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回 艷福到呵呵胡應付 故人歸嘻嘻窮對答 文 / 展飛
詞曰:眺古國,看不盡千里煙波。岸靜水急,匆匆意,悠悠情,無人識得。長天在望,但滿腔凌雲志,又向誰說?小舟空過了,芳草萋萋,群山巍峨,未擷一片兒春色。天幕漸掩,艙裡獨守夜,杯中一輪月。難過。何為事事皆蹉跎?明日但去買笙歌,聊圖一宵樂。詩換輕薄名,惟淚灑長河!
十八婆婆正在潛運功力,聽得腦後風生,心中又驚又怒,暗道:不想我苗十八今日竟在這裡送了老命。秦三慚呀秦三慚,我早就說過你七個徒弟沒一個好東西,這筆賬,我只有等你到陰曹地府中一併算啦。魏信志手上功夫頗為了得,這一掌所擊部位乃是玉枕大穴,十八婆婆正閉目待死,卻聽得魏信志一聲驚呼,人已跌了出去。十八婆婆攝住心神,回頭看時,魏信志已躍起向莫之揚一掌拍到。
原來莫之揚見魏信志忽然做出這等卑鄙之事,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托住他右脅輕輕一推。魏信志這一掌本來想取人性命,力道何等大,但不知怎的,給莫之揚一托,一股內力便使不出來,悉數撞回自己身上,摔出八尺之外。他一站起,覺得脅下悶悶生疼,心中大怒,叫道:臭小子,老子不惹你,你倒來惹老子?看掌!一招莽漢撞門向莫之揚拍到。莫之揚右手一送,將油紙包中的那塊怪石送到他掌下,魏信志硬生生收掌,莫之揚一晃,將怪石放回背後,魏信志想起來該搶時,莫之揚已跳到一側。韓信平不願多生枝節,道:信志,今日先饒了他,以後再慢慢料理不遲。
莫之揚知他們一向是死要面子硬撐臉,也不計較,轉到十八婆婆身旁,道:婆婆,明明是這幾個人不好,你為何口口聲聲罵秦老掌門?
十八婆婆感念他救了一命,道:小哥不知,這幾個全是秦三慚那老東西的劣徒,子不教,父之過,徒不肖,師之惰。我不怪他又怪誰來?秦三慚的徒弟,硬是沒有一個好東西!
莫之揚道:婆婆卻說錯了,晚輩偏偏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十八婆婆一怔,道:你可是姓莫?莫之揚奇道:晚輩莫之揚,婆婆怎知道?十八婆婆望他兩眼,嘿嘿笑道:很好,很好。我那閨女果然沒有看錯人,好孩子,這寶貝今日咱們得不上了。婆婆先走一步,再來找你。說完這句話,人已飛身掠起,幾個起縱,便消失了。莫之揚道:婆婆!婆婆!卻哪裡再見她回來?
冷嬋娟見她離開,又是慶幸又是失望:這樣雖然去了一個大敵,但十八婆婆以後的糾纏必會擺脫不掉。心念一轉,對魏信志道:你也是秦老掌門的徒弟,他也是秦老掌門的徒弟,師兄的武功怎的反而不及師弟?唉,這不是因為你太笨,便是因為師父沒好好教。魏信志哪裡會承認自己笨,想一想都是秦三慚藏有私心,沒好好教自己武功之故。當下怒火上湧,從韓信平劍鞘中一把抽出長劍,道:大師兄,借劍一用,瞧瞧是他厲害還是我厲害?韓信平怒道:你魏信志已一招暮鳥歸林,長劍刷的向莫之揚刺去。冷嬋娟讚道:好劍法!她手下的六個紅衣女郎格格齊笑。莫之揚躍開一步,心想此刻與他打鬥,白白便宜了冷嬋娟、叢不平道人,笑道:師弟這點三腳貓的本事,怎及得上二師兄?連連擺手。韓信平乾咳兩聲,魏信志不得不收住劍。
路信朋上一回沒與他們幾個在一起,不明就裡,道:大師兄,他是咱們的小師弟麼?他見莫之揚露了幾手功夫,卻都不是師門武學,但轉念又想:恩師武學淵博,他老人家因材施教,給這個小師弟獨傳了一套武功也未可知。上來伸出手,道:在下路信朋,和這位兄弟認識認識。便要拉莫之揚右手。莫之揚見他面上神情並無惡意,道:你是路師兄麼?兩人手掌一觸,忽覺路信朋掌上一股內勁傳來,自然而然以兩儀心經內力反彈回去,路信朋只覺手掌如遭火炙,忙撤掌回退一步,笑道:好師弟,真有你的。師父他老人家好麼?
莫之揚搖頭道:他老人家身陷囹圄,有什麼好?倒不如幾位師兄,連他老人家惟一的孫兒都要趕盡殺絕,嘿嘿,自然是你們過得好。路信朋愕然道:什麼趕盡殺絕?轉頭問韓信平道:大師兄,他說的是真的麼?你們找到了謝兒?韓信平面若寒霜,道:信朋,你別信這小子信口雌黃,這些人全是來搶咱們師門寶貝的,你還信他?眼光掃在莫之揚捧的那塊怪石上,道:小子,留下命來罷。打一個手勢,楊信廉、范信舉、魏信志、牟信義一齊向莫之揚圍攏過來。
正在此時,忽聽得號角連聲,四面山頭上冒出許多官兵,為首一員將軍瘦小身材,年約四旬,大喝道:大膽賊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搶劫朝廷之物,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場內諸人均吃了一驚,心想這裡人人都是江湖好手,怎的他大隊人馬包圍過來,都沒有聽到?眼看官兵居高臨下,弓箭手全部羽箭上弦,只要一聲令下,必是萬箭齊發,都有些心慌。
叢不平望著那將軍,道:哪位知道這將軍是誰?莫之揚眼尖,早看到這便是五年之前一句話保住自己一條性命的張巡將軍。叢不平見了,倒吸一口冷氣,再看王富等人,已施展輕功,爬上山坡,與張巡隊伍會合。
原來張巡近幾年聽候安祿山調度,與吐蕃國數次交鋒,張巡逢上戰場,每每裸露上身,大喊大叫,衝鋒陷陣,所向披靡,吐蕃人送他一個脫皮豹之稱。叢不平是吐蕃國師,這次率三名勇士魯不希、克真、吾拉孜虎來中原搶奪江湖四寶之一。不料江湖上忽然冒出許多厲害人物,他方才一交手,便知一個十八婆婆已足堪勁敵,冷嬋娟詭計多端,又哪裡就差了?正在尋思怎生讓太原六義與冷嬋娟先拚個你死我活,自己好坐收漁翁之利,卻忽見張巡領兵前來,這一驚非同小可,暗道:大唐國畢竟人傑地靈,英雄輩出,吐蕃又哪裡是對手?冷汗涔涔流下。
山坡上張巡將軍揮揮手,一個傳令兵喊話道:張將軍有令,爾等聽了:速速繳械投降,將朝廷之物奉上!
韓信平忽然將手伸向莫之揚,道:小子,拿來!莫之揚手一縮,將那塊怪石放在背後,笑道:大師兄,你可知其人何罪,懷璧其罪八個字麼?小弟怎會將這禍害轉嫁給大師兄?韓信平正色道:我要將此寶物交給官府,師尊吃了冤獄,不去找官府,怎麼能為他平冤雪恥?路信朋點頭道:大師兄說的不錯,你若真是小師弟,就把這個給大師兄。
冷嬋娟走到叢不平身邊,斂衽施禮,道:道長,咱們聯手將寶物奪下,以後再決定歸誰如何?叢不平尋思:也只好如此了。伸出手掌與冷嬋娟擊掌為誓。兩人手掌相交,叢不平怒喝一下,道:小賤人,膽敢暗算某家!拔劍向冷嬋娟刺去。冷嬋娟笑道:道長年老忘事,十八婆婆前車之鑒,怎不牢牢記住?怪得我麼?手一揮,銀索鋼鉤已向叢不平抓去。叢不平哈哈大笑,心中卻是大懼:一笑傾城,二笑蝕骨,三笑消魂。千萬別再笑了。卻覺得心中癢癢的好不可笑,當下強忍住,長劍如風,只盼快快制住冷嬋娟,逼她交出解藥。與他同來的三名勇士魯不希、克真、吾拉孜虎一齊圍上來,冷嬋娟的六名手下也不示弱,叱喝聲中,雙方打得難解難分。
猛聽得山上一聲令下,飛箭如雨,射將下來,吾拉孜虎身上中箭,正氣得哇哇大叫,被一名紅衣女郎一記柳葉刀砍進脖頸,大喝一聲,倒地而死。眾人一時都顧不得打鬥,紛紛揮動兵器撥掉箭桿。
韓信平叫道:張巡師弟,是我們。山上張巡聽得清楚,手一揮,箭手停射。張巡道:是韓師兄麼?韓信平道:不錯,是我們。
莫之揚見箭勢稍停,躍上一道石樑,遠遠見到王富,不由來了氣,喝道:王富大哥,你明明說好由我引開他們,你好派人去求援,援兵到了,就要連我也一同射死了麼?他內功深厚,山上雖亂,但是這一席話,人人卻都聽得清楚。張巡心中一凜:這人小小年紀,怎具有如此功力?
王富知道理虧,笑道:兄弟武功高強,哪能受傷?你把東西交給張將軍,立下大功,朝廷一定會重重賞你。莫之揚心下一橫,將那塊怪石頭塞進革囊,冷笑道:東西在這裡,有本事就來取走。大踏步向山坡上走去。山上官兵見狀,紛紛上前阻攔,莫之揚劍鞘連點,頃刻間點倒十幾名官兵,衝開一道缺口,便要下山。驀聽一人道:好本事!你且慢,我有話問你。一人身形一晃,站在莫之揚面前。莫之揚見是張巡,他早聽說這人的武功曾蒙秦三慚指點,與秦三慚雖未正式行過拜師大禮,卻早有師徒之實。見他這一晃便來到面前,單是輕功就不同凡響,再見他相貌清瘦,卻有一股浩然正氣,凜然生威,心道:難怪南大哥願意在他手下當差。抱拳施了一禮,道:不知將軍要問小的什麼?
張巡微微一笑,道:足下好俊的功夫,流落江湖,未免可惜,不如跟我們一起走罷。本將常守睢陽,軍中正缺少莫兄弟這樣的人物。足下意下如何?莫之揚搖頭道:你卻不知,你們的安祿山大帥只要擒到我,我就再別想活了,要我投軍,不就是要我送死麼?
張巡愕然,歎道:不錯,霽雲對我說起過此事,我倒忘了。也罷,你包裹裡的東西是皇上欽要的,交給本將軍罷。王富堆笑道:莫兄弟,愚兄欠你的人情,只有以後補報啦。
莫之揚正感躊躇,聽冷嬋娟遠遠道:喂,姓莫的小伙兒,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咱倆一起衝出去再作計較,如何啊?張巡大怒,喝令放箭。冷嬋娟率六名紅衣女郎舞動數匹紅綾,打落箭枝,七人衝上山來。兵士上前阻擋,冷嬋娟銀索揮動,七人均被打退。張巡道:這妖女一雙爪子倒是很硬。韓信平笑道:她是辛一羞的小老婆,辛一羞傳她武功,想必不遺餘力。張巡冷冷瞧韓信平一眼,手一伸,從一個弓箭手手中拿過了箭,上了弦,嗖的一聲,向冷嬋娟射去。冷嬋娟聽得破風之聲強勁,不敢硬接,伏身躲過,她身後跟的正是先前探路的雙胞姐妹中的姐姐,慘呼一聲,心窩中箭,她正向前奔跑,當即中箭撲倒。箭羽在地上一撞,又是一聲慘呼,箭鏃從背後冒出,立時死了。那妹妹大叫道:姐姐!衝上去抱起姐姐屍首。幾支長矛跟著刺向她後背,冷嬋娟咬牙道:去死!銀索將五六支長矛一齊捲住,手腕發勁,悉數奪過,跟著銀索一抖,長矛射出,噗噗噗噗四名官兵中矛倒地。餘者懼她狠辣,紛紛後退。冷嬋娟左手一擺,率先向張巡衝來。莫之揚本以為冷嬋娟只會施詭計傷人,這時才知她武功決不在叢不平之下,忍不住讚了一聲。王富已率隊下去截殺。王富刀法也頗不弱,衝到近前,刀光起處,一名紅衣女郎中刀倒地。那鬢上插了一朵花的女郎背著姐姐屍體,眼見又一個姐妹倒地,一聲嬌叱,忽然反手搶過一柄長矛,右手一挺,長矛直奔王富咽喉,王富側身閃過,不料冷嬋娟的飛爪驀然飛到,左頰一痛,一聲大叫,被抓去一塊皮肉。
冷嬋娟急於突圍,無心戀戰,又向山上躍來。她輕功極好,足下連點,片刻到了近前,對莫之揚笑道:小伙兒,今日咱們一起衝出去,那寶貝就是你的了,我這幾個手下也都是你的。幹不幹啊?莫之揚尚未回答,忽聽韓信平冷聲道:信志、信廉,咱們先助官兵拿下這個小賊!向莫之揚包抄過來。
莫之揚仗劍在手,冷冷道:你們連恩師惟一的孫兒都要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路信朋大聲道:你說什麼?莫之揚道:這幾個師兄狼心狗肺,背叛師門,冒充君子,實則禽獸不如!韓信平見他手中所持之劍正是那日在霧靈鎮搶去自己的,不禁惡氣上升,心道:這個小子須活不得。揮劍向莫之揚刺到。魏信志、范信舉也各舉兵刃上前夾擊。冷嬋娟笑道:好不要臉,倚大欺小倚多欺少,枉稱什麼太原七義?
張巡對太原七義之舉也頗為不屑,尋思怎生想個法兒放了莫之揚,但又不能讓手下將士看出。微一遲疑,見韓信平、魏信志、范信舉已與莫之揚鬥在一起。他心想:這三人雖然人品不端,功夫卻著實厲害,只怕這個莫之揚今日要喪生在此。正要下令讓各人住手,忽見莫之揚長劍展開,劍招十分怪異,又瀟灑之極,一陣光影之中,魏信志跌出戰團,肩上已然中劍,鮮血汩汩直冒。
冷嬋娟見莫之揚已與他們開了戰,樂得觀望,命剩下的四名女郎準備突圍。莫之揚再鬥一會,賣個破綻,韓信平果然一劍刺來,莫之揚使招小疾早愈,劍鋒一閃,將韓信平之劍引下,左拳早出,砰的一聲,韓信平也被擊出戰團,倒退好幾步,強拿樁站穩,哇的吐了口鮮血。若是他不怕出醜,跌倒在地,這傷也就會輕一些,偏他死要面子,這強行拿樁,內傷可就大了。幸虧他內功不弱,當下運氣壓住翻逆的內息,見范信舉又敗下陣來。
莫之揚提劍走到張巡面前,道:張將軍,恩師他老人家在范陽大獄中受苦,他老人家的嫡孫又一再遭受鼠輩迫害,您本領大,官職高,多照應他們一些罷。張巡歎道:莫師弟教訓得對。張巡重名輕義,深感汗顏,你的話我記住了。莫之揚解開革囊,將那塊怪石捧在手上,道:將軍珍重,代小的給南大哥問好。拜了一拜,忽然叮的一聲,懷中一物掉了出來,在地下光芒閃動。
莫之揚見是那支銀鷹飛鏢,連忙拾起,剛要放入懷中,卻聽冷嬋娟低低咦了一聲,飛步來到莫之揚身前,笑道:小伙子,你拿的這玩藝是什麼?可不可以給我瞧瞧?莫之揚本對她十分厭惡,但此時心中一動,將那枚銀鏢亮出來。
冷嬋娟面色大變,跪倒便拜,道:奴婢不知是掌令使,多有冒犯,罪該萬死!其餘幾名女郎也納身齊拜。莫之揚又驚又喜,暗道:終於有人認出這件東西。剛要出言相詢,卻又尋思:這女子狡猾得緊,不要給她看出破綻。當下含含糊糊道:起來罷。冷嬋娟謝過站起,在一旁肅立。莫之揚瞧她模樣不似作假,暗道:天可憐見,教我無意之間遇見認識這隻銀鏢的人。不過聽冷嬋娟的口氣,銀鏢的主人是什麼掌令使,多半不是好人,昭兒落入他手中,不知吉凶如何?
驀聽得張巡喝道:大膽賊人,明明與這妖女一夥,還謊稱是我師門弟子,與我拿下!眾官兵得令包抄過來。莫之揚心想此時無法辯解,將怪石放進革囊,向冷嬋娟招一招手,道:衝出去再作計較。冷嬋娟答應一聲,一馬當先,衝開一條路,莫之揚斷後,擋住追上前來的路信朋等人。吐蕃來的兩名武師十八趁亂背著叢不平與吾拉孜虎向另一邊逃去。張巡下令追趕,驀地裡不知從何處射來一支冷箭,正中張巡面頰。張巡大怒,一把扯下箭來,見是官兵所用之物,尋思:是誰暗算張某?下令道:兇徒厲害,讓他們去罷。官兵正愁送死,紛紛閃避。莫之揚與冷嬋娟等六人從山坡上逃出,直跑了三四里地,見官兵無人追來,方始停下來。
這一番狂奔,冷嬋娟的四名手下個個氣喘吁吁。莫之揚心中正暗暗盤算,卻見冷嬋娟盈盈拜倒,道:適才禮數不周,掌令使勿怪。莫之揚點點頭,道:這裡也不是說話之地,咱們先將這兩位姐妹葬了罷。六人尋了一個避風之處,挖了兩處墓穴,將死去的兩名紅衣女郎草草埋葬。五女痛哭一場,這才哀哀上路。
莫之揚尋思:掌令使怎麼樣也得像個掌令使的樣子。也不與她們多言,自在前面不疾不徐地走。
哪知冷嬋娟此時更是忐忑不安,尋思:我有眼無珠,險些給掌令使也來美人三笑,他大概很生我的氣。硬著頭皮追上兩步,道:掌令使,天色將黑,今夜咱們在哪裡歇宿?莫之揚乾咳一聲,道:依你看呢?冷嬋娟躬身稟道:前方不遠就有一個鎮,鎮中有家福雲客棧,還算乾淨。莫之揚假裝沉吟道:嗯,我本來還有些事要辦,也罷,今夜就住在那裡,剛好我有些話要問你。這四個姐妹,就不必與咱們在一起了。他想萬一動上了手,這四個女郎總是絆手絆腳。冷嬋娟尋思:聽教主說這掌令使甚是風雅,琴棋書畫樣樣精絕。風雅之人大多風流,莫非他看上了我?要我陪他一宿?心中暗喜,差四女先行回教壇。她心中既有這個念頭,對掌令使由敬畏變成了親近,傍著他緩緩而行。
眼見暮鴉歸林,老牛回墟,昏黃的夕陽也退到山的那一邊,道路一折,前面現出一個鎮子。二人到了鎮上,冷嬋娟到福雲客棧開了兩間上房,用過飯後,各自回房就寢。
莫之揚獨坐燈下,打開革囊,將那塊怪石拿出來觀看,但見那塊怪石似個小山丘模樣,觸手極硬,上面麻麻茬茬,不知是做什麼用的?正在盤算怎樣套出銀鷹令的主人,忽聽敲門聲中,冷嬋娟飄然入室。她已換了一件碎花綢睡袍,新洗的頭髮半綰在肩後,更襯得膚如白玉,唇似蔻丹,目光朦朧,足上穿了一雙粉緞鞋,一雙玉腿若隱若現。莫之揚白日還未注意,此刻卻不由一呆,暗道:她可真好看,比起齊芷嬌大嫂來,也是猶有過之。咳嗽一聲,道:冷堂主有何指教?
冷嬋娟笑道:掌令使取笑了,可以賞奴婢一個座兒麼?莫之揚正盼著與她搭腔,道:請。冷嬋娟淺淺一笑,移步到床前,挨著他坐下。莫之揚一陣心跳,心想這辛教主的小老婆可真大膽,乾咳一聲。冷嬋娟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搭在他左肩上,笑道:掌令使每回到教中,都是戴著面具,這次奴婢得以見到真容,實是三生有幸。掌令使,你生得可真英俊。莫之揚如遭電擊,吃吃道:冷堂主,請你坐到凳子上說話。冷嬋娟笑道:我只道只有我怕您,哪知您也怕奴婢。卻也移步到凳前坐下,笑盈盈地望著莫之揚。
莫之揚道:今日裡我本不打算暴露身份,沒想到令牌無意中滑落,唉,說來也真是巧極。冷嬋娟道:自古有緣必有巧合,那也不足為奇。莫之揚聽她三句話就繞到老彎彎上去,便道:你堂中有一個教徒叫梅梅什麼來著冷嬋娟道:梅雪兒!掌令使真是明察秋毫,本堂出了一個逆徒,使者竟也知曉。莫之揚心下一驚,面上可不動聲色,道:那梅雪兒現下在何處?
冷嬋娟料想掌令使既然問起,必有深意,當下道:稟掌令使,逆徒逃離本教,奴婢雖派人追捕,卻都是無功而返。敝教右護法葉拚又不知受了她什麼妖法,處處庇護於她。唉,葉護法的這裡有點有點掌令使也是知道的。伸手指著腦門。
莫之揚笑道:不錯,葉護法神智不太對頭,卻為何對這梅雪兒如此偏愛?你倒說給本使聽聽。他心想既然是掌令使,說話之間須得帶上股高傲口吻,方能讓冷嬋娟不起疑心。
果然冷嬋娟稟道:唉,說來也本無事。令主知道,本教專設嬋娟堂,收羅天下美女,由奴婢加以訓導。那姓梅的逆徒十一歲時選進本堂,已經五年多啦,出落得極為漂亮。那日辛教主召本堂教徒去唱曲兒,他老人家見梅雪兒如花似玉,便要留她過宿。莫之揚啊了一聲,問道:後來怎樣?
冷嬋娟見他面色大變,心中奇道:掌令使何以對這梅逆徒如此關心?啊,是了,他也看上了梅雪兒。對了,女喜富貴男喜少,梅雪兒生得不壞,年紀又小,他只消看過她一眼,便已動心,那是絲毫不足為奇。心中竟泛起一絲妒意,接著道:誰知梅雪兒枉費了我這幾年教導,旁人視作恩德無量之事,她竟有如要上刑場,哭哭啼啼,執意不從。辛教主一怒之下,將她囚於三聖洞。莫之揚剛想問什麼是三聖洞,忽然醒悟到掌令使斷不該如此無知,忍住沒問。只聽冷嬋娟接著道:到了第二日,那梅雪兒果然求饒。放她出來一看,大家卻都傻了眼,原來她在洞中,竟然將自己一張臉孔劃了個亂七八糟,弄成一個醜八怪。辛教主沒有再責罰她,只將她從嬋娟堂調到草木堂,專管三聖壇的花木修整。那梅雪兒本應該感念辛教主不殺之恩,誰知她竟然又闖下大禍。
莫之揚聽得又是痛惜又是讚歎,心想雪兒妹妹這般剛烈,總算不枉梅伯伯一番教導,又想她在世上這一十六年,實在已嘗遍了種種苦楚,將來自己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從此不教任何人欺侮她。見冷嬋娟話頭打住,急忙問道:她又闖了什麼大禍?
冷嬋娟吞吞吐吐,道:這件事是本教的秘密,本不足為外人知道,但掌令使不是外人,那又自當別論。羞答答站起來,坐在莫之揚身前,道:掌令使,燈火這麼明亮,不宜敘說秘密,我將燈燭吹熄,再慢慢向您稟明,您說好麼?
冷嬋娟媚術得自天成,若非如此,也不會當上嬋娟堂的堂主,她此時刻意奉迎,那真是柳眉煽情、鳳眼含春、腮旁飛紅、吐氣若蘭,莫之揚正值血氣方剛,不由心中一蕩,一時想不明白依她不依,心想若要知道誰是這銀鷹令的主人、雪兒後來怎樣、闖下什麼大禍、三聖教內幕如何等等,全得從這妖姬身上找著落。正感躊躇,冷嬋娟已自作主張吹了蠟燭,卻在同時,忽聽窗下傳來一聲冷笑,雖然極輕,但莫之揚耳力極好,還是聽到。他低聲喝道:是誰?推窗去看,但見星光滿天,院子裡靜悄悄的,哪有半個人影?
正在疑惑,忽覺身後冷嬋娟已挨了過來,環臂抱住他的後腰,輕聲道:掌令使,哪裡有人?是嫌奴婢丑麼?跟著將臉伏在他後背上,輕輕擦動。莫之揚回手想推開她,她卻乘機一撥他的手腕,鑽進莫之揚懷中,在他耳旁柔聲道:掌令使,您生得這般年輕英俊,能得您輕輕一抱,哪怕就是立時死了,奴婢也是歡喜無限。莫之揚明知這人惡劣,卻不知怎的,竟微微有些迷糊,心想:我只要套出她的話,與她虛以應付一下,也沒有什麼。想起以前班訓師、卜萬金講過的那些男女之事,不由一陣心跳,暗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我怎麼對得起昭兒?內心糾纏之時,冷嬋娟已拉他在床沿上坐下,跟著斜偎在他肩頭,嚶嚶哭起來。
莫之揚定住心神,道:你為什麼哭?冷嬋娟道:奴婢高興極了,這才喜極而泣。想奴婢也算是個不醜的女人,以前卻從來不知什麼叫做動心,今日能在掌令使懷中,這一生就沒有枉活了。
莫之揚暗道:我真那麼叫人動心麼?以前上官楚慧說我又醜又笨,那令堂主這話肯定不是啦。一念及此,忽覺得方纔那一聲冷笑正是上官楚慧所發,越想越像,心中一激靈,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冷嬋娟察覺到他的異樣,卻以為自己得計,柔聲道:您冷麼,奴婢給你暖暖手兒。握住莫之揚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前。莫之揚忽覺觸手之處溫熱柔軟,這個他卻知道是什麼,手一縮,道:你不是說那個梅雪兒又闖下大禍了麼?究竟是什麼禍?冷嬋娟輕笑道:奴婢給您暖暖手,慢慢給您說。又捉住莫之揚右掌,放在懷中。莫之揚正要抽出手來,忽覺背上腎俞、頸中大椎兩穴一麻,已給冷嬋娟點中穴道。莫之揚驚道:你做什麼?這個玩笑可開不得的!冷嬋娟不答,手指沿著他督脈一路點了七八處穴道,直教他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處能動,方嬌笑道:掌令使,溫柔滋味難消受,是麼?
莫之揚又驚又怒,道:哈哈,冷堂主可真會玩兒。冷嬋娟笑道:誰跟你玩?重將蠟燭點了,望著莫之揚,歎道:你模樣兒倒真是英俊。其實,我就算已知道了你不是掌令使,也大可繼續串角兒,假戲真做一番,豈不銷魂?唉,可我怕你我一番纏綿,我再捨不得下手,那又豈不可惜?
莫之揚氣得不住喘氣,恨恨道:你怎的看出我不是掌令使?
冷嬋娟笑道:你還是個嫩角兒。掌令使什麼身份,怎會手一碰我的這兒便嚇出一身冷汗?她指指自己胸脯,媚笑一聲,又道,跟著我就想:掌令使怎會對本堂一個逆徒有這麼大的興趣?跟著我又想起,梅雪兒初到三聖教時常常哭著喊什麼阿之哥哥,後來養了一條狗,便叫阿之。你的姓名之中有一個之字,跟她那條黑狗相同。我這麼一想,跟著想起你與真掌令使有一處不同。
莫之揚暗歎道:莫之揚啊莫之揚,枉你吃過那麼多苦頭,跟這個女妖精比起來,卻直如傻瓜一般。問道:真掌令使與我哪裡不同?冷嬋娟側著臉,道:那掌令使雖然每次都帶著面具,但有一回我卻看出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斜視。斜眼兒雖不是件好事,卻讓我斷定了你這掌令使是假的,則足可見那真掌令使這斜眼兒生得大有深意。否則,奴婢白白失身於你,那可真叫冤死啦。
莫之揚不由怒道:呸,你真好不要臉,你想怎樣?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當即屏息運氣,衝撞被點穴道,哪知氣息稍行,即痛不可當。
冷嬋娟看出門道,笑道:我用的手法叫做骨頭酥,莫公子雖是武功高明,要想自行撞開被點的十幾處穴道麼,只怕還是不行。從莫之揚身上解下革囊,縛在自己腰上,笑道:本堂主就要告辭啦。留你一條命,日後好天天在肚裡罵我:冷嬋娟啊冷嬋娟,你這個害人的妖精!咯咯咯你這樣一個英俊的男人天天罵我,我不知多麼開心!見莫之揚冷冷地不語,歎口氣道:你可真好看。挨著他坐下來,伸手摸摸他臉頰,目光中竟有一絲迷亂,喃喃道: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兩不相干,一宵激情,唉,可惜忽然間俯過頭來,在莫之揚唇上狠狠一吻,莫之揚氣得險些背過氣去,怒道:你怎麼還不快走?冷嬋娟站起身來,又癡癡地望了他一會,道:你的穴道六個時辰後自解,咱們就此別過了。幽幽一聲長歎,拉開房門,正要舉步,忽然一聲驚叫,躍回房中,左臂上已多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跟著一人跳進房來,罵道:害人妖精,姑奶奶今日殺了你!一刀向冷嬋娟砍去。
冷嬋娟往後一閃,抄起燭台,向那人擲去,房中頓時一片漆黑,便在燭火一閃之間,莫之揚已看清來人的相貌,驚喜道:上官楚慧!上官楚慧道:哼,你等著,我拾掇了這個害人精就來收拾你!
房中漆黑一團,砰砰叭叭聲響之中,忽然窗戶光當一下洞開,兩個人影一閃,屋中又靜下來,聽得外面打鬥之聲遠去。
莫之揚幾疑是在夢中,過了一會兒,忽然間人影一閃,上官楚慧又躍回屋中,晃亮火折,撿起燭台重新點了,向莫之揚狠狠瞪了兩眼,道:我壞了你和那妖精的好事,你恨不得打我幾巴掌出氣,對不對?
莫之揚與她一別五年,這時見她又長高了半頭,眉目之間卻還是未泯那一副橫蠻之氣。他又驚又喜,正有許多話要問她,忽然上官楚慧手掌一揮,左頰上已吃了她一掌。這一掌未運真氣,但勁力仍是不小,莫之揚的臉頰霎時腫起來。
莫之揚被打,也不生氣,嘻嘻一笑,道:我又不知道你在外面偷看,什麼好事壞事?只是那怪模怪樣的石頭給那妖女奪了去,再找到可就難啦。猛聽得咚的一聲響,上官楚慧將一物扔在桌上,道:傻相公,這是什麼?正是那被搶去的革囊。莫之揚又驚又喜,心想冷嬋娟的武功不能說不好,竟然不是上官楚慧的對手,則上官楚慧的武功,比之五年前自是不可同日而語,道:上官楚慧,可真有你的,那妖女居然打你不過,將這寶貝兒乖乖奉上。
上官楚慧道:她自然打不過我,不過也不會將這個乖乖奉上,是我搶回來的。忽然柳眉倒豎,厲聲道:險些被你唬過了,你叫我什麼來著?啪的一個耳光,莫之揚的另一邊臉頰也紅腫起來。
莫之揚心念一轉,已知她為什麼生氣,柔聲道:是啊,上官姐姐,我直呼你的名字,原是不該!上官楚慧一臉愕然,跺一跺腳,舉掌又要打,卻恨恨放下手掌,轉身伏在桌子上嗚嗚哭起來。莫之揚急道:你哭什麼?上官楚慧嚶嚀一聲,哭聲更響。莫之揚慌了手腳,上前扶住她雙肩,道:娘子,你怎麼說不了三句好話,一見我就打,又哭哭啼啼,這是怎麼啦?他忽然省道:我被點了穴道,怎麼又能動了?莫非那冷嬋娟所言不實,她的點穴功夫糟糕透頂故意哄我來著?他卻不知,他所練的兩儀心經乃前輩武林奇人所創,陰陽二氣,互為輔佐,身上穴位被點,二氣交會之下,不一會兒就暢通無礙。
上官楚慧抬起一張淚臉,哭道:這還差不多,我還以為你嫌我變醜了,不要這個娘子了呢。撲進他懷中,又大哭起來。不過此時之泣與方才又有不同,蓋見傻相公如今長大成人,已有寬肩厚胸容納自己,足可大哭一場。而莫之揚聽了娘子二字,暗想:糟糕,糟糕,我可怎麼跟上官姐姐說明白?一時呆在那兒,恰似全身二百六十處大穴被人同時點中。
莫之揚任她哭了好久,方回過神來,道:我明白啦,十八婆婆說的閨女,原來是你。上官楚慧剎住哭聲,抬頭道:傻相公,十八婆婆說的什麼?我根本不認識她,她說的什麼閨女?莫之揚暗道糟糕,強笑道:我弄錯啦,原來你不認得十八婆婆。
上官楚慧冷哼一聲,道:你吞吞吐吐,一定是有鬼,我聽說十八婆婆是你師父的老相好,莫非他倆偷著生了個閨女,要招你作婿?莫之揚連聲道:你說什麼呀,你怎知我是秦老掌門的徒弟?可不許你胡說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怎麼會偷著生個閨女?
上官楚慧見他不似作假,破涕為笑:金針大會上有個少年英雄叫莫之揚的,是秦三慚的得意弟子,一出手就重創三聖教十餘名教徒,這件事江湖上早傳開啦,我豈有不知?莫之揚與她面對面,這時才看清她臉上凸現出幾十道細微的青絲血管,忽然想起秦三慚講的習練四象寶經的種種跡像,失聲道:你的臉怎麼啦?上官楚慧面色一寒,道:我也不知,你若是嫌我醜,我立刻就死給你看。莫之揚心想:五年不見,她的脾性可一點兒沒改,我自然會將那洗脈大法傳給她,以免她遭受無妄之災。師父說這套功法本就為消弭四象寶經種種禍害而創,傳給她正是對路。主意拿定,笑道:你自然不醜,誰說娘子丑啦,不過,我有個法子教你變得更好看。上官楚慧心中甜滋滋,想起媽媽說的一句話:女兒呀,以後你嫁了人,媽媽只消看看你臉色滋潤不滋潤,就知道你男人待你好不好,魚水合不合。不禁羞窘,道:你長大了,也變壞了。
莫之揚愕然道:我怎的變壞了?上官楚慧道:變壞了,就變壞了。眉目之間卻笑得十分甜潤,莫之揚更加愕然。
過了一會兒,上官楚慧道:你怎麼不問問我這五年來的情形?莫之揚歎道:你又是打又是哭的,我來得及問麼?上官楚慧噗嗤一笑,躍坐在床沿上,將兩隻腳架在桌子上,腦海中閃過這五年來的一幕一幕,淚水不禁潸然而下。
原來那日沈合受安祿山密令,率軍隊進發太原捕拿秦三慚,將到太原城郊,莫之揚、上官楚慧與雙劍莊田氏兄弟適逢其會。問話之中,上官楚慧與莫之揚鬼鬼祟祟,策馬奔往路旁山嶺。沈合差兵去擒,反而正巧被山中伏兵三聖教夜梟堂姜如蛟堂主所率教徒與一些江湖幫派中的好手所用,乘亂衝擊官軍。一場大戰之後,莫之揚作為小賊寇被擒,上官楚慧卻乘亂跑到一處躲起來,欲要找尋莫之揚,耳中儘是喊殺聲,她雖一向大膽,卻幾時見過這種場面?這樣一直藏到天色微明,才聽到人聲遠去。
她從岩石後爬出,見山腳路旁有幾十具屍首,一個官兵正帶了十幾個仵作一一驗查,上官楚慧見大軍已去,膽子又大了起來,去那幾十具屍首中尋找,卻沒有見到莫之揚。她心想莫之揚人小腿短,又不會武功,極難有活命之望,大約是屍身被扔在哪個角落,仵作沒有找到。等仵作將那些屍身抬走之後,她將山嶺來來回回找了個五六遍,始知莫之揚沒有死。想想他在羅而蘇家都不知道跑的傻勁兒,就知道他肯定沒有逃走,惟一的答案就是被官兵抓走了。
上官楚慧大哭一場,哭著哭著又想被抓走總比糊里糊塗死了的好,又哈哈一陣傻笑。她在城外等了三天,終於看到官兵押著二十幾輛囚車從城中出來,第十二輛囚車中關了一個小孩,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她一眼就認出那是莫之揚。她一路跟隨官兵,自忖沒有救莫之揚出來的本事,這樣一直跟到范陽,莫之揚進了范陽大獄,她便在城外一個山洞中住下。白日在監獄外盲目地走來走去,望著那高聳的旗斗,密密匝匝的守兵,石頭壘成的厚牆,以及獵獵飄舞的旌旗。監獄上空那似乎永遠厚厚重重的鉛雲,恰如她心頭掃也掃不去的憂愁。范陽城中居民足有幾十萬人,誰也不識得這個乞丐般的姑娘,誰也不知道她的心事。
每到晚上,她便在山洞中拚命地練功。她心想:媽媽常說當年老姑姑上官婉兒憑《四象寶經》上記載的功夫,與武功最高的秦三慚大戰一晝夜,才因一招之失痛敗。我若是練成武功,不就能救出傻相公了麼?她不識得字兒,身邊也少了識字的傻相公,練功便全憑書上的圖形,如此一來,不必費心思索註解中難以捉摸的話,進境倒頗為迅速。但其中卻藏著絕大凶險,終於內息走岔,右腿麻痺,她折了一根木棍,代替右足,白日出去乞討,晚上潛回洞中。范陽城外的刺槐花一年一發,石洞中的上官楚慧卻已失卻了少女的美麗。
如此不知多久,某一日忽覺二脈貫通,右腿也不治自愈,她伸手拍擊石洞,石屑隨即飛濺,不由得驚喜交加,再翻《四象寶經》,見圖形越來越少,文字越來越多,後面幾乎全是文字。翻到最後,卻忽見有十幾頁全是圖形,每頁紙上畫著一個小小的人,手裡拿著一柄短不逾尺的刀,瞧去正是一路刀法。上官楚慧大喜,當夜便瞧準一家富戶盜了百十兩紋銀,她已將《四象寶經》的功夫胡亂練成,竟能縱跳如飛。第二日到城東一家鐵器鋪按照經書刀譜中的圖形打了把短刀,照著圖形練刀。那刀譜的招式好不難練,有時一個跳躍,就要換十幾招,一個月餘,才練成那套刀法中一兩招,試演一遍,覺得甚不對勁,有時明明可以一刀從正前直劈,卻非要反過來從側面斜刺;應該斜刺之時,卻繞到後邊下剁。但她想媽媽既說這《四象寶經》大有道理,書上的刀法必不會錯的,便只管按圖苦練。如此不知是七個月還是八個月,刀譜中的二十一招刀法終於練完。
上官楚慧自己並不知曉,若她識字,斷斷不能練成這風雲三七刀。那刀譜開篇便云:四象神功成,兩年之後,則內功根基固。可練風雲三七刀。創這套《四象寶經》的水如冰是個絕頂聰明之人,推斷事理難免講究前後順序,焉知隔了八十餘年之後,有個不識字的上官楚慧只管看書中粗劣的圖形練武?原來這套刀法全是按《四象寶經》的基本功夫而創,只要稍識得字便會知道除非內功有相當火候,否則斷不會瞎練。偏偏上官楚慧大字不識一個,竟而練成。這刀法名為風雲三七刀,發動起來,講究風雲變幻,磅礡大氣,上官楚慧也並不知曉,只是覺得這刀法還算過得去,回憶之中陳老蛋的達摩杖法、羅而蘇的鐵砂掌大約都能應付,便決定去劫獄。其時她已在范陽城外的那山洞中住了整整四年。
她想已有很久沒有去監獄外轉一轉,當日取出埋在石洞中的銀子,到縫衣鋪買了幾套成衣,又扯了一匹黑布,回到石洞,連夜做成一套夜行衣。到了第二日,忽見城中到處是兵丁在搜捕人,上官楚慧心中納悶,到了晌午,卻見大街小巷中貼出追緝通告,七八個逃犯之中有一個圖形正是莫之揚。她在人叢中聽人念通告中的文字,才確知莫之揚已經越獄。上官楚慧又驚又喜,回到石洞中收拾了東西,尋思他是杭州人氏,當即便拿定主意,到杭州去找他。
她一個單身姑娘,在路上行走,少不了有人找麻煩,但她新學成《四象寶經》上的功夫,一路上打過來,竟無人擋得住她的刀法。上官楚慧越打越有信心,後來不是別人找她的茬子,倒是她找別人的茬子。這樣一路行走,一路惹事,到了霧靈山,終於聽到了莫之揚的消息。上官楚慧大喜,其後聽說莫之揚成了秦三慚的徒弟,又大發其愁:因她媽媽對她說過,練成《四象寶經》上的武功,一定要找秦三慚比武,秦三慚若不在人世,就找他的傳人比武。上官楚慧問過原因,她媽媽說是水如冰祖師的遺訓。
上官楚慧一路探聽莫之揚的消息,也是合該巧了,這一日走到一處山路之間,忽聽前面殺聲大起,她是最好事之人,當即悄悄過去。卻見是一隊官兵包圍了十數個江湖人物。上官楚慧認出領頭的正是五年前在太原城郊見過的張巡,暗暗道:你娘的媽媽,先出口惡氣再說。悄悄點倒一名官兵,取了他的弓箭,躲到一塊岩石之後,弓拉滿月,嗖的一聲,張巡應聲中箭。官兵亂中,那些被圍的江湖人物乘機逃跑。上官楚慧見前頭有一個青年縱跳如飛,心想:這人功夫不壞啊,我找上他打一架。
她與莫之揚五年未見,壓根兒沒想到這青年是莫之揚。當即一路跟蹤,見莫之揚與冷嬋娟差走了手下五女,住進客店,便在別處吃了一碗麵,一切收拾停當,來到客棧準備打架比武。到了窗下,忽聽那青年與那女子說起梅雪兒,她大吃一驚,心想:這不是我那傻相公的妹妹麼?留神細聽,越聽越疑,悄悄拿食指蘸了唾沫,捅開一塊窗戶紙,終於認出這青年正是莫之揚。再見冷嬋娟那妖媚勁兒,不由暗暗發怒:好個傻相公,果然忘了在觀音娘娘前發的惡誓!正要破窗而入,房中卻忽然熄了燈。她愈發氣不打一處來,尋思:若是傻相公負心,我說不得只有先殺了他,再殺了這個女人,然後自殺便了。反正我在世上孤零零的,沒有人疼我。想到這裡,不由得冷笑一聲。莫之揚驚覺,推開窗時,她已伏在窗下。後來聽到房中動靜,氣得淚水湧出,忽然又聽到莫之揚驚呼,跟著看見燈又亮起,及至後來,才知這冷堂主原來是要奪取莫之揚的東西來著。見她要走,早已繞到門前,冷嬋娟一開門,已經中了一刀。兩人從屋中跑出屋外,冷嬋娟打不過她,又甩不掉她,只好將東西扔給她,脫身逃走。
上官楚慧與莫之揚乍一相逢,都很驚喜,莫之揚也將這五年來的經歷簡略說過。二人消除誤會,說到得意處,相對大笑。這情形便如五年之前在杭州城外孤廟中一般。上官楚慧問起革囊之中到底是什麼東西,惹得那冷嬋娟要使美人計騙取。莫之揚大為得意,悄聲說道:江湖之中有四寶,這便是其中之一。娘子,你大約是我命中的福星,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事事能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喜滋滋打開革囊,道:你瞧!自己卻先傻了眼,原來革囊中哪是那塊怪石,分明是一塊屋簷上的獸瓦。莫之揚吐口氣道:這冷嬋娟好不狡猾!
上官楚慧哈哈大笑,道:難怪她痛痛快快地就將這個扔過來,原來是掉了包來著。莫之揚提了劍,道:你在這等著,我去追這個妖女!上官楚慧笑道:還是咱倆一起去的好,免得她又點了你的穴道。莫之揚看她一點都不著急,歎道:你不知道那寶物有多要緊。上官楚慧笑道:我怎麼不知?你瞧,這是什麼?右手從後腰上一拽,將那塊怪石頭遞到莫之揚眼前,笑道:掉包的不是她,是我。傻相公,你這一根腸子直到底的性兒,五年來可半點沒改。
莫之揚又好氣又好笑,正要說話,忽聽院中傳來幾聲輕響,似是有人跳了過來。上官楚慧噗的吹滅蠟燭,低聲道:找麻煩的人來啦。準備撒丫子溜。這幾個人兇惡得很。咱們打他們不過。莫之揚道:還沒打,怎知打不過?上官楚慧叱道:傻相公,我都打他不過,你自然更加不行,這還用問?莫之揚將那怪石裝好,透過窗戶向外看去。
院中黑黝黝站了十幾個人形。其中一人道:小魔女,我們已看見你啦。趕快出來罷。莫之揚低聲道:怎麼這麼多?上官楚慧道:不然我怎麼說打不過他們呢?高聲道:是萬合幫的朋友麼?姑奶奶穿好了衣服,馬上出去。窗子沒關,可不許你們偷看。
一人譏道:誰會偷看?告訴你知道:我們解幫主也來啦,你想活命,就別耍花樣兒。莫之揚心中一凜,暗道:師父是萬合幫的幫主,怎麼又出來了個解幫主?哦,是了,師父在獄中五年,萬合幫另立了幫主。他想既是萬合幫,便是自己人,當即躍出窗戶,抱拳道:小可莫之揚見過解幫主。這些都是幫中弟兄麼?
萬合幫幫主解東巨見忽然出來一個少年,疑道:你是誰?跟誰稱兄道弟?早有一名手下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解東巨點頭道:原來是莫之揚兄弟。本幫主也曾聽過你的名字。嗯,那個小魔女呢?
莫之揚聽他如此說話,心下好生失望,正要再言語,卻聽上官楚慧笑道:萬合幫的幫主終於來啦。嘿嘿,難怪人家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本姑娘若不連傷你幫中一十二人,諒你堂堂幫主也不會見一個無名小輩。
解東巨冷笑道:聽說你見到武功高強之人,便要比試比試,哼,少年出道,想弄些聲名,本來也沒什麼不好,可你傷了我幫兄弟,就是故意往我姓解的臉上抹屎。今日見了本幫主,你有什麼話說?莫之揚聽這人說話實在不怎麼高明,藉著微弱的月光,見這解幫主腰中繫了一條葛麻布條,布條上別著一條兩截棍,背上插著一把明晃晃的開山斧,左掌之中又扣著一對判官筆,不由得想:這人倒是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
上官楚慧笑道:解幫主先不必著急。待會兒小妹給你講一件事兒,保管嚇您老人家一跳。
解幫主奇道:你傷我幫中兄弟,原來是為了見我有事向我稟告?嘿嘿,其實本幫主為人向來謙和,莫說是妹子這樣一個美人兒,就是癩痢頭大脖子猴,只要是有事要見我,那也是倒什麼相見,周公吐什麼來著。旁邊一人小聲道:倒履相迎,周公吐哺。
解東巨道:對啊,就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我萬合幫自開幫以來,哪一代幫主都是倒履相迎,周公吐哺,只有前任幫主秦三慚愛擺架子,又不愛理會幫中事務,結果怎樣?正要繼續說下去,忽聽先前提醒的那人小聲咳嗽,頓時明白過來,道:哼,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講,快快稟來。
上官楚慧道:小妹前些日子在江湖上行走,忽然聽有人說萬合幫新幫主解東巨狗屁本事都沒有,全靠拉攏收買的手段,才騙了一個幫主之位。解東巨最忌別人瞧不起他,忍不住怒道:是誰這般亂嚼舌頭?上官楚慧道:小妹不敢說。解東巨道:有本幫主在此,只管講,天大的事我擔著。上官楚慧左右撒目,道:說這話的人就在這中間。
萬合幫的人都一齊倒吸一口冷氣,互相看看,面面相覷。說來也巧,這解東巨心頭正有一個疑問,聽了上官楚慧的話,信以為真,道:你對我一人說便了。上官楚慧走到他跟前,低聲道:解幫主,小妹說出這人的名字,只怕那人饒不過我。不過,小妹若是不說,解幫主不就蒙到鼓裡了麼?解東巨催道:你說。上官楚慧道:那人便是她這幾句話雖是低聲,卻似是故意讓人聽到,眾人正在屏息聆聽,解東巨卻忽然大呼一聲,雙目掩面,慘叫道:我的眼睛!快抓住這小魔女!
上官楚慧早拉了莫之揚,道聲走,越牆而出。萬合幫留下兩人照看幫主,餘下眾人緊緊追來。
莫之揚見追兵甚急,與上官楚慧躍進一戶人家,翻牆而過,轉眼就出了小鎮,見月光下一大片高粱田,兩人鑽了進去。萬合幫追來的人輕身功夫不及二人,追到這裡,見沒了人影,大聲叫罵。留下的兩人已扶著解幫主走來,問道:那小魔女呢?追的九人道:那兩個畜生腿腳好快,跑得不見了。問幫主眼睛傷得怎樣,解幫主道:那小魔女給我眼中撒了石灰粉,何副幫主已幫我將石灰粉擦出,又敷了藥膏,只是雙目疼得厲害。媽的,我聽信那丫頭鬼話,這雙眼睛險些完蛋。
何副幫主道:解幫主,我時常給你講,你是一幫之主,凡事都得膽大心細,你哪裡做到了?
解東巨痛心疾首,頓足道:何副幫主說的是。想來都是本幫主太相信人,若論真實武功,那小魔女與什麼莫之揚不夠我十招打的。何副幫主喃喃道:解幫主若是真信任我們幫中兄弟,唉,那也不會如此。其餘諸人搖頭不語,何副幫主又道,其實兄弟早就說過,萬合幫第一要緊之事,便是救出秦老幫主。當日解幫主若不是答應我們一班老兄弟一定能救出老幫主來,我們自知幫中正是式微之際,也不敢勞您擔當如此重荷。解幫主只說你的兩位師父指日便到,共商救人事宜,現下有七八個月了,卻哪裡見他兩位老人家的面兒?解東巨道:何副幫主,見本幫主偶爾大意,遭了暗算,便來數落我麼?三天後,本幫不是要在三原鎮東郊樹林中開幫會麼?解某定會解交幫主之職務,讓何副幫主得償心願。何副幫主氣道:你你幫中人紛紛解勸。何副幫主歎口長氣,道:好,三天之後,解幫主想必一定能請到你的兩位師父,否則,只怕本幫五百一十九名老兄弟面前須不好交待!拂袖徑走。四名幫眾道:何副幫主!追著去了。
剩下五名幫眾問解東巨:這怎麼辦?解東巨冷哼一聲,道:由他去罷。三天之後,咱們自見分曉。跺一跺腳,恨恨吐了口唾沫,道:什麼老兄弟新兄弟!你萬合幫若有能耐,秦三慚也不會被抓起來!
只聽解東巨又道:那封密信,是親手交給辛教主的麼?一名幫眾道:小的沒見上辛教主,交給了肖護法。解東巨點頭道:那也行。三天之後,嘿,三天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