢均力敵、形成僵局之時,就是我們出手的最佳時機。你且記住,從古至今,本堂都沒有正面介入政治爭鬥,這並不僅僅是為了保存實力,而是隱身於幕後才可以發揮最大的作用。且試問:如果奪得『天脈血石』,你將會如何處理?」
桑瞻宇心頭一驚,聽宮滌塵的語氣,莫非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得到了「天脈血石」?他思索道:「本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既然有了『天脈血石』這件利器,豈能不讓它發揮最大功效?權衡輕重之下,我們應該用某種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讓『天脈血石』流落於江湖,利用人們對權位貪婪的天性誘發一場爭奪,只要懂得隨機應變,因勢利導,越複雜的形勢才越有可趁之機,本堂亦可從中漁利。」
「此法雖非最善,不過倒是符合你亂中求勝的性格。」宮滌塵淡定一笑,「不過如此一來,我們得到『天脈血石』的過程不免令人生疑,稍有不當,本堂亦會捲入是非之中,難脫干係。」
「那麼不如就將它暗中交給蒙泊國師,再由他轉呈吐蕃王。雖然目前看來我們不會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但或許那將是日後的一枚棋子。」
宮滌塵不動聲色:「此物應用得當,價值連城,不然則與廢物無異。關鍵是找到一個適當的機會讓其發揮最大效用。鶴髮童顏奪取『天脈血石』雖然出於計劃之外,但只要合理運用,依然可以達到想要的結果,並幫助我們完成最終目標。或許,你將是我計劃中的那個合適人選……」說到這裡,宮滌塵有意引而不發,靜靜望著桑瞻宇,似在觀察他的反應。
桑瞻宇略顯緊張:「我們的最終目標……是什麼?」
宮滌塵一笑:「作為知道本堂最高機密的幾人之一,你何必明知故問?」
桑瞻宇臉上一紅:「御泠堂的本意是扶持天後傳人重奪朝政,但如今看來,只怕明將軍並無稱帝之念。」
「不能生存,一切都是奢談。先除內患,再御外敵,最後才考慮開國立朝之事。」
桑瞻宇沉吟不語。他雖接觸過御泠堂的核心機密,但畢竟只是二代弟子,不敢妄談本堂內部的爭鬥。
宮滌塵續道:「自從六年前上任堂主——我的兄長南宮逸痕無端失蹤後,幾位堂使蠢蠢欲動,覬覦堂主之位。先是紅塵使寧徊風在川西貿然發動,隨後青霜、紫陌引發三年前的京師兵變。雖然現在三人皆不知所終,但永遠不要小看他們的能力,任何疏忽都有可能造成針對我們的致命一擊。」
「但這三人能力超群,如袋中利錐,只要有所作為,總會有蛛絲馬跡可尋。然而本堂遍佈江湖的情報網卻沒有發現他們的任何行蹤,到底是為了什麼?反倒是一向低調的四大家族時有舉動。」
宮滌塵胸有成竹:「作為本堂的千年宿敵,我對四大家族的瞭解可謂極深。他們自詡正統,行事處處被道義所拘,如今明將軍的態度令他們無所適從,唯一的目標只剩下對付我們。正因如此,所以紅塵在觀望,紫陌在徘徊。而青霜令使,必隱伏於某地潛心研習青霜令。那其中包含著本堂最大的秘密,一日不能奪回,所有計劃都難以為繼,他才是我們的首要敵人!」
「如果內憂外患皆除,我們下一步計劃又是什麼?」
「與時俱進,何必墨守成規,先輩遺願並非不可變通。既然明將軍無意登基九五,一統天下,我們也並不一定非要輔佐天後傳人。」宮滌塵緩緩轉身,銳利的目光鎖住桑瞻宇,一字一句道,「包括你我,都有可能是扭轉乾坤、改寫天命的那個人!」
桑瞻宇心頭一陣狂跳,還不及答話,宮滌塵又輕鬆一笑:「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任重道遠,一切為時尚早,有野心並非壞事,最糟糕的是徒有野心,卻沒有與之相符的能力。」
桑瞻宇訕訕一笑,轉開話題:「那個青霜令中到底有什麼秘密?」
「等你有資格坐上堂主之位,我會將一切都告訴你。」
突然,一位黑衣人上到崖頂,半跪於地:「啟稟堂主。」
「何事?」
「收到密報,今日辰時鏢隊六人橫死於丹宗寺前,其中包括顧思空與『金字招牌』二鏢頭、少鏢頭,應是童顏所為。」
宮滌塵微微一怔,歎了一聲:「知道了,你下去吧。」又轉頭問桑瞻宇,「你如何看待此事?」
桑瞻宇低聲道:「此子心狠手辣,行事果決任性。若不能收為己用,趁早斬草除根。」
「很好。」宮滌塵點頭讚許,「我的誇獎並不僅僅針對你做出的判斷,而是你對我直承心跡的態度。」
「我豈敢在堂主面前有所隱瞞。」
「不過,我雖同意你的觀點,但鶴發對童顏情深義篤,一旦殺了童顏,他決不肯再為我所用,此事頗為棘手。」
「鶴發對本堂的作用如此重要麼?」
宮滌塵神秘一笑:「先且不論鶴發與本堂的關係。此人眼光獨至,觀察力之強絕世無雙,不但能針對敵人的弱點進行打擊,亦可以根據對方的優勢與長處發揮其最大的潛力,僅憑童顏驚世駭俗的武功已可見一斑。本堂選拔人才的方式並不同於江湖各門派,首要條件是智慧,武功尚在其次。如此人物若能為本堂所用,必將令我方如虎添翼。」
「但他放任童顏殘忍嗜殺,遲早會釀成大禍。」
「那麼你可知道童顏嗜血的心態從何而來?」
「請堂主指點。」
「童顏本是烏槎國收魂人之後。」
「收魂人?」
「邊陲小國,亦有自己的法治。烏槎國風俗奇特,認為殺人者的靈魂難以輪迴,將會世世代代受到詛咒。所以處決犯人皆由烏槎國君指定之人執行,稱為收魂人,久而久之便成為一個家族。每一個烏槎國民對收魂人的態度都混雜著輕蔑與懼怕,但無論烏槎國如何改朝換代,出身卑微的收魂人地位始終固若金湯,亦算一件奇事。」
「收魂人世代單傳男丁,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之下,甚至有時稚齡幼子也會操刀行刑,這就是童顏嗜血天性的由來。據我所知,童顏八歲時就砍下了一人的胳膊,他也正是在那一天被客居烏槎國的鶴發看中,收為了弟子。」
桑瞻宇目瞪口呆,怪不得童顏殺人乾脆利落,不浪費一絲力氣,幾乎每劍都必中要害。原來是因為他殺人的經驗異常豐富,對人體結構的瞭解遠勝常人。
「而鶴發能從一個年僅八歲的孩子身上瞧出武學天賦與根骨,這是他無可匹敵的長處,亦是我必須收服他的原因。」
「叮」的一聲,從峽谷中傳來巨響。在童顏巧妙的牽引之下,獨腳銅人重重砸在鐵盾之上,兩名黑衣人虎口爆裂,退出戰團。
宮滌塵再度發出嘯聲,這一次是十二名黑衣人齊出,將童顏圍在其中。壓力劇增之下,童顏已無法保留實力,一道耀目的光華閃過,短劍終於刺出,一名黑衣人左肩掛綵。
黑衣人訓練有素,略受挫折後並不急於冒進,立穩陣腳方才聯手出擊。在見到同伴負傷濺血後,黑衣人不再容情,殺招頻現。童顏亦面色肅然,背靠一處山凹,眼中閃動著野獸般的光華,尋隙出擊。
鶴發不再評點雙方武功優劣,悠然的面孔上隱現不安。他已預感到事態的發展已超出切磋武功的範圍,除非對方罷手,不然難免傷亡。
見此情景,桑瞻宇道:「豹象獅三組合擊之下,童顏必出全力,縱能當場格殺他,只怕亦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宮滌塵凝視戰局,口中淡淡道:「不用著急,我自有分寸。」
桑瞻宇一拱手:「屬下請命出戰。」
宮滌塵擺手制止:「儘管堂中子弟以你武功最高,你卻依然不是他的對手。你還根本沒有見過他的真正實力,能有幾分把握?就連我也不敢誇口敵得住他手中的快劍。」
桑瞻宇定定道:「就算我武功不及,但可混跡於同伴之中,先假意示弱,再趁其不備定可一舉擊殺。」
宮滌塵面色漸冷:「如果僅憑匹夫之勇,你有可能連續五個月雄霸本堂排名首座嗎?」
桑瞻宇一怔。御泠堂除了每隔半年有一次武功考較外,另有一項古怪的排名,所有堂中子弟皆列位其上,每個月依各人表現做出評定。參考的數據複雜不一,包括武功高低、反應快慢、謹守堂規等等,甚至還包括一種御泠堂自製、名喚「遷繁盤」的遊戲完成進度。每個月在排名榜上列於最後的兩人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驅逐出堂!
宮滌塵繼續道:「要殺童顏,何須我們動手?上個月鶴髮童顏獨闖端木山莊,童顏格殺九大高手,而且還廢了端木敬顏的一對招子,端木山莊已懸出重賞,遍請天下高手,欲除之而後快,必要的時候我們只需要洩露他的行蹤即可,又何必強逼鶴發反目?」
事實上桑瞻宇早想到此點,只是覺得這個借刀殺人之計頗為陰損,卻不料被宮滌塵搶先說了出來。在他的印象中,作為堂主的宮滌塵儘管心思機敏,巧於謀劃,但行事從不失光明磊落,所以年紀輕輕就得到堂中子弟衷心的尊敬與愛戴,然而今日他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也不知是因為對鶴發求賢若渴,還是有意言傳身教,更有可能只是對自己的一種測試。想到這裡,他努力把最後一種念頭驅出腦海。
宮滌塵目光炯炯,把桑瞻宇臉上的變化盡收眼底:「你想得太多,正如我剛才所說,謹慎是你最大的優點,也是你最大的弱勢。這不但顯示在你於思想上的權衡輕重,也包括你平日為人處事的繁複多慮。」
桑瞻宇不服:「屬下自覺此舉利大於弊。」
宮滌塵臉現微笑:「你且回答我一句,在堂中你最好的朋友是誰?如果你有,在生死關頭,他能用身體替你擋開敵人的兵刃麼?」
桑瞻宇猶豫一下,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回答。
宮滌塵輕輕的聲音裡含著一份嚴厲:「你的心思太重,亦顯得太過優秀,所有人只能仰視你的成就,卻無法用一種平凡樸實的態度與你交往。儘管你刻意低調,從不趾高氣揚、沾沾自喜,但依然不是一個容易得到過命交情的人。我承認,刻意保持距離、讓手下無法清楚地猜測到自己的意圖是一個領導者必須具備的氣質,可是現在的你仍然只處於積蓄實力的起步階段,你與這些堂中子弟同吃同住,卻不能換來任何一人毫無保留的友誼,這是你最大的失敗,也是我提攜你最大的顧忌。就算你日後做了堂主,也需要一個對你沒有任何私心雜念的朋友,在適當的時候提醒你,幫助你,保護你……」
一顆顆冷汗從桑瞻宇的額頭不斷滲出來,宮滌塵的話無情地揭破了他從不敢真正面對的問題——他有野心,有抱負,並願意為此付出最大的努力。他一直堅信有朝一日自己一定會成功,卻忽略了這些雖不必要,卻很重要的因素,直到此刻被宮滌塵一語點破,方才有所醒悟。
宮滌塵適可而止,注意力回到峽谷中:「且看童顏這一劍,你有何感覺?」
桑瞻宇勉強鎮定心神:「這一劍倒似是本門的屈人劍法第九式『雨戀蝶花』。不過出手方位略高數寸,速度卻快了一倍。」
宮滌塵滿意地點點頭:「你的天份極佳,思考周密,又心存大志,只要處理好一些細節,當是堂中的棟樑之材。」
聽到宮滌塵毫無掩飾的誇獎,桑瞻宇已無太多喜悅之情,仍沉浸在方纔的震驚中。
一轉眼,峽谷中又有兩名黑衣人中劍,所傷雖非要害,但一人大腿中劍,血流不止,已完全喪失戰力;而童顏儘管並無損傷,不過被迫在雪地上翻滾避招,白衣上沾滿了血跡與雪泥,狀亦狼狽。
宮滌塵再度發出幾聲長嘯,又有十二名黑衣人替換上來。這三組人中一組以練氣為主,劈空掌力捲起積雪,聲勢驚人;另一組則擅長小巧騰挪,腳踩忘憂步,憑著奇異的步法貼身近戰,招招不離童顏要穴;最後一組四人身材婀娜,俱是女子,雖不現面容,但長袖飄飛,腰肢輕擺,盡展銷魂奪魄的魅力,使得正是御冷堂女弟子的不傳秘學——離魂舞。
宮滌塵歎道:「這是今日派出的最後一批弟子,你所在的鷹組未能參加此次行動,是否心有不服?」
桑瞻宇誠心道:「屬下聆聽堂主教誨,受益良多,何有怨言?」
「其他三人呢?」
「多吉與白瑪應無問題,但瓊保次捷昨夜極晚歸來,一大早又不見了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他的膽子倒不小。」宮滌塵冷哼一聲,「他這月排名又降了幾位?」
「降了十二位,已落至最後十五名之中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難道想唄本堂驅逐麼?」
桑瞻宇小心翼翼道:「屬下雖不知他有何想法,但只怕堂主的猜測與事實相差不遠。」
宮滌塵皺眉,輕輕歎了口氣:「三日前他陪我去丹宗寺見蒙泊國師,到了昨晚聽說此次行動不許他參加,起初還氣沖沖地在寺外堆雪人,最後竟不告而別,實在太過任性。可他既然打定主意要離開,我又應該如何懲治他呢?」
桑瞻宇沉默。所有弟子一旦被逐出御冷堂,就再也沒有人看到過他們,私下裡每個人都猜想過,這些人唄殺人滅口的可能,卻無人膽敢置疑,之恩能夠加倍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名次,以免成為下一個被驅逐者。唯有這個與自己同組的瓊保次捷,似乎已經做好了離開御冷堂的打算,決心不惜一切,以身試法。
想到這裡,桑瞻宇忽然伏身於地:「屬下有一個請求。」
宮滌塵素知桑瞻宇內心倨傲,從不服輸,不禁微吃一驚:「何必行此大禮,但講無妨。」
「屬下身為鷹組之長,對瓊保次捷的事亦負有責任。無論如何,還請堂主對他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宮滌塵失聲而笑:「你何必故意在我面前擺出這樣的姿態,我豈會不知你對他的真正態度?」
桑瞻宇垂首沉聲:「不錯,我以往確是對他心懷妒意。但剛才聽了堂主的一番話後已經幡然悔悟,此刻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宮滌塵嘴含冷笑,暗運「明心慧照」之功,一查究竟。
吐蕃大國師蒙泊所創「虛空大法」,講究識因辨果,最擅察知他人心態的變化,再尋精神薄弱處襲人,往往令敵人不戰而潰。
「虛空大法」共有四重,第一重「幕密」注重武功防禦;第二重「疏影」可以避凶移禍;第三重「覓空」景於治人事天;至於被稱之為「陵虛」、據說有通徹天機之能的第四重境界,就連蒙泊國師本人也只能預測其功效,未能修至頂峰。
宮滌塵身為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其「虛空大法」已練至「疏影」之境,「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來,不但可以影響他人的判斷力,並能大致測知其心意。
此刻宮滌塵驚訝的發現,眼前的桑瞻宇竟然正在誠心實意地替瓊保次捷求情。自從三年前他正式接管御冷堂堂主之位以來,對堂中最出色的弟子桑瞻宇瞭解不可謂不深,但這一次依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想不到骨子裡那麼驕傲的桑瞻宇瞬間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想必是自己方纔的一番話真正地觸動了他。再轉念想到桑瞻宇的離奇身世,宮滌塵不由在心中暗歎一聲:果然是虎父無犬子!
桑瞻宇哪知剎那間宮滌塵心裡浮起了這麼許多念頭,他咬咬牙,澀然道:「不瞞堂主,屬下對瓊保次捷的妒忌由來已久,有時甚至會懷疑堂主對我青睞的真正用意,或許只是藉以激發他的手段。恕屬下大膽猜測一句,瓊保次捷才是堂主眼中接管本堂重任的最佳候選人吧……」
宮滌塵不動聲色:「你為何會如此想?」
「瓊保次捷初來堂中不久,就成為得到你誇獎最多次數的人。堂規森嚴,對於每個初來乍到的弟子來說,哪一個不是從訓斥和責罵中逐漸成長起來的,可堂主卻唯獨對他另眼相看。那時堂主年紀輕輕初掌大權,你對他毫無吝惜的誇獎不但不能令弟子們心服口服,反而會在不知不覺中引起大家的猜測和妒忌,所以所有人都刻意地疏遠他,孤立他。」
「但是瓊保次捷性格堅毅,雖然年紀尚小,但確實做得比大多數人都要好。隨著堂主在堂中的威信一步步建立起來,得到你的誇獎成為了一種最大的肯定。而當他憑著自身努力逐漸獲得所有人信任的時候,你卻又開始故意貶低他的努力,打擊他的自信,一次次挑剔他的缺點,一遍遍要求他做得更好,於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弟子又開始懷疑他的能力。」
「起初我不明白堂主的用意,妄圖猜測堂主對瓊保次捷是否真的存有私心,還是故意要磨去他的銳氣。但現在我明白了,以堂主的智慧不可能瞧不出你的言行會引發的後果,這樣做其實是一種對他的錘煉,你是有意讓他在特殊的氣氛裡成長起來……」
「堂中弟子每組四人多是年齡相仿,性格相投,卻唯獨鷹組四人的組合相差極遠。屬下被視為二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多吉憨厚老實,人雖笨拙,卻是忠誠可信;白瑪天生麗質,秀外慧中,卻命運多舛,心神失常;若不是堂主對瓊保次捷懷著極高的寄望,又怎會讓他與我們為伍……」
宮滌塵長長吁了口氣,打斷桑瞻宇的話:「你有沒有想過,這或許是緣於我對你的寄望?」
桑瞻宇緩緩抬起頭來,目射異光:「堂主可知屬下妒忌他的真正原因?」
「想必不僅僅是我對他的態度。」
「堂主說的是,屬下還不至於如此淺薄。」桑瞻宇語聲苦澀,「我雖然年長瓊保次捷幾歲,但他無意中表現出來的卓越能力已讓我不知不覺中視其為最大的競爭對手。可是,他卻從來沒有把我的競爭放在心上。其實,他對我的忽視才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恥辱!」
宮滌塵像是第一次認識桑瞻宇一般細細打量著他俊秀的面容,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寒意:「你錯了。他的忽視並不代表對你的不屑,只不過證明,他根本就不在乎你所看重的東西。」
「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但我看得出他有極重的心事,或是身懷血仇,或是另有重任。可是為什麼他可以和許多人相處投緣,連那個笨……」桑瞻宇自覺失言,立時頓住了。
正如宮滌塵方纔所言,他無法得到同齡人誠摯的友誼,而瓊保次捷卻毫不費力的擁有這一切,這或許才是令他心生妒意的最大原因吧。
桑瞻宇稍稍穩定一下情緒,繼續道:「我是說,連多吉都可以視他為最好的朋友,當然,我不在乎他是否喜歡我,恨我也無妨,但我受不了他對我那麼客氣疏遠,彷彿他與我根本不是同類……」
宮滌塵淡然笑道:「他天性敏感,對每個人的心理都有一種自然地感應。並非他不喜歡你這個人,或許他只是不喜歡你潛藏的野心。」
桑瞻宇滿臉不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野心。或者說,那只是一個人願意為之奮鬥終身的目標,這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宮滌塵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但每個人實現目標的方式並不同。對於他來說,只想憑自己的力量完成自己的目標;而對你來說,你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達到目的,必要時甚至可以不擇手段!」
桑瞻宇被宮滌塵的話激的失去理智,脫口道:「那麼,是否因為他瞧出堂主與我是同樣的人,所以才會想要離開御冷堂?」
「你說什麼?」宮滌塵大聲喝道。
桑瞻宇頓時清醒過來,卻依然咬著嘴唇緩緩道:「堂主請恕屬下一時失言。但如今的瓊保次捷已然信心全無,甚至自暴自棄。憑心自問,堂主對此不應該負些責任麼?」
縱然以宮滌塵的才智,也未料道桑瞻宇會如此坦白地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渾身一震,防衛嚴密的偽裝被撕開一道細小的裂縫,過去那些悵然而溫暖的回憶已猝不及防的撞入他的心房。
這一刻,他忽然有一種心力憔悴的感覺,為了家族的使命,為了父親和兄長的期望,他已放棄了太多太多……
桑瞻宇咬牙道:「所以我才斗膽請堂主對瓊保次捷網開一面,並不僅僅因為他,而是他的存在可以時刻提醒我的恥辱,逼我奮進。我需要這樣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就,即使有一天他成為敵人,我也要堂堂正正地擊敗他!」
宮滌塵歎了口氣,聲音裡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倦:「你不必替瓊保次捷擔心,我會用適當的方式處理好的。」
「可是,堂規不可能因他一人而廢,若是堂主對他格外開恩,只怕眾弟子口中不說,心中卻有芥蒂。」
「夠了。」宮滌塵不耐煩地一擺手,「你起來吧,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今日你我都說了太多不應該說的話,但我不會因此改變對你的期待,也希望你忘記這一切,做好你自己應該做的事。」他的目光重新鎖定峽谷裡的戰鬥,但在他心裡,一個截然不同的全新計劃正慢慢浮現。
桑瞻宇緩緩站起身,默然凝望峽谷。他相信,自己和宮滌塵都不會忘記今天發生的一切……
峽谷內的戰鬥已至高潮,這十二位黑衣人儘管武功更強,足有實力困住童顏,但對他們來說,更可怕的是離魂舞激發出了童顏天性中的殘暴。
只見他躬身而立,漠然地面容裡透出冷冷的殺意,運足功力的掌中短劍光華流動,看似只是在勉強抵擋著黑衣人如潮的攻勢,但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裡卻閃動著對血液的期待,死死盯住右邊第三位黑衣人。
此時此刻的童顏已不在乎自己拚命反擊後會受多重的傷,他只想不顧一切的撕開對方的喉嚨,讓那滾燙的鮮血噴濺在冰冷的雪地上……
鶴發無奈的望著愛徒,他太清楚童顏的武功,就算自己此刻破戒出手,恐怕也無力阻止童顏漸失理智後拚死殺戮的念頭,反倒極有可能受其反挫之力。
此刻,他只希望童顏能在這場毫無理由的戰鬥中留得性命。雖然童顏的心智極不成熟,彷彿一個不通世事的孩子,但畢竟與之朝夕相處了十三年,鶴發早已視其為己出。
生死一刻,清昂的嘯聲及時響起,十二名黑衣人應聲退後,鶴發緊繃的心弦一鬆,連忙大聲道:「童顏住手!」
但童顏正殺得興起,哪肯就此罷手,狂喝一聲,蓄勢已久的一劍終於發出,目標仍是方才被他目光鎖定的那個黑衣人。
一道白影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隔在童顏與後退的黑衣人之間。
只聽到「叮叮」兩聲。第一記碰撞如同刺透耳膜、直透心底的重擊,迴盪在每個人的耳中經久不息;隨之而來的第二記撞擊卻又輕的那麼不真實,仿似虹橋撫簫,水澤問月,
令人如墜一場不願醒來的甜美夢境。
宮滌塵手執長短雙劍,笑吟吟地端立不動,白衣勝雪,俊雅如風,微微喘了一口氣:「小兄弟好大的火氣,又不是生死仇敵,出書何必不留餘地?」
電光火石間,童顏彙集全身功力的一劍先被宮滌塵的右手長劍硬阻,再被左手短劍以黏連之力巧妙化解,終致無功而返。
童顏驚訝地望著宮滌塵,同樣一塵不染的白衣,穿在宮滌塵身上如同玉樹臨風,憑添飄逸;反觀自己沾血染泥,狼狽不堪,他一時竟生出自慚形穢的念頭。
自從童顏出道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出劍未能如願擊中既定目標。
他稍稍退開半步,雙腿似曲非曲,脊背卻挺直如山,掌中短劍乍明如炬:「敢再接我一劍麼?」
宮滌塵一笑:「我不是你的敵手,不必再糾纏吧。」
童顏搖搖頭:「你剛才若和他們一起出手,我早輸了。」
宮滌塵奇道:「難道你不覺得受眾人聯手圍攻有何不公平麼?」
童顏答道:「殺人或是被人所殺,無所謂公平與否。」
宮滌塵歎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則,但願有一天我會欣賞你的堅持。」
童顏彷彿從宮滌塵那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一絲不祥的威脅,卻不知如何應答,只是冷冷地望著他,兩人的目光似乎擦出看不見的火花。
鶴發踏前幾步,隔開宮滌塵與童顏危險地對視:「十數年不見,幾乎已不敢相認,幸好我還記得這一對蝶翔蜂舞,滌塵……賢侄可好?」
宮滌塵右手長劍名曰「蝶翔」,左手短劍名喚「蜂舞」,乃是南宮世家世代相傳的利器,輕易絕不動用,包括許多黑衣弟子皆是首次見到。
「大叔好。」宮滌塵微笑施禮,「堂中子弟幸得明師教誨,滌塵先行謝過。」
鶴發心中暗歎。宮滌塵輕描淡寫地幾句言詞,已將雙方激鬥濺血的過程輕輕帶過,大將之風凜然躍出。看來如今的他已成長為御冷堂的主人,哪兒還是當年那個任性撒嬌的孩子?
鶴發歉然道:「劣徒出手不知輕重,還請賢侄見諒。在下略通些岐黃之術,包管醫好諸位的傷勢。」
他說話間不無擔心地望一眼依舊面含怒意的童顏,心知這個倔強好勝的徒兒與御冷堂的梁子絕非三言兩語可以化解的。
宮滌塵大笑:「治傷之事何敢勞煩大叔,十餘年不見,你我叔侄定要好好敘敘舊。瞻宇,快來見過鶴發先生。」
桑瞻宇上前兩步深施一禮:「桑瞻宇拜見先生。」
「桑……瞻宇。」鶴發神色略變,望向宮滌塵的眼神中隱有詢問之色。
宮滌塵幾乎不為所察覺的輕輕頷首:「這位桑瞻宇是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還要請鶴發先生多多指教。」
鶴發的神情驚異不定。
只聽宮滌塵又道:「堂中弟子們都先回吧,我與大叔還有些話要說。」
當下,包括桑瞻宇在內,十數名黑衣人一齊躬身退下。
鶴發回身亦對童顏道:「徒兒與他們先行一步,為師隨後就來。」
童顏雖不情願,卻不敢當面違抗師命,遠遠跟著一群黑衣人穿越峽谷而去。
待眾人遠去後,宮滌塵的臉上忽現俏皮之色,毫無顧忌地笑挽鶴發的胳膊:「有十幾年都未見大叔了吧,記得小時候我常常這樣挽著你。」
鶴發回想如煙往事,臉上亦現笑意:「當年的小孩子都長這麼大了,反倒顯得我老了許多。若是換個場景相見,無論如何不敢相認啊。」
「不論能否相認,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的好大叔。」
看到剛才那個威嚴中隱含傲慢的「堂主」此刻真情流露,連一向不動感情的鶴發也不免動容。
「對了,還要多謝大叔剛才沒有揭破我的身份。」
「哈哈,我可差一點就說漏了嘴。原以為再也不會重回中原,誰知天意弄人,竟又故地重遊,但能夠再見到滌塵侄女,亦算不枉了。」
宮滌塵本名南宮滌塵,乃是御冷堂前任老堂主南宮睿言之女,自幼便易釵而牟投於蒙泊國師門下,為掩人耳目才改姓為宮。
南宮世家與江湖中最隱秘的「景、花、水、物」四大家族先輩同為當年大周女皇武則天的親信,後來趁武則天病危時,唐中宗逼其退位,重奪李唐天下。但武則天曾有一明姓私生子。她於駕崩前暗中召集南宮敬楚、景太淵、花勝墨、水紹音、物清流五位親信與昊空真人,留下一道密詔,矚他六人盡心輔佐明公子,重奪武家天下。
後因治國理念不同,南宮敬楚與景、花、水、物四人分道揚鑣,分別成立了御冷堂與四大家族,雙方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賭戰,敗者退隱江湖六十年,勝者輔佐明家公子重奪江山,而昊空真人則作為雙方的仲裁。近千年來雙方時刻不忘先祖遺命,爭執不休。
三十九年前,昊空門掌門苦慧大師執意命弟子忘念收下十四歲的明家公子為徒,隨後苦慧大師坐化於青陽山中,而那位明家公子便是如今被譽為天下第一高手、位高權重、威震朝野的大將軍明宗越。而昊空門自忘念大師病逝、巧拙大師坐化於伏藏山後,亦只餘明將軍一個傳人。
但明將軍大權在握卻遲遲無登基之意,亦沒有留下後代。執著千年的使命突生波折,令御冷堂與四大家族內部分歧不斷,這一對宿敵之間的爭鬥也因此到了最後關頭。
十五年前,老堂主南宮睿言病逝,由獨自南宮逸痕接管御冷堂,但六年前南宮逸痕莫名其妙失蹤,自此不現蹤影。御冷堂一日無主,堂中四使青霜、紅塵、紫陌、碧葉各生異心。
在這種情況下,宮滌塵終於出任堂主,收拾殘局。但青霜、紅塵、紫陌三使皆已離開御冷堂,藏身江湖伺機而動,唯剩碧葉使輔佐宮滌塵苦撐大局,經過幾年臥薪嘗膽,御冷堂雖還未達到昔日盛況,但元氣漸復,實力已不可輕忽。
宮滌塵雖為娟秀女子,但聰慧過人,智謀高絕,又身為吐蕃國師蒙泊最得意的大弟子,處事公正,獎罰分明,威信極高,堂下近百名弟子對之無不心服,只是無人知道她女子的身份。
宮滌塵與鶴發暢言從前往事,感慨萬千。
寒暄已畢,鶴發收拾面上歡容,沉聲道:「今晨見你發出棲霜煙召喚,又迫小徒與堂中弟子一戰,想必並不僅僅是為了見我吧。」他的語氣忽轉,「可惜我已將那『天脈血石』交給了蒙泊國師,就算想給你,也不成了。」
宮滌塵含笑道:「大叔誤會侄女了,我絕無他意。昨夜在丹宗寺我才意外得知大叔歸來的消息,今日一見,只想請大叔助我主持大局……」
鶴發擺擺手道:「此話不必再提。昔日誓言今猶在耳,此生我決不再替御冷堂效力。」
他望著宮滌塵胸有成竹的模樣,不免暗暗生疑。他昨夜只是讓丹宗寺的僧侶轉交天脈血石,並未面見蒙泊國師。看情形,那血石極有可能已落到宮滌塵的手裡。不過鶴發此次的目的只是不讓中原與吐蕃聯合,亦不想再節外生枝,當即按下心中疑惑,佯裝不知。
宮滌塵沉思:「大叔既無此意,我也不便相逼。但請大叔小住幾天,一來陪侄女說說話,二來我想請你見兩個人。」
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浮上鶴發的臉頰:「你還是沒有變,越是想得到的東西越是要別人主動給你。看似退而求其次,其實後面的才是你的主要目的吧。」
宮滌塵氣惱的甩開鶴發的胳膊:「我知道瞞不過大叔的一雙利眼,但也不必當面說出來,讓侄女如此難堪吧。」
她一直可以隱瞞著女子的身份,直至此刻單獨面對昔日長輩鶴發,方才露出似嗔似怒的小女兒之態。
鶴發哈哈大笑,又輕輕歎了一口氣:「我已見過桑瞻宇,他就是雲雁的孩子吧,眉眼間很有幾分相似。」說話間他竟有些傷感,一時陷入回想。
宮滌塵點點頭,肯定了鶴發的猜想:「除了幼時對母親的記憶,他對其餘事情一概不知。」
鶴發神色陰冷,隱含怒意:「你不必故意提醒,我自然知道輕重,絕不會對他透露半句。」
宮滌塵善解人意地並未多言,一任面呈痛處的鶴發回憶往事。
過了許久,鶴發方才恢復平時的悠然之態,輕聲道:「你要我見的第二個人,是瓊保次捷吧。」
縱然宮滌塵智計百出,此刻也驚訝得瞪大雙眼:「我知道大叔眼光獨到,世間無雙,卻不知你料事如神,幾如仙人。」
鶴發暢然大笑:「你的父親一定告訴過你,永遠不要低估任何人。」
「可是大叔昨日才到,怎麼可能猜出我要讓你見的人就是瓊保次捷?」
「呵呵,天機不可洩露。」
丹宗寺以西十里處,兩座高聳入雲的山峰橫亙於高原之上。
堅固而冷硬的凍雪令整個雪峰渾然一體,細細的雪水夾雜著大大小小的冰塊蜿蜒流下,白線銀絲反射著晶瑩耀目的光,像一張精密的蜘蛛網將山頭圍繞起來。雪水於山腰聚集,再從數十張的高處瀑流而下,長長地冰刃如戰刀般懸於峭壁,遙遙望去,就仿似一柄巧奪天工的寶劍把雪峰從中剖開,方才形成兩座對峙的高峰。
此處名為日月山,險峰上天塹橫障,冰河下泥沼暗伏。南北走向的雪河從山腹中穿過,積雪成溪,匯溪成河。河面上冰凍三尺,足可承受數百斤之重,河面下卻暗流湍急,雪水聚集於山腳下一座小湖。
值此寒冬之際,近岸處的湖面已經結起一層薄冰,但在湖中央卻是煙氣繚繞,地熱蒸騰出的氤氳霧氣瀰漫於整個湖面,如同幻夢中的仙境,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方圓半里德青青草地圍繞著湖畔,草地上點綴著無數野花,在寒風中搖曳燦爛。
在這樣的隆冬時節,根本不應該有花,也根本不應該有這一片充滿生機的碧色。這奇異的景色就像是大自然中最頑強的生命力對高原酷寒的一次嘹亮的宣戰。
吐蕃國內地博人稀,似這般小湖隨處可見,大多無名,但這個四周被雪山環抱的小湖卻擁有一個美麗的名字——拉姆措,意思是仙女湖。或許每一個見到如春湖景德人,都堅信在這神秘幽深的湖中一定住著一個美麗善良的仙女。
湖邊不遠處,一群羊兒正悠然吃著青草,以為少女手執牧鞭立於湖岸,眺首遠望,白裙雲袖,長長地烏髮披肩飄飛,衫薄袖輕,引人遐想;另一名身穿皮襖的吐蕃少年則揮舞長鞭驅趕羊群,口中不時發出低沉的吆喝聲。
拉姆措地形獨特,周圍環繞著經年不化的冰山雪峰,湖底卻內蘊地熱,常年不滅,所以儘管此刻是寒冬臘月之際,湖邊依然長有茂盛的青草。對於遊牧於高原上的吐蕃人來說,這水草豐美的地帶是天然的冬季牧場。
然而此處乃是吐蕃國內的幾處禁區之一,吐蕃王曾嚴令周圍數十里不得有牧民接近,所以此刻偌大的湖邊就只有兩位少年守著幾百隻大小羊只。
忽然,吐蕃少年停下長鞭,手搭涼棚,望向那高高的雪峰:「白瑪,快來看啊!」
白裙少女如若不聞,連姿勢也未變一下,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就見在那人跡罕至的雪山冰峰最高處,銀裝素裹之中卻赫然立著一道突兀的黑影。
——這是一隻體型剽悍的動物,身長約八尺,除了眉前雙眼正中掛著一撮雪白的毛髮外,全身上下都披著純黑如墨的長長鬃毛,吻短鼻寬,舌大唇厚,腰挺如山,爪利如刀,貌似犬狗,型如虎豹,神態威嚴而肅穆。它的頭部及脖頸處鬃毛直立而起,乍望去如同一隻雄獅,寬闊的面部上有一雙明亮有神的眼睛,呈蒼褐色。一陣寒風吹過,掀起它眉間的白毛,露出一枚銅錢大笑的斑記,彷彿是第三隻眼睛。
這是一種高原上特有的動物,在吐蕃語中叫做多啟,中原則稱之為蒼猊,性情兇猛好鬥,多以群居。蒼猊不但有威武的體型和迅捷的速度,更有銳利的視覺和敏感的聽力,可謂是高原上的百獸之王。但奇特的是,蒼猊往往能與牛羊和平相處,卻時常與狼、虎豹、熊等大型肉食猛獸相搏,似乎只有強大的對手才能激起它天性中最為冷酷殘暴的一面,一隻成年的蒼猊不但可以力敵群狼,就算獨自面對虎豹等大型猛獸亦不落下風。
這只佇立於冰峰之上的蒼猊體格雄壯,霸氣十足,且眉生三目,極具異相,乃是出沒於附近的蒼猊群首領。
此刻,蒼猊王在風雪中端立不動,半開半闔的目光掃視著山峰下的綠谷,彷彿一位君臨天下的帝王正俯瞰著自己的領土,忽然,它那尖細的耳朵豎了起來,瞇起的雙目驀然大睜,引頸聳鬃,昂首望天,舒張的鼻翼中噴出一股股白氣,闊大的嘴巴緩緩咧開,示威般露出兩排尖銳的利齒。
在蒼猊王的頭頂上隱隱傳來羽翼破空之聲,只見從碎絮般的雲層中隱隱現出一個小黑點,之後越來越大,竟是一隻體態雄壯的黑色雄鷹。那雄鷹毛色黑亮,翅展七尺,伴隨著有力的鷹鳴,如同一道從天而降的符咒,眨眼間已落至蒼猊王頭頂處。
蒼猊王口中低低嘶叫,弓腰沉背,後肢微曲,死死盯住來犯之敵。
只見雄鷹在空中盤旋數圈,驀然一聲長嘯,朝蒼猊王俯衝下來。蒼猊王仍然靜立不動,只是全身毛髮乍然豎起,待雄鷹飛撲而下,驀地抬起右爪迎上。這一抓若是擊實,足可令任何血肉之軀剎那間四分五裂。
蒼猊最有力的武器無疑是四根長牙,強勁的下頦與鋒銳如刀的尖齒足可咬碎猛獸巨大的骨骼,而它那鋒利而長韌的指甲亦可於瞬間撕裂任何動物的毛皮,掏出其內臟食之。
那只雄鷹曉得蒼猊王利爪的厲害,凌空飛撲只是虛式,左翅一沉,右翅疾拍,輕巧地從蒼猊王身側滑翔而過,趁雙方身體交錯的電光火石間,閃電般伸出利喙,往蒼猊王的左目啄去。
蒼猊王敏捷地一跳,閃開雄鷹的撲擊,卻並不趁勢出擊,而是退開半步,仍保持著防範的姿勢。
蒼猊不僅性情兇猛,韌性也極強,撲食時並不輕舉妄動,而是靜靜守候到最佳時機方才對獵物發出致命一擊。
一鷹一猊連戰數個回合,雙方皆無功而返。雄鷹並不氣餒,在空中緩緩盤旋,等待下一次進攻的機會,而蒼猊王則抬起前爪護住眼鼻要害,靜等對手再度襲擊。
冰峰峭壁如鏡,映出雄鷹與蒼猊王對峙的情景,猶如武學高手間的生死相搏。鷹唳,猊吼在群峰間激盪不休,響徹長空,震落層層雪塊。
忽然,那雄鷹身軀一震,一聲淒唳,垂首回翅,收羽縮爪,仿似中箭般從空中直直跌下。蒼猊王終於覓得良機,大吼一聲,後肢微曲疾彈,閃電般騰空而起,窺準雄鷹落下的方位撲去……
雄鷹落至蒼猊王頭頂兩尺處,突然不合常理地急急一停,那看似已將瀕死的身體裡驀然爆發出極大地力量凌空彈身,鷹目精光連閃,雙爪迅似寒鉤,尖喙疾如利刃,朝蒼猊王發起了意料之外的進攻——這只雄鷹不但動作矯健,竟還懂得詐死誘敵,可謂是鷹中極品~
然而蒼猊王的撲擊之勢亦凌厲至極,此刻雙方皆無閃避的餘地,只聽「啪」的一聲悶響,蒼猊王的悲傷現出一道寸許長的血痕,是被鋒利的鷹爪抓傷的,而其左頰更是被雄鷹的利喙啄出一個血洞,但蒼猊王的右爪同時也拍中鷹翅,幾根黑色的羽毛頓時從空中悠然飄落。
蒼猊王力大無窮,那只雄鷹受此一擊,竟由峰頂直墜而下,落了近十丈距離後方才回過氣來,再不敢糾纏蒼猊王,展開寬大的羽翅,往東方飛去。
蒼猊王凝立於冰峰之巔,雖然它可以追上高原上奔跑如飛的羚羊,可以瞬間殺死一匹凶殘的豺狼,但畢竟身為走獸,無法追襲這翱翔於天空的敵人,只能靜靜盯著雄鷹遠去的身影化為一個小小黑店,不甘心般四肢輕刨雪地,昂頭揚聲發出一記長長地咆哮,一面深處長而柔軟的舌頭,舔去從臉頰流至唇邊的鮮血,它褐色的雙眼閃爍著嗜血後殘酷滿足的光芒,如同一個拼盡全力守衛了領土的戰士。
「白瑪,你看到了嗎?瓊保次捷的鷹兒又去斗那只蒼猊王了,不過好像還是吃了虧……」山腳下的拉姆措邊,吐蕃少年遠遠望見雄鷹與蒼猊王相鬥的一幕,對湖邊的白裙少女興奮地大叫著。
圍繞在他周圍的羊群被這突然地叫聲嚇了一跳,一陣躁動過後,發現並沒有什麼危險,才繼續悠然的吃起青草來。
這個吐蕃少年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那件髒得不現原色的羊皮襖已遮不住他隆起的肌肉、寬大的肩膀和結實的脊背。如同那些常年暴露在強烈陽光下的吐蕃人一樣,他的面孔被曬得黝黑而粗糙,肌膚泛起健康的紅紫色,腰間挎著一柄無鞘的吐蕃戰刀。隨著他開口說話,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濃密漆黑的頭髮短而捲曲,雜亂地披散在豐滿的額頭上。
這個強壯的吐蕃少年名叫多吉,在吐蕃語中的意思是金剛。就見他嘖嘖嘴,頗為羨慕得望著那只在天空中緩緩飛翔的雄鷹,一面喃喃自語:「若是哪天鷹兒鬥敗了蒼猊王,我一定要宰一隻肥嫩的羊羔犒勞它。」
那名叫白瑪的白裙少女卻彷彿根本未聽見多吉的話,手中牧鞭無意識的揮動著,眼神茫然的盯著拉姆措中那氤氳的霧氣,臉上帶有一抹超然恬淡的笑意。她十五六歲年紀,容貌極美,鵝形的面孔上漸淡漸細的眉隱進鬢角,彎而微翹的長長睫毛點綴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樑下是小巧而嫣紅的嘴唇,白皙的皮膚幾乎看不出一點血色,脖頸上掛著一枚明晃晃的銀項圈,更映的肌膚勝雪。她雖是身著吐蕃少女最常見的裝束,容貌卻彷彿一位來自江南水鄉的大家閨秀。
在吐蕃語中,白瑪的意思是蓮花,倒與白裙少女出塵的氣質頗為符合,只不過她那美麗的眼瞳中沒有一絲神采,反而透出一份對任何事情都不在意的淡漠,唇邊的笑意也只像是出於禮貌的擺設,乍見時會覺得她彷彿一個畫中人物,而並非活生生的天真少女。
多吉白瑪毫無回應,恨恨地踢飛一塊石頭:「其實你根本不必一天到晚不說話,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個啞巴。」
白瑪終於轉過身來,射來一道疑惑的目光。
「嘿嘿,別不相信,我就親耳聽過你說夢話……」
一語未畢,白瑪忽然揚手揮鞭,劈頭蓋臉地朝多吉抽下,長長地牧鞭在空中繞出無數個小圈,迂迴進擊,讓人難以分辨鞭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牧羊少女不但身懷武功,而且鞭勢奇快,鞭路詭異,縱是武林好手只怕亦難有勝算。
多吉眼見牧鞭襲來,如一隻敏捷地獵豹靈巧的閃過,卻不還手,一個勁地苦臉告饒:「停手,停手。白瑪不要生氣,我可以對著雪山發誓,我只是有此在晚間巡夜時無意聽到過你說夢話,根本不知道你講了些什麼。」
白瑪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靜靜落在多吉身上,像是在探究他話語的真假,又彷彿是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她手中的牧鞭緩緩垂下,目光重又望向遠方。冰冷的湖風吹動她白色的長裙,她卻似乎絲毫不覺寒意。
多吉性情豪爽,吃個沒趣也不生氣,復又樂呵呵地大聲吆喝起走散的羊群,偶爾抬眼望向高高的雪峰,那只蒼猊王已然不見了。
他忽又發起呆來,心底冒出一個疑問:「瓊保次捷到什麼地方去了?為何一早起來就不見他的蹤影?」
不覺到了午間,紛揚的大雪終於停了。
清脆的馬蹄聲遙遙傳來,多吉遠遠望見來騎,吃了一驚:「怎麼堂使親自來了?糟糕,瓊保次捷還沒回來……」
白瑪已然靜立於湖邊,多吉則往來騎迎去,恭敬行禮:「多吉見過堂使。」
來人約三十四五,面容冷硬,身材高大,一對雙目窄而細長,如同銳利的刀鋒。一身黑衣將他的全身遮的嚴嚴實實,黑衣的右下角以白線繡著人形,手持一片碧葉,形態惟妙惟肖,除此之外再無其餘裝飾。最惹人注目的是他胯下的馬兒,馬鞍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金光,竟是以純金所鑄。所以多吉才能遠遠地認出來人的身份——御冷堂四使中專職傳授武功、教導行事、懲戒錯失的碧葉使。
碧葉使飛身下馬,目光巡視一番,沉聲喝道:「怎麼只有你們兩個人?瓊保次捷去了何處?」他的聲音平穩至極,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每一句都像是在發佈命令,不怒自威。
多吉心知若是被碧葉使發現瓊保次捷擅離職守,瓊保次捷定會被重罰,於是慌忙答道:「一隻羊兒走失了,瓊保次捷去尋,大概一會兒就回來了。」雖知此拙劣的謊言多半瞞不過處事精明的堂使,他依然心存僥倖,一面對走過來的白馬使眼色。
碧葉使目光閃動,竟不再追問,只對多吉道:「那就由你替他接下今日的任務吧。」
多吉暗地鬆了口氣:「弟子與瓊保次捷這個月都是研習刀法。記得他應該修習帷幕刀網的第三十七式,而我則是寒夢刀法第九式。」
碧葉使淡然道:「我又豈會弄錯你們的進度。」說話間,他從懷中拿出兩頁紙遞給多吉,又特意囑咐道,「可千萬不要弄錯,你的內力不足,妄修帷幕刀網只會傷及自身。」
多吉只道已瞞過碧葉使,喜滋滋地答應著接過那兩張紙。每張紙上都有幾幅使刀的人形,乃是對照修習的圖樣。
碧葉使望著白瑪,眼中閃過一絲憐惜:「白瑪今日可想習武?」
白瑪面上依然是那份無動於衷的笑容,微微搖頭。
碧葉使輕歎了口氣,從鞍後取出一面長方形的木盤,擲向白瑪,吐出兩個字:「堂規。」
白瑪揚手接住木盤,這一刻,她本無表情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大異往常的興奮,彷彿得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當即盤膝坐下,垂首撥弄木盤。
這是一件極為奇怪的物事,長約半尺,寬有四寸,以質地堅硬、不易變形的古木模框住外沿,木模中間則用細鐵條隔成整齊細密的方格。密密麻麻的小木塊鑲嵌於鐵條之間,只能移動而無法取出,上面刻著許多文字。
這是一件御冷堂為二代弟子特別製作的工具,名喚「遷繁盤」,堂中專門有巧匠負責打造成各式各樣,那些小木塊上或者刻著數字,或者刻有文字,有時還繪製著圖形,規則是利用唯一的空格,在最短時間內把那些雜亂無章的小木塊按一定的順序排列起來。
御冷堂的二代弟子多是在各地收羅而來根骨奇佳的孤兒,這些孩子來到氣候寒冷、條件惡劣的吐蕃,每日習武練功無有間歇,不免厭煩。「遷繁盤」的出現可謂大受歡迎,不但令孩子們可以學習相應的文化,還能夠提高他們的反應判斷和手指的敏捷靈活,可謂寓教於樂,一物數用。今日白瑪的任務就是把那些散亂的文字按堂規的順序排列起來,當中如果有重複的文字,則會以編號提示,不允許有任何差錯。
「遷繁盤」的完成情況會被記入每人每月的排名中,所以弟子們都會全力以赴。雖然似是遊戲,但「遷繁盤」作為御冷堂教導弟子的密術,嚴禁外傳,隔不多久就銷毀一批。
碧葉使又問:「今日堂中弟子大多參與了無名峽谷的行動,而你們鷹組卻只能在此牧羊,對此大家可有怨言?」
多吉大大咧咧地一笑:「我無所謂,只要每日吃得飽睡得好,比什麼都強。」
碧葉使知道多吉天性淳樸,全無爭強好勝之念,不禁也笑起來:「你這小子正應了吐蕃人的那句俗話,『只要有覺睡,頭顱睡爛也甘心。」
多吉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弟子只是懶得費心思麼。」他見到白瑪專心撥弄「遷繁盤」,扁扁嘴,「像白瑪那樣癡迷於遷繁盤,我可做不到。」
他那粗短的手指自然無法與白瑪的纖細靈動想必,每次比賽「遷繁盤」皆排名靠後,幸好他人雖稍顯笨拙,卻極為努力勤奮,加上身體健壯,外門硬功在眾弟子中罕遇對手,一時到沒有被驅逐的危險。
碧葉使淡然道:「也是,你連堂規都記不清楚,如何擺弄『遷繁盤』?」
多吉一怔:「弟子可沒這意思。」
碧葉使正色道:「那我可要考你一下。」
多吉本見碧葉使並不追究瓊保次捷之事,只道自己的謊言依然過關,此刻方才隱隱感覺到不妙,偷望一眼碧葉使全無表情的臉色,心頭忐忑不安。
碧葉使面色忽冷:「堂規第二條戒律是什麼?」
多吉心頭一震,大聲答道:「忠誠為主,決不欺瞞,若有違犯……」說道這裡,他倒吸一口氣。
碧葉使並不開口,只是冷然盯著多吉。
多吉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續道:「若有違犯,輕者九鞭施身,重者裂體斷肢。」雖是寒冬之際,一層細細的汗珠卻從他額頭上滲出。
「啪」的一聲,碧葉使右手馬鞭微揚,多吉面上立刻現出一道血痕。
碧葉使寒聲道:「你敢不敢再說一次瓊保次捷去了何處?」
多吉垂頭低聲道:「弟子不知他去了何處,不過他決不是有意擅離……」話音未落,第二鞭又重重抽在他臉上。
碧葉使漠然道:「瓊保次捷是否有意擅離職守應該由我來判斷,而不是用你來告訴我。」
多吉默默靜立原地,咬牙強忍疼痛,幾顆豆大的血珠從他的臉上滾落,一陣寒風吹過,瞬間結成了冰渣。
碧葉使不再多言,掉馬欲離。多吉一驚,不假思索的上前抓住馬韁。
碧葉使緩緩道:「你可有不服?」
多吉跪倒於地:「弟子欺瞞堂使,理應受罰,並無不服,還有七鞭請您一併賜罰。」
碧葉使一怔,忽又笑了起來:「你這孩子,饒你七鞭還嫌不夠麼?趕緊起來吧。」
多吉卻不起來,倔強地一昂頭,結結巴巴道:「弟子自知罪大,不敢求堂使饒恕。」
按照堂規,這七鞭既然不落在他身上,就會輪到瓊保次捷受刑。
碧葉使歎了口氣,柔聲道:「你們都只不過是十幾歲孩子,就算一時貪玩也沒什麼大不了,這兩鞭只是懲治你對我說謊。放心吧,只要瓊保次捷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確定他沒有做違背堂規的事情,我就不會再懲罰他了。」這一刻,他的口氣猶如一位慈祥的兄長,正耐心的對犯了錯誤的小弟弟說教,剛才的嚴厲蕩然無存。
多吉是個直性子,聽碧葉使如此說,心頭頓時一鬆,脫口問道:「堂使是如何瞧破弟子說謊的?」
碧葉使手指著一旁的馬兒,悠然道:「瓊保次捷若是去尋找羊只,豈會不騎馬兒?何況那馬兒鞍鐙鬆弛,明顯並無人騎過,只是配著空鞍,想必瓊保次捷一早就外出未歸,你這番信口開河又豈能瞞過我?」
多吉此刻方知原委,撓撓頭,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卻有牽動臉上的傷口,不禁捂面呼痛。
碧葉使忽又發問:「堂規第四條戒律是什麼?」
多吉才鬆了口氣,此刻再度被嚇一跳,心想莫非自己又有違規之處?
他一面苦思一面囁嚅答道:「同門有難,兩肋插刀,背叛兄弟,殺無赦。」
碧葉使點點頭:「所以,我才饒你七鞭。」他又望了白瑪一眼,幾不可聞的低歎一聲,轉身飛馬而去。
多吉望著碧葉使遠去的背影,心中猶存餘悸。
御冷堂中的弟子皆知碧葉使喜怒無常,心機縝密,幾乎任何違規之事都瞞不過他。每個人對於堂主宮滌塵都是忠心服庸,既敬且佩;但對於碧葉使呂昊誠,則是又敬又怕。
自始至終,白瑪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只是專心致志的撥弄著懷中的遷繁盤,似乎發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多吉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哼,見我挨打也不求情,枉我與你同組!」之後,他開始垂首專心研究手中畫有刀法的圖紙,不時抽刀比劃幾下,漸入忘我之境。
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聲呼哨遙遙傳來。
多吉抬眼望去,一面招收一面放開喉嚨大叫:「瓊保次捷,你總算回來了!」
遠遠地,可見一道人影從山峰高處直落下來。那山壁陡直,又覆蓋著千年不化的冰雪,普通人如此墜下必將摔得粉身碎骨。但那道人影卻履險若夷,每當下落的速度太快時,便以腳尖點在凸起的岩石上減緩衝勢,眨眼已至山腳,凌空一個觔斗,穩穩落在地上。
瓊保次捷雖然有著吐蕃人的名字,卻是一位漢族少年,亦是十五六歲的年紀。第一眼看到他時,那瘦削的臉廓、筆直地鼻樑、英挺的劍眉、緊抿的嘴唇、尖繡的下巴堅硬而不加修飾的胡茬……會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未脫稚氣、任性倔強地少年;然而,那一雙大而靈動、專注犀利的眼睛中卻不時閃動著一種不合年紀的光芒,無論是少年人的激昂意氣、成年人的成熟沉穩、老年人的含蓄睿智似乎都可以從這雙眼睛裡讀出來,令人乍見之下難以分辨他的真實年齡。
這是一張充滿著矛盾地容貌,冰冷而沉鬱的神情如同刻在臉上,既讓人覺得他是一個不會笑的人,又讓人遐想如果他笑起來,一定會非常俊朗悅目;那眉宇間淡淡的愁容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份柔軟的憐惜,但又會認定一旦那微皺的濃眉舒展開來,會是多麼地神采飛揚。
他穿著一件吐蕃人尋常的白色皮襖,皮襖很新,洗的很乾淨,胸口卻掛破了好幾處。他腳下的馬靴也裂了口,本是戴在頭頂的氈帽此刻捧在懷裡,其人卻全無寒冷之態。他任由長長地黑髮迎風飛舞著,似乎根本不願意費神撥開這些遮住視線的亂髮,那懶散而無動於衷的神情,會讓人覺得那局並不壯實、甚至有些單薄的身體裡蘊藏著巨大的力量。
瓊保次捷正用雙手將氈帽捧在胸前,朝湖邊穩穩奔來。一聲鷹唳傳來,那只與蒼猊王相鬥的雄鷹從天而降,穩穩落在他的肩上,又探喙往他懷中的氈帽啄去,卻被瓊保次捷抬手擋開,低低對鷹兒說了句什麼。雄鷹沖天而起,一面在空中盤旋,一面不忿地鳴叫著。
多吉喃喃道:「奇怪,瓊保次捷找來了什麼寶貝?竟然連鷹兒都不顧了……」
忽覺風聲一動,一道白影已從他身邊竄出,同時耳邊傳來一聲尖銳至極的驚叫。
只見原本一直呆在湖邊撥弄『遷繁盤』的白瑪此刻已站於多吉身前,渾身輕輕顫抖,如同中魔般怔怔盯著漸行漸近的瓊保次捷。
「白瑪,你怎麼了?」在多吉的印象中,白瑪永遠都是一副與世無爭的嫻靜姿態,他從未見他如此失態,更遑論那一聲幾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
不等多吉反應過來,白瑪右手疾探,食中二指已搭在他的腕上,猝不及防之下,多吉只覺脈門一麻,手中的吐蕃戰刀已被白瑪劈手奪去。
「白瑪,你瘋了嗎?」
白瑪仗刀而立,對多吉的質問不理不睬,只是死死盯著瓊保次捷,美麗的臉孔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眼中淚光盈盈。
瓊保次捷遠遠看到白瑪的樣子,亦是按吃一驚,在二十步外停下腳步,並不說話,只是疑惑地望著白瑪。
白瑪挺刀在地上畫了一道深達半寸的長線,對瓊保次捷不停地招收,顫抖的唇中嘶聲吐出四個字:「快過來壓……」
多吉自小與白瑪一起在御冷堂中長大,相處幾近十年,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她主動開口說話,一時驚得呆住了。
瓊保次捷亦是滿面疑惑,但他只覺白瑪對自己全無敵意,反倒滿懷著深深地關切。看著她急迫的神情,剎那間他幾乎懷疑正由一個看不見的敵人在自己身後緊追不捨,而只有跨過她畫下的那條線後方可保住安全。當下瓊保次捷不再遲疑,大步奔來。
等瓊保次捷跨過那條線後,白瑪大叫一聲,拋開手中戰刀,猛然撲入瓊保次捷的懷中。
瓊保次捷大吃一驚!
與白瑪結識三年,還從未見她對他有過如此親暱的舉動。他這般年紀正值情竇初開之際,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最是敏感,想要推開白瑪卻又不敢碰觸她,只好慌忙地把拿著氈帽的雙手背在身後,身體僵直不動,只感覺心臟不爭氣地怦怦亂跳,幾乎要躍出胸膛,一張臉漲的通紅通紅。
不獨瓊保次捷,多吉亦是嚇了一跳,呆呆看著白瑪的小手在瓊保次捷的懷裡摸索不休,又解開他的衣襟往裡查看……
瓊保次捷漸漸冷靜下來,瞧出白瑪的用意,輕聲道:「我沒有受傷。」
白瑪聞言緩緩抬起頭來,長長舒了口氣,淚光未干的眼睛深深地望著瓊保次捷,唇邊露出欣然的一笑。突然,她又恍如驚醒般推開瓊保次捷,怔了半響,復邁著優雅的步子重回湖邊,撿起方才丟落在地上的『遷繁盤』,再度沉浸於她自己的世界。
瓊保次捷與多吉面面相覷,不知白瑪為何會如此。
瓊保次捷最先緩過神來:「多吉,你怎麼受傷了?」一面拿出隨身攜帶的傷藥,替多吉敷在面部傷口上。
多吉嘻嘻一笑,拍拍胸口:「沒事,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對了,剛才堂使來過,發現了你不在,回去時你可要小心些。」
「堂使親自來了?到底怎麼回事?」
多吉本想隱瞞替瓊保次捷說謊受刑之事,奈何瓊保次捷心思縝密,聽出破綻,再三追問之下,他只好和盤托出。
瓊保次捷也不道謝,只是輕輕一拳擊在多吉的肩膀上,罵道:「一人做事一人當,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情別替我硬抗,不然我可不客氣。」他的年齡雖比多吉小幾歲,這番舉動卻極似兄長。
多吉心裡一熱,故意混若無事地一笑,拉開架勢:「不客氣又怎樣。來來來,你可未必打得過我。」
多吉本以為瓊保次捷會像從前一樣搶上來動手過招,誰知他只是低歎一口氣:「是啊,我誰也打不過……」
「說什麼呢?堂中誰不知道你年紀雖小,但悟性奇高,嗯,堂主雖然常常數落你幾句,但其實都是為了督促你。」
「與堂主無關,只是我自己覺得自己很沒用。」
「胡說!你瞧我,比你多來了六七年,現在只練到寒夢刀法,而你都練到帷幕刀網了。」
「那又有什麼用?」
多吉撓撓頭。他只知道每個人都在勤修武功,卻從未思考過武功練成了究竟有何用處:「至少堂主見你武功高了會很開心啊。」
瓊保次捷被多吉的話逗得笑了起來,但隨即又皺起眉,喃喃道:「就算武功與堂主一般高,也贏不了他的……」
多吉奇道:「你說什麼!難道有人比堂主的武功更厲害?平素大伙私下裡都在議論,堂使和堂主那個武功更高。我覺得定是堂主更勝一籌,不然怎麼做堂主?」
瓊保次捷似乎不願多糾纏,扯開話題道:「你猜我去做什麼了?」
「對啊,你一大早去了什麼地方?竟然也不叫上我。」
瓊保次捷亮出手中托著的氈帽,神秘一笑:「你自己看吧。」
多吉應聲瞧去,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氈帽中是一隻剛剛出生不久的蒼猊幼崽。
高原上的夜晚來得很遲,直到酉時末,三人才集結羊群,出了山谷往東行去。天色依然很亮,無雲的天空卻已點綴起閃閃星辰。
行出三四里路,幾人來到一座小山前。那小山不高,奇的是遠處的高山頂上都覆蓋著千年不化的積雪,唯有這座低矮的山峰卻呈現出異樣的赤紅,峰頂並無積雪,只有些奇形怪狀的紅色岩石,全無草木,宛如一團紅色的烈火。
這座小山有一個可怕的稱呼——魔鬼峰。
據說每隔數百年,這座紅色的山就會噴出火來,酷熱的火光直衝雲霄,更裹挾這遮天蔽日的毒煙,周圍數十里一切事物都會被完全溶化。在吐蕃人的傳說中,這火焰便是地底被鎮伏的魔鬼來到人間作惡。所以,此地才成為吐蕃國的禁區。
一條細長狹窄的山谷如同一把鎮魔伏妖的紅色長劍,端端從魔鬼峰的山腰切入。山谷中全是赤色岩石,形狀各異,幾乎只容兩人並行。三人花了近一個時辰方才把所有羊只趕入谷中。
一路上,白瑪並無異樣,只是偶爾用她小鳥一般明亮的目光打量著瓊保次捷。趁多吉與白瑪忙著驅羊入谷,瓊保次捷若有所思地查看著谷中的地形,眼中閃動著一絲興奮的光芒。
穿過山谷行出不遠,谷地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方圓五六百步的空地,空地周圍粗略地圍起一圈柵欄,柵欄內散佈著數十座帳篷。這裡就是他們的宿地,亦是御冷堂的秘密基地。
魔鬼峰本為火山,地質獨特,山壁上散佈者許多大小不一的山洞,那些羊群就被分別關在各個山洞之中。
谷中已燃起二十餘堆篝火,彼此相距甚遠。除了左邊第四堆篝火外,每一對篝火邊都圍坐著四名少年。
近百人中絕大部分都是男孩子,年紀最大的不過二十出頭,最少的年僅八歲,大多是十六七雖的少年。從相貌上來看,以漢族少年居多,亦有少數回蒙吐蕃等來自異地的少年。他們或開、烤羊而食,或飲酒對談,或舞刀弄劍,亦有人如白瑪一般擺弄著『遷繁盤』。
每隔兩堆篝火就有一位黑衣人,他們並不打擾那些各行其是的孩子,亦不語他們交談,只是不時端出美酒與食物,儼然是孩子們的僕從。每個黑衣人的黑衣右下角都用白色絲線繡著一個手持各式兵刃的人形,形狀不一。
而除了這些黑衣人之外,此處再無一個成年人。這裡彷彿是一個完全屬於少年的世界,只是其間卻並沒有任何尋常可供玩耍的器具,只有若干插滿著各式兵刃的兵器架,其上甚至包括了許多江湖上失傳已久的奇門兵刃。
整個山谷瀰漫著一種壓抑的氣氛,沒有人大聲喧嘩,也沒有人在篝火間隨意走動,每一個孩子似乎都被固定在屬於自己的篝火邊。那熊熊燃燒的火光彷彿是充注這什麼魔法,將素性好動的孩子們束縛在周圍。一切都顯得那麼地井然有序,如同一個訓練有素的軍營。
左邊第四堆的篝火正是屬於瓊保次捷這一組。一位黑衣人已在火上架起了一隻肥羊,正在翻動燒烤,落下的羊油激起藍色的火苗,香味四溢。
多吉離了老遠就不停地嚥著唾沫:「哈,我可真是餓壞了!」他幾乎是衝過來的,一到就迫不及待地接過黑衣人遞來的一大塊羊骨,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
白瑪隨之坐在篝火邊,慢慢吃著羊肉,喝著暖暖的酥油茶。瓊保次捷則拿起放在地上早已準備好的一塊生羊肉,給肩頭的鷹兒餵食,自己卻只是胡亂吃了幾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多吉嘴裡塞滿羊肉,含糊不清地對黑衣人問道:「達娃大叔,瞻宇怎麼還沒回來啊?」
那被稱為達娃的黑衣人抬起一張佈滿皺紋的面龐,輕聲道:「堂主召他另有要事,你們先吃吧,不用管他。」
這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吐蕃漢子,容顏蒼老,每一道皺紋都被深深刻在臉上,彷彿正無言訴說著主人一生經歷的磨難。
多吉羨慕道:「堂主越來越信任瞻宇了,要是我能像他一樣優秀就好了。」
達娃瞥一眼瓊保次捷,笑道:「只要你不斷努力,總會做到的。」
多吉搖搖頭:「我可不行,就算武功練得像瞻宇一樣好,也沒他那麼聰明。」他這話確是出於真心,這個單純且容易滿足的吐蕃少年似乎從不知道妒忌為何物。
一旁的瓊保次捷忽然一咬牙,側頭在達娃耳邊低聲道:「我有些事情要去做,還請達娃大叔能給我一個時辰。」
達娃詫異地望著瓊保次捷:「你要做什麼事?」
瓊保次捷不語,只是把捧在手中的氈帽揭開一線,達娃望見那只幼年蒼猊,臉色頓時大變:「你是從何處找來的?」
「自然是蒼猊洞中,」瓊保次捷語氣沉重,「還請達娃大叔不要稟報堂主,我自然會處理好這件事。」
達娃達娃默然半響方道:「離開時小心些,記得準時回來。」
瓊保次捷謝過達娃,又輕撫一下鷹兒的羽毛,指指多吉。鷹兒曉得主人的意思,乖乖地含著肉伏在多吉身邊。
瓊保次捷對多吉道:「吃完飯後把鷹兒放出來。」
多吉不知瓊保次捷打的什麼注意,只是點頭應承。
瓊保次捷先鑽入帳中取了些東西,然後貓著腰小心地從篝火照不到的陰影處離開。他到並非怕被人發覺,只是不願因此連累達娃大叔。
這群黑衣人每人都負責兩組孩子的起居飲食,武功修習,在達娃所照應的八個孩子中,他唯對鷹組的四人特別盡心。
桑瞻宇高大英俊,成熟穩重,乃是諸弟子中最優秀的一個;多吉外貌粗豪,單純善良,不通心機,讓人憑生好感;白瑪天生麗質、乖巧柔順,沉默寡言,令人憐惜;而瓊保次捷性情多變,時而憂鬱時而開朗,心思玲瓏,最是讓他放心不下。
達娃望著瓊保次捷悄然離去的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喃喃歎道:「這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又轉頭向多吉問道:「你和瓊保次捷最是交好,一定知道他捉來那只幼崽蒼猊想做什麼吧?」
「我問過,他說自己的鷹兒經常與那只蒼猊王相鬥,吃虧不少,所以才捉來幼猊,想引出蒼猊王來教訓一下,好替鷹兒出氣。」
達娃心中一震,雙手合十,態度肅穆虔誠:「真神在上,這些漢人孩子並不知高原的禁忌,請千萬不要降罪於他們。」
事實上吐蕃人不但把蒼猊視為古老高原的守護之神,決不私自捕獵,而且每當寒冬時節,還往往會主動供奉牛羊,以求平安。瓊保次捷此次擄走幼猊必將引來蒼猊群報復,說不定還會惹來更多更大的災禍。
看到達娃鄭重的神態,篝火邊一下沉靜下來,就連一向對任何事都無動於衷的白瑪也撲閃著大眼睛,滿臉迷惑之情。
達娃對多吉略含責備:「瓊保次捷是漢人,不知吐蕃的禁忌,難道你也不知麼?」
多吉苦笑道:「達娃大叔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子,我怎麼能勸得住?再說了,大叔為何剛才不阻止他呢?」
達娃緩緩道:「堂主吩咐過我們,絕不要輕易否定每一個孩子的行動,哪怕他們的做法非常荒唐,也自有其道理。哎,就怕他此舉將激怒蒼猊群,引來後患無窮。」
多吉故作輕鬆地一笑:「達娃大叔不用擔心,瓊保次捷的武功高,人又機敏,就算那蒼猊王親自來了,也傷不到他的。」
達娃歎道:「你們根本不知道蒼猊群有多麼的可怕,記得在一個關於蒼猊與狼的傳說中,狼殺死了母蒼猊,那只公蒼猊明白以自己的實力無法和整個狼群對敵,於是在跟蹤狼群半年後,最後才尋到機會突襲殺死狼王。這雖然只是一個傳說,但也足以說明蒼猊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本性。可以防他們一時,卻不能防他們一世。蒼猊就像是高原上的英雄,英雄決不先犯人,可是若有來犯,他們絕不會放過!」
多吉頓時默然不語。
白瑪吃的極少,一會兒便站起身來對達娃深鞠一躬,指指懷中的遷繁盤:「大叔,我先回去……」她的話說得又輕又慢,短短幾個字有數處停頓,似乎費了極大地力氣。
達娃不料白瑪竟會開口說話,又驚又喜,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見白瑪已轉身回帳,他一扯多吉的衣襟,語帶驚訝:「怎麼回事,白瑪竟然說話了?」
多吉嘿嘿一笑:「還有更古怪的呢。」說著把今日白瑪撲入瓊保次捷懷裡之事一一告訴達娃,末了又古怪地眨眨眼道:「我看白瑪一定是愛上瓊保次捷了……」
達娃本是愁眉緊鎖,聽到這裡不由失聲笑道:「你們這些孩子懂什麼是愛麼?」
多吉惱道:「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七歲了,怎麼會不懂。」
達娃的大手撫著多吉的腦袋:「此事恐怕並非你想得那麼簡單,聽了你的描述,應該是與白瑪的身世有關。」
多吉道:「對了,我聽說當年就是達娃大叔與堂使一起救下白瑪。」達娃點點頭,思緒彷彿回到了多年前:「記得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與堂使同去塞外辦事,就在祁連山脈中遇見了白瑪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