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十二章 文 / 亨利克·顯克維奇
晨曦剛剛開始照亮了樹林、灌木叢和散佈在田野裡的大石塊,那個走在尤侖德的馬兒旁邊的、雇來的嚮導,停了下來,說道:
「請讓我休息一下,騎士,我已經走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現在正在解凍,又是一片迷霧,不過,好在路不遠了。」
「你領我上了大路就可以回去,」尤侖德回答。
「大路就在樹林後面的右方,您上了小山馬上就可以看見城堡了。」
接著那個農民就雙手拍打起膈肢窩來,因為早晨的寒霧把他凍壞了;這樣活動了一下,反而使他更加透不過氣來,後來他便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了。
「你知道伯爵是不是在城堡裡?」尤侖德問。
「他病了,還能到哪裡去呢!」
「他生什麼病?」
「聽說是挨了波蘭騎士一頓好打,」老農民回答。他的話裡顯然帶著得意的語氣。他是十字軍騎士團的臣民,但是他那瑪朱爾人的心卻為波蘭騎士的威勢而感到高興。
過了片刻,他又說道:
「嗨!我們的爵爺個個身強力壯,卻不是波蘭騎士的對手。」
不過說完這句話,他立刻就機警地向著騎士瞟了兩眼,彷彿要弄明白,剛才無意中脫口而出的話,會不會給自己帶來災禍,因此又說:
「您這位爵爺,說的是我們的話;您不是日耳曼人吧?」
「不是,」尤侖德回答:「領路吧。」
那個農民站起身來,重新走在馬旁。一路上,他常常把手伸進一隻小皮囊裡,摸出一把沒有磨過的谷粒,放進嘴裡,等他這樣滿足了第一陣飢餓以後,又說起他為什麼吃生穀物的原因來,可是尤侖德一心只在想著自己的災難,百感交集,根本沒有留意。
「天主保佑,」他說。「在我們日耳曼爵爺的統治之下,日子多難過啊!他們對於谷粉要徵收各種苛捐雜稅,使得窮人只能像牛一樣吃帶殼的谷粒。萬一他們在什麼人家發現了手工磨坊,他們就把這個農民處死,把他家裡的什麼東西都拿走,呸!他們連女人和孩子們都不放過。……他們既不怕天主,又不怕神甫。甚至有的神甫因為指責他們這種行為,被他們戴上了鐐銬。哦,在日耳曼人手下,日子可真難過啊!如果有個人真個磨了些谷粒,那他就得將這一把粉留到神聖的安息日才吃,而在禮拜五一定得像鳥兒那樣啄食。但是即使這樣,也得靠天主保佑,因為在收穫前兩三個月,連這點谷子也吃不到呢。既不許捕魚……也不許打獵。……跟瑪佐夫捨的情形完全兩樣。」
這個十字軍騎士團統治下的農民一路埋怨,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尤侖德聽。這時候他們已走過了一片荒涼的田野,田野上佈滿著圓形的、積雪的石灰石。後來走進一座在晨曦中呈現出灰褐色的森林。森林裡散發出一股刺骨的、潮濕的寒氣。天大亮了;要不然,尤侖德就很難通過這條森林中的小道。這條路通到山坡上,非常狹小,有些地方那匹高大的戰馬簡直難以從兩旁的大樹中走過去。幸而不久就走出了森林,只過了大約念幾節「主禱文」的工夫,就到了一座白雪皚皚的小山頂上,山頂中央有一條人們走慣了的山路。
「就是這條路,爵爺,」那個農民說,「現在您自己也找得到路了。」
「行了,」尤侖德回答。「你回家吧,漢子。」一面伸手到那只縛在馬鞍前面的皮袋裡,取出一枚銀幣,交給嚮導。那個農民一向受盡本地的十字軍騎士的拷打,從來沒有領受過任何賞賜,因此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錢一拿到手,便把頭貼在尤侖德的馬鐙上,雙手抱住馬鞍。
「哦,耶穌,聖母馬利亞!」他喊道,「願天主報答您老爺!」
「天主保佑你!」
「天主賜恩於您!息特諾就在前面了。」
他再一次俯倒在馬鐙上,然後就走了。尤侖德獨個兒留在山上,順著農民所指的方向,望著那片灰色的、潮濕的、遮沒了前面去處的霧幕。霧幕後面就是那個不祥的城堡,他正在被一種無可奈何的力量和災難驅向那裡去。眼看快到了,要發生的事准要發生了。……想到這裡,尤侖德不僅為達奴莎感到萬分憂慮,也不僅下了決心,哪怕流盡自己的鮮血也要從敵人的手裡救她出來,他內心還感受到一種新奇的、極端痛苦的、前所未有的屈辱。事到如今,這個過去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就會使附近十字軍的那些老爺們發抖的尤侖德,卻俯首帖耳地要前去聽從他們支配。他曾經擊敗過、踐踏過他們多少人,現在卻感到自己要給人擊敗、給人踐踏了。不錯,他們不是在戰場上以勇氣和騎士的力量壓倒他的,但他總感到自己已被制服了。對他說來,這是一件異乎尋常的事,彷彿整個世界的秩序都顛倒過來了。他是去向條頓人投降的,他如果不是為了達奴莎,哪怕單槍匹馬也要去跟整個條頓大軍戰個你死我活。過去不也是有過這種情況麼——一個騎士為了要在屈辱與死亡之間作一抉擇,單身去攻打整個一支大軍?但是他覺得他是去受凌辱的,一想到這裡,他的內心就痛苦得直哼,有如一頭狼中了箭而在嗥叫。
但是他這個人不但身體是鐵打的,而且意志也是鐵打的。他知道怎樣叫別人投降,他也知道自己該怎麼投降。
「我先別向前走,」他心裡說,「一定得先壓下這股怒氣,否則不但救不出我的女兒,反而會斷送她。」
他就這樣同他的頑強意志、他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和他渴望戰鬥的意願鬥爭著。誰要是看見過他穿著甲冑、騎著高頭大馬、站在那座山上的氣派,準會說他是一個鐵打的巨人,決不會想到這個騎士現在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正在進行著他一生中最激烈的戰鬥。他一直同自己決鬥到完全克制了自己,覺得能夠控制自己的意志為止。迷霧雖然還沒有完全消失,卻已變得稀薄了,而且最後好像有什麼更黝黑的東西從薄霧裡顯現出來。
尤侖德猜想,那人概就是息特諾城堡的雉堞了。看見了那些城牆,他還是站在原處不動,反而十分真誠、十分熱烈地祈禱起來,正像一個覺得世界上除了天主的慈悲便一無所有的人在祈禱一樣。後來,等他終於策馬前進的時候,他感覺到他心裡已經開始有了一種信心。現在他準備去承受一切呼能遭到的痛苦。這時他竟想起聖喬治來,這個卡帕多細亞1最偉大的民族的子孫,忍受了各種羞辱的苦刑,不僅沒有喪失絲毫榮譽,反而被安置在天主右邊的座位上,被人當作騎士界的守護神供奉著。尤侖德曾經有幾次聽到那些來自遠方的修道院長談起聖喬治的種種武功,所以現在他就以這些回憶來增強自己的勇氣。
1卡帕多細亞是小亞細亞半島上的地名。
他心裡開始滋長了希望,雖然滋長得很慢。條頓人確實是以愛好復仇聞名的,囚此,他毫不懷疑他們會因為過去一再被他打敗而向他報復,為他們過去在每次會戰後所蒙受的恥辱而向他報復,為他們多少年來所經歷的提心吊膽的生活而向他報復。
但是考慮到這裡,他的勇氣反而增加了。他想,他們卻走達奴莎,只不過是為了要逮住他自己;那麼等到他們逮住了他,達奴莎對他們還有什麼用處呢?是的!他們非逮住他不可,而且不敢把他押在瑪佐夫捨附近,而是要把他送到一個偏僻的城堡裡去,也許就讓他在那邊的地牢裡受苦到死,但他們準會釋放達奴莎。即使以後證實了他們是以狡猾手段和壓力把他逮住的,大團長和神甫會都不會為此而嚴厲責備他們,因為事實上,尤侖德對條頓人太凶狠了,他使條頓人流血之多,蓋過世界上任何騎士。但是這個大團長也許會因為他們囚禁這無辜的姑娘而懲罰他們,何況這姑娘還是公爵的養女,而為了準備同波蘭國王進行危險的戰爭,大團長還正在討好公爵呢。
他的希望不斷增長,有時簡直斷然認為達奴莎會回到斯比荷夫,得到茲皮希科有力的保護。……「他是一個強大的人,」他想:「他決不會讓任何人去傷害她。」於是他懷著深情回想起他所聽到的關於茲皮希科的情況:「他在維爾諾打敗過日耳曼人,同他們進行過決鬥,同他叔父一起向兩個弗裡西安人挑戰,並且把他們斫死了,他也攻打過裡赫頓斯坦,又從野牛的腳蹄下救出了他的女兒,他也向那四個十字軍騎士挑了戰,這四個人他是決不會寬恕的。」想到這兒,尤侖德舉目望天,說道:「哦,天主,我把她許給了你,而你又把她賜給了茲皮希科!」
他的信心更大了,因為他認為,如果天主已經把她給了這青年,那末他一定不會讓日耳曼人嘲弄她,一定會從他們手裡把她奪回來,即使整個條頓人的大軍都抗拒不了。然後他又想起茲皮希科來了:「嗨!他不僅是一個強大的人,而且像金子一樣純真。他會保衛她、愛她,耶穌啊!賜福於她吧;可是我覺得,她一旦和他在一起,就不會想念公爵的朝廷,也不會牽掛父母之愛了。……」想到這裡,他的眼睛突然潮潤起來,內心充滿極度的渴望。他真想這一輩子至少還要和他的孩子再見一次面,將來死也要死在斯比荷夫,跟那兩個親人在一起,而不是死在條頓人的黑牢裡。「但天主的意旨是不可抗拒的!」息特諾已經在望了。城牆在薄霧中顯得更分明了,犧牲的時刻逼近了;他開始安慰自己,說:「當然,這是天主的意旨!生命的末日逼近了。多活幾年或少活幾年,結局總是一樣的。嗨!可還想再見見那兩個孩子呢,不過說句公平話,我已經活夠了。凡是我該經歷的事,我都經歷過了;凡是我該報仇的人,我都報過仇了。現在又怎樣呢?留在人世,不如去見天主;既然必須受難,那就受難吧。達奴莎和茲皮希科,即使在最幸福的時候,也不會忘記我的。他們一定會常常牽掛我,並且問道:他在哪裡啊?他還活著呢,還是已經到了天主的法庭上?他們會打聽我的下落,也許打聽得出。條頓人都是報仇心重的,但對於贖身金也非常貪心。茲皮希科至少不會捨不得拿錢去贖回屍骨的。他們必定會為他多做幾次彌撒。這兩人的心都是忠誠善良的,但願天主和至高無上的聖母為此而賜福他們!」
現在不但路面寬闊了,來往行人也多了。裝載木材。稻草的馬車向著市鎮駛去。牧人們在趕牲回。從湖裡捕出來的凍魚裝在雪橇上。有一個地方四個弓箭手押著一個上了鎖鏈的犯罪農民上法庭去,雙手給反綁著,腳上戴著鐐銬,積雪很深,簡直無法移步。那農民氣喘吁吁的鼻孔和嘴裡噴出來的氣息,形成一圈圈的蒸汽,而那些押他的人卻一面唱歌,一面逼著他趕路。他們一看見尤侖德,就好奇地望著他,顯然是看到這個騎者和馬匹的魁梧強壯而感到吃驚;不過他們一看到他的金馬刺和騎士腰帶,就放低了石弓,向他表示歡迎和敬意。鎮上的人越來越多了,聲音也更加嘈雜了,人人都急急忙忙給這個全副武裝的人讓路,他走過大街,向著城堡拐彎而去。城堡裹在朝霧中,好像還在睡夢裡。
可是並不是城堡周圍的一切都睡著了,至少烏鴉和渡鳥就沒有睡,它們在城堡入口處的高地上成群結隊地飛翔,撲翼啼叫。走上前一看,尤侖德這才明白了它們聚集在這裡的原因。原來在通向城堡大門的那條大路旁,豎立著一隻大絞刑架,上面吊著四個瑪朱爾農民的屍體。沒有一絲兒風,這四具屍體彷彿是站在那裡,晃動也不晃動一下,只有當大群黑鳥棲息在他們的肩上和頭上,相互推撞,撲擊著繩索和啄食這四顆低垂的人頭的時候,那四個屍首才晃動一下。其中有的一定已經吊在那裡好久了,因為屍體的頭顱完全光禿禿了,腿也變得細長了。尤侖德一走到它們跟前,那群烏鴉就哄的一聲飛起,不過它們在空中盤旋了一陣之後,又立刻陸續棲息在絞刑架的橫木上。尤侖德經過這些屍體的時候,在身上畫了十字;等他走近城壕,在大門前吊橋拉起的地方一停下來,他就吹起了號角。
他吹了第二遍,第三遍,又等了一會。城牆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也聽不見城門裡面有什麼聲音。過了一會兒,城門邊一個石頭砌成的窗格子後面,一扇大吊門克拉一聲升起來了,窗洞內出現了一個日耳曼僕役的滿臉鬍子的腦袋。
「Werda1?」一個刺耳的聲音問道。
1日耳曼語:「那邊是誰?」
「斯比荷夫的尤侖德!」騎士回答。
那扇吊門立刻又放下去了,接著是一片寂靜。
時光流逝。門後毫無動靜,傳到他耳際的只有絞刑架那邊烏鴉的哇哇聲。
尤侖德又站了很久。後來他舉起號角再吹一遍。但是唯一的反應仍舊是寂靜。
現在他明白了,這是條頓人出於驕矜,故意讓他站在門外守候。他們這種對於被擊敗的人的驕矜是沒有限度的,為的是要把他當作一個乞丐來羞辱。他也猜到,他或許就得這樣等下去,等到晚上為止,甚至還要等得更久。因此開頭那一陣,他的血都沸騰了起來;突然之間恨不得跳下馬來,在城壕旁邊搬一塊大石頭,向著窗洞扔去。換了別的場合,不光是他,就是任何一個瑪朱爾或波蘭騎士,都會這樣幹的,大不了讓他們出城來跟他戰鬥罷了。但是一想到自己是為何而來,便又仔細考慮了一下,按下了這陣怒氣。
「我不是為了我親生女兒而來犧牲自己的麼?」他心裡說。
於是他繼續等下去。
這時候城牆的望風洞裡出現了一些黑越越的東西。原來是幾顆人頭,披著毛皮,裹著黑色的頭巾,甚至還戴著鐵頭盔,一雙雙好奇的眼睛就從這些鐵頭盔下面注視著這位騎士。人越來越多。因為這個可怕的尤侖德孤獨地等在條頓人的城門前,對他們的守備隊來說,是一個奇觀。在這以前,誰要是看見了他,就等於看見了死神,現在人們卻可以平安無事地看著他了。人頭不斷地增加,最後城門邊上所有的望風洞口都塞滿了僕役。尤侖德心裡想,他們的上級一定也在附近塔樓的窗洞裡望著他,他就把眼睛轉到那個方向去,但那裡的窗戶都深嵌在厚厚的牆壁裡,不可能從窗口望到裡面。但原先在望風洞裡默默張望他的那群人,現在卻談起話來了。人們紛紛提起他的名字,到處可以聽到笑聲。粗暴的聲音愈來愈響,也愈傲慢,像吆喝一頭狼似的。顯然沒有人干涉他們,他們竟然向這個站在城門旁邊的騎士扔起雪球來了。他好像不由自主地挪動了一下他的馬;過了一會兒,扔雪球停止了,叫喊聲也靜下去了,甚至有幾個人頭消失在城牆後面了。當然,尤侖德的名字一定是非常嚇人的!可是不久,即便是最懦弱的人也會想到,他們和那個可怕的瑪朱爾人還隔著一道城壕和一堵牆,因此這批粗野的軍人不但又開始扔起小雪球來,而且還扔起冰塊來,甚至還扔起碎瓷和石子來,這些東西落在甲冑和馬衣上,發出克拉克拉聲落下地來。
「我為我的親生孩子犧牲自己,」尤侖德心裡又說了一遍。
他繼續等著。到了正午,城頭上沒有人了,扈從們都去吃午飯了。少數不得不在那裡站崗的,就在城牆上吃飯,吃過以後就拿肉骨頭扔向這飢餓的騎士,作為消遣。他們彼此之間也開起玩笑來,說是誰敢下去用拳頭或者用矛柄打他的脖子。吃過飯回來的人向他叫道,如果他不樂意等,盡可以去上吊,絞架上還有一個鉤子空著,繩子是現成的。下午的光陰就在這種挖苦、叫喊、取笑和咒罵聲中過去了。冬天的短暫的白晝逐漸接近黃昏了,可是吊橋依舊高高吊起,城門也一直緊閉著。
黃昏時分,刮起了一陣風,吹散了薄霧,天空澄清了,映出了落日的餘輝。
雪變成了深藍色,接著又變成紫羅蘭色。沒有結冰,看來夜色是美好的。城牆上除了守衛的,就沒有別的人了;白嘴鴉和烏鴉都離開了絞架,飛入森林。最後天暗了,繼而萬籟俱寂。
「他們不到晚上是不會開門的了,」尤侖德想。
一時他真想回到城裡去,不過立刻又丟了這個念頭。「他們要讓我站在這裡等,」他自身自語。「如果我要回去,他們地一定不會讓我回家,而是會包圍我,把我俘去,那時候他們會說,他們並不負我,因為他們是用武力逮住我的,況且即使我突圍出去,我也還是要回來的,……」
外國編年史家一向十分稱頌波蘭騎士忍饑耐寒。蔑視困苦的偉大毅力,認為往往就是這種毅力使得他們能夠完成不善於吃苦耐勞的西方人所不能完成的功業。尤侖德卻比別人具有更巨大的毅力;因此雖然飢餓早就在折磨著他,夜寒已經透過他那鐵甲下面的皮衣服,他還是決定等下去,哪怕死在那城門口也要堅持下去。
但是天還沒有黑透時,突然他聽見身後雪地裡響起了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有六個拿著矛和戟的人從城裡向他這邊走來;當中另有一個握劍的人。
「守衛也許會給這些人開門的,那末我就跟他們一起進去吧,」尤侖德想。「他們大概不會用武力來捉拿我,也不會殺害我的,因為他們人數太少,辦不到;如果他們動手攻擊我,那就證明他們並不打算遵守他們的諾言,那就——該他們遭殃。」
這樣一想,他就拿起那把掛在馬鞍上的鋼斧(這把鋼斧非常重,普通戰士雙手也舉不起),向著他們走過去。
可是他們想也沒有想到攻擊他。相反,這些僕從把他們的矛和戟都插在雪地裡,由於天還沒有全黑,尤侖德看出握在他們手裡的那些武器的桿柄都在抖索。
那個握劍的人看來是他們的上司,他迅速伸出左臂,把手向上一揮,說:
「您就是斯比荷夫的尤侖德騎士麼?」
「正是。」
「您要聽聽我帶來的口信麼?」
「我聽著。」
「強大而虔誠的封·鄧維爾特伯爵命令我轉告您,爵爺,除非您下馬,決不會為你開城門。」
尤侖德仍舊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才下了馬,馬匹立即被一個弓箭手牽走了。
「武器必須交給我們,」那個握劍的人又說。
斯比荷夫的爵爺遲疑了一下。也許他們會乘他解除了武裝來攻擊他,像打一頭野獸似的來打死他,或者把他俘虜了,投入地牢?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想,要是他們存心這樣,他們一定會多派些人來。再說如果他門要攻擊他,也不會一下子就搗毀他的甲冑,那末他還能從最貼近的一個人手裡隨手奪過一件武器來,趁援軍未到之前,把他們全部打死。他們是很知道他的厲害的。
「就算他們真想弄死我,」他心想,「反正我也正是為此而來的。」
這樣一想,他就扔下了斧頭,接著是寶劍,最後又扔下「密革裡考地阿」,於是等在那裡。弓箭手們把一切武器都拿走以後,先前那個跟他說話的人退後幾步,停了下來,傲慢地大聲嚷道:
「為了你過去對騎士團犯下的種種過錯,你必須根據『康姆透』的命令,穿上我放在這裡的這件麻衣,把你的劍鞘用一根繩子縛在你的脖子上,恭恭敬敬地等在城門前,等到『康姆透』閣下施思於你,下令開門為上。」
於是尤侖德孤單單的一個人留在黑暗和寂靜中。那表示懺悔的麻衣和繩索黑魆魆地放在他面前的雪地裡,他卻始終站在那裡,覺得自己的靈魂裡有什麼東西在瓦解、訴裂、掙扎、死亡,覺得轉瞬之間他就不再是一個騎士,不再是斯比荷夫的尤侖德,而是一個乞丐,一個沒有名字、沒有聲譽、沒有威望的奴隸了。
因此過了很久,他才走到那件懺悔麻衣跟前,說道:
「我怎麼能不照辦呢?基督啊,您知道,如果我不遵照他們的命令,他們就會殺害我那無辜的孩子。您也知道,要是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是決不會這樣做的!恥辱是難受的!難受的!——但您從前也受過恥辱。那末就憑著聖父和聖子之名……」
於是他傴下身來,穿上那件麻衣(那是一塊開了三個洞作領口和袖口用的麻布),然後把劍鞘縛在自己的脖子上,拖著沉滯的腳步,向著城門走去。
城門還沒有開;但是現在城門早開遲開,對他說來,都無所謂了。城堡沉浸在夜晚的寂靜中,只有稜堡上的衛士不時的彼此呼喚聲。城門旁的塔樓中,最高的一扇窗戶裡有著亮光;其餘的窗戶都是黑暗的。
夜晚的時辰一個接著一個飛逝,天空中出現了一彎新月,月光投射在城堡的陰鬱的城牆上。周圍沉寂得使尤侖德連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到。但他全身僵硬,幾乎完全成了一具化石,靈魂彷彿早已脫離了軀殼,他什麼都不在乎了。他只有一個念頭:他已經不是一個騎士,不是斯比荷夫的尤侖德了,至於他究竟是什麼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有時候他彷彿覺得,到了半夜裡,死神就會從早晨他看見過的那幾具吊死的屍體那裡越過雪地向他撲來。……
他突然打了個寒顫,完全醒過來了。
「哦,仁慈的基督啊!那是什麼呀?」
從附近塔樓的高窗上,傳出一陣隱約可聞的琵琶聲。尤侖德到息特諾來的一路上,都斷定達奴莎不在城堡裡的,然而深夜的琵琶卻頓時使他心裡一震。他覺得他熟悉那聲音,除掉她——他的女兒,他的親人,還有誰在彈奏!……於是他跪倒在地上,把雙手合成十字,進行禱告,一面像發高燒似地顫抖著,傾聽著。
就在這時,一個稚氣未脫的、愁思綿綿的聲音唱起來了:
如果我有
雛鵝的小巧的雙翅;
我就飛向
西利西亞的雅錫克。
尤侖德想要回答,想要喊出那親愛的名字來,但他的話卻梗在喉頭了,好像給一道鐵箍箍住了似的。他胸中突然激起一陣悲痛、辛酸、渴望、苦難的情緒;於是他把臉撲在雪裡,心醉神迷地在心裡央求上天,好像在做感恩禱告一樣:
「哦,耶穌啊!我又聽到我孩子的聲音了!哦,耶穌啊!……」
他哭泣得使他魁梧的身體都顫動了。塔樓上,那無限憂愁的聲音卻繼續繚繞在寧靜的夜空中:
我就要坐在
籬笆上歌唱:
「看呀,我親愛的人兒,
柳芭飛來啦,可憐的孤兒!」
第二天早晨,一個粗壯的、滿臉鬍子的日耳曼扈從出來踢著這個躺在城門前的騎士的肋骨。
「站起來,狗東西!……城門開了,『康姆透』命令你去見他。」
尤侖德彷彿從沉睡中醒來。他沒有扼住那人的咽喉,沒有用他那雙鋼鐵似的手扼死他,他的臉容平靜而謙卑;他站了起來,一句話也不說,跟著那士兵走進城門。
他剛一走進去,就聽見後面克拉拉一陣鏈條聲,吊橋又給吊起了,在入口的地方,一扇沉重的鐵柵欄門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