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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隨後,到了第十一天,尤蒂卡的倫弗魯飯店職員弗蘭克·W·沙弗,回想到克萊德和羅伯達抵達旅館時的情景和他們在那裡的舉止言行。他還講到克萊德在來客登記簿上把他們倆寫成:來自錫拉丘茲的克利福德·戈爾登夫婦。接著,尤蒂卡的明星男子服飾用品商店店員華萊士·范德霍夫,講到了克萊德來店裡買草帽時的舉止和外表的樣子。接下來是來往於尤蒂卡和草湖之間那一趟列車上的乘務員。以後是草湖旅店老闆,還有女招待布蘭奇·佩廷吉爾。她在作證時說,她聽見克萊德在進晚餐時跟羅伯達在抬槓,好像是說不可能在那裡弄到一份結婚證書——最好等到轉天他們到了別的一個什麼地方再說——這一證詞對被告特別不利,因為這就把所謂的克萊德打算向羅伯達坦白的日期提前了一天,不過,傑夫森和貝爾納普後經商量統一了說法,認為在坦白以前很可能得有一些預備階段。在那女招待以後,就是把他們送到岡洛奇的那趟列車上的乘務長。在他以後,則是那個接送旅客的導遊兼汽車司機,說克萊德講了那兒有很多遊客的怪話,還讓羅伯達的手提箱留下來,可他自己的手提箱卻隨身帶著,說他們倆是還要回來的。

    接下來是大比騰旅店老闆,還有那個出租遊船的掌櫃,以及在樹林子裡同克萊德邂逅的那三個人。他們的證詞,對克萊德一案極為不利,因為他們都講到他在遇見他們時露出那種駭怕的神態。接著講的是如何找到那條小船以及羅伯達的屍體。還有海特後來趕到現場,在羅伯達外套口袋裡發現了那封信。而且,有二十來個證人就上述各點先後作了證。接下來是那艘汽船的船長、那個鄉下姑娘、克蘭斯頓家那個汽車司機先後作證,講到克萊德抵達克蘭斯頓家時的情形。最後講到(每一個步驟都加以說明,宣誓作證)他到達熊湖,以及如何追緝他和如何抓住了他——至於他被捕時種種情形,他還說過些什麼話,那就更不用提了。所有這一切證詞,對他確實是最大的打擊了,因為克萊德的虛偽、推諉和驚駭全都被揭露無遺。可是,毫無疑問,對克萊德來說,最嚴重的、致命的證詞,是有關照相機和三腳架,以及這些東西被發現時的情況——而且,梅森認為單憑這一點就可以給他定罪。他第一個目的,就是要證實:克萊德在自己有沒有三腳架和照相機這個問題上撒了謊。為此,他首先介紹厄爾·紐科姆作證。紐科姆作證時說,有一天,他、梅森和海特,還有其他與本案有關的人,把克萊德帶到了他犯罪的地點。他,紐科姆,和一個本地人,名叫比爾·斯沃茨的(後來此人也來到了證人席),在一些橫倒地上的圓木和矮樹底下四處搜索,終於碰到了藏在一根圓木底下的那副三腳架。接著(這是在梅森開導之下說的,儘管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多次提出反對,可是照例都受到法官駁斥),他繼續補充說,曾問過克萊德是不是有過一架照相機或是這副三腳架,他卻回答說他什麼都不知道。貝爾納普和傑夫森一聽這話,就大聲嚷嚷,以示抗議。

    儘管後來奧伯沃澤法官終於下令,把這一部分證詞從開庭筆錄中勾掉了,但緊接著馬上有一份海特、伯利、斯萊克、克勞特、斯溫克、西塞爾、比爾·斯華茨、本縣測量員羅弗斯·福斯特,以及紐科姆簽名的紀錄向法庭遞上,說他們在向克萊德出示三腳架,問他有沒有這個東西時,克萊德都是「屢次斷然加以否認」。但梅森為了強調這一點特別重要,馬上找補著說:「敢情好,法官閣下,不過,我還有許多證人,可以對這份記錄上所說的每一件事,乃至於更多的事宣誓作證。」他立即大聲招呼「約瑟夫·弗雷澤!約瑟夫·弗雷澤!」話聲剛落,一個經售運動器材、照相機等物品的商人登上了證人席。此人宣誓作證說,在五月十五日至六月一日之間,有一天,這個他一碰面、或是一見名字就認得的被告——克萊德·格裡菲思對他說要買一架某種型號、配備三腳架的照相機。最後,被告選購了一架「桑克」牌照相機,是有三英吋寬、五英吋半長,講定分期付款。弗雷澤先生仔細查對了照相機、三腳架和他自己帳簿上的號碼以後,確認此刻向他先後出示的照相機以及黃色三腳架,正是當時他出售給克萊德的。

    克萊德一下子嚇懵了。這麼說來,他們終究把照相機和三腳架都找到了。而且,還是在他堅決聲稱他隨身沒有攜帶照相機以後。他連這事都要撒謊,陪審團、法官和列席聽眾,會有怎麼個想法呀?!現在證明他對這麼一架毫無意義的照相機也要撒謊,以後人們還會相信他回心轉意的那一套說法嗎?!他最好還是坦白供認,越早越好。

    不過,就在他這麼暗自思忖的時候,梅森傳喚一個名叫西米恩·道奇的人。此人是一個年輕的林區居民兼汽車司機。他在作證時說,七月十六日星期六,在地方檢察官的要求下,他跟打撈羅伯達屍體的約翰·波爾,好幾次潛水到撈起女屍的那一帶湖底搜索,終於把這架照相機撈上來了。隨後,照相機也經道奇驗明確認無誤。

    在這以後,都是為直到此刻還沒有提到過的照相機裡那些膠卷作證。這些膠卷已被顯影,可以作為罪證。其中有四張,可以看出,不是別人,而是酷肖羅伯達,另外兩張,照得很清晰,就是克萊德本人。貝爾納普面對這些物證,實在無法進行反駁,或是加以排除。

    接下來是弗洛伊德·瑟斯頓走上了證人席。他是六月十八日去沙隆克蘭斯頓家別墅的客人之一,克萊德正好也在那一天第一次去那兒作客。此人在作證時說,那一回克萊德拍了一些照片,他所使用的照相機形狀大小,跟此刻出示給他看的這一架差不離。不過,由於他沒法肯定就是這一架,他的證詞就從開庭筆錄中被勾掉了。

    挨在瑟斯頓以後,是草湖旅店的女招待埃德娜·帕特森。她在作證時說,七月七日夜裡,她走進克萊德和羅伯達那個房間,看見克萊德手裡拿著一架照相機,據她回憶,照相機的顏色、大小,就跟此刻給她看的那一架一模一樣。那天夜裡,她還看見過一副三腳架。克萊德對這一切覺得挺奇怪,並在幾乎迷迷糊糊的沉思中回想起來,這個姑娘確實進過那個房間。克萊德既吃驚、又難過地想道:竟然有這麼多的證人,來自各各不同、互不相關,而又意想不到的地方,卻羅列出了怎麼也駁不倒、而且還都是很久以前的一系列罪狀!

    在她以後好幾天裡,還有五位醫生作證——不過,貝爾納普和傑夫森對所有這些證詞能不能接受這一點上,寸步不讓地進行了爭論。這五位醫生,是在羅伯達的屍體一運至布裡奇伯格時就被梅森請來了。他們依次宣誓作證說,考慮到羅伯達的生理情況,臉上和頭上挨砸後的創傷,確實足以使她昏倒過去。從已故姑娘肺的狀態(即將死者的肺臟浸入水中,進行檢驗的結果)來看,可以斷定:她剛落水時,肯定還活著,雖然不一定有知覺。但造成這些創傷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凶器,他們不敢妄加揣測,只是說這種凶器肯定不是鋒利的。不管是貝爾納普也好,傑夫森也好,他們兩人的嚴厲盤問,還是不能迫使醫生們承認下面這一點:這些打擊可能是輕微的,所以不至於使羅伯達昏倒或是失去知覺。看來頭頂上的創傷最嚴重,傷痕很深,已凝成血塊。所有創傷部位的照片,也都拿出來作為物證。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正當列席聽眾和陪審團感到極度悲痛和無比激動時,海特、醫生們和盧茨兄弟殯儀館同事在收屍時所拍攝的羅伯達臉部的一些照片,也都拿出來了。證明她臉上右側傷痕面積,跟照相機兩邊大小完全相符。緊接著在這以後,伯頓·伯利來到了證人席。他在宣誓作證時說,他怎樣發現夾在鏡頭和蓋子之間有兩小綹頭髮,跟羅伯達頭上的頭髮一模一樣——或者說,梅森想要證明的,也是這一點。隨後,經過長達數小時的議論,貝爾納普被這種性質的物證弄得惱怒不安,很想用挖苦嘲笑來一一加以反駁,最後就從自己頭上揪下一根淡色頭髮,質問陪審員他們和伯頓·伯利:單憑一個人頭上的一根頭髮,能不能就說明這個人全部頭髮的顏色;如果不能,那你們各位能不能相信:這麼一根頭髮,究竟是不是羅伯達頭上的呢。

    接著,梅森傳喚一位名叫拉特格·多納休的太太。她用一種極為安詳、平和的聲調說:七月八號傍晚,大約在五點半到六點鐘之間,她和丈夫先是在月潭搭好了一座帳篷,然後去划船、釣魚。他們離開湖岸大約有半英里,環繞月潭四周圍的樹林子和尖岬北頭也許有四分之一英里時,她就聽見一個呼喊聲。

    「您說是下午五點半到六點鐘之間,是嗎?」

    「是的,先生。」

    「再說說是在哪一天?」

    「七月八號。」

    「那時候,您正好是在哪兒?」

    「我們在——」

    「不要說『我們』。就說您自己是在哪兒?」

    「我正跟丈夫坐在一隻小船上,劃過一個地方,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地方叫南灣。」

    「得了。現在說一說,以後發生了什麼事?」

    「當我們劃到湖灣中央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呼喊聲。」

    「是什麼樣的呼喊聲?」

    「令人聽了心肺俱裂,好像是什麼人因為劇痛——要不然就是碰到危險時發出的呼喊聲。這聲音很刺耳——以後它始終在我耳邊迴響。」

    這時,貝爾納普臨時動議「一筆勾銷」,結果最後一句奉命從開庭筆錄中被勾掉了。

    「這呼喊聲是從哪兒傳來的?」

    「從遠處。是從樹林子裡,要不然就是從樹林子後面傳來的。」

    「那時候,您知道不知道樹林子那邊還有一個湖灣,或者說是延伸到樹林子的一塊狹長草地?」

    「不知道,先生。」

    「哦,您當時是怎麼想的——這呼喊聲可能是從你們那邊的樹林子裡傳來的嗎?」

    (提出異議,得到了庭方支持。)

    「現在您就告訴我們,這是男人發出的,還是女人發出的呼喊聲?又是什麼樣的呼喊聲?」

    「那是一個女人發出的呼喊聲,好像是在叫嚷『啊,啊!』或是『啊,老天哪!』——非常尖厲、清晰,不過,當然羅,很遠很遠。就像一個人在劇痛時拚命地尖叫。」

    「這呼喊聲是男人發出的,還是女人發出的,您能肯定,不會弄錯了吧。」

    「錯不了,先生。我敢肯定是一個女人發出的呼喊聲。一個成年男子或是孩子,決不可能有那麼尖的聲調。只有女人才會這樣呼喊的。」

    「我明白啦。現在請您告訴我們,多納休太太——地圖上這個點,就是發現羅伯達·奧爾登屍體的地方,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先生。」

    「另有一個點,在那樹林子後面,大約就是你們那隻小船所在的地方,您看見了嗎?」

    「看見了,先生。」

    「您認為那個聲音是從月潭這一個點上傳過來嗎?」

    (提出異議,得到了庭方支持。)

    「這呼喊聲重複過沒有?」

    「沒有,先生。當時我等了一會兒,而且還關照我丈夫也注意聽著。我們倆都等著,但是這呼喊聲卻再也聽不見了。」

    於是,貝爾納普一方面恨不得證明這也許只不過是一種表示害怕,而不是在劇痛或是受傷以後發出的呼喊聲,另一方面又一次從頭至尾盤問了多納休太太一遍,結果卻發現:不管是她也好,還是後來被傳喚到證人席的她丈夫也好,他們夫婦倆立場都是一點兒也沒有動搖。他們斬釘截鐵地說,這個女人的呼喊聲所引起的深深的傷感,在他們心裡始終縈繞不去。這呼喊聲老是跟隨他們;到了宿營地以後,他們還在談論它。因為那時候天色已黑,她丈夫不願意出去尋摸這呼喊聲傳過來的地點;她自己覺得也許是某個女人或是年輕姑娘在樹林子裡被人殺害,所以,她就再也不願待在那裡,轉天大清早,他們動身前往另一個湖上去了。

    艾迪隆達克斯的另一個導遊托馬斯·巴雷特,眼下在達姆湖露宿營地工作。他在作證時說,就在多納休太太剛才提到的那個時刻,他正沿著湖岸向大比騰旅店走去。他不僅看到剛才所說的湖上那個地點小船上有一男一女,而且,在更遠的湖灣的南岸,還發現這一對露宿者的那座帳篷。巴雷特還說,從月潭外面任何一個地點,斷斷乎望不到月潭裡的船隻,除非你是在它的入口處附近。不過,這入口處很窄,從湖上望過去,整個月潭都給擋住了。另外一些證人,也證明了這一點。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午後的陽光已在又高又窄的法院大廳裡逐漸暗淡下來,梅森按照他事先的縝密安排,把羅伯達的信全給念了。他是一封一封地念,用的是一種非常樸素,絕不裝腔作勢的語調,而且還傾注了他初讀這些信時心中所引起的深切同情和無限激情。當時他讀到那些信,不覺潸然淚下。

    梅森先念羅伯達六月八日寫的第一封信,距她離開萊柯格斯老家才只有三天光景。接著一封封念下去,念到第十四、第十五、第十六、第十七封信。在那些信裡,她零零碎碎地寫到了,或是提到了具有關鍵性的一些重要事實。她就這樣把自己跟克萊德交往的來龍去脈全都說到了,而且,一直說到他打算來找她,先是說在三周以內,接著又順延一個月,最後約定在七月八、九日;隨後,她突然出言威嚇,他在倉卒之間決定在方達跟她見面,如此等等。梅森在念那些信時,全場無不為之動容。只見列席聽眾和陪審團中間,兩眼噙著淚花,掏出手絹來擦眼淚,還不時夾著一些咳嗽聲。這一切都足以證明那些信具有多大的感染力:

    你說要我對自己的感受不必擔憂,也不必想得太多了,而是要我快快活活地把時間打發過去。你這麼說說,那敢情好。你是在萊柯格斯,朋友們都圍著你轉,到處有人邀請你,可我在威爾科克斯家打電話真難,經常有人立壁腳聽我說話,你還老是關照我這個說不得,那個又不准講。不過,我有很多話要問你,只不過在電話裡卻沒法問。

    你老是重複說什麼一切都好。可你並沒有肯定說你二十七號准來。你說,因為有什麼事,我聽不清楚——電話裡嗡嗡聲太大——也許你來不了,還要晚些日子再動身。但這是不行的,克萊德。爸爸媽媽三號要上漢密爾頓我叔叔那裡去。托姆和艾米莉在同一天要到我妹妹那裡去。可我既不能,也不願再去她那裡了。我可不能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裡呀。所以,你應該,說真的,你應該來,因為你事先答應過的。就我眼前的身子來說,克萊德,我實在再也等不下去了。所以,你就是應該來這裡,把我接走。啊,勞駕,勞駕,我求求你,別一再拖延時間來折磨我了。

    還有:克萊德,我這次回家來,是因為我自以為對你信得過。在我臨走前,你那麼一本正經地答應過我,說你最多過三周就來看我——還說在這期間把一切安排停當,籌措到一大筆錢,以備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或是你上別處另覓工作以前過日子。雖然到七月三號我回家快要一個月了,可是昨天,你一開頭壓根兒就沒說定三號那天准來,何況,後來我還告訴你,我爸爸媽媽在同一天準定上漢密爾頓去住十天。當然羅,後來你也說過你要來的,不過你說這話,好像只是想讓我寬心罷了。這件事從那時起,一直讓我怪難過的。

    可我得告訴你,克萊德,我病了,來勢過猛。我差不多老是覺得自己要暈過去。再說,我老是怪擔心的,你要是不來,我該怎麼辦,這幾乎使我快要發瘋了。

    克萊德,我知道,現在你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疼我了。

    而且,你也巴不得一切都變了樣才好。可我怎麼辦呢?我知道,你會說一切的一切全錯了,有你的份,也有我的份哩。而且,人們要是知道,說不定也會這麼想的。可是,我不知有多少次求過你別勉強我去做我壓根兒不願做的事啊。即使在那個時刻,我還害怕這事將來我會後悔不及的,儘管我是那麼愛你,不讓你走,可你依然是一意孤行。

    克萊德,但願我死了,該有多好。這樣也就一了百了。最近我一直在祈禱呀,祈禱呀,但願我能瞑目而去。真的,我是祈禱過的。因為,如今,我覺得,生命已不像我初次碰見你、你傾心愛我時那樣彌足珍貴了。啊,往昔那些幸福的日子!要是一切不是這個樣子,該有多好!要是當初我沒有跟你相識,該有多好。那就對我和對我們大家都會好得多。可現在我沒轍呀,克萊德,我一個子兒都沒有,我也沒法給我們的孩子取名。不過,要不是那樣會給我父母和我全家人帶來極大痛苦和奇恥大辱,我真願意用另一種辦法來結束這一切。我說的確實是真話。

    還有:

    啊,克萊德,克萊德,今天,生活裡一切跟去年相比,該有多麼不一樣呀。只要想一想——那時,我們一塊到過克拉姆湖,還到過方達、格洛弗斯維爾和小瀑布附近一些湖上。可現在啊——現在啊。剛才湯姆和艾米莉的幾個男女朋友來了,找他們一塊采草莓去。我看見他們走的時候,心裡明白我是去不了的,我再也不能像他們那樣了,我就哭呀,哭呀,哭了那麼長時間。

    最後:

    今天,我跟自己心愛的地方一一告別。要知道,親愛的,這裡有那麼多可愛的角落,對我來說,全都是怪親切的。你知道,我的一生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先說說我家那個井檯子,四周長滿了一大堆一大堆青苔。我走過的時候,就向它說了一聲再見,因為,如今我不會很快再回到它身邊來——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還有——那棵老蘋果樹,我們——艾米莉、湯姆、吉福德和我,小時候常常在樹底下玩耍,還有——那個「猜一猜」果園裡的一座怪有趣的小涼亭,我們有時也在那裡玩兒。

    啊,克萊德,所有這一切對我意味著什麼,你是沒法體會到的。我心裡感到好像我這次離家以後,再也不會見到它了。還有媽媽,可憐的、親愛的媽媽,我多麼愛她,而我一直在欺騙她,這讓我多麼難過啊。她從來不生氣,對我老是全力相助。有時候,我真想能不能乾脆向她和盤托出。但轉念一想,我可千萬不能啊。她受的苦已經夠多了,我怎麼也不能再讓她心碎呀。不,要是現在我走了,多咱再回來,不管是結了婚,還是一死了之——這對我來說幾乎無所謂了——她永遠也不會知道,而我怎麼也不願讓她受到任何痛苦。這在我看來,比自己生命還重要得多。好吧,再見了,克萊德,一直到我們相見的時候,就像你電話裡所說的那樣。請原諒我給你添了那麼多的麻煩。

    你那傷心的

    羅伯達

    梅森在念信的時候,往往自己也哭了,當他翻到最後一頁時,儘管困乏不堪,但他還是很得意。他意識到自己提出了一套最為完整和顛撲不破的論證,便大聲說:「人民停止舉證。」就在這時刻,隨同丈夫和艾米莉一起出庭的奧爾登太太,不僅這些天來長時間聽取庭審太緊張了,而且特別是在得悉這一證據後給她刺激太深,突然抽抽噎噎地發出一聲尖叫,昏倒了過去。這時,克萊德也精疲力竭,聽她這麼一叫,看她倒了下去,就猛地一躍而起——傑夫森馬上伸出手去制止了他,庭警等人則攙扶奧爾登太太和在她身旁的泰特斯一起走出法院大廳。這一場面極大地激怒了全體列席聽眾,彷彿覺得克萊德在此時此地又犯了一項大罪。

    可是,不一會兒,群情激憤終於過去了,天色也很黑了,法庭上時鐘已指到五點,整個法院大廳裡人們全都困乏不堪,奧伯沃澤法官認為有必要宣佈休庭。

    所有的新聞記者、特寫作者和畫家馬上站了起來,竊竊私語說,明天,被告一方及其律師的辯護就要開始了,暗自納悶,真不知道會有哪些見證人,這些見證人現在哪裡;面對這麼一大堆驚人的、對他不利的證據,不知道克萊德能不能獲准親自出庭辯護,還是由他的辯護律師自圓其說地來上一套什麼心靈上、道德上軟弱這類貌似有理的辯解。其結果也許是判他無期徒刑——至少也得如此罷。

    克萊德在人們的一片噓聲和咒罵聲中走出了法院大廳;他暗自納悶,既然他們為了明天這件事縝密籌劃了那麼久,真不知道明天他有沒有這份勇氣站起來,登上證人席呢——他心裡又在想:還有沒有別的什麼辦法,比方說,要是沒有人注意(從監獄押往法庭的來去路上,是不給他戴手銬的),也許就在明天晚上,正當全體離座站了起來,人頭攢動,法警朝他走過來的時候——只要——嘿,只要他能一溜快跑,或是從容不迫,但又好像是壓根兒無心地快步走到了石階那兒,就徑直往下逃奔而去——嘿——那石階會通往哪兒呢——只要不通往在這以前他從監獄裡早已看見過主樓旁邊的那道邊門就行!只要他能奔進一座樹林子,然後就安步當車,或是一溜小跑,一刻兒也不停,什麼也不吃,也許一連好幾天,一直到,嘿,一直到他完全脫險時為止——不管到了什麼地方都行。當然羅,這是一個機會啊。也許人們會向他開槍,或是放出警犬、派人來追緝他,但這總歸還是一個逃命機會,可不是?

    但是現在他在這兒壓根兒不會有這樣逃命的機會。經過這次審訊以後,不論到哪兒,誰都不會相信他是無罪的。可他卻不願自己就像這樣死去。不,不,就是不能這樣死去!

    這樣就又捱過了一個淒涼的、黑暗的、疲乏的夜晚。隨之而來的是又一個淒涼的、灰沉沉的冬日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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