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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十三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就像以上所說的情況,至少持續了四個月。克萊德同她初次相識以後,便一直在用他大部分的閒暇竭力設法讓她如同眼下看上去她對待別的小伙子那樣對他感到興趣。與此同時,他既說不准她到底會不會對哪一個人有真誠的感情,也不能相信她與他之間只存在一種天真無邪的朋友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她畢竟是那麼迷人,使他糊里糊塗地認為:要是他的猜想正確的話,最後也許她會喜歡他的。霍丹斯身上誘出一種富於性感和瞬息多變的味兒,以及她通過種種姿勢、脾氣、聲調和服飾所顯示出的一腔情慾,已使他如此迷戀不已,說實在的,他捨不得拋棄她。

    一句話,他是一個勁兒傻追她。她呢,一見此狀,索性把他扔在一邊,有時候躲著他,使他最多只能跟她一塊玩玩。與此同時,她還情願講給他聽自己和別的一些小伙子的交際活動,讓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繼續只用這樣的方式追求她了。一氣之下,他居然對自己發誓說,從此以後再也不去看她了。說實話,他同她交往,原是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的。可是下次又見到了她,只見她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依然是冷冰冰、不好不壞的樣子,他的勇氣也就倏忽不見了——同她斷絕往來,他實在想也不敢想。

    與此同時,凡是她需要的東西,或是心裡想的東西,都給克萊德講了,一點兒都不害臊——開頭是一些小玩意兒——比方說,一隻新粉撲、一支口紅、一盒香粉,或是一瓶香水。後來呢,儘管她對克萊德只不過表示一兩回躲躲閃閃、半推半就的親暱行為——情意綿綿地偎在他懷裡,這種動作看起來好像大有希望,但事實上常常讓他落了空——她照樣有膽量,敢於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向他提到過什麼錢包、罩衫、拖鞋、長襪、帽子等東西,說她要是有錢的話就要買。而他呢,為了繼續討好她、巴結她,也就去買了,雖然有時家裡有事要用錢,他手頭實在也是摳得夠緊的。不過,到了第四個月月底,他才開始明白:她對他的好感,同他們剛開始相識時相比,顯然沒有什麼進步。一句話,他正在進行一場熱烈、幾乎是痛苦的追求,但又沒有什麼明確的、可望成功的預兆。

    再說說他的家吧,格裡菲思一家如今陷入煩躁和抑鬱之中,幾乎不可自拔,同過去毫無二致。因為愛思達失蹤以後,一家人至今依然心情沮喪。只不過克萊德的情況更要複雜,還有一種讓他們感到難過,乃至於惱火的神秘感。因為在格裡菲思家裡,只要一涉及性的問題,天底下父母的態度就數格裡菲思夫婦最富有神經質的了。

    這一點,在環繞著愛思達的秘密上特別能看出問題。她出走了,至今也沒有回來。克萊德與弟妹們好歹知道,家裡一直沒有得到任何有關她的信息。不過,克萊德注意到,她失蹤後頭幾個星期裡,父母特別焦急不安,非常揪心的是:她究竟上哪兒去了,為什麼她不寫信來。後來不知怎的,他們突然不再憂心忡忡了,變得好像完全聽天由命似的——至少不像前一時期因為看來毫無希望而感到無比苦惱了。個中道理他說不上來。這一轉變已是很明顯的,也沒有人對此作過任何說明。稍後,克萊德注意到,有一天母親跟一個人在通信——這在她是很少見的。因為她結交的朋友和業務聯繫都很少,平時極其難得收到或則寄發一封信。

    可是,他到格林-戴維遜大酒店後沒多久,有一天下午,他比往常回家早些,發現母親正低著頭看信。信顯然是剛收到的,看來對她來說非常重要。也好像同某一件必須保密的事有聯繫。因為她一見到他,就馬上不看了,臉漲得緋紅,顯然很慌張不安,站起來把信收了起來,壓根兒也沒說她剛才在看什麼。不過,出於某種原因,也許就是所謂直覺吧,克萊德認為這封信說不定是愛思達寄來的。可他又說不準。畢竟他站得太遠,沒法看清筆跡。不過,不管怎麼說吧,母親後來就沒有向他再提這件事。瞧她那種神色好像並不希望他多問,何況他們之間的關係那樣拘謹,他也不會想到再去問她。他只是在心中暗自納悶,後來把這件事幾乎(但不是全部)忘得一乾二淨了。

    又過了一個月或是五個星期,正當他在格林-戴維遜工作幹得比較熟練,開始喜歡霍丹斯·布裡格斯的時候,有一天下午,母親突然向他提出了一個很怪的問題。他剛下班回來,她就把他叫到傳道館大廳,既沒有說明為什麼叫他來,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明她覺得他現在已有力量給她一點幫助,而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忐忑不安地對他說:「克萊德,你知道不知道,叫我怎能馬上就斂到一百塊美元?」

    克萊德聽了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就在一兩個星期以前,僅僅向他提出四五塊美元以上的數目,也還被看成是要不得的。他母親想必也明白。可如今,她一開口這樣問他,顯然以為他或許能助她一臂之力。不錯,反正他的衣著打扮和他整個派頭,就說明他已過上好日子了。

    當時,他首先想到的,不消說,就是他的衣著打扮和他的舉止品行——母親早已看在眼裡,並且認為他把自己的收入對她瞞著不說。這固然有一部分也是實情,不過,最近克萊德態度大變,母親也不得不對他採取一種較前截然不同的態度,同時,對她往後能不能管得住他,也不免開始有點兒犯疑。近來,也可以說,打從他覓到這個新事由以來,她覺得,出於某種原因,看來他好像變得聰明些,信心多了些,自卑感少了,喜歡我行我素,自作主張。兒子這些表現,使她感到困惑不安,但又暗自高興。因為,克萊德敏感而又心不定的天性,似乎一向是她猜摸不透的大問題,如今看到他能往自立方向發展,自然也很不錯;固然有時候,見他最近身上服飾打扮過於漂亮了,她心裡不免感到困惑,懷疑他莫非交上了什麼樣兒的朋友。不過,反正他的工作時間很長,又很費精神,而且他掙的錢,看來都已花在衣服上了,她覺得確實找不出理由來發牢騷的。她腦際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他也許開始有點兒自私——對自己的舒適享受想得太多了——不過,想到他長期以來過著苦日子,如今他偶爾想要樂一樂,反正她也不好意思責備他。

    克萊德還鬧不明白她真正的意圖何在,只是兩眼直瞅著,大聲嚷道:「哦,叫我上哪兒去尋摸這一百塊美元,媽呀?」他心裡琢磨著他找到的財源,很可能被這一前所未聞而又莫名其妙的要求消耗殆盡,他臉上頓時露出苦惱和懷疑的神色。

    「我並不指望我要的整筆錢都叫你去尋摸,」格裡菲思太太很委婉地說。「我有一個計劃,我想,可以斂到大部分的錢。不過,我的確要你幫我出出主意,看不足部分叫我怎麼去張羅。反正我只要有一點兒辦法,決不樂意找你父親去說。何況如今你也長大了,可以給我幫點忙了。」她露出一種讚許而又感興趣的神情望著克萊德。「你父親做生意沒能耐,」她接下去又說,「此外,近來他把心也給操碎了。」

    這時,她那疲乏的大手正從她臉上掠過,克萊德對她如今陷入困境,深為同情,只是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先不說他是否樂意拿出這麼一筆錢來,或者也可以說,他是否拿得出這麼一筆錢來,反正他對這件事的底細懷有很強的好奇心。一百塊美元!數目可不小!

    不一會兒,他母親又接下去說:「我可把我心裡一直琢磨著的事全告訴了你唄。我必須弄到一百塊美元,可是幹什麼用的,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或是告訴任何人,你也不必追問我。我的桌子裡有你父親的一塊老式金錶,此外還有我的一隻赤金戒指和別針。這些東西要是拿出去賣了,或是抵押了的話,至少值二十五塊美元。再說,還有那套純銀刀叉和銀碟子、銀壺」——這些紀念品克萊德本來就熟悉——「單是那些銀碟子,就值二十五塊美元。我相信這些東西合在一塊,少說也值二十到二十五塊美元。我心裡在琢磨,你能不能把這些東西交到你大酒店附近哪一家當鋪去,此外,我說,你能不能暫時每星期多交給我五塊美元。」(克萊德馬上臉一沉)——「我不妨找我的一個朋友——常來我們傳道館的默奇先生,你是認識的——可以把錢先交給我,湊足一百塊美元,將來你給我的錢,我就可以拿來歸還他。我自己手頭還有十塊美元。」她兩眼直望著克萊德,好像說:「哦,目前我有困難,你當然不會看著我不管。」克萊德心也軟下來了,儘管他原來想把掙來的錢差不多全給自己花消。事實上,他同意把這幾件小玩意兒送當鋪去,並在當鋪給的錢與一百塊美元的差額還沒有償還以前,暫時多給五塊美元。不過,他對這個額外的要求,還是情不自禁感到忿忿不平,因為他僅僅是在不久前才掙到了這麼多錢。而且依他看,母親提出要求越來越多了——如今每星期要十塊美元。克萊德心想,家裡老是出岔錯,短這個、缺那個,說不定以後準會又提出一些什麼新要求來。

    他拿著這些小玩意兒,送進了他找到的最殷實的一家當鋪,按物開價,四十五塊美元,他就如數收訖了。這筆錢,連同母親的十塊美元,就是五十五塊美元,再加上她向默奇先生暫借的四十五塊美元,總共一百塊美元。他想了一想,這也就是說,今後有九個星期他每星期就得給她十塊美元,而不是五塊美元。現在他老是巴不得自己生活享受,乃至於穿著打扮,都要跟從前迥然不同,所以,他一想到這裡,自然是極不愉快的。不過,他還是決定滿足母親的要求。他畢竟應對母親有所報恩的。過去,母親為了他和弟妹們作出了許多犧牲,他可不能太自私了。要知道那是要不得的。

    不過,現在他腦海裡有一個縈繞不去的想法,那就是:父母既然向他求援要錢,就應該對他比從前更加關心體貼才好。先講一件事吧,就以他晚上回家時間來說,他來去好歹都應該享有更多自由。何況現在他穿著是自己買的,吃飯由酒店包了,依他看,那筆花消也不小啊。

    可是不久突然發生了另一個問題。原來是這樣的:就在籌措一百塊美元以後不久,他在蒙特羅斯街上遇見了他母親。那是本城最窮的街道之一,位於比克爾街以北,兩旁是鱗次櫛比的木頭房子、兩層樓出租房子,和許多不帶傢俱的小公寓房子。格裡菲思一家人窮固然窮,要是一想到住在這樣的一條窮街上,也會覺得有失自己身份。這時,他母親正從這一排房子中還算不上破爛透頂的一戶人家台階上拾級而下,這所房子底樓窗上掛著一塊顯眼的牌子,寫著:「備有傢俱的房間出租」。那時候,沒有轉過身來,沒有看見克萊德正穿過街道,她徑直向隔開一兩戶人家的另一座房子走去,那裡也掛著備有傢俱的房間出租的牌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房子的外表,就順著台階拾級而上,按了一下門鈴。

    克萊德開頭以為母親是在尋訪一個什麼人,可是住址她記不確切了。不過,當他正在過街朝她走去的時候,女房東把頭探出門外,他聽見母親開口問:「你有房間出租嗎?」「有的。」「有浴室嗎?」「沒有。不過二樓有一個浴室。」「每星期房租多少?」「四塊美元。」「我可以看一看嗎?」「當然羅,裡請。」

    格裡菲思太太好像遲疑了一會兒。這時,克萊德已佇立在下面,離她不到二十五英尺,正抬頭直望著她,等待她轉過身認出他來。不過,她並沒有轉身,就走進去了。克萊德一時感到好奇,兩眼直盯著她。本來嘛,母親給別人尋摸房子,也是不足為奇的,不過,按說她常去救世軍或則基督教女青年會,現在怎麼去這條窮街尋摸呢。開頭他想在這裡等一下,問母親來這裡幹什麼的,無奈有幾件事急著要辦,他就走了。

    當天晚上,他回家換衣服,看見母親在廚房裡,就開口問她:「今兒早上,媽,我看見你在蒙特羅斯街上。」「是的,」過了半晌,母親才回答,不過,他發覺她大吃一驚,好像這個消息一下子把她怔住了。這在過去他是從沒見過的。她正在削土豆皮,不覺好奇地望了他一眼。「哦,那怎麼啦?」她找補著說,雖然從容自若,但臉上還是唰地漲紅了。據他揣測,這事對她來說肯定異乎尋常。她那驚懼的神色,不用說,引起了克萊德的注意。「你走進了一戶人家,依我看,是去尋摸一個備有傢俱的房間吧。」

    「是的,我正是去尋摸呢,」格裡菲思太太回答說。直到此刻,她才說得就這麼簡而明瞭。「有個人得了病,又沒有錢,我得給他尋摸一個房間。不過,這事也不太容易尋摸。」她一轉身就走了,好像不想再談下去似的。克萊德雖然一眼看透了她的心情,看來還是情不自禁又添上了一句:「唉,這樣一條街上,哪能尋摸到房子呢。」反正他在格林-戴維遜大酒店的新工作,早就促使他形成一種與前迥然不同的人生觀。母親並沒有答話,他也就到自己房間換衣服去了。

    約莫一個月以後,有一天晚上,他在密蘇里大街上正往東走去,又見他母親從不遠的地方迎面走來。藉著街上一長溜小鋪裡不知是哪一家的燈光,他看見她手裡拎著一個相當沉的老式手提包(這個手提包一直擱在家裡,長期廢置不用)。她一見他走過來(正如後來他這樣回想道),就突然停住,拐進一座三層樓磚砌公寓房子的門廊,等他走了過去,大門已給關上了。他把門打開,看見昏暗燈光下有一段樓梯,也許她就拾級而上了。不過,他到這裡以後,還沒有進一步調查,因為他始終說不准:她是不是進去訪客的,而且這一切來得又是那麼迅雷不及掩耳。不過,他躲在附近一個拐角處等著,終於看見她走出來了。看來她就像剛來時那樣,小心翼翼地先往四下裡掃了一眼才走的,這使他越發感到好奇了。因此,他心中暗自思忖,一定是她故意躲避,不讓他看見的。可是為什麼呢?

    他腦際掠過頭一個閃念,就是想轉過身來跟她走,因為他對她那些奇怪的行動相當驚奇。後來,他轉念一想,要是她不希望他知道她現在所做的事,也許還是少管閒事為好。不過,瞧她那副躲躲閃閃的德行,不由得使他更加感到好奇。為什麼他母親不願他看見自己拎著手提包上某個地方呢?如此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作風,是不符合她的秉性(他自己的秉性,卻與媽媽大相逕庭)。他心裡馬上就把這次邂逅,同上次見到媽在蒙特羅斯街一所出租房子拾級而下,以及見到媽在看信的事和四出籌措一百塊美元的事通通聯繫在一塊兒了。媽到底上哪兒去的?她要捂著的,究竟又是什麼事呢?

    他對這一切進行了種種猜測,但他還是不能斷定這件事同他本人或是家裡哪個人有一定聯繫。約莫一星期後,他走過巴爾的摩街附近的第十一街,覺得好像看見了愛思達,或者至少是一個活脫脫跟她一模一樣的姑娘,不論在哪兒見到,都會把她當做愛思達:她的身材與走路的姿勢,也跟愛思達毫無二致。不過,克萊德覺得這一回看見,彷彿她顯得老相些。她來去匆匆,在人群中一晃就消失了,他來不及看清楚,是不是真的愛思達。雖然僅僅是匆匆一瞥,但是好像兩眼突然豁亮似的,他一轉過身,想要趕上她,誰知道當他走近的時候,她早已不見影兒了。不過,他深信,沒錯兒,他見到了她,逕直回家轉,在傳道館遇到母親,就說他肯定看見愛思達了。她準定又回到堪薩斯城了。他可以指著老天爺起誓說,他是在第十一街和巴爾的摩街附近看見她的,至少他認為他看見的是她。他母親有沒有聽說過有關她的消息呢?

    說來也真怪,他覺得,他母親聽了這個消息後,她的態度正是他始料所不及。至於他自己對愛思達的突然失蹤和如今又突然出現,真可以說是百感交集:驚訝、高興、好奇和同情。也許母親就是用那一百塊美元把她接回來的?他心中忽然掠過這麼一個閃念——至於他為什麼會有這個閃念,這個閃念又是從哪兒來的,他就說不清了。他心裡只是暗自納悶。不過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末,她為什麼不回到自己家裡呢?至少也得通知一聲家裡,說她已經回來了。

    他原來以為母親一定會像他那樣大吃一驚和迷惑不解——急急乎要想打聽個仔細。殊不知適得其反,他覺得,母親聽了這個消息,顯得很窘困,茫然不知所措,好像她聽到的,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真不知道此刻她該如何表態才好。

    「哦,你真的看見了?是在哪兒?你說剛才嗎?是在第十一街和巴爾的摩街拐角處?哦,這不是很怪嗎?這事我可一定要告訴阿薩。要是她回來了,可又不來家裡,那才怪呢。」他看到她眼裡顯露出的不是驚異,而是困惑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如同她平時茫然失措、陷入窘境時那樣奇怪地翕動著——不僅僅嘴唇,甚至連牙床也在抖索著。

    「唔,唔,」過了半晌,她找補著說。「這事也真怪呀。也許是哪一個姑娘的模樣兒長得很像她吧。」

    可是,克萊德用眼梢乜著她,不相信她真像她佯裝的那樣驚詫。後來,阿薩進來了,克萊德還沒有動身上酒店去。他聽見他們談這件事的時候很冷淡,好像滿不在乎似的,根本不像他意料之中那麼吃驚。過了片刻才叫他進去,把他所看見的情況詳細談談。

    後來,彷彿有意讓他解開這個謎似的,有一天,他恰巧遇見母親正在斯普魯斯街上走,這次她胳臂上挽著一隻小籃子。最近他注意到,她總是有規則地在早上、午後或是傍晚外出。這一回,她還沒來得及看到他,他卻早已瞧見了她那粗壯得出奇的身形,穿著她老是穿的那件棕色舊外套。他就踅進了默克爾街,等她走過,那裡正有一個報攤,好歹讓他隱蔽一下。她一走過,他就尾隨她後面,兩人相隔半排房子的距離。她在達爾林普爾街拐進博德裡街——其實就是斯普魯斯街延伸出來的,不過倒也並不太醜陋。那一帶房子很舊——都是早年的舊宅,現已改成供膳、備有傢俱的出租房子。他看見她走進了其中的一所,倏忽就不見了。不過,她在進門前,照例往四下裡張望了一下。

    待她進門後,克萊德就走到那所房子跟前,仔細打量了一番。他母親上這兒來幹什麼的?她看望的是誰?為什麼他會產生那麼大的好奇心,連他自個兒都說不清。不過,從他好像在街上看見過愛思達的那時起,他心裡總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所有這一切也許跟她有點兒關係。此外還有那些信、那一百塊美元,以及蒙特羅斯街上備有傢俱的出租房子。

    博德裡街那所房子斜對面,有一棵軀幹壯碩的大樹,如今在冬天的寒風裡,樹葉早已枯凋殆盡。樹旁有一根電線桿,兩者緊傍在一塊,他佇立在後面,人們就看不見他。而他利用這個有利的角度,卻可以看到這所房子好幾個窗口,邊上的、臨街的、底樓的和二樓的。他抬頭仰望樓上一個臨街的窗子,只見他母親正走來走去,好像已是熟不拘禮似的。過了半晌,他猛地吃一驚,居然看見愛思達走到兩窗之中的一個窗口,把一包東西放在窗台上。她好像身上只穿一件淡色晨衣,要不是披著一塊披肩吧。這一回,他準沒有看錯。他認出了就是她,還有他母親跟她在一塊,真的叫他大吃一驚。不過話又說回來,她究竟做過了什麼事,使她不得不要回來,而且還得這樣躲避家人呢?難道說她丈夫,也就是跟她私奔的那個人,已經把她拋棄了嗎?

    他急急乎想把事情底細鬧清楚,就決定在戶外等候片刻,看他母親是不是會出來,隨後他自己看望愛思達去。他心裡恨不得再見到她——很想一下子識破這個秘密。他等呀等,心裡一直在暗想:他一向喜歡愛思達,可是如今她來到這兒,鬼鬼祟祟地躲了起來,好不奇怪!

    過了一個鐘頭,他母親出來了,她的那只籃子,顯然已經空了,因為她拎在手裡好像毫不費力似的。她如同剛來時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四下裡張望了一下,臉上露出最近以來常有的遲鈍但又憂心忡忡的神色——一種崇高的信仰和惱人的疑慮的混合物。

    她正沿著博德裡街往南向傳道館走去,克萊德兩眼直楞楞地望著她。等到看不見她的影兒以後,他才轉過身來,走進了這所房子,裡面正如他原先猜想的那樣,他看見了好幾個備有傢俱的房間。有一些房間,門上的牌子貼著房客的名字。他早已知道愛思達住在樓上東南角臨街的一間,也就徑直走去,敲了一下門。果真沒有錯兒,只聽見室內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又過了一會兒,不用說,裡面正匆忙拾掇一下,然後房門輕輕地開了,隙著一條縫,愛思達探出頭來張望——先是惶悚,繼而驚恐不安,輕輕地喊了一聲。她定神一看,原來就是克萊德,所以也用不著探詢和小心提防了。她馬上把房門敞開。「哦,克萊德,」她大聲嚷嚷說。「你怎麼會找到我的?我正好在惦著你呀。」

    克萊德馬上擁抱她,吻她。這時,他發覺她變化相當大,不免感到有點兒驚詫、不滿。她比前時瘦——蒼白——眼窩幾乎深陷,身上穿得也不比她出走前好。她顯然緊張不安,心情抑鬱。此刻他腦海裡閃過頭一個閃念,就是她丈夫在哪兒呢。為什麼他不在這兒?他現在怎麼啦?克萊德舉目四顧,又把她仔細端詳一番,發現愛思達露出慌亂不安的神色,當然還是相當高興同弟弟重逢。她的嘴唇微微翕動,因為她想笑一笑,表示歡迎,不過,從她那雙眼睛看得出她心裡正在竭力解決一個難題。

    「我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你,」他一鬆手,她馬上找補著說。「你沒看見……」她說了半句就頓住了,差一點兒把一個她不樂意公開的消息說漏了嘴。

    「是的,當然,我也看見了——我看見媽了,」他回答說。「所以我才知道你住在這兒。我剛看見她走出來,還有,我從窗口看見你在這兒。」(可他不承認自己跟蹤監視母親已有一個鐘頭了)「不過,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接下去說。「幹嗎你不讓我們弟妹知道你的事兒,真怪。嘿,你可敢情好啊,一走幾個月——音信全無。你好歹也得給我寫個短信啊。我們倆一向志趣相投,是不是?」

    他兩眼直望著她,露出多疑、好奇和懇求的神色。她呢,先是竭力迴避,繼而閃爍其詞,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或者說些什麼,或者告訴他些什麼。

    她終於開口說:「我還不知道敲門的是誰呢。誰都沒有來過這兒。不過,我的老天哪,瞧你多神氣,克萊德。現在,你穿上漂亮衣服啦。你個兒也長高啦。媽告訴我,說你現在格林-戴維遜工作。」

    她不勝艷羨地望著他。克萊德也定神凝視著她,感觸很深,同時對她的遭際始終不能忘懷。他一個勁兒望著她的臉龐、她的眼眸,以及她那消瘦的身軀。當他一看到她的腰肢和她憔悴的臉兒,馬上感到她的情況不妙。她快要生孩子啦。因此,他突然心裡又想到:她的丈夫——至少可以說,那個跟她私奔的人——現在哪兒呢?據母親說,當初她留下的便條上說她就是結婚去的。可是,他現在才鬧明白她還沒有結過婚呢。她被遺棄了,孤零零地住在這寒磣的房間裡。這一點他已看見了,感到了,而且也明白了。

    他馬上想到,這就是他一家人生活遭遇中最典型的事件。他剛開始獨立生活,很想做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在社會上發跡,過上快活的日子。愛思達也作過這樣嘗試:她為了自己想出人頭地,頭一次冒著這麼大的風險,最後卻得到這樣一個結局。這不免使他感到有點兒傷心和憤懣。

    「你回來多久了,愛思達?」他遲疑不定地一再問道。他幾乎也不知道現在該說些什麼才好,因為,既然他已經來了,看到她目前境況,他就開始覺察到隨之而來新的開銷、麻煩和苦難,真是悔不該當初自己太好奇了。他幹嗎急急乎趕到這兒來呢?如今,當然羅,他非得幫助不可。

    「哦,還沒有多久,克萊德。到現在,我想,將近一個月,不會更多的。」

    「我也這麼想的。大約一個月前,我看見你在巴爾的摩街附近第十一街上走過,對嗎?當然羅,我看見的就是你,」他說話時已不像開頭那樣高興——這一變化愛思達也注意到了。這時,她點了點頭,表示肯定。「我知道,我看見你了。當時,我跟媽說了,可她好像不同意。而且,她並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吃驚。個中原委,現在我才明白啦。她的一言一行,好像也不樂意我跟她談這件事似的。不過,我知道我並沒有看錯。」他兩眼直瞅著愛思達,樣子怪怪的。他對這件事居然有先見之明,不禁感到相當得意。不過,這時他又為之語塞了,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才好,同時,心裡也在納悶剛才自己說的這些話是不是有什麼意義,或則包含什麼重要性。看來這些話未必對她會有什麼實際幫助。

    而她呢,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把自己的實際情況隻字不提呢,還是全都向他坦白承認,所以,她就不知道說些什麼才好。不過好歹也得說一點唄。反正克萊德一望可知,她目前的窘境委實是很可怕的。他那多疑的眼色,簡直使她受不了。後來,與其說給母親,還不如說給自己解圍,她終於開口說:「可憐的媽。你千萬別以為她行動奇怪,克萊德。你知道,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然,一切全是我的錯。當初我要是沒有出走,也就不會讓她吃足苦頭。她本來就不怎麼會跟這類事打交道的,而且她一向過的是苦日子。」她猛地背過身去,她的肩膀開始顫抖,腰部也在起伏。她兩手摀住臉,低下頭來——

    他知道,她在悄沒聲兒抽噎了。

    「哦,你怎麼啦,姐姐,」克萊德大聲嚷道,馬上走到她身旁,這會兒替她感到非常難過。「你這是怎麼回事?你幹嗎要哭?難道說跟你一塊走的那個人,沒有同你結婚嗎?」

    她搖搖頭,啜泣得更厲害了。這會兒,克萊德馬上意識到他姐姐的處境在心理上、社會上,以及生理上所包含的全部意義。現在她遭到不幸,懷了孕——而且沒有錢,沒有丈夫。那就充分說明了為什麼最近他母親一直在尋摸房子,為什麼她設法向他籌措一百塊美元了。她替愛思達和她的窘境感到羞恥,其原因不僅僅怕外人有什麼看法,而且也怕他本人,以及朱麗婭和弗蘭克——也許還有愛思達的遭遇會給他們帶來的影響——因為正如人們所說的,這類事是不正當的、不道德的。為了這個緣故,她就竭力設法把這件事隱瞞起來,只是胡亂編造,虛應故事罷了——當然,女兒的事使她非常吃驚,同時又非常為難。然而她不走運唄,她編出來的沒法自圓其說。

    這時,克萊德又心煩意亂,迷惑不解了——不僅是因為他姐姐的窘境可能影響到身居堪薩斯城的他和家裡其他人,而且還因為他覺得母親對這件事所採取的欺騙態度,乃是心理失常,甚至有點兒不道德。這件事就算她不是存心欺騙他,至少也是對他躲躲閃閃,因為她早已知道愛思達住在這兒。再說這件事,他也不是對她一點兒不同情——決不是這樣。類似這樣的欺騙行為,當然羅,原是未始不可,即便像他母親那樣篤信宗教的老實人,也在所難免——至少他是這麼想的。這件事決不能讓人人都知道。他當然不能讓外人知道愛思達的處境。他們會有什麼想法?他們會怎樣議論她和他自己呢?他的家境不是本來已夠低下了嗎?因此,愛思達啜泣時,他佇立在那裡,兩眼直楞楞地望著,茫然不知所措。她呢,也知道他心中全是為了她這才迷惑不解,羞不可言,所以就哭得更厲害了。「唉,真難哪,」克萊德說。他心裡很煩,但過了半晌對她卻又表示相當同情。「如果說你不是愛他,恐怕你也就不會跟他一塊出走,對嗎?」(這會兒他正想到了他自己和霍丹斯·布裡格斯)「我為你感到難過,愛思1。當然羅,我為你難過,不過,現在哭一點兒也沒有用,對嗎?天無絕人之路。你等著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1克萊德對愛思達的暱稱。

    「哦,我明白,」愛思達啜泣著說,「但是我太傻了。而且我吃了那樣苦頭,還連累了媽和你們大家。」她哽住了;過了半晌,她才又找補著說。「他跑了,撇下我一個人在匹茨堡一家旅館裡,身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她接下去說。「要不是媽,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我給她寫了信,她給我寄來一百塊美元。我在一家餐館幹了一陣子,直到我再也幹不下去為止。我不想給家寫信,說他離開了我。我覺得難為情唄。可是後來,我開始感到實在難受,那時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她又哭了起來。克萊德至此才瞭解母親為她做過和想做的一切,一方面替愛思達難過,另一方面也替母親難過——而且更加難過,因為愛思達多虧還有母親疼愛她,而母親自己呢,卻幾乎沒有人幫助她。

    「我現在不好去工作,因為我一時還工作不了,」她接下去說。「而且媽不要我現在就回家,因為她不願讓朱麗婭、弗蘭克,還有你知道。這也是對的,我明白。當然羅,是對的。可是她什麼都沒有,我也是。再說,有時候,我在這裡多寂寞啊,」她眼裡噙著淚水,嗓子眼又給哽住了。「唉,我過去就是太傻了。」

    這時,克萊德覺得自己好像也想大哭一場。生活有時候就是那麼奇怪,那麼無情。想一想,這麼多年來生活是怎樣折磨他啊!就在不久以前,他還是一無所有,也總是想要出走。可是,愛思達終於出走了,且看她碰上了什麼遭際。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她在商業中心區兩旁崇樓高牆中間,坐在他父親那只沿街布道的小風琴前唱讚美詩,那時看起來她顯得多麼天真,多麼善良。唉,生活該有多麼嚴峻。反正這世道也真太殘酷。世界上簡直是無奇不有!

    他兩眼直瞅著她和她這個小房間,臨了,他對她說:現在她不會感到孤單了,他往後還要來,只是請她千萬不要告訴母親說他來過這裡。今後她如果需要什麼,不妨去找他,儘管他掙的錢也不算太多——隨後,他就走了。他在去酒店上班路上,心裡老是在想,所有這些事該有多慘——悔不該剛才他跟蹤母親,要是他什麼都不知道多好。不過話又說回來,反正事情遲早要敗露的。他母親也不能永遠瞞住他。說不定她最後還不得不向他要錢呢。不過,那個傢伙多卑鄙,他先是拐走姐姐,然後把她扔在一個陌生的大城市裡,身邊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他突然迷惑不解,回想起了幾個月前被遺棄在格林-戴維遜酒店,連房錢、飯錢都付不出的那個姑娘。當時,他和其他侍應生都覺得這事滑稽得很——他們對其中色情部分津津樂道,特別加以渲染。

    不過,是啊,現在這事涉及他自己的姐姐了。有人竟然像對待那個姑娘一樣對待他的姐姐。不過這件事,反正現在他覺得已經不像方才聽到她在房間裡號哭時那麼可怕了。他舉目四顧,這是一座熱氣騰騰、光彩奪目的城市,只見人群雜遝、充滿無限活力,還有他工作所在的那家快樂無比的大酒店。可見生活還不算太壞啊。此外,他還有他自己的戀愛,還有霍丹斯,還有各式各樣的賞心樂事。愛思達的事也想必好辦的。她將會恢復健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只要一想到他自己還有這麼一個家,家裡總是這麼窮困潦倒,而且連一丁點兒遠見都沒有,以至於接連不斷發生這件事、那件事——比方說,在街頭傳道,有時付不出房租,他父親靠上街賣毯子、賣鐘錶來餬口——還有愛思達的出走,竟得到眼前這樣的結局。唉,怎麼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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