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他們之間建立一種新的、更親密的關係,她也不再抗拒,顧慮重重,這時真有說不出的快樂!儘管他們倆在白晝枉然徒勞地反對私通,但誰都知道對方是甘心順從的,後來也終於兩廂情願了。他們倆都心焦如焚地等待夜晚的到來,簡直如同發熱病那樣難熬,可又充滿恐懼不安。從羅伯達來說,畢竟深感疑慮不安,一再抗拒;克萊德十分堅決,但也並非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就是邪惡——誘姦——欺騙。不過,一旦偷香竊玉以後,一種奇異的、幾乎令人痙攣的快樂,卻在激發他們。然而,在這以前,羅伯達並不是沒有得到保證,說: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她心裡一直在想:這樣狂熱的私通,自然必定會有後果),他決不會遺棄她,因為如果沒有他的奧援,她就只好徒呼奈何。不過,當時並沒有直接提到要結婚。克萊德被慾念徹底征服後,就不假思索地明確表示:他永遠不會遺棄她——永遠也不會。至少這一點,她儘管可以放心好了,雖然即使在此刻他心裡壓根兒都沒有想到要結婚。這個他可不願意呢。眼看著一夜復一夜——所有一切顧慮暫時都給置之腦後了,哪怕一到白天,羅伯達也許會沉思默想,責備自己——可是他們倆夜夜都沉溺於自己強烈的情慾之中。過後,他們還如癡似醉地夢想著夜間的樂趣——每天都在眼巴巴盼著漫長的白晝快一點過去——那遮天蓋地、補償一切、有如發熱病似的夜晚快一點來臨。
其實,克萊德心裡所想的,跟羅伯達毫無二致。他堅決地、甚至痛心地深信:這就是一種罪惡——一種能使靈魂死亡的大罪——因為這是他母親和父親不止一次地說過——是誘姦者,是姦夫,總是越過神聖的婚姻界限使人受害無窮。羅伯達心裡則惴惴不安地展望著渺茫的未來,深恐萬一克萊德變了心,遺棄她,該又怎麼辦。可是,夜晚又回來了,她的心情也就改弦易轍了。她如同他一樣,就急沖沖趕到約定地點幽會去——直到萬籟俱寂的深夜,一塊兒才偷偷溜進這個黑燈瞎火的房間,他們覺得這裡彷彿就是他們一輩子只有一次才能得到的天堂——青年人的狂熱勁兒,就是那麼瘋狂,而又不可復得啊。
儘管克萊德還有種種疑慮和恐懼,可是,由於羅伯達這樣突然屈從了他的慾念,有時他會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說真的,在這些狂熱的歲月裡,他終於成為一個富有經驗的人——一個真正開始懂得女人的漢子了。瞧他那副神氣或則派頭,再也清楚不過地在說:「你看,我可不再是幾星期前那個沒有經驗、毫不顯眼的蠢小子啦。現在,我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一個稍微懂得人生況味的人了。那些神氣活現的年輕人,還有我周圍的那些放蕩不羈、賣弄風騷的姑娘,我才一點兒都不希罕呢?只要我高興——哪怕我不是那麼忠貞不渝——還有什麼事我做不到的呢?」他跟羅伯達的交往向他證明,他這個想法實在是錯的(這種想法在他跟霍丹斯·布裡格斯交往後,已在心裡根深蒂固,更不用提最近他跟麗達來往而最後以慘敗告終的事了),那就是說:他跟姑娘們打交道,不是受了挫敗,就是運氣不好。儘管過去屢遭失敗,屢受禁止,可是說到底,他畢竟還是唐璜,或洛薩裡奧1這一類型年輕人啊——
1此處均指色魔、登徒子、引誘婦女者。唐璜原是歐洲(比如西班牙)傳說中的風流漢子,拜倫、莫裡哀與普希金都寫過唐璜的故事題材的作品,從而使唐璜舉世馳名。洛薩裡奧在英國俗稱「快活的洛薩裡奧」,是尼古拉斯·羅的作品《漂亮的悔罪人》中一個殘酷的、淫佚浪蕩的人物。
如果說羅伯達分明就是這樣心甘情願為他獻出了自己,那末,別人也不見得做不到這一點吧?
儘管最近格裡菲思一家人對他漠不關心,如今他走起路來,卻比過去更加神氣活現了。即使他們和跟他們有關係的人,誰都不承認他的地位,可他還是滿懷著過去從沒有過的信心,時不時對著鏡子孤芳自賞。現在,羅伯達感到她個人的前途真的完全取決於他的旨意和奇想了,因此,她就經常恭維他,百般向他獻慇勤,給方便。事實上,根據她自己的觀點,現在她已經是屬於他的了,而且僅僅是屬於他的人了,就像妻子永遠屬於丈夫一樣,事事對他都要百依百順。
克萊德就這樣暫時忘掉了自己在這裡被親戚瞧不起的情況,樂孜孜地專心摯愛她,壓根兒沒去想將來的事。只有一件事有時使他煩惱不安,那就是:一想到他們建立關係後可能帶來的後果,對此她一開頭便向他表示過懼怕,因為既然現在她全心全意地忠於他了,一旦出了差錯,肯定非常尷尬。不過,他對這件事壓根兒也沒有深思下去。反正現在羅伯達已歸他所有了。他們倆誰都認為(或則推想):他們這種關係乃是嚴守秘密的事。他們這種門第不相當婚配在蜜月中的快樂,還正處在高潮呢。十一月底微風輕颺,往往是陽光燦爛,暖人心窩的那些日子,還有十二月初那幾天,如今全都過去了——真的如同在夢裡幻然逝去一般——在這個單調、平庸、卑賤、雖然胼手胝足地幹活、工資卻少得可憐的小天地裡,這個夢就像是令人神魂顛倒的天堂一般。
格裡菲思一家人自從六月中旬離城以來,一直沒有回來。克萊德心裡老是想到他們,想到他們在他自己的生活和萊柯格斯生活中所具有的重大作用。他們那幢巨邸大門關著,寂然無聲,只是他有時候走過,偶爾看見幾個花匠,或是難得看見一個司機或傭人。他覺得,這幢巨邸如同一座神聖的殿堂,差不多——也是他還在希望自己有一天時來運轉,說不定就能攀到那麼高的地位的象徵。他心裡有一個念頭總是縈繞不去:他的前途在某種程度上說必須跟呈現在他眼前的那種高貴氣派融為一體。
關於格裡菲思一家人,以及在社會地位上跟他們旗鼓相當的人們在萊柯格斯近郊的生活動態,克萊德經常從當地兩家報紙的上流社會交際新聞欄目裡瞭解到一些,除此以外則一無所知。上述兩家報紙,對於萊柯格斯著名世家望族的來去行蹤,幾乎總要溜鬚拍馬地加以描述一番。有時,他看了這些報道,心裡禁不住浮想聯翩(即使在他去事先不知道的地點跟羅伯達幽會時也這樣):吉爾伯特·格裡菲思怎樣開著他那輛大汽車飛也似的疾馳而去;貝拉、伯蒂娜和桑德拉怎樣在一起跳舞,打網球,在月光下泛舟,並在兩報所說的漂亮別墅那一帶遛馬。這種對比刺痛了他的心,幾乎使他受不了,有時還啟發他,讓他無比清晰地看透了自己跟羅伯達的這種關係。羅伯達到底是何許人也?廠裡的一個女工!她的父母就是住在農場上幹活的,女兒為了自己溫飽,不能不幹活啊。可是他呢——他只要運氣稍微好一些——!難道說他嚮往自己未來在這裡過上高貴生活的種種夢想,就這樣給破滅了嗎?
有時,他心緒不好,特別在她委身於他以後,他心裡就是常常這樣想的。說實話,她的出身跟他不同——至少跟他還在熱切渴慕的格裡菲思這家人不同。可是,不管他看了《星報》上這類新聞報道以後心裡如何激動,他還是照樣回到羅伯達身邊,既然他被她吸引住的那種喜悅心情至今並未消退,同時,從美麗、歡快、甜蜜的觀點來看,他覺得她依然非常可愛、迷人,特別值得愛她的——根據以上這些特性與魅力,一望可知,她就是快樂的源泉。
不過,格裡菲思一家人和他們的朋友們,如今又回來了,萊柯格斯又現出生氣勃勃的活躍景象,通常每年至少有七個月都具有這樣特色。於是,克萊德又被萊柯格斯上流社會生活迷住了,甚至比過去更加入了迷。威克吉大街及其毗鄰街上,各式各樣的房子有多美!那一帶人們生活多麼不尋常,又多麼誘人啊!啊,如果說他也是其中一員,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