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八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醫生拒絕幫助這一決定,首先使他們倆——羅伯達和克萊德——大吃一驚,甚至感到無比惶恐。如今,事情已明擺著:生下了私生子,將使羅伯達聲名狼藉,而這醜聞一被揭發,克萊德必將落得個身敗名裂。看來除此以外,已無別的出路。可是,至少克萊德覺得:那陰沉沉的棺罩好像已在逐漸向上揭開。說到底,也許正如醫生所說的——事情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境地——這是她神志清醒過來以後跟他念叨過的。雜貨鋪掌櫃,還有肖特和格倫醫生也都說起過——完全有可能是羅伯達自己弄錯了。這個說法儘管安慰不了她,但它所產生的不良後果,就是使克萊德越發沮喪、冷漠。這首先是因為他實在無力解決這一難題而時時感到懼怕,同時又唯恐一旦真相被揭露,那他必定是身敗名裂。因此,他並不是全力以赴去解決問題,而只是一再延宕,遲遲不動。因為這是他的天性使然。儘管他也知道,如果他不馬上想辦法,就很可能有悲慘的結果,可是,要再次四出找人而又不使自己碰上危險,他覺得簡直太傷腦筋了。想想吧,用他的話來說,醫生已「拒絕她了」,而肖特的話居然如此不管用!
又是兩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克萊德只是在絞盡腦汁,想現在又該去找誰,實際上他連一個都沒有想出來。向人家打聽,可真難開口呀。壓根兒辦不到。再說,叫他向誰打聽呢?是的,向誰打聽呢?這類事就得花時間,可不是嗎?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和羅伯達兩人都有充裕時間可以考慮——萬一醫藥或手術解決不了羅伯達的問題——他們又該採取什麼措施,甚至他們每人都可以向對方提出一些要求來。羅伯達一個勁兒不斷地緊催他,如果說不是口頭上催,至少也是通過上班時她那臉上的表情緊催不迭。她已下了決心,在這場搏鬥中自己決不能就這樣孤零零地被拋棄了——她怎麼也不甘心呀。可另一方面,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克萊德什麼事都沒有做。除了一開頭他做過的那些事以外,他壓根兒不知道再下一步怎麼辦。知己朋友他一個也沒有。因此,他只好把這個難題當做假想中的問題,一會兒跟這些人聊聊,一會兒又跟那些人談談,希望尋摸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與此同時,儘管聽起來不太現實,不可捉摸,那就是桑德拉置身其中的快樂世界照舊在向他招喚。每到夜晚和星期天,儘管羅伯達處境那麼可憐,心情那麼絕望,只要有人邀他,他還是照樣東奔西跑,樂此不疲,於是,幾乎經常浮現在他眼前的、駭人的災禍的幽靈,他也就可以暫時忘卻了。要是他能擺脫困境該有多好!要是他能做得到,該有多好。可是,怎麼辦呢,沒有錢,沒有親友,醫學界又不熟悉,或是不說醫學界吧,對那個亂搞兩性關係的那幫子人的秘密世界也不懂——有些人,比方說格林-戴維遜大酒店裡的侍應生,有時好像懂得一些。當然羅,他已給拉特勒寫過信了,但並沒有收到回信,因為拉特勒早已遷居佛羅里達,克萊德的信還沒有轉到他手裡。至於本地人,凡是他熟悉的,不是跟廠裡有關係,就是同上流社會有來往——他們這些人,從一方面來說,太缺乏經驗而太危險,從另一方面來說,又可以說是太疏遠而太危險。因為他跟他們裡頭哪一個人都說不上很近乎,所以還得不到他們完全信任,願為他保守秘密。
然而,他非得想出個什麼辦法來不可——他可不能聽任不管,隨它去。當然,羅伯達不會允許他長時間不採取對策——要知道她的窘境隨時都有可能被揭露出來。於是,他真的馬上開動腦筋,如同撈救命稻草似的抓住所有一切哪怕是眾人都認為絕無希望的機會。比方說,有一回,他廠裡的一個同事領班無意中談到,他那個班組裡有一個姑娘「未婚有了身孕」,廠裡逼她離廠。克萊德就趁機問這個同事,要是這個姑娘養不起小孩,或是不願意生小孩,那末,依他看,她該怎麼辦呢。偏巧這個領班跟他一樣毫無經驗,只是說,她要是認識哪個醫生,也許就得去找醫生,要不然還得「硬挺著到底」——因此,克萊德還是沒有摸到底。還有一回,是在一家理發館裡談到《星報》上刊登的一條本市新聞,說有個姑娘正控告本地一個浪蕩子原先答應結婚,現在卻不履行諾言。有人說,她「除非萬不得已,當然,決不會控告這個傢伙的」。克萊德立刻抓住這一機會,滿懷希望說:「不過,依你看,她能不能想個辦法讓她擺脫困境,而不會嫁給一個她所不喜歡的人?」
「哦,這事可不像你想像那麼容易,特別是在我們這兒,」正在給他理發的那個自作聰明的傢伙開了腔說。「第一,這是違法的;第二,這可得花很多錢。你要是沒有錢,得了,當然羅,有錢好使鬼推磨嘛。」理髮師正用剪子給他修剪頭髮,心事重重的克萊德卻在暗自思忖,剛才這話說得多實在。他要是有很多錢——哪怕幾百塊錢吧——誰知道,也許就可以說服羅伯達——讓她自個兒上某個地方去動手術。
可是每天他還是象上一天那樣對自己說,非得尋摸到一個醫生不可。而羅伯達則對自己說,也非得自己想想辦法不可——要是克萊德依然這樣一味延宕下去,她再也不能指望他了。這種嚇人的事,既不能開玩笑,也不能隨便讓步呀。這是硬要她接受的一種無情哄騙啊。顯然,克萊德還沒有認識到:這將對她,甚至對他,產生多麼可怕的後果。要是他不幫助她——而他一開頭就清清楚楚答應過要幫助她的——那就別指望她獨自一人能頂住這場即將來臨的暴風雨。那是絕對頂不住,絕對頂不住,絕對頂不住!因為在羅伯達心目中,克萊德畢竟是個男子漢——地位也挺不錯——但現在陷入困境,無力掙脫出來的是她,而不是他。
第二次經期過去之後的第二天,她終於確信自己最擔心的事,已是千真萬確的了。她不僅想盡各種辦法,竭力向克萊德表明她內心痛苦決不是言語所能形容,而且在第三天,她還寫了個便條給他,說她當天晚上再去看格洛弗斯維爾附近那個醫生,不管前一次醫生已表示過拒絕——她實在太需要幫助——並且問克萊德能不能陪她一塊去——這一請求,由於他什麼事都沒做成,雖說他跟桑德拉還有約會,可他卻馬上答應了——他覺得這事可比什麼都要來得重要。他就只好向桑德拉推托說有工作,盡量給自己開脫。
他們就這樣第二次又動身了。一路上,他跟羅伯達作了長時間很緊張但是毫無成果的談話,無非是解釋一下,為什麼直至今日,他還沒有辦出什麼名堂來,此外只說了一些恭維話,誇她這一回幹得很有魄力。
然而醫生照舊不肯幫忙,當然也就毫無結果。她差不多等了個把鐘頭,等他從別處回來,只是把自己依然不見好轉以及內心極度恐懼告訴了他。他聽了以後,一點兒都沒作出表示,儘管她提出的請求他當然是完全可以辦到的。這是有違他的偏見和道德標準。
羅伯達又回來了,這回沒有哭,說真的,太傷心了,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即將臨頭的災難,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和不幸,幾乎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克萊德一聽到她碰壁而歸,心裡由於慌亂、憂鬱而緘口無言,甚至也不想向羅伯達表示哪怕是一丁點兒安慰。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心裡最害怕的是:羅伯達會向他提出的一些要求,他出於社會地位或經濟原因實在無法承諾。不過,關於這一點,她在回家路上幾乎隻字不提。相反,她只是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兩眼凝望著窗外——心裡在想:她的困境越來越難熬,使她感到更加駭怕,而她自己卻無力進行防護。為此,她借口推說自己頭痛。她巴不得獨自一人——讓她再好好地想一想——想出個解決辦法來。她非得想出個辦法來不可。這她知道得再清楚也沒有了。不過,這是個什麼辦法呢?又怎麼個想呢?她又能做些什麼呢?她怎樣才能擺脫得了呢?她覺得自己有如一頭陷入重圍的困獸,以寡敵眾,為了活命而進行垂死搏鬥。她想到過成千種可能性極少、完全實現不了的脫身之計,每次最後還是回到了唯一穩妥可靠、她也覺得切實可行的解決辦法,這就是——結婚。為什麼不可以呢?不是她什麼都給了他,而且是在違背她自己意願和信念的情況下這麼做的嗎?不是他硬逼著她答應了嗎?最後就這樣把她扔在一邊,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有的時候,特別是最近災難臨頭以後,克萊德覺得好像這一切對他與桑德拉和格裡菲思家緊密相連的美夢是個致命的打擊,所以,他就通過自己的舉止言談,讓羅伯達不能不明白無誤地懂得:愛情肯定完蛋了;至於他之所以還關注她今天的困境,不是為她著想,而是考慮這一切對自己的影響,以及必然使他受到連累。他這種態度,先是一直讓她感到無比駭怕,到後來她並不怎麼駭怕時,又引起她極大的反感,最後就逐漸歸納成這麼一個結論:她既然已陷入絕境,就可以理所當然提出她平日裡連夢中也不敢提出的要求——結婚,因為除此以外,再也沒有別的出路了。為什麼不可以提出呢?難道說她的生命不是和他的同樣寶貴嗎?難道說他不是自願要跟她結合嗎?那末,為什麼現在他還不應該全力以赴幫助她呢——如果連這個也做不到,為什麼他不應該作出最後一次犧牲呢——顯然,這是搭救她的唯一辦法了。說到底,所有這些與他有關係的上流社會裡頭的人究竟都是些什麼人呀?為什麼僅僅因為他對他們感到興趣他就可以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要求她犧牲她自己,犧牲她的前途,犧牲她的好名聲?他們從來沒有為他作出過多大犧牲,當然遠遠比不上她為他所作出的犧牲。當初是他硬要她屈從了他,可現在他厭倦了——難道說在這危難關頭就可以聽任他隨便把她遺棄了嗎?歸根到底,儘管他對所有這些上流社會裡的人物非常感興趣,難道他們不是也會認為,不管他跟他們之間有什麼樣的關係,現在她不得不採取的行動是完全正當的嗎?
她心裡對這件事想過好多,特別是在第二次向格倫醫生求救未成回來以後。事實上,她臉上有時露出一種過去似乎從未有過,只在萬不得已時才突然迸發的堅決挑戰的神色。她咬緊牙關,狠下了決心。他非得娶她不可。要是沒有別的出路,她就得逼他跟自己結婚。她非得逼他不可——她非得逼他不可。只要想一想她自己的家、她的母親、格雷斯·瑪爾、牛頓夫婦,以及所有認識她的人——想一想那種恐怖、痛苦和恥辱,足以使她所有的親屬——她的父親、兄弟和妹妹都為之心肝俱裂。這可要不得!這可要不得!絕對不應該這樣,也決不可能這樣!這可要不得。克萊德一直對自己前程看得特別重要,因此,即便現在她覺得要堅持下去似乎也有些困難。但是,除此以外,叫她怎麼辦?怎麼辦?
於是,第二天,克萊德又收到一張便條,要他當天晚上務必再去羅伯達那裡。(他覺得大吃一驚,因為昨天整整一夜晚他們就是在一起度過的。)她有話要對他說,而且,她信裡還有一種好像在向他表示挑戰或是要挾的口氣,這在她過去寫給他的信裡是從來沒有的。他頓時驚恐地想到,這種新的情緒,如果不及時把它驅散的話,將來對他會構成很大危險。這時雖然他心事重重,但他還是不得不裝出和顏悅色的樣子,答應去看她,聽聽她提出的解決辦法是什麼——或者聽聽她不得不訴說哪些苦處。
克萊德很晚才來到她房間,發覺她好像比出事以來任何時候都要鎮靜得多。這反而使他大為驚詫,因為原來他想她一定是兩眼噙滿了淚水。但是如今,看來她相當揚揚自得。因為就在她心慌意亂地思索與尋找圓滿出路這一過程中,她那天生的聰明勁兒卻覺醒了,並在此刻發揮了很大作用。
她在直率地陳述自己心裡的打算以前先開口問:「克萊德,你還沒有尋摸到別的醫生,或是想出了別的什麼辦法,是吧?」
「不,我還沒有呢,伯特,」他非常沮喪、非常慵倦地回答說,他的腦瓜兒已經緊張得幾乎快要破裂了。「你知道,我一直在動腦筋,可是,要找到一個不怕管這等閒事的人,真的難死了。憑良心說,伯特,說真的,我幾乎走投無路了。除非你想出個辦法來,我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辦。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或是聽說過可以去找找別人嗎?」因為還在她頭一次去看醫生以後,克萊德在言談中就向她暗示過,只要跟哪一個外國移民姑娘套近乎,也許她慢慢地就可探聽到一些對他們倆都很有用的消息。殊不知羅伯達不是那種性格的人,一下子就能跟外國移民姑娘打得火熱,因此後來一點兒結果也沒有。
不過,剛才他所說的「走投無路」,恰好給了她一個真的求之不得的機會,讓她把自己的建議攤開來了。她覺得這是不可避免,而且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但她擔心克萊德對此會作出什麼反應,因此,對於如何字斟句酌地提出來,倒是頗費躊躇。後來,她搖了搖頭,顯露出自己確實心亂如麻,終於說了出來:「哦,現在我就跟你說,克萊德。我心裡一直在琢磨這件事,我看不出還對什麼別的出路,除非——除非,你,嗯,娶了我就得了。現在兩個月已經過去了,這你自己也知道。要是我們不馬上結婚,這一切人家都會知道,可不是嗎?」
她說這話時,從她的舉止談吐可以看出是兩種心態的混合物,一方面是由於她深信自己是對的,因而外表上看來非常氣壯似的,另一方面卻是她心裡忐忑不安,真不知道克萊德對此將表示怎樣的態度。這時,他臉上突然露出驚詫、惱怒、疑惑和懼怕的樣子,頓時神色為之大變。他這種複雜的臉部表情的急劇轉變,如果說能夠表明什麼的話,那就只能表明:她此刻分明是想毫無理由地傷害他。自從他跟桑德拉接觸越來越密切以來,他對自己所寄予的希望更為強烈,所以一聽到羅伯達這個要求,便馬上皺緊眉頭。他的神態從剛才雖然緊張不安,但是還算和顏悅色,一下子變成了懼怕、反對和堅決逃避這一嚴厲的後果。要知道這就意味著他的徹底毀滅:桑德拉呀,他的職位呀,他憑同格裡菲思家有親戚關係躋身於上流社會的全部希望呀,都要通通喪失了——一句話,喪失殆盡。這一個閃念,既讓他感到憎惡,又讓他煞費躊躇,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才好。但是,他決不會同意!他決不會同意!這他斷斷乎不同意!斷斷乎不同意!斷斷乎不同意!斷斷乎不同意!!!可是,不一會兒,他含糊不清地喊道:「哦,伯特,這對你來說當然是很好,因為這一下子你就什麼事全都解決了,一點兒麻煩也沒有。可是我怎麼辦?你得千萬別忘了:根據眼下實際情況,我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到。你也知道,我壓根兒沒有多少錢。我個人傾其所有,也僅僅是我有這個差使。再說,我那親戚一家人,對你還什麼都不瞭解——肯定是一點兒也不瞭解。要是現在突然真相大白,人家知道我們這麼長時間以來老是在一起,而且已經弄得既成事實,我馬上就得結婚,唉,他們也就會知道我一直是在欺騙他們。當然羅,他們一定會惱火。那時怎麼辦呢?他們甚至就可能把我攆走了。」
這時,他沉吟不語,看看自己這些話對羅伯達有什麼效果。他發現羅伯達神情遲疑不定,這種表情最近以來每當他自我辯解時便常常出現在她臉上。於是,他就一面很起勁,但還是躲躲閃閃地接下去說:「再說嘛,我也不見得就找不到醫生了。我老是運氣不大好,但也並不是說以後我就一定找不到。現在時間還來得及,可不是嗎?當然羅,我們還有時間。反正要趕在三個月以前,還沒有什麼可怕的。」(日前,他接到拉特勒回信,就這件事後者向他提出過一些看法)一面卻又竭力設法把這個突然提出的問題先擱置一下再說。「前一天,我聽說奧爾巴尼有一個醫生也許肯幫忙的。反正我想不妨先去跟他碰碰頭,回來再把結果告訴你。」
他說這些話時露出躲躲閃閃的神態,羅伯達一看便知道他只不過是在撒謊,以便贏得時間罷了。奧爾巴尼壓根兒就沒有什麼醫生。再說,顯而易見,他對她提出的要求很惱火,只是在想法盡量迴避。她自己也很明白,過去他從來沒有直截了當地說過要娶她的話。固然,她可以敦促他,但歸根到底,她可不能硬是逼著他去做呀。過去他就說過,要是由於她的緣故砸了飯碗,也許他一個人會從萊柯格斯逃跑了。現在,要是連這個如此使他傾倒的上流社會都給奪走了,同時,他還得挑起贍養她和一個小孩的重擔,那末,他出走的動力也許就更大了。她一想到這裡,就比較謹慎了。她一開頭很想堅決有力地把話說出來,此刻也只好變得緩和一些,哪怕是目前她的困難該有多大。而克萊德呢,他一想到以桑德拉為中心人物的那個光輝世界裡種種情景,如今卻在岌岌可危之中,心裡簡直亂成一團,幾乎沒法清醒地進行思考了。難道說他就應該拋棄掉那個光輝世界裡所有一切,僅僅是為了等待著他和羅伯達的那樣一種生活——一個小小的家——一個小孩,全靠他掙來那一點兒薪水供養她娘兒倆的生活,整日價不停地忙活,永遠也不會再過上逍遙自在的日子!老天哪!他心裡頓時覺得一陣噁心。這個他不幹,而且,也決不會幹的。但是,他也很明白,現在只要他走錯了一步,羅伯達那麼輕輕地一捅,就可以叫他的全部夢想化成烏有。他一想到這裡,也就變得謹小慎微了,而且,他生平頭一遭才懂得這時非得乞靈於運用手腕,乃至於詭計不可了。
與此同時,克萊德內心深處也覺得自己這一切變化太快,不免有點兒丟臉了。
不料,羅伯達卻回答說:「哦,我也明白,克萊德,不過,剛才你自己也說你已是走投無路了,可不是嗎?要是我們找不到醫生,那末,日子一天天過去,對我來說也就更糟了。當然,不可能結婚才幾個月,就會生孩子——這你一定明白。這個道理天底下誰都知道。此外,你要知道我應該考慮到,不僅是你,而且還有我自己,同樣還有孩子。」(僅僅一提到那還沒有出生的孩子,克萊德猛地一驚,趕緊往後退縮,猶如被人摑了一巴掌似的,她也全都看在眼裡。)「克萊德,現在我只好在兩個裡頭馬上選定一個——不是結婚,就是設法打掉,而你好像沒法幫我打掉,可不是嗎?我們結了婚,要是你害怕你伯父會有什麼想法,或是採取什麼行動,」她雖然緊張不安,但還是很溫和地繼續說道:「我們為什麼不馬上結婚,但是暫時保守秘密——時間不妨盡可能長一些,或者乾脆由你說應該多久就多久,」她很乖覺地找補著說。「同時,我就可以回家去,把這件事告訴爸爸和媽媽,說——我結婚了,不過暫時還得保守秘密。以後,到了再也隱瞞不了,我們不說出來就待不下去的時候,只要我們願意,不妨乾脆遷居別處去——我這是說,如果你不願讓你伯父知道的話,要不然,我們公開宣佈,說前些時候我們早已結婚了。現在好多年輕人都是這麼做的。至於說以後的生活,」她接下去說,同時也發覺克萊德險上突然掠過烏雲似的一層陰影,「反正我們總能找到活兒干——反正我知道自個兒准找得著,哪怕是在生了孩子以後。」
羅伯達剛開始說話時,克萊德坐在床沿上,疑懼不安地傾聽著。不料,等她一談到結婚呀、遷居呀這類事,他便站起身來——他按捺不住,想來回走動走動。當她最後說到自己生下孩子後馬上去打工時,克萊德兩眼幾乎露出驚恐的神色直望著她。想一想吧,要跟她結婚,而且,事到如今,他不這樣做也不成,而且又是在這種時候,要是碰上好運道,又沒有她的干擾,說不定他就可能娶上桑德拉哩。
「哦,是啊,這對你來說當然是很好,伯特。這一下你就什麼事都解決了,可是叫我怎麼辦呢?哦,哎呀,說實話,我在這兒只是剛剛開了一個頭——而現在我卻突然捲起鋪蓋就跑了。當然羅,人家要是發現了這件事,那我就非跑掉不可。那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自己連一點兒手藝或本領都沒有。不過這樣的話,我們兩個人也許都得受苦受罪。再說,伯父給我廠裡這個職位,原是我求了他才給的,要是現在我一走了事,他就永遠也不會再來幫助我了。」
他心情一緊張,就忘了過去他不止一次跟羅伯達說過,彷彿他父母還不是特別寒微;他要是不喜歡這裡,盡可以回西部去,也許在那裡還可以尋摸到一些事由。此刻羅伯達正好回想到這一點,便開口問:「難道說我們就不能遷居丹佛等地嗎?你父親不是樂意給你找一個什麼事由,至少一開頭他不是會幫助你嗎?」
她說話時語調很柔和,幾乎帶著懇求的樣子,想使克萊德感到事情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麼壞。不過,談到有關這一切時,偏偏提到了他父親——還想當然說,正是他可以使他們倆免得去做苦工——說得簡直太過分了。這說明她對克萊德的實際情況瞭解得太不夠呀。更要不得的是,她竟然指望來自這個方面的幫助。要是指望落空了,往後她可能就為了這個責備他——有誰知道呢——說他誆騙了她。顯而易見,現在就得盡可能把結婚的念頭打消,而且還得馬上打消。這可要不得——
絕對要不得。
不過,他應該怎樣才能迫使她放棄這個想法,而自己又不會冒風險呢。要知道她認為自己有權向他提出這個要求啊——而他又應該怎樣坦率地、冷靜地告訴她:他既不可能跟她結婚,也不願意跟她結婚。要是現在他還不說,她說不定認為自己逼他結婚是完全公正合法哩。也許她還以為自己有權到他伯父、堂兄那裡去告狀(他心裡彷彿看到了吉爾伯特那雙冷酷的眼睛),把他全揭發了!那時一切都毀了!一切都完蛋了!他同桑德拉,以及這裡所有一切連在一起的全部夢想,也都通通化成泡影了。不過,這時他只說了一句後:「但是,我不可能這樣做,伯特,至少現在不行。」這馬上使羅伯達這麼認為:結婚這個主意,按照目前情況,他是沒有膽量反對的——他說的是,「至少現在不行。」不料,正當她在這麼思考的時候,他馬上搶著說:「再說,我並不希望這麼快就結婚。我覺得現在結婚太複雜了。首先,我還很年輕,而且,要結婚嘛,可我一點兒錢都沒有。而且,我也不可能離開這裡。要是上別處去,連這裡一半錢我還掙不到。你可不瞭解眼前這個職位對我有多麼重要。我父親當然境況不錯,可是伯父做得到的事,他卻做不到,而且他也不會做。如果你瞭解這一點,那你就不會要求我這麼做了。」
話音剛落,他臉上露出困擾、懼怕、倔強的表情。他活像一頭困獸被獵人、獵犬緊追不捨。但是,羅伯達認為克萊德懾於跟她自己低微的地位相對立的萊柯格斯上流社會輿論,而並非某一個姑娘對他特別富於誘惑的緣故,這時她再也按捺不住,氣忿地反駁他說:「哦,是啊,我心裡也很清楚你為什麼捨不得離開這裡。你捨不得的,並不是你在這裡的職位,而是同你老是在一起廝混的那些上流社會圈子裡頭的人呀。這個我心裡可明白!你再也不喜歡我了,克萊德,就是這麼一回事。而且,你也不願為了我跟這些上流社會圈子裡頭的人分手。我知道所有一切問題都出在這裡。可是,就在不久前,你還是喜歡我的,雖然現在你好像全記不起來了。」她說著說著,臉頰緋紅,兩眼也好像冒出火花似的。她頓時為之語塞,這時他兩眼直瞅著她,暗自納悶,真不知道下面怎麼個收場。「反正不管怎麼說,你可不能把我拋棄,讓我聽天由命,因為我可不讓人家把我就這樣隨隨便便拋掉,克萊德。我告訴你,這辦不到!就是辦不到!」她說話的聲調越發激越,連一句話也說不連貫了,「這事對我影響太大了。我不知道孤零零一個人該怎麼辦,再說,除了你以外,再也不會有人來幫助我的。所以,你就得幫助我。一句話,我非得擺脫不可,克萊德。我非得擺脫不可。我決不能就這樣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丈夫,也沒有任何依靠地去見我的親人或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她說這些話時,兩眼露出既是懇求又是憤怒的神色,而且,還好像富於悲劇色彩似的,讓自己兩隻手一會兒攥緊,一會兒又鬆開,來特別強調她說的這些話,「要是你不能按你原來的想法幫助我的話,」她繼續說道,這時克萊德也看到她說話時該有多麼痛心,「那就是說,你還得另外想辦法來幫助我嘛。至少現在你可不能就這樣拋棄我,因為我現在還不能沒有你。我並不要求你結了婚就永遠守在我身邊,」她又找補著說,心裡想倘若稍加變通提出這個要求,說不定可以說服克萊德跟她結婚,往後也許他對她的感情就會大大好轉。「過後,只要你想跟我分手,那就不妨分手得了。反正都得等我擺脫了以後。我是不能干預你的,而且,即使我可以,我也不願意干預。不過,現在你不能把我拋棄。你千萬不能呀。你千萬不能呀!再說,」她接下去說:「我也不願意自己碰上這樣的事,而且我怎麼也不會碰上這樣的事,如果說不是為了你的話。就是你把我逼成這個樣子,就是你死乞白賴要我放你進屋呀。可是現在,你卻要把我拋棄,要我自個兒去想辦法,只是因為你害怕我的事一旦被人發現,你就再也不能在上流社會拋頭露面了。」
她又頓住了一會兒,這場緊張激烈的鬥爭,使她疲憊不堪的神經實在忍受不了。這時,她開始嗚咽哭泣,聲音雖然不大,但很傷心——從她每一個姿勢都看得出,她是在竭力抑制自己、控制自己。他們兩人都佇立在那兒:他目光呆滯地直望著她,心裡在琢磨該怎樣回答她才好;她也是好不容易才使內心恢復了平靜,於是,她接下去說:「哦,克萊德,難道說我現在就跟一兩個月以前不一樣了嗎?請你告訴我,好嗎?我倒是很想知道。你變成這個樣子,到底是什麼原因?在聖誕節以前,你好像一直對我很好嘛。你一有空,幾乎就常常跟我在一塊。打從那以後,每一個晚上都要我求了你才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誰呀?我倒很想知道,是哪個姑娘——是那個桑德拉·芬奇利,還是伯蒂娜·克蘭斯頓,還是其他的姑娘?」
她說話時,兩眼仔細端詳著他。克萊德原先深怕羅伯達一知道桑德拉後非同小可,可現在卻很高興地看到:即便到現在,她不僅一點兒都不知道,而且甚至還沒有懷疑到某一個姑娘。他對羅伯達的痛苦幾乎無動於衷,因為,說真的,他再也不疼愛她了。但看到她的目前窘境以及她向他提出的可怕要求,他心裡還是非常膽怯,不敢招認:究竟是哪個人,還是哪件事,才是促使他變心的真正原因。相反,他只是隨便回答說:「哦,你全錯了,伯特。你並不瞭解問題出在哪兒。原來我的前途就在這兒——我要是這樣結了婚,或是離開這兒,那一切全都吹了。我就得等著,先覓到一個位置,明白了吧,積攢一點錢,然後才結婚。要是現在我一切都丟了,那我和你兩個就什麼指望都沒有了,」他有氣無力地接著說。至於在這以前,他竭力表示自己再也不願跟她發生任何關係等話,一下子都給忘了。「再說,」他繼續說道,「只要你能找到一個肯幫助你的人,或是你先上哪兒去待一陣,伯特,在那兒獨個兒把這事對付過去,那我就給你捎錢去,這我可心裡有數的。從現在起到你不得不走這段時間裡,我就可以把錢張羅好。」
他說話時臉上表情充分說明最近他要幫助她的全部計劃徹底告吹。連羅伯達也看得很清楚;現在她明白,他對她漠不關心已經到了極點,這才會有這樣鐵石心腸,隨便處置她和他們倆未來的小孩。他上面這些話的全部內涵,使她感到不僅很惱怒,而且還很駭怕。
「哦,克萊德,」這時,她終於壯了膽,比她認識他以來任何時候更勇敢、更倔強地大聲嚷道:「你怎麼會變了!而且,你的心腸又有多硬!你竟然要把我一個人打發走,僅僅是為了維護你自己的利益——這樣,你就好待在這兒,照舊過好日子。當我不再妨礙你,而你再也用不著為我操心了,那時,你就可以在這兒跟別的姑娘結婚。不,這我可不答應。這是太不公平啦。反正我不答應,就是不答應。當然羅,那還用說嗎。你要麼找個醫生來幫助我,要麼就娶了我,跟我一塊走,至少一直等到我生下孩子,我可以心安理得去見我的親人以及我的所有熟人那時為止。以後,你要是跟我分手,我也不在乎,因為現在我已明白你是再也不喜歡我了。要是你真的再也不喜歡我,而且不想跟我交往,那末,我同樣也不想跟你交往。不過,不管怎麼說,現在,你就得幫助我——你千萬要幫助我。可是,哦,老天哪,」她又開始嗚咽哭泣,聲音雖然很輕——但是傷心透了。「要是早知道,我們彼此相親相愛,到頭來落得個這樣下場——竟然要把我一個人打發走——只是孤零零一個人——什麼親人都沒有——而你呢還是照樣待在這兒,啊,老天哪,啊,我的老天哪!而且以後,孤零零一個人,兩手還得捧著一個小孩。但就是沒有丈夫呀。」
她緊攥著雙手,絕望地直搖頭。克萊德當然也明白自己的主意是該有多麼冷酷無情,但由於他心中熱戀桑德拉,因而認為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至少也是最穩妥的辦法。而這時,他佇立在羅伯達面前,一時間想不出再說些什麼才好。
後來,他們象上面那樣難堪的談話又持續了一段時間,但所得出的還是同樣的結論:克萊德還有一星期時間(最多也只有兩星期的時間),再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醫生,或是任何一個肯幫助他的人。兩星期以後呢,如果說到那時他還是一事無成的話,她話語裡包含著的雖然並沒有直率地說出來的一個威脅就是:如果說她還沒有很快得到擺脫,他就得跟她結婚,即使不是永久性,至少也是暫時,而且還得是完全合法的夫妻,一直到她又可以自食其力時為止——這一威脅,羅伯達覺得非常痛心、丟臉,而克萊德卻覺得自己好像在受折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