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七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克萊德這樣打聽到的消息讓人——僅僅是部分地——舒了一口氣。如今對克萊德和羅伯達兩人來說,在這個問題未獲得最終解決以前,根本就說不上真正的如釋重負。克萊德一打聽到消息後,馬上趕到羅伯達那兒,說他終於瞭解到也許能幫助她的醫生的名字。不過眼前他另有更為重要的任務,就是:要鼓勵她獨自一人去見醫生,並且要在醫生面前說假話,完全為克萊德開脫,與此同時,還要贏得醫生極大同情,因此到時候只向她收取極少一點費用。
本來克萊德一開頭就擔心羅伯達大概會反對,可是這一回她卻馬上默認了。自從聖誕節以來,就克萊德的態度來說,已有那麼多的事情讓她深為驚詫,致使她心亂如麻,束手無策,只好一心希望自己盡可能安然脫身,不使這一醜行連累她或是他,然後走她自己的路——儘管這也許是很悲慘、很痛苦的事。既然他好像再也不會疼愛她,顯然想要甩掉她,那末,她也就完全不想硬逼他去做他所不願做的事。讓他走好了。她就是一個人也能活下去。是的,只要她能安然渡過了這個難關,那末,她即使沒有他,也能照樣活下去。不過,當她在心裡自言自語時,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對她實在至關緊要,幸福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她便用雙手摀住眼睛,擦掉她那奪眶而出的淚水。她怎會想到自己居然落到了這樣的下場啊。
克萊德從肖特那兒回來後就去看她的那個晚上,他那揚揚自得的神態,彷彿建立了殊勳似的。她傾聽了他解釋以後只是說:「你究竟弄清楚是在哪裡呀,克萊德?是不是坐上了汽車就到?還是要再走一長段路?」他便說明該地離格洛弗斯維爾不遠,其實還是在近郊,公共汽車站離那醫生寓所才不過四分之一英里。她接著又說:「他晚上是不是都在家?還是我們非得大白天去不可?我們要是能晚上去,那敢情好。也許就不會有被人看到的危險。」克萊德安慰她,說從肖特那裡獲悉,醫生晚上常在家的。她就繼續問道:「可你知不知道他是上了年紀,還是年紀輕輕的?要是他上了年紀,那我就會覺得更自然些,更靠得住。年紀輕輕的醫生,我可不喜歡。我們家裡常常找一位老醫生,跟這種老醫生說說話,我覺得一點兒拘束都沒有。」
這件事克萊德原來並不知道,所以當時也沒有想到要問問肖特,不過,為了安慰她,便說此人是個中年人——好在這的確也跟事實不謀而合。
轉天傍黑時分,他們倆就動身去方達了,不過照例是各歸各走的。到了方達後,還得換車。車子開到了醫生寓所附近地區,他們便下了車,沿著一條路往前走去。雖然時值冬季,天氣穩定,路上還覆蓋著一塊塊干毯似的殘雪。他們走在路上,簡直可以說快步似飛,因為現在他們之間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如膠似漆,慢慢悠悠地溜躂了。不久前羅伯達心裡老在想:要是他們一塊來到象眼前這樣寂靜無聲的地方(當然不是這一回),他一定會很喜歡,放慢步伐,用手摟住她的腰肢,樂樂呵呵地東拉西扯,比方說,那天夜晚怎麼啦,廠裡的工作啦,利格特先生啦,他自己的伯父啦,最近的新電影啦,以及可能的話,他們打算要去哪個地方啦,他們倆喜歡一塊幹些什麼啦,如此等等。可現在呢……尤其是在眼前,也許就是末一回,她特別需要得到他的全部忠誠與支持啊!不過,她看得出,此刻他最最惶恐不安的卻是:就這樣她一個人去,會不會嚇壞了,「臨陣脫逃」,以及到時候她能不能想到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說服醫生幫助她,而且只收極少一點費用。
「哦,伯特,覺得怎麼樣?沒有什麼吧?不會覺得膽怯,是吧?啊,但願如此,因為這是個好機會,一下子把這件事徹底解決啦。而且,這一回你去找的那個人,並不是從來都沒有幹過這類事的,明白了吧,過去這人幹過。這一點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現在你只要說,哦,明白了吧,說你碰到了麻煩,明白了吧,再說要是他不來幫你忙,你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渡過這個難關,因為你在這兒,連一個可去投奔的朋友也都沒有。再說,事實上,即使你想去投靠他們,也沒法去呢。人家一下子會聲張出去的,明白了吧。要是此人向你問到我在哪兒,我是何許人也,那你便說我是這兒的一個年輕人——不過我已經跑掉了——隨便你說上一個某某名字得了,不過一定得說我已經跑掉了,你也不知道我上哪兒去了——是偷偷地跑掉了,明白了吧。還有,你最好說一說,原來你不會來找他的,但因為你聽說他曾經幫助過某某姑娘——這是那個姑娘本人告訴你的,明白了吧。只不過你千萬別說你薪水很多,我意思是說——因為,你要是這麼一說,那他開出的價錢,我就出不起了,明白了吧。最好求他寬放我們幾個月,分期撥還,或是採取其他類似的辦法,明白了吧。」
克萊德心裡想,現在既然已把她領到這裡,不禁萬分緊張,非得拚命給羅伯達鼓勁打氣,才能勝利完成既定任務。其實,他一點兒都不瞭解,不管對羅伯達的困境或是醫生的心態脾性來說,他說給她聽的各種各樣忠告和一些餿主意,該是多麼不起作用和不痛不癢。而羅伯達呢,她心裡卻在想:他只是站在一邊出出點子,這有多輕巧,可她還得一個勁兒往前走,獨自一人去完成任務。說真的,他想得更多的,還是他自己,而根本不是她——只是想怎樣少花錢,不給他添麻煩,讓她擺脫困境就算了。
但不管怎麼說,即便在此時此地,她的心還是被他——他那白淨的臉、纖巧的手,以及緊張的神態——緊緊地吸引住了。儘管她知道他硬是逼著她去做他自己沒有膽量和能耐去做的事,可她還是一點兒也不生氣。她只是對自己說,不管他點撥她應該如何如何,她是不會聽他的——不會太多地聽他的。她壓根兒不想說自己被人拋棄了,因為這對她自己來說,簡直太難聽、太難為情了。她將要說的是:她是已婚婦女,她跟年輕的丈夫還太窮,暫時養不起孩子——她回想起來,這麼個說法,跟克萊德向謝內克塔迪雜貨鋪掌櫃胡編出來的恰好合轍。說穿了,他哪兒會知道此時此刻她心裡有多難過?他還不肯跟她一塊去,讓她心裡好受些。
可是,出於很想依賴對方給予支持這種純屬女性的本能,她把身子側向克萊德,抓住他的兩隻手,一聲不響地佇立在那裡,心裡恨不得他摟住她,撫摸她,對她說一切都會好轉,用不著害怕。儘管他再也不疼愛她,但在她情不自禁表示她一如既往對他信任的時候,他也就伸出自己的兩隻手,把她摟住,多半是給她鼓鼓氣罷了。他說:「哦,勇敢些,伯特。哦,你這麼個樣子可要不得,這你也明白。現在我們既然人都來了,怎麼你自己就沒了勇氣,是吧?只要一到了那兒——就什麼都不用害怕啦。你儘管放心好了。你只要上了門廊,按一按門鈴,明白了吧,見到他或是別的人出來,只要說你希望跟醫生單獨談話,明白了吧。那他一下子就知道這是個人私事,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容易了。」
類似這樣的勸告,他還念叨了一些。她一看到他眼前對她那麼缺乏熱情的神態,便知道自己已經處於絕望境地,不由得鼓足勁兒說:「那末,就在這兒等,好吧?別走遠了,好吧?也許我馬上就回來的。」說完,她就在幽暗中匆匆進了大門,沿著通往前門的小路走過去。
她按了一下門鈴,出來開門的就是醫生本人,一位不論從外貌或從脾性來看都很端莊審慎的小鎮醫生。跟克萊德和肖特的推想截然相反,此人是一個典型的、十分保守的鄉村醫生——嚴肅、謹慎、恪守道德,甚至虔信教規,儘管此人認為自己的見解相當開明,但在更為開明的人眼裡卻是非常狹隘、頑固。但因為他周圍的人都是那麼愚蠢、無知,所以他便自以為少說也是相當有學問了。他經常接觸到各色人等,既有愚昧無知、放蕩不羈,也有嚴肅、能幹、保守、發跡的等一類人,因此,凡是遇到現實好像要推翻他原先的見解時,他寧可讓它懸而不決,保留據說好人進天堂、壞人下地獄的觀點,作為判斷現實的準繩。從外貌來看,他長得矮小壯實,腦袋圓圓的,五官也很端正,還有一雙滴溜溜轉的灰眼睛,討人喜歡的嘴巴和微笑。他那一頭鐵灰色短髮,總有一小綹覆蓋在額角上——鄉巴佬學時髦的樣子。他的胳臂和手,特別是他的手,胖乎乎,但是很敏感,有氣無力地垂在兩側。今年他五十八歲,已婚,而且有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是兒子,已在學醫,為的是日後繼承父業。
先讓羅伯達進入一間亂七八糟、極其普通的候診室,請她稍候片刻,好讓他吃完晚飯。不一會兒,他走到一個小房間門口。這也是一間很普通的內室,亦即他的診療室,裡頭擺著他的辦公桌、兩把椅子、一些醫療器械和書籍。好像前廳還置放其他一些醫藥用具。他擺擺手,讓她坐在一把椅子上。羅伯達一看到他滿頭白髮,身子壯實,神態冷淡,還有他老是不斷眨眼的怪相,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雖然決沒有留下像她預料的那麼不好的印象。至少他上了年紀,態度也許真的說不上很熱情,或是富於同情心,雖然此人守殘抱缺,但好像頗有才智。他先是怪好奇地看了她一會兒,好像要想認一認來人是不是附近鄉里的人。隨後,他開口問:「哦,請問貴姓?有什麼事我能幫助你嗎?」他說話時聲音挺低沉,讓人聽了也很寬慰——羅伯達對此深為感激。
可是,她一想到現在終於來到了此地,就得把自己的醜事如實相告,心裡很害怕。她只是呆坐在那裡,兩眼先是瞅著他,然後俯視地板,手指開始擺弄她隨身帶著的那隻小提包。「知道吧,嗯,」她急切而又慌張,開口說話了,臉上突然露出她內心深處的極度痛苦。「我來……我來這兒……就是說……我不知道我自己的事對您能不能說得清清楚楚。沒進來以前,我以為自己能對您說清楚的,可是,現在一到了這兒,見到了您……」她頓了一會兒,往椅子後背挪了一挪,好像要站立起來似的。猛地她又接下去說:「哦,天哪,這一切多可怕啊。
我心裡多慌,而且……」
「得了,聽我說,親愛的,」他說話時顯得很溫和,使她心中得到不少寬慰。她那動人而又端莊的模樣兒,給他很深印象。這時,他又在暗自納悶,到底是什麼事,讓這麼一個純潔、質樸、嫻靜的姑娘心裡如此發慌,因此,對她所說的「現在見到了您」這句話,覺得很耐人尋味——「『現在見到了我』,」他模仿她的腔調又說了一遍,「害得你那麼駭怕呀?我只不過是一個鄉村醫生,明白了吧。說真的,我可希望我千萬不要像你想像中那麼可怕。儘管放心好了,不管什麼事,只要你樂意,全都可以跟我說——有關你自己的所有事情——你一點兒也用不著害怕。要是什麼地方要我幫忙,我一定辦到。」
羅伯達心裡想,此人實在很和藹,但又是那麼嚴肅、審慎,也許還很保守。她要是向他一說出了自己心裡話,也許會把他嚇了一跳——那怎麼辦呢?他還會幫她一點忙嗎?要是他樂意的話,她又該怎麼尋摸錢去呢?當然羅,這是個很大問題。要是由克萊德或是別的什麼人在這兒代她講出來,該有多好。可現在她既然來到了這兒,那就非說不可了。她不能不說出來就走呀。她又一次挪動身子,忐忑不安地抓住自己外套上一顆大扣子,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來回撥動,激動得聲音嘶啞地說下去:
「不過,這……這……哦,可不一樣,知道了吧。也許跟您所想的可不一樣……我……我……哦……」
她又頓住了,沒法再說下去,她說話時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由於她神態羞澀不安,兩眼明亮,前額白淨,舉止和服飾都很端莊,醫生一時以為:至多只是她對有關人體諸問題——這對一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人來說,有時是在所難免——愚昧無知,或是缺乏經驗罷了。因此,一開頭,他很想把處理這類事的老套套再次搬弄一下,說不管碰上什麼事,有什麼就跟他講什麼,用不著猶豫害怕。可是,他一看見羅伯達是這麼活潑可愛,也許是她心潮如湧,使他腦神經中樞受到了感應,於是,他轉念一想,很可能自己想錯了。說到底,也許這又是年輕人裡頭常有那類麻煩事,不外乎是不道德、不合法的行為吧。她這麼年輕、健美、迷人,何況這類事已是屢見不鮮——有時出了事的,偏偏就是那些模樣兒好像挺端莊的姑娘們。醫生們見到她們,照例感到又頭痛、又為難。由於種種原因——一是他自己秉性喜好隱逸,二是囿於當地上流社會所持的觀點看法,他不喜歡跟這類事打交道,甚至連沾一點邊都得再三躊躇。這類事是違法的,危險性極大,照例賺不到多少錢,甚至連一個子兒也沒有。而且,他也知道,地方輿論都是反對這類事的。再說,他本人對這一幫子年輕的無賴男女多少也有點兒生氣,因為他們一開頭就極其輕率地運用自己與生俱有的生理機能,隨後又同樣極其輕率地拒不承擔由此引起的自己應負的社會責任,他們既不願以後結婚,也不想要孩子。因此,過去十年裡,雖說有過好幾回,考慮到家庭、鄰居,或是教規等原因,曾經幫助過好幾個誤入歧途、走投無路的好人家的姑娘,免受自己愚蠢行為帶來的痛苦,然而,要是沒有別人堅強有力的支持,對任何墮落等穢行,他還是不願以自己的態度或技術來提供幫助的。畢竟這太危險了。通常他總勸他們馬上無條件地結婚;要是辦不到(因為那個傷風敗俗的犯罪者逃跑了)的話,那他還是按照自以為天經地義的規矩,壓根兒不沾手。參與這類事情對於一個醫生來說太危險了,因為從道德、社會觀點來說這不僅是邪惡,而且還是犯罪行為。
因此,他這會兒極端鎮靜地望著羅伯達,自己心裡在想,無論如何不能感情衝動,否則就是自尋煩惱。所以,為了有助於他自己和她心情都能保持鎮靜,以便他們兩人結束談話時不致引起太多的麻煩,他便把他那黑皮病歷卡拿過來,打開後說:「哦,現在就讓我們瞧一瞧,毛病到底在哪兒?請問貴姓?」
「羅思·霍華德。霍華德太太,」羅伯達慌慌張張地回答說,她馬上想起了克萊德勸她採用的那個名字。說來也怪有意思,醫生聽她說結過婚,連呼吸都順暢得多了。不過,她為什麼又要掉淚呢?一個年輕的已婚婦女,怎麼還會羞怯、慌亂得那麼厲害呢?
「那末,你丈夫的名字呢?」醫生接下去問。
這個問題本來多麼簡單,要回答應該說也容易得很,不料,羅伯達卻遲疑了好半天,才說:「吉福德。」(這是她哥哥的名字)
「我想,你就住在本地吧?」
「住在方達。」
「哦,你多大年紀?」
「二十二。」
「你結婚多久了?」
這一問,跟眼前折磨她的問題如此緊密相連,她又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說:「讓我想一想——三個月。」
格倫醫生頓時心中又犯疑,雖然並沒有向她表示出來。她那遲疑的神色使他感到驚詫。為什麼要這樣遲疑不定呢?他心裡又在納悶,在他跟前的真的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姑娘,還是他一開頭的疑心現在得到了證實。於是,他便問:「哦,你有什麼問題呀,霍華德太太?跟我說話,用不著遲疑不定——不管談什麼事,是什麼就談什麼嘛,這麼多年來,我聽得多了,也習慣了。傾聽人們的疾苦,就是我行醫的職責所在。」「嗯,」羅伯達開口說。這時,她又慌了神。一想到要她把這可怕的真相坦白出來,她嗓子眼好像哽塞了,連舌頭壓根兒也不聽使喚了。只見她又在撥弄自己外套上那顆大扣子,兩眼俯視地板。「事情是這樣……喏……我丈夫沒有錢……我還得出去幹活,幫助貼補家用,可我們倆都掙不了多少錢。」(對此,連她自己都大吃一驚,她竟然會如此無恥地撒謊——她,平日裡最最痛恨撒謊的人。)「所以嘛,……當然羅,……我們養不起……眼前不能馬上生……哦……小孩,知道了吧。不管怎麼說,不能馬上生,而且……」
她突然為之語塞,呼吸幾乎也突然停止了,說實話,簡直沒法把一整套謊話說下去。
醫生聽了她的話,這才真的鬧明白了——原來她是一個新婚才不久的姑娘,也許現在碰到的就是她剛才扼要說了一說的那類問題——不過,現在他既不願意扯到任何不正當的治療方法,同時也不願讓剛剛走向生活的年輕夫婦太洩氣,便不由得相當同情地直瞅著她。這類年輕人,顯然不幸陷入困境,再加上儘管她囿於傳統觀念,可態度上還是很樸實——這一切都使醫生為之動憐。這簡直太慘了。眼下年輕人日子的確很難過,特別是開頭難呀。毫無疑問,他們經濟狀況都很窘迫。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是這樣。不過話又說回來,避孕術也好,干預正常的或由上帝安排好的生命程序也好——哦,說得再好聽也該算作是棘手的、不近人情的事——他還是盡可能不沾邊為好。再說,凡是年輕而又健康的人,哪怕是最窮吧,一結了婚,也該知道下一步是什麼呀。他們都可以去打工嘛(至少是丈夫),這就是說,好歹也能對付過去。
醫生正襟危坐在椅子裡,顯得非常冷靜和威嚴的樣子。他開口說:「我好像已知道你想跟我說些什麼,霍華德太太。不過,我可不知道你想到過沒有:你心中所想的,卻是一件非常嚴肅、非常危險的事。不過,請問,」他突然又添加了這麼一句,因為另一個閃念正從他腦際掠過:他不知道外界有沒有謠傳以前他給病人做過什麼手術,從而有損他在本地的聲譽。「你是怎麼會來找我的呢?」
他在發問時的那種語調,還有臉上的神態——他對這件事那麼謹慎小心,只要有人懷疑他做過這類手術,他可能馬上就惱火——這一切使羅伯達猶豫不決,覺得只要回答說她是聽某某人說的,或是某某人打發她來的,儘管如果說是克萊德讓她來的也許情況會不一樣——那可能就很危險了。也許她最好不說是某某人打發她來的。不然,醫生就可能惱火,認為這是污辱了他這位高尚的醫生的人格。這一回,多虧天生的機智圓熟的本能給她解了圍。她回答說:「我多次走過您府邸,看見過您行醫的招牌,同時,我又聽過好多人說您是一位好醫生。」
他的疑團這才渙然冰釋,說:「第一,你想要做的事,正是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攛掇你去做的。當然羅,我也知道你認為這是非做不可的。你跟你丈夫都還年輕,也許你們手頭也很拮据,你們倆都深怕孩子給你們的生活增加很大困難。毫無疑問,肯定是這樣的。不過,依我看,結婚還是一件非常神聖的事,而孩子就是一種神恩——決不是一種天罰。三個月以前,你們走向聖壇的時候,也許不是不知道可能就會碰到類似今天這樣的情況。我想,所有年輕的夫婦全都是知道的。」(「聖壇」這個詞兒,羅伯達一想起來就很傷心。要是當時果真這樣,該有多好。)「我也知道,今日裡好多家庭都求助於此,說起來是很令人痛心。是有一些人,他們覺得只要做一做這種手術,他們就可以甩脫掉天經地義的職責,而且一點兒也不受到良心責備,這是非常危險的,霍華德太太,不僅在法律和道德上都非常危險,而且在醫德上也是非常要不得的。許多不想生孩子的女人,就是這樣死去了。再說,任何一個醫生,要是這樣幫助人家,不管結果是壞是好——一概都得坐班房。我想這一切你也都明白。總之,不管從哪個角度看,我個人就是堅決反對做這類手術的。我認為,唯一例外只是,比方說吧,如果不馬上動手術,母親的生命就保不住了。除此以外,我是絕對反對去做的。上面這個結論,醫學界人士看法,都是完全一致的。不過,就你這件事來說,我相信根本不需要這麼做。依我看,你是一個身體很棒、很健康的姑娘。生孩子,對你來說不會挺難受的。至於經濟拮据問題,你儘管放心,生了孩子,你跟你丈夫一定會有辦法對付的,你說對嗎?好像你說過你丈夫是個電工,是吧?」
「是的,」羅伯達緊張不安地回答說。聽了醫生一本正經地說教以後,她禁不住給嚇服了。
「哦,那敢情好,」他接下去說。「這一行,掙的錢可多哩。至少所有的電工工資都相當高。你不妨想一想,而且你必須好好想一想,現在你想要做的事,將有多麼嚴重:實際上,你是想毀滅一個幼小的生命,而這個幼小的生命,如同你自己一樣,也有他的生存權利……」他頓住了一會兒,讓他所說的話深深地鐫刻在她的心坎裡。「哦,得了吧,我想你們應該嚴肅認真地再想一想——不管是你還是你丈夫,反正你們夫婦兩口子。再說,」他又很策略地找補著說,同時還帶著老長輩、甚至是很動人的口吻。「依我看,有了小孩固然給你們帶來一些小困難,可是小孩肯定會帶給你們倆更大的報償。」說到這兒,他突然怪好奇地問:「告訴我,你丈夫知不知道這件事?還是你自己想讓他和你自己免受經濟過分拮据之苦嗎?」他以為這一問不僅抓住羅伯達的畏懼心理,而且還抓住她純屬女性、注意節儉的特點,因而這時他幾乎眉開顏笑地直望著她。他認為,要是果真這樣,自己很容易使她擺脫目前的心態。羅伯達也覺察到他的這個思路,覺得謊話多說一些也好,還是少說一些也好,反正既沒有好處,也沒有什麼壞處,於是就爽爽快快地回答說:「他知道。」
「哦,那末,」醫生接下去說,因為剛才他猜錯了,有點兒掃興,不過,他還決心要讓他們夫婦倆打消這個念頭:「依我看,你們倆對這件事真的還得認真地權衡利弊一下,方可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我知道,年輕人頭一回碰上類似這樣情況,往往只看到它最陰暗的一面,可事實上後來並不見得都那麼壞。我記得,我太太跟我盼著頭一個孩子的時候,也有這種想法。可是我們好歹也對付過來了。我相信,現在你們只要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就一定會有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看法了。往後你也不會受到良心上的責備。」話音剛落,他相當篤定地自信羅伯達剛來找他時的滿懷恐懼和決心,早已被他驅散了——她是一個常見的通情達理的妻子,當然不會固執己見而是會放棄她原先那一套打算回家去。
不過,她既沒有象醫生所預料那樣興沖沖默認他的話,也沒有站起身來告辭。她只是睜大眼睛,怪可怕地直瞅著他。不一會兒,她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因為在他剛才高談闊論的影響下,一般社會公認或是沿襲舊俗對待她目前處境的看法,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那麼清晰地在她思想意識裡復活了,而這些看法在過去正是她竭力不去思考的。要是在平常的情況下,假定說她真的正式結了婚,那她的做法當然就會跟醫生剛才所規勸的一樣。可是如今,她終於悟出了這麼一點道理:她這個問題是壓根兒——至少是這位醫生——解決不了的。因此,形容此時此刻她的心態,就數惡性恐慌最恰當不過了。
驀然間,她的手指一會兒鬆開,一會兒攥緊,同時又使勁兒捶自己的膝蓋。她的臉也由於痛苦和恐怖而扭歪了。她大聲嚷道:「可您不瞭解啊,醫生,您可不瞭解呀!不管用哪一種方法,我一定得擺脫目前的困境!我非得這樣不行啊。我剛才給您說的,全是假話。我並沒有結過婚。我壓根兒就沒有丈夫。啊,您可不知道,這對我該有多麼重要。我有我的家呀!我的爸呀!我的媽呀!我可沒法跟您說清楚呀!可我非得擺脫不可,我非得擺脫不可!非得擺脫不可!哦,可您不明白,您可不明白呀!我非得擺脫不可!我非得擺脫不可!」她身子搖來晃去,一會兒衝前,一會兒往後,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彷彿神志昏迷似的。
格倫醫生被她突然迸發的絕望表現,不由得感到既吃驚而又動憐。但他同時發覺:一開頭他的猜想是對的,羅伯達剛才所說的也都是謊話。這件事要是他不想捲進去,就得馬上採取堅定、甚至無情的態度。於是,他便嚴肅地問:「你是說,你並沒有結過婚,是吧?」
羅伯達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不停地哭泣。格倫醫生終於懂得她的困境的全部含義,便站起身來,臉上露出激動不安、謹慎小心,而又同情的神色。不過,開頭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兩眼直望著她在嗚咽抽泣。過了一會兒,他才找補著說:「哦,哦,這可太慘了。我真替你難過。」然而,他還是深怕自己沾上邊,頓了一會兒,才不無疑懼地安慰她說:「你別哭呀。這可不管用呀。」然後,他又頓了一會兒,心裡依然還是堅決不願沾手。不過,他倒是巴不得自己能瞭解一下這件事的真相,終於開口問道:「哦,那末,那個闖了禍的年輕人現在哪兒呢?是不是在這兒?」羅伯達頓時覺得太害羞、太絕望了,連話兒都說不出口,只是搖搖頭表示否定的回答。
「可是他知道你倒了霉,是吧?」
「是的,」羅伯達聲音微弱地回答說。
「他是願意跟你結婚?」
「他跑掉了。」
「哦,我明白了。這個小流氓!那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羅伯達有氣無力地說了謊話。
「他離開你有多久了?」
「大約一星期,」她又一次說了謊話。
「你是不知道他現在哪兒?」
「不知道。」
「你不舒服有多久了?」
「已有兩個多星期了,」羅伯達唏噓啜泣地說。
「早先你來時都很準嗎?」
「是的。」
「哦,第一,」他說話時的語調,比剛才更加讓人感到安適、欣慰——彷彿抓住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以便自己從只有倒霉、一無好處的這件事中解脫出來。「這可能並沒有像你所想像那麼嚴重。我知道,也許你已經給嚇壞了,不過,婦女經期錯過一個月,也是常有的事。不管怎麼說,不經過特殊檢查,也就沒法加以確診。即便你是這樣吧,最好還是再等上兩個星期。到時候也許你會發現自己什麼事都沒了。這我可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的。看來你好像神經太過敏,心情太緊張。而有時正是因為心情太緊張導致了經期挪後。反正你只要聽我的話,不管你想怎麼辦,現在你怎麼也不能胡來一氣。先回家去,等到你真正弄清楚了再說,在那時以前,你最好千萬別採取任何措施。」
「可我早已服過一些藥丸子,但一點兒都不起作用,」羅伯達懇切地說。
「什麼樣的藥丸子?」格倫醫生深切關注地問。聽了她說明以後,他僅僅這樣指出說:「嘿,這些藥丸子呀。得了吧,你要是真的有了身孕,那些藥丸子恐怕對你也並不會有真正功效。不過,我還得再一次勸你等一等為好。你要是發現第二次經期又沒有來,到那時再想辦法也還來得及。不過,即便那樣吧,我還是衷心勸告你最好打消這種念頭。因為這會妨礙自然的法則,我認為是要不得的。你要是生下了孩子,好好關心他,這就要好得多了。那時,你在良心上就不會因殘害了一個小生命而又感到罪孽深重了。」
他說這些話時,態度很嚴肅,自以為言之有理。可羅伯達正面臨(看來醫生根本理解不了的)恐怖,就像剛才那樣富於戲劇性地大聲嚷道:「但我可不能這麼辦,醫生,我跟您說,我可不能這麼辦呀!我可不能這麼辦呀!您不會明白的。哦,除非我能設法把它擺脫掉,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可真不知道呀!我可真不知道呀!」
她搖搖頭,緊攥著拳頭,身子卻在搖來晃去。格倫醫生見她如此驚恐萬狀,心裡也很難過,覺得這正是她自己一時胡鬧,才落到今日裡這麼可怕的下場。可是,作為一個自由職業者來說,他對這類事的態度一向非常冷淡,因為這類事只會給他招惹麻煩。所以,他的態度還是像剛才那麼堅決,找補著說:「剛才我早跟你說過——」他慢條斯理地說。「霍華德小姐,如果這是你的真名字,我是堅決反對做這類手術的,正像那些年輕男女放蕩不羈,最後到了他們都覺得非做這類手術不可的時候,我也是堅決反對做的。這一類事,做醫生的斷斷乎不會過問,除非他樂意坐上十年班房。而且,依我看,這一項法令是很公正的。別以為我不瞭解你目前處境對你該有多麼痛苦。不過,儘管放心,總有人願意幫助像你這樣的姑娘,只要你再也不想做有違道德與法律的事。因此,此刻我可以給你的最好勸告,就是:不論現在也好,還是往後任何時候也好,千萬不要病急亂投醫。最好回家去,找你父母把這件事如實告知他們。我敢對你說,這個辦法好得多——真的好得多。決不會像你現在想像的那麼難受,也不會像你過去另有打算時那麼邪惡。要是真的像你所想的,那麼別忘了:這是關係到一條人命的問題。一條你要殘害的人命,對此我決不能給你一臂之助呀。說真的,我怎麼也不會的。也許有一些醫生——這種人我知道到哪兒都是有的,他們看待自己的醫德,可遠遠不像我那麼嚴格,但是,我可不能隨波逐流,也變成他們那號人。因此,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
「所以嘛,此刻我可以奉勸你的,就是:回家去找你父母,如實告知他們。現在,也許你覺得很難受,可是慢慢來,你會覺得好一些。要是他們樂意的話,不妨讓他們上這兒來,跟我談一談。我一定想辦法,使他們相信,這壓根兒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過,對於你請求的那件事——我非常、非常抱歉。不管怎麼說,我是不能做的。我的良心也不會答應的。」
話音剛落,他同情地望著羅伯達,但眼裡卻流露出一種堅決的不改初衷的神色。羅伯達一見自己寄予醫生的全部希望驟然破滅,也就驚呆了。這時,她終於認識到,不僅僅是克萊德提供的消息,使她找錯了門,而且,不管她使出種種解數也好,還是想得到醫生憐憫也好,也全都失敗了。這時,她踉蹌地朝門口走去,未來的恐怖又襲上她的心頭。醫生非常客氣、非常遺憾地送別了她,隨即把門關上。她一走到大街上,置身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孤苦無告地偎依在那兒一棵樹幹上——她整個身心力量一下子喪失殆盡。他已拒絕幫助她!他已拒絕幫助她!現在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