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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於是,有克萊德參加的那個有趣的宴會,正如拉特勒所說的,就假座弗裡塞爾酒家舉行了。克萊德跟這些年輕人早就談得很合轍兒,所以,他心裡簡直高興到了極點。反正他的新生活已經來到了。僅僅一兩個星期以前,他還是孤零零的,沒有一個朋友,在年輕人中幾乎連一個熟人也都沒有!想不到沒有多久,此刻他卻跟這有趣的一夥人共進晚餐了。

    這個酒家由於反映了年輕人的幻想,看起來要比它的實際情況耐人尋味得多。其實,它只不過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式美國小酒店罷了。四壁掛滿了男女演員的簽名照片,以及各個時期的戲劇海報。由於這裡菜餚烹調特別味美可口——更不用說那位笑容可掬的現任經理——這家小酒店便成了過往的演員、政客,以及當地商賈雲集之地。此外,還有尾隨他們之後的普通顧客,這些人只要一發現哪兒有新玩意兒,即使跟他們一向熟悉的稍微有點兒不一樣,也常常被吸引過來了。

    這些侍應生不止一次地聽馬車伕和出租司機說過,弗裡塞爾酒家——是本城最好的館子之一,因此,他們每月一次的聚餐會也就安排在這裡了。每盤菜品價格從六十美分到一塊美元。咖啡和茶都是整壺端上來。你樂意喝什麼就有什麼。一進門,就在大餐廳左側,有一個光線較暗、天花板較低、帶有壁爐的房間,通常只有男客人飯後來到這兒歇一歇,坐一坐,抽抽煙,看看報。而使這些來自格林-戴維遜大酒店的年輕人最艷羨不已的正是這個房間。他們在這裡歡宴,不知怎的覺得自己老成持重,見多識廣,格外神氣,從而成為——真正見過世面的人了。拉特勒和赫格倫(現在克萊德非常愛慕他們)和其他大多數人都很滿意,認為整個堪薩斯城再也沒有比它更好的館子了。

    這一天,他們中午領了薪水,下午六點下了班,就在酒店外拐角處,緊挨著克萊德當初上門求職的雜貨店的地方集合,然後歡歡喜喜、熱熱鬧鬧地一塊兒出發了——有赫格倫、拉特勒、保羅·希爾、戴維斯·希格比(此人也是本店年輕的侍應生)、阿瑟·金塞拉以及克萊德。

    「聖路易來的拿〔那〕個傢伙,昨兒個跟總帳房開了個大玩笑,也〔你〕們聽說過沒有?」他們才上路,赫格倫就馬上衝大夥兒問道。「上星期六,他從聖路易打來了電報,是給大〔他〕們夫婦倆預訂一整套房間,包括一個客廳、一間臥室、一個學〔浴〕室,而且關照房間裡還要擺上鮮花。是管鑰匙的師傅吉米剛才告訴我的。而〔後〕來,他果然來了,登記的時候,他說他本人和他的年輕小姑娘是夫妻兩口子,嘿,拿〔那〕個小妞兒,也真的夠好看哩——我親眼看到大〔他〕們的。喂,夥計們,也〔你〕們也聽著,好不好?而〔後〕來,到了星期三,也就是說,他在這兒已住了三天了,大〔他〕們開始對他有一點兒懷疑——要知道他的一日幾餐都要送到房間裡,還有這樣拿〔那〕樣的事——而〔後〕來,他下樓到了帳房間,說他太太藥〔要〕去聖路易,所以,他用不著拿〔那〕一整套房間,次藥〔只要〕一個單間就得了。還說在她上火車以前,要把他的箱子和她的手提包通通搬進新開的單間去。可是拿〔那〕只箱子壓根兒不是他的,也〔你〕們明白嗎,偏巧就是她的。她呢壓根兒就沒有九〔走〕,她對這希〔事〕一點兒都不知道。反正藥九〔要走〕的——是他。而〔後〕來,他急匆匆溜九〔走〕了,明白嗎,卻把她和她的箱子全甩在房間裡,而且連一個子兒也美〔沒〕留下,也〔你〕們明白嗎?於是,大〔他〕們把她和她的箱子全個〔扣〕下來,她呀又是哭,又是久〔叫〕,給朋友們打電報,還得把錢付清才行。也〔你〕們見過這樣的事嗎?還有那些鮮花,都是玫瑰花啊。再說房間裡開過六頓飯,他還喝過酒,通通都得付錢。」「是呀,你說的那個人,我也知道,」保羅·希爾大聲嚷了起來。「我就上樓給他送過酒呢。我覺得這傢伙身上有點兒假。他這個人太圓滑,說話嗓門又太大。而且他給的小費只有十個美分。」

    「我也想起他來了,」拉特勒大聲喊道。「那天,他叫我下去,把所有星期一的芝加哥報紙都買來,才給了我十個美分,我一下子看出他好像是個騙子手。」

    「可不是,大〔他〕們真的上他老當啦。」這是赫格倫在說話。「現在大〔他〕們一個勁兒想從她身上把錢摳捉〔出〕來。也〔你〕們見過這種希〔事〕沒有?」

    「我看她才十八歲——最多也不過二十,」直到此刻,一氣不吭的阿瑟·金塞拉插進來說了一句。

    「喂,克萊德,他們這兩個人,你見過沒有?」拉特勒問道。對於克萊德,他一向熱心照顧,此刻竭力鼓勵克萊德說說話。「沒有吶,」克萊德回答說。「這兩位我準是錯過了。我已想不起見過哪一位了。」

    「噢喲喲,你錯過了這一個,就等於是——錯過了一個頭等人物:高高的個兒,身穿黑色常禮服,頭戴圓頂寬邊黑禮帽,低低地拉到眼邊,腳上還套著淡灰色鞋罩。開頭,我還以為他是一個英國公爵什麼的,瞧他走路的神氣,手裡還拄著枴杖,真帥。這種人只要一擺出英國佬這套派頭,說話時嗓門兒又大,淨向周圍每一個人發號施令,包管每回都能矇混過去。」「說得對,」戴維斯·希格比發表了自己意見。「那種英國派頭——這玩意兒可真不賴。有的時候,我覺得也不妨拿過來,給自己裝裝場面。」

    他們一行人已經拐了兩個彎,走過兩條街,排成一字形,邁進了弗裡塞爾酒家的大門,見到燈光下閃閃發亮的細瓷杯碟,銀質餐具和各種面孔,還聽見席間一片嘈雜的談笑聲、杯盤碰擊聲。這使克萊德大為感動。除了格林-戴維遜大酒店以外,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麼鬧哄哄的地方。而且又是跟這些見多識廣、經驗豐富的年輕人一塊兒來的。

    他們徑直走到沿牆根配備皮椅的一排桌子跟前。侍者領班一見拉特勒、赫格倫、金塞拉幾位老主顧,索性把兩張桌子拼在一塊,黃油、麵包和玻璃杯一一端上來。他們就圍著桌子依次入座,克萊德和拉特勒、希格比靠牆坐,赫格倫、金塞拉和希爾則坐在對面。

    「得了吧,我希〔先〕來一杯高級的曼哈頓雞尾酒,」赫格倫好像有點兒饞涎似地大聲嚷嚷說,同時又舉目四顧,覺得這會兒他真的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的肌膚是淡紅略帶褐色;一雙碧藍眼睛很機靈;他那淡紅略帶棕色的頭髮豎立在前額,一眼望去,有點兒像一頭昂首高吭的大公雞。

    阿瑟·金塞拉一到這裡,如同克萊德一樣,彷彿一下子快活起來,並且由於眼前這一盛舉,好像心情格外舒暢。他煞有介事地把衣袖往上捋一捋,抓起一份菜單,了一下後面開列的各種酒名,大聲嚷道:「好吧,先來味兒淡一些的馬丁尼雞尾酒,倒是更配我的胃口。」

    「得了,給我先來一點兒兌汽水的威士忌,」保羅·希爾一本正經地說,同時仔細看著肉類的菜單。

    「今兒晚上,我才不喝你們的雞尾酒,」拉特勒樂樂呵呵,而又很堅決地說著,不過聽得出多少帶一點兒矜持的語調。「我說過今兒晚上不想多喝,那就不多喝唄。我只想來一杯萊茵酒,兌上一些塞爾查礦泉水就夠了。」

    「我的老天哪,也〔你〕們聽他胡謅拿〔那〕一套嗎?」赫格倫深為不滿地嚷了起來。「他要先喝萊茵酒。可他一向喜歡喝曼哈頓雞尾酒。你怎麼突然出了什麼毛病,湯米?我希〔記〕得你說過今兒晚上要玩個痛快呢。」

    「現在我還是這麼說,」拉特勒回答說,「可是不把這兒的酒通通喝完,難道就不能玩個痛快嗎?今兒晚上我要節制些,不打算喝醉。只要我腦子清醒,明兒早上就不會挨罵了。上一回,我差點兒上不了班。」

    「這倒是實話,」阿瑟·金塞拉大聲嚷道。「我也不想喝得太多了,弄得自己昏頭昏腦的,不過這會兒就讓我為這擔心,不免為時太早。」

    「你怎麼樣,希格比?」這時赫格倫又問那個眼睛滴溜滾圓的年輕人。

    「我也要曼哈頓雞尾酒,」他回答說,隨後就昂起頭來,瞅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侍者說,「運氣怎麼樣,丹尼斯?」「哦,沒得話說的,」侍者回答說。「這幾天運氣都不壞。酒店裡怎麼樣?」

    「很好,很好,」希格比樂呵呵地說,一面在仔細看菜單。「你呢,格裡菲思?你要喝什麼?」赫格倫開口問,因為他是大夥兒推選出來的司儀,點菜、付帳、給小費,全歸他負責,這會兒他是在履行自己職責。

    「是誰,是我嗎?哦,哦……」克萊德大聲嚷道;這一問讓他感到有點兒不安,因為到現在為止——事實上就是說到此刻為止——比咖啡、冰淇淋汽水刺激性更強的東西,他從來還沒有沾過唇邊。這些年輕人點雞尾酒和威士忌時那種活潑老練勁兒,不免使他大吃一驚。當然羅,他是決不會走得那麼遠的,不過,從這些年輕人的言談之中,他早就知道:他們在眼前這種場合確實喝酒的,因此,他很難想像自己怎能退縮不前。要是他什麼也不喝,他們會對他有怎麼個想法呢?自從跟他們廝混在一起以後,他一直在試著要表現得像一個見過世面的人。跟他們完全一個樣。可是,他也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這麼多年以來自己總是不斷地受到開導,說喝酒和跟壞人交朋友,該有多麼「可怕」。雖然許久以來,他一直都在暗中反抗父母經常循循善誘的所有基督教《聖經》經文和箴言,對於他們始終在想盡辦法去拯救的那些烏合之眾——窩囊廢和落伍者,也是歷來嫉惡如仇,認為他們全是不值一提的垃圾。儘管如此,現在他還得要三思而行。他到底應不應該喝酒?

    所有這些念頭只是一瞬間在他心底洶湧而起,他稍微遲疑了一下,就接下去說:「怎麼啦,我……哦——我說我也來一點萊茵酒,兌些塞爾查礦泉水吧。」依他看,這是最不費勁而又最穩妥的說法。赫格倫和所有其他的人都一個勁兒說過,兌上塞爾查礦泉水的萊茵酒,酒性溫和,甚至沒有任何害處。況且拉特勒也要喝這個呀——這樣,他選定的這種酒就不算太顯眼,而且在他看來,也不算太可笑了。

    「你們聽聽他此〔這〕個吧?」赫格倫惹人注目地嚷了起來。「他說他也要兌礦泉水的萊茵酒。得了吧,我看還是請別位想想辦法,要不然此〔這〕個晚宴到八點半可就散伙。」

    戴維斯·希格比,此人外表好似和善,實際上卻十分尖酸刻薄,而又喜愛喧鬧,這時側過身來,向拉特勒示意說:「泥〔你〕一開頭馬上就要萊茵酒兌塞爾查礦泉水,到底嘛意思,湯姆?泥〔你〕不讓我們今兒晚上玩個痛快嗎?」

    「哦,我不是已經向你們解釋過了,」拉特勒說。「再說,上一回我上那個窩兒去,才進去的時候,身邊還有四十塊錢,等我出來的時候,連一個子兒也都沒了。這一回,我自個兒可要留點神。」

    「那個窩兒,」克萊德一聽到這個扯兒,心中不由得暗自思忖起來。這麼說來,晚宴以後,他們個個吃飽喝足了,就要去一個所謂「窩兒」的地方——準是一個下流場所。這是毫無疑問的——他知道「窩兒」這兩個字包含什麼意思。那裡準定有女人——壞女人——邪惡的女人。那時要是他們指望他——能不能——難道說他也會——嗎?

    現在是他生平頭一遭必須對自己以下這麼一個渴望作出抉擇的時候了。許久以來一直有一個令人心醉神迷的大秘密擺在他面前,使他神魂顛倒,而又困惑駭怕;而他總是如饑似渴地想要對它有一個更為確切的瞭解。儘管他對以上種種問題,以及普通婦女問題已經思考得很多,可是,他從來沒有以現在這種方式跟哪一個女人接觸過。而現在——現在——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後背,乃至於全身上下,彷彿隱隱約約地一陣冷、一陣熱。他的手和腳驟然發燒,隨後分泌出濕粘粘的東西——於是,他的腮幫子和額角一下子都漲得火紅一般。這些連他自己也都能感覺得到了。種種稀奇古怪、瞬息即逝、令人陶醉,而又困惑不安的思緒在他心中來回激盪。他渾身上下肌膚毛髮末梢都在微微顫慄,他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都是些酗酒後縱慾胡鬧的情景。儘管他馬上就使勁想把它們從自己腦際驅趕出去,可是枉然徒勞:這些情景還是不斷地返回來。再說,他心裡也巴不得它們返回來。可他又並不是巴不得那樣。所有這一切——他經過反覆思考,不免感到有點兒害怕。呸!難道說他連一點兒膽量也都沒有嗎?瞧別的小伙子,他們可都沒有臨陣感到困惑不安呀。他們心裡正樂開了花呢。他們正說著他們上次一塊去時鬧過的一些洋相,大夥兒還逗著玩笑呢。可是萬一他母親知道了,又會怎麼個想法?他的母親啊!這會兒他既不敢想他的母親,也不敢想他的父親,於是就毅然決然地把他們從自己腦際攆了出去。「喂,金塞拉,」希格比喊道。「太平洋街那個窩兒裡——那個紅頭髮小妞兒——要你跟她一塊兒私奔到芝加哥,你總還記得吧?」

    「當然羅,我記得!」樂得笑哈哈的金塞拉回答說,一面喝著剛端來的馬丁尼雞尾酒。「她甚至還攛掇我離開酒店,乾脆改行,而且,她還答應幫我做什麼買賣來著。她還對我說,『只要我廝守著她,什麼事都不用我干。』」

    「是啊,趕明兒你什麼事都不用干,只幹一件事就得了,」

    拉特勒大聲說道。

    這時,侍者已把克萊德要的一杯兌塞爾查礦泉水的萊茵酒端到他面前。所有這些話他聽了很有勁兒,同時卻感到緊張、困惑,而又著了迷,於是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覺得味兒還算溫和,合口味,就一仰脖把它喝乾了。只是由於他這時憂心忡忡,所以沒有意識到自己酒已經喝乾了。

    「真是好樣的,」金塞拉用最最熱和的口吻說。「可見你喜歡這玩意兒。」

    「是啊,還不壞,」克萊德回答說。

    赫格倫看見他一仰脖把酒喝乾,覺得對克萊德這種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就得多鼓鼓氣,於是招呼侍者:「喂,傑利!」

    他用手一遮低聲輕語說,「這個再來一杯,要大杯的!」

    晚宴就這樣繼續進行。他們把各種各樣有趣的話題——比方說,過去的男女私情、過去的行當,以及過去斗膽包天的種種勾當——都給講完了。這時候,克萊德經過相當充分時間仔細琢磨過所有這些年輕人之後——他認為自己並不像他們所想像的那麼幼稚;或者說即使幼稚的話,至少比他們裡頭絕大多數人要乖覺些——智力上也要聰明些。他們這撥人算什麼?他們有什麼抱負?依他看,赫格倫愛虛榮,吵吵鬧鬧,傻頭傻腦——稍微恭維幾句,一下子就能把他收買過來。至於希格比和金塞拉,這兩個人都是有趣的漂亮小伙子,他們常常奚落克萊德外行而沾沾自喜——希格比稍微懂一點汽車,因為他有個叔叔做汽車生意——金塞拉是個賭徒,甚至因為會擲骰子而顯得神氣活現。再說拉特勒和希爾,克萊德老早就看清楚了,他們幹上侍應生這一行,已是心滿意足——只想一直幹下去,別無他求——可是他呢,即使在眼前,也不相信侍應生這一行會讓他永遠感到興趣。

    同時,他心中又有一點兒忐忑不安地琢磨著一個問題:他們多咱出發,到他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去幹他過去連想都不讓自己想的那些玩意兒。他想,是不是最好一出大門,自己先找個借口溜之大吉;還是開頭跟著他們隨大溜走一程,隨後到某個拐角處偷偷回家轉呢?因為他早就聽說過,有時候就是在這些地方得了一些最可怕的病——因為就是這樣幹過那些下流邪惡的勾當,人們最後不是都慘遭死亡嗎?所有這些問題母親在傳道時都講到過,他雖然也聽見了——但是,對此他並沒有什麼直接體會。不過,再看看這裡的小伙子們,主意既定,誰都沒有感到惴惴不安,這就足以駁倒上述說法了。而且相反,他們對這種事還那麼興高采烈、津津樂道——說穿了無非如此罷了。

    說實在的,拉特勒現在很喜歡克萊德,更多的是因為克萊德觀看、詢問、傾聽時流露的那種神態,而不是因為他所做過哪些事,或是說過哪些話。拉特勒不時用胳膊肘輕輕地推推他,笑著問:「怎麼樣,克萊德?今兒晚上該正式入門了吧?」說完臉上堆滿笑容。有時,他看見克萊德悶聲不響,心事重重,就說:「克萊德,別害怕,不會把你全吃掉的——最多不過咬你一口罷了。」

    本來赫格倫一直在自吹自擂,殊不知他一聽到拉特勒這句暗示話,馬上接過茬說:「你不會一輩子都是這樣的,克萊德。拿〔哪〕一個都得變嘛。不過,萬一碰上麻煩,我們全同你在一塊兒,就得了。」

    克萊德這時心裡既緊張、又有點惱火,於是頂嘴說:「喂,你們二位別胡扯了。捉弄得也夠了吧。你們拚命誇口你們懂的比我多得多,這有什麼用處?」

    拉特勒就給赫格倫眨眨眼,暗示他不要再說了,隨後對克萊德低聲耳語說:「得了,夥計,別生氣嘛。你也知道,我們只不過是開開玩笑罷了。」克萊德因為很喜歡拉特勒,心一下子就軟下來,後悔太傻,洩露了自己的真實看法。

    可是,最後到了十一點鐘,他們早已吃飽、喝足、談夠了,就拔腳要走,由赫格倫領頭,這一幫子出了大門。他們那種下流的詭秘行徑,並沒有促使他們嚴肅地思考一番,或是在心靈上、道德上引起自我反省,乃至於自我鞭笞,而是恰好相反,他們竟然有說有笑,彷彿等待他們的,只是一場美妙無窮的娛樂消遣似的。這時,他們還喜歡舊事重提,使克萊德聽了既反感,而又驚訝——特別是扯到某一次尋花問柳的經歷,似乎逗得他們個個心花怒放。說的是:他們從前逛過一回他們叫做「窩兒」——名為「貝蒂娜公館」的地方。原是在當地另一家旅館裡任職的、有個名叫「平基」1·瓊斯的浪蕩子帶領他們去的。此人和另一個名叫伯明翰的,還有這個發酒瘋的赫格倫,在那兒恣意縱慾,大鬧惡作劇,差點給抓了起來,克萊德聽他們講到這些惡作劇時,覺得從這些小伙子的素質和整潔的外表來看,似乎極不可能幹出這等事來——可是,他們的惡作劇畢竟太粗野、太卑劣了,使他禁不住感到一陣噁心。

    「你們記不記得,我跑出來的時候,二樓那個姑娘把一罐子水直往我身上潑呀,」赫格倫放聲大笑,嚷了起來。

    「還有二樓那個大胖子,趕到大門口來看熱鬧呢。你們還記得吧?」金塞拉笑瞇瞇地說。「我敢打賭,他心裡想也許失火了,或是發生騷亂了。」

    「還有你跟那個名叫『皮吉』2的小胖姑娘兒。記得吧,拉特勒?」希爾一面尖叫著,拚命想要說下去,一面又哈哈大笑,連氣都喘不過來——

    1此處系英文譯音,意謂「粉紅色」。

    2此處系英文譯音,意謂「小豬仔」。

    「拉特勒喝得醉醺醺,兩隻腳都站不穩。哦——呵!」赫格倫大吼一聲。「後來他們兩個一塊兒從台階上滾下來啊。」「那全得怪你,赫格倫,」在金塞拉旁邊的希格比說道。「要是你不耍『軟鞭子』那玩意兒,我們怎麼也不會給人攆了出來。」

    「老實說,我真的喝醉了,」拉特勒抗議說。「那全得怪他們那兒賣的蹩腳烈性威士忌。」

    「那個身材瘦長、蓄著絡腮鬍子的得克薩斯人,你一輩子也忘不了吧?瞧他格格大笑那副德行呀!」金塞拉又找補著說。「別的傢伙反對我們,可他沒有一塊兒幫著出力,還記得吧?」

    「我們沒有全給人攆到大街上,也沒有給警察逮住,真是了不起。嘿,嘿,那天晚上多美!」拉特勒回憶說。

    可是他們洩露的這些秘聞,使克萊德聽後有點兒頭昏目眩了。「軟鞭子」!那只不過是指其中一件事罷了。

    他們也許指望他也會跟著他們一塊兒胡鬧取樂的。那可辦不到。他可不是那種人。他的父母要是聽說這些駭人聽聞的事,又會作何感想呢?可是——

    他們邊說邊走,不覺來到了一條幽暗而又相當寬敞的大街某一所房子跟前,有不少馬車和汽車。三三兩兩地停放在沿著一個或一個以上街區馬路兩旁。離這兒不遠的一個大街拐角處,有幾個年輕人正佇立在那裡談天。對面還有更多的人。再過不到半個街區,他們看見兩個警察在閒扯淡。雖然哪個窗子裡或是氣窗裡都沒有透出燈光來,可是說來也真怪,依然讓人感到一種栩栩如生、光彩奪目的生活氣息。這一點就是在這條幽暗的大街上,也還是可以感覺到。出租汽車一個勁兒摁著喇叭,飛馳而過;兩輛老式帶篷馬車不停地來來去去,車窗簾子拉得嚴嚴實實的。不時聽到砰砰地大門響,一會兒關上,一會兒撞開,一會兒又關上了。屋子裡一道亮光,有時穿透戶外一片黑暗,可又倏忽不見了。這天晚上,滿天星星當空照。

    後來,誰都是一言不語,赫格倫在希格比和希爾陪同下,走到了這所房子跟前,然後拾階而上,按了一下門鈴。眨眼間就有一個全身穿紅的黑人小姑娘來開門,並且慇勤地招呼他們說:「晚上好。請,請,裡進?』於是,他們六個漢子一下子從她身邊簇擁過去,穿過一道道隔開這一個小小的前廳和各個主要房間的天鵝絨厚帷簾。克萊德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燈火輝煌,但又相當俗氣的大客廳(亦即會客室)裡,牆壁上掛著不少鑲著金邊鏡框的裸體和半裸體女人畫像,還有好幾面高高的窗間壁穿衣鏡。客廳裡鋪上了鮮紅的厚地毯,並且隨便擺上許多鍍金椅子。客廳後部,掛著一些令人炫目的紅色帳幔,前面置放一架鍍金豎式鋼琴。不過,這裡彷彿見不到什麼客人或是住在同院的人——只有那個黑人小姑娘。

    「各位請坐。別客氣。我這就去叫太太。」說完,她就一溜小跑,往左直奔樓上,一個勁兒喊道:「哦,瑪麗!薩迪!卡羅琳!

    客廳裡到了好幾位年輕的先生。」

    這時候,客廳後部一扇門裡,走出來一個臉色蒼白、細高挑兒的女人,年紀在三十八到四十歲之間——身姿挺秀,舉止文雅,聰明伶俐,但又好像喜歡發號施令,她穿著透明、素樸的衣服,露出淡淡的倦容,強作歡顏,說道:「哦,你好,奧斯卡,是你呀,是不是?還有——你,保羅。你好!你好!戴維斯!各位千萬別客氣。范妮一會兒就到。她會給各位端上一些喝的。我剛從聖喬請到一位新鋼琴師——是個黑人。你們想聽他彈嗎?他可彈得棒極了。」

    她一轉身回到客廳後部,大聲喊道:「喂,薩姆!」

    這時,有九個年齡和容貌各不相同的姑娘,從後部另一側樓梯首尾相接,拾級而下——一望可知,她們中間沒有一個年齡超過二十四、五歲以上的,她們身上的衣著打扮,克萊德從來沒有看見別處的女人穿過。她們下樓的時候,個個都是有說有笑的——顯然覺得自己非常得意洋洋,而且,對自己的模樣兒一點也都不害羞。不過,在克萊德看來,她們有些人打扮得相當別緻;她們的服裝,從繡閣裡最艷麗、薄如蟬翼的透明長睡衣,一直到雖然比較素淡、卻也同樣袒胸裸肩的舞會晚禮服,應有盡有。她們的體態、身段、容貌,各不相同——比方說,苗條的、豐腴的,或適可而止的——體型有高個兒,也有矮個兒——有淺黑的、白嫩的,或則介於二者之間適中的膚色。不論歲數大小,看起來她們都很年輕。而且,她們一笑起來,又是那麼親暱、那麼迷人。

    「哦,你好,我的心肝寶貝呀!你好?要跟我跳舞嗎?」或是說,「你要喝點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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