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剛才給讀者粗略地介紹的這一家人,說不定有一段與眾不同、多少有些特殊的家史,這是完全可以想像到的,實際上也果然是這樣。說實話,這樣一家人,是在誘發心理和社會動機及其反應方面都呈現出反常狀態的家庭之一,倘要闡述箇中奧秘,不但需要心理學家,而且還需要化學家和物理學家的熟嫻技巧。先說說這個一家之主阿薩·格裡菲思吧:他是屬於體內機能不夠健全的一類人,是某種環境和某種宗教學說的典型產物,沒有自己的主見,或者說沒有自己的膽識,不過,他很敏感,因此也非常容易動感情,但是一點兒都沒有務實的觀念。至於他對生活究竟懷有什麼樣憧憬,他感情上究竟會有什麼樣反應,說實話,這些都很難說得清。另一方面,正如前面已經說過,他的妻子性格比較堅強,可她也不見得事事都拿得出比他更正確、更實際的高見來。
這一對夫婦的身世,要不是因為它給了他們那個十二歲的兒子克萊德·格裡菲思很大影響,本來不必在這兒做特別的交待。先不說這個小伙子有個顯著特點,就是比較愛動感情,喜歡羅曼蒂克情調(他的這個特點,更多的來自父親,而不是來自母親),他對生活卻獨具慧眼,有著較為活躍的想像力;他心中不時在琢磨著:一俟有機會,說不定就可以改善自己的境況;要是萬事順遂的話,說不定他就可以到哪些地方去,見識見識世面,那時他過的將是另一種生活了。克萊德行年已有十五,使他特別苦惱的一件事(而且以後長時間裡一回想起它也仍深感苦惱),就是:他父母的行業,或者說專門職業,在眾人心目中顯得太寒傖了。在他整個少年時期,父母在各個城市,比如說大瀑布城、底特律、密爾沃基、芝加哥,最近還有堪薩斯城,主辦傳道館,或者在街頭布道;一般人,至少是他所遇見的那些男孩子和女孩子,照例都是看不起他和他的兄弟姐妹,顯然因為他們就是這樣一對父母所生的子女。有好幾回,他竟然在路上跟這些孩子裡頭這一個或那一個幹起仗來(這使他父母大為不滿,因為他們從來都不贊成這樣放肆的表現)。可是不管打敗了也好,還是打贏了也好,他每次總是意識到:父母的這個行業正是被人瞧不起的——畢竟太寒傖、太卑微了。因此,他總是在暗自思忖:有一天,到了他能夠出人頭地的時候,自己又該怎麼辦呢。
事實上,克萊德的父母,對自己子女前途的想法,證明是不切實際的。他們根本不懂得,某種實用知識或是專門職業的訓練,對他們每一個孩子來說,都是至關重要,或者說也是必不可缺的。相反,他們滿腦子只想到給全世界傳播福音,卻忘了讓自己孩子們在哪一個地方上學唸書。他們經常從這個地方搬到那個地方去,即使孩子們唸書正念得很順當,為了傳教工作有更廣闊、更優越的活動天地,有時也得搬家。有的時候,他們的傳教活動幾乎完全得不到收入,阿薩從他最拿手的兩件事——蒔花藝草和推銷新產品——又掙不到多少錢,這時他們差不多已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孩子們自然也就輟學了。面對這樣窘況,不管孩子們會有怎麼個想法,阿薩夫婦倆始終保持樂觀,至少他們硬是相信自己樂觀,而且毫不動搖地虔信上帝及其垂愛恩賜。
這一家人的住所兼傳道館,那裡夠陰慘慘的,足以使有一點兒生氣的少男少女都提不起精神來。那是一座黯淡無光、毫無藝術情趣的破舊木頭房子;他們佔用的是整個長長的底樓。它坐落在堪薩斯城獨立林蔭大道以北、特魯斯特大街以西市區內,確切的街名或地名叫比克爾。這條街很短,通向雖然稍微長些、但同樣是難以描述的密蘇里街。傳道館附近這一帶地方,還依稀讓人不太愉快地回想起昔日生意興隆的景象,如今這裡的商業中心區早已移到西南方向去了。在離這裡五個街區的地方,有一些熱心宗教的人和勸人改宗的人,每週兩次舉行露天聚會。
這座房子的底樓,正好面對著比克爾街,還可看到一些同樣陰沉沉的木結構房子的陰沉沉的後院。底樓前頭這部分,已隔成一個四十英尺長、二十五英尺寬的大廳,裡面擺上大約六十把木折椅,一個誦經壇,一幅聖地巴勒斯坦地圖,還有二十五張印好後尚未裝框的箴言,作為牆頭的裝飾品,其中一部分就是:
「酒能使人褻慢,濃酒使人喧嚷。凡因酒錯誤的,就無智慧。」1「拿著大小的盾牌,起來幫助我。」
——《詩篇》第三十五篇第二節——
1見《聖經·舊約·箴言》第20章。
「你們作我的羊,我草場上的羊,乃是以色列人,我也是你們的上帝,這是主耶和華說的。」
——《以西結書》第三十四章第三十一節
「上帝啊,我的愚昧你原知道,我的罪愆不能隱瞞。」
——《詩篇》第六十九篇第五節
「你們若有信心像一粒芥菜種,就是對這座山說,你從這邊挪到那邊,它也必挪去;並且你們沒有一件不能作的事了。」
——《馬太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節
「耶和華降罰的日子臨近萬國。」
——《俄巴底亞書》第十五節
「因為惡人終不得善報。」
——《箴言》第二十四章第二十節
「酒發紅,在杯中閃爍,你不可觀看:終究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
——《箴言》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一、三十二節
這些莊嚴有力的祈求,好像是懸在抹上灰渣的牆壁上的金銀掛盤。
這一層極其普通的底樓後面尚有四十英尺,那塊地方錯綜複雜,但又別緻地一一隔開,成為三個小臥室和一個起坐間,這個起坐間既望得見後院,也望得見與後院相差無幾、毗鄰的一些院子裡的木柵欄。此外還有一間恰好十英尺見方的廚房,同時也兼作餐室;一間貯藏室,裡面置放著傳道用的小冊子和讚美詩集,以及盒子、箱子和家裡一時不用但又被認為有價值的一些零星什物。這個特殊的小房間,緊挨在傳道大廳後面,格裡菲思夫婦在講道以前,或是在講道之後,或是有要緊的事商量的時候,照例要到這裡來——不過也有的時候,他們來這裡沉思默想或者做祈禱。
克萊德和他的姐姐,還有他的弟弟,三天兩頭看到他們的母親或者父親,有時單獨,有時兩人一道,跟一個被遺棄了的、或則稍有悔罪之意的人談話。這些人是來這裡尋求忠告或者幫助的,往往多半是來尋求幫助的。有時,正好他的父母手頭特別緊,孩子們就看見他們倆待在這裡冥思苦索,或者正如阿薩·格裡菲思常常在一籌莫展時所說的,就是要「禱告上帝給他們指出一條出路來」。後來克萊德心中開始琢磨,這實在也是無濟於事的。
他家周圍整個地區,也都是那樣陰暗、凋敝,克萊德一想到自己住在這個地區就很膩味,更不用提——經常要向人懇求幫助,自己也不得不參予其事,而且,為了支持起見,還得經常禱告上帝和感謝天恩。
愛爾薇拉·格裡菲思太太在嫁給阿薩以前,只不過是一個沒受過教育的農場姑娘,即使長大成人,也很少想到過宗教這一類事情。哪知道她一愛上了他以後,就好像中了他傳播福音和勸人改宗的毒。以後,不管他要擔多大風險,或則玩弄種種希奇百怪的花招,她總是欣喜若狂地追隨他。後來她知道自己能說會唱,居然還能利用她已知道的「上帝所說的話」去影響、開導、支配別人,不免感到沾沾自喜,對此她也就多少有些心安理得,樂意繼續幹下去了。
偶爾也有一小撥人,跟著這兩位傳教士徑直來到了他們的傳道館,或者是因為聽他們在街頭傳道時提到過這個傳道館,事後才登上門來的——這些稀奇古怪、心神不安,乃至於神經錯亂的人,眼下是到哪兒都有的。由於克萊德目前還不能自立,多年來他就只好到各式各樣的宗教集會上奉陪他的父母了。到這裡來的各色人等的男男女女——十之八九為男人——有窮困潦倒的工人,有無業遊民,有酒鬼和流浪漢,還有那些孤苦無告、其醜無比的人——看來他們就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才踅到這裡來——對於這些人,克萊德與其說有好感,還不如說生氣。他們一向證明上帝、基督或是神靈怎樣把他們從這個或那個困境中拯救出來,可他們從來沒有說過他們自己拯救過別人的事。他的父母總是嘮叨著說「阿門」和「光榮歸於上帝」,接著唱讚美詩,最後為傳道館的正當開支募集捐款。捐款的數目,據他估算,少得可憐,只夠維持他們現有的各式各樣的傳道活動。
關於他的父母,只有一件事真的使他感到興趣,那就是:在東部某處——在一個叫做萊柯格斯的小城,據他所知,靠近尤蒂卡1——有一位伯父,亦即他父親的哥哥。他伯父的生活境況跟他們顯然大不一樣。伯父名叫塞繆爾·格裡菲思,是個有錢人。克萊德從父母偶爾閒談中多次聽說過:這位伯父只要隨他高興,就肯給某個人一點幫助;他還是一個精明而又嚴厲的商人;他在萊柯格斯有一所巨邸和一個生產領子和襯衫的大工廠,僱用工人不少於三百人;他有個兒子,年紀想必跟克萊德相差無幾,還有好幾個女兒,少說也有兩個,據克萊德猜想,他們在萊柯格斯一定都過著奢靡的生活。以上所有這些消息,顯然都由那些認識阿薩及其父兄的人捎到西部來的。在克萊德的想像中,這位伯父想必是好像克裡塞斯2那一類人,在東部過著舒適奢靡的生活。可是在西部這裡——堪薩斯城,他跟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的生活,一言以蔽之,依然是那麼可憐、乏味,僅僅足以餬口罷了——
1紐約州中部一城市。
2克裡塞斯是公元前六世紀小亞細亞呂底亞國極富的國王。
不過,克萊德很早就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他能自立以外,別無他法可想了。他在十五歲時,甚至更早一些,就開始懂得:他自己的教育,還有他的姐妹、弟弟的教育,不幸全被他父母耽誤了。由於那些家境較為殷實的少男少女都接受專門技能的教育,他要克服自己的困境,自然就更難了。在這樣的境況下,他一開始該從哪兒著手呢?其實,他在十三、十四、十五歲時,就開始瀏覽各種報紙了,可是他家裡從來不許看報的(因為看報已被視作太世俗的事了)。他得悉現下到處需要有熟練技術的人,或是受過專門職業訓練的學徒,不過當時他對此卻不是很感興趣。正如一般美國青年的想法,或則普通美國人的人生觀一樣,克萊德覺得自己凌駕於純粹體力勞動者那一類人之上。天下居然還有這樣的事!那些比他好不了多少的小伙子,都當上了店員,雜貨鋪的幫手,以及銀行和地產公司裡的會計和助手,難道說他就得去開機器,砌磚頭,學做木工、泥水活和水暖管子工嗎!要是叫他身穿舊衣服,每天一清早爬起來,就像那些人一樣,不得不去幹那些平淡無奇的事情,豈不是太低三下四,如同他迄至今日的生活一樣窩囊嗎?
克萊德既窮而又很愛虛榮和驕傲。他就是自命不凡的那一號人——他雖然是家中一員,可他跟家從來不是水乳交融,甚至於對有養育之恩的人,也從來沒有深切感激之情。相反,他喜歡仔細琢磨他的父母,雖然並不太尖銳或者太刻薄,可是對他們的素質和能力卻有了充分瞭解。不過,儘管他對別人很有判斷力,可對自己的前途,心中卻始終沒有譜,即便到了十六歲那年,也才只有一些尚在摸索的試探性的想法。順便提一下,就在這時候,性的誘惑,或者乾脆說性感,不知不覺地開始在他身上顯露出來了。對於異性的美、異性對他的引吸力,以及他對異性的吸引力,他早已引起了強烈的興趣,同時,他也為此感到很煩惱。再說,很自然地,與此同時產生的衣著和儀表這類問題,也開始給他帶來不少煩惱——瞧他自己的外表是怎樣的,而人家的小伙子的外表又是怎樣的?如今,他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行,又不能打扮得更漂亮些,以便自己更加吸引人,就覺得很痛苦。生來就是窮,既沒有人幫助過你,自己又沒有能耐助自己一臂之力,那該有多麼可憐啊!
他只要見到鏡子,總要把自己仔細端詳一番。他相信自己模樣兒長得並不太難看——端正大方的鼻子,白白淨淨的高額角,油光珵亮的波浪型黑頭髮,烏溜溜的眼睛有時含有幾分郁色。可是由於他家裡的不幸,父母的職業性質,以及種種人際關係,真正的朋友不僅過去他沒有過,而且,依他看,現在也不見得能找到:這一事實越來越誘發他心情墜入抑鬱,亦即所謂憂鬱症,對他的將來自然毫無好處。這反而促使他想要反抗,但有時候精神上卻又萎靡不振。儘管他的儀表說真的很討人喜歡,吸引力也比一般人更大,可是,當那些社會階層與他迥然不同的年輕姑娘偶爾向他投以一瞥時,他就是因為一想到自己父母的德行,往往誤解了她們的用意,其實,她們這種輕蔑而又存心逗引的神色,不外乎要試探一下:他對她們到底是喜歡呢,還是毫無意思;他這個人究竟是好樣兒呢,還是個膽小鬼。
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在他連一個子兒還都沒有掙到之前,他一直在暗自思忖:要是他像別的小伙子那樣,也有一條好一點的衣領、一件漂亮一點的襯衫、一雙好看一點的皮鞋,還有一套做工講究的衣服、一件闊氣的大衣,該有多好!啊!高級衣服、漂亮房子,以及手錶、戒指和別針等等,多少小伙子一一拿來出風頭啊!還有那些像他那樣年齡的男孩子——現在都是花花公子!有些與他同齡的男孩子,做父母的真的給他們買了汽車,供他們兜風去哩。克萊德看見他們象蠅子似的在堪薩斯城大街上飛來飛去。而且他們身邊還有漂亮女郎陪著。可他卻什麼都沒有。而且,他從來就是未曾有過啊。
不過,世界上可做的事情多著呢——幸福、得意的人兒也是到處都有。現在克萊德,他該怎麼辦呢?到底走哪一條路呢?究竟應該選定哪一行,學好了,將來使他出人頭地呢?這些他都說不上來。他畢竟還鬧不清楚。就連他那古里古怪的父母。
也是孤陋寡聞,沒法給他點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