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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道格拉斯·亞當斯

    阿瑟在逃命,在朝著山腳下狂奔,跑得氣喘吁吁。他感到整座大山在自己腳下輕輕移動,隆隆地,沉重地,暗地裡移動。他感到一股股熱浪向著身後、頭頂襲來。他沒命地撒腿狂奔。山開始滑坡了。他突然體會到「山崩地裂」這個詞的力道——他可從沒這麼清楚地體會過。從前,它對於他只是個詞,現在,他無比恐懼地意識到,「崩裂」真是「山地」的一種怪異而可惡的行為。他自己正遭受著這種行為。他怕得要命,渾身發抖。地在滑動,山在咕噥。他一腳踩空。他摔倒,他又爬起,他又一腳踩空,又爬起來繼續跑。「雪崩」開始了。

    小石頭、大石頭和巨石在他身邊奔騰直下,好似笨拙的木偶一般。它們越來越大,越來越硬,越來越重,更越來越致命——如果它們砸到你的話。他的眼珠跟著它們一起顫動。他的雙腳跟著大地一起顫動。他跑得大汗淋漓,他的心臟隨著整座大山一起狂跳著。

    從邏輯上說,他肯定死不了。因為阿格拉賈格意外死亡傳奇故事中的下一個事件還沒發生呢。可惜,此刻阿瑟根本想不到這一點。他跑著,死亡的陰影在心中,在腳下,在頭上,在頭髮稍上緊緊纏繞。

    突然他絆了一跤,以相當大的力道摔了出去。正當他要落地的時候,他看見前方有個小小的海軍藍色旅行包——正是他十年前(就他個人的時間角度來看)在雅典機場行李領取處丟了的那個。於是,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沒有碰到地面,而是躍向了空中,心中頓時響起歡樂的旋律。

    他所做的便是:飛行。他環顧四周,十分驚奇。無疑自己是在飛行。全身沒有任何部位接觸地面,也沒有任何部位正在靠近地面。他的確浮在空中,身邊飛著大塊的石頭。

    他好奇地往下看了看,自己離那震動的地面越有三十尺的距離。意味著:那些大石頭在這兒呆不長,因為它們要遵守萬有引力的鐵律,要一直摔下去。但這一鐵律,突然之間,對阿瑟放了個假。

    與此同時,彷彿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他正確地意識到,自己必須努力不去想它。一旦想了,萬有引力定律就會突然瞥見他,想著「這傢伙以為自己在做什麼?」然後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他開始想鬱金香。這可不容易,但他一定得想。他想著鬱金香鱗莖那可愛的弧形,他想著它們開處各種顏色的花朵。他在想,在一架風車周圍、方圓一公里之內,到底能長(或曾經長過)多少株鬱金香呢?不久,他十分危險地失去了想像興趣,只覺得身下的空氣要溜走,自己就要飄到大石頭前面去了。於是,他竭力改變思想,改成想雅典機場——由此成功地鬱悶了五分鐘。鬱悶完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離地兩百多碼了。

    現在,又該怎麼回去呢?他想了一小會,但很快迫使自己轉移注意力,以便保持平衡。

    他在飛行。現在有該怎麼辦?他往下看了看。不是使勁地看,而是懶懶地一瞥,順便地看。他不禁注意到以下兩個事實:第一,山體似乎已經崩裂殆盡了——山頂下面一點兒有個大坑,應該就是那巨型洞穴教堂的位置,裡面曾經放著他自己的雕像,以及可憐的、傷痕纍纍的阿格拉賈格的塑像。

    第二件事,就是他的旅行包,在雅典機場丟的那個。它引人注目地躺在空地上,周圍滿目創痍,但它本身卻沒被任何石頭砸到。他也不知為什麼——況且,那個旅行包竟會出現在這兒,這個概率可是小得更加可怕,所以關於它為什麼沒被砸到的原因,阿瑟也就不想知道了。重點是,它已經出現在這兒。而那個難看的假豹皮袋子似乎消失了——同樣不可思議,但畢竟是件好事。

    現在,他得去撿那個旅行包才行。他這樣一個人,如今正漂浮在兩百碼的高空,下面是一顆連名字也叫不上來的陌生星球。那個旅行包,是他往日生活的片斷,是他多少光年之外的、煙消雲散的家園的遺物,他是無法丟下它的。

    隨後,他還記起,如果包包還保持當時的狀態的話,裡面應該裝有宇宙間唯一一罐希臘橄欖油。

    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他開始往下飛。左右搖晃著,像一張搖擺不定的紙片。

    一切順利,感覺不錯。空氣托著他,同時也讓他從中滑下。兩分鐘後,他離地面只有兩尺了。隨之而來的,卻是艱難的抉擇。他上下輕輕浮游著。他皺了皺眉,又努力放輕鬆。

    如果撿了那個包,他能拿動嗎?多出的重量會不會把他拖下地去?

    會不會僅僅碰一下地上的東西、就洩走了那托起自己的神秘力量?

    是不是最好乾脆著陸,在地上呆一會兒?

    如果著了陸,他還能再次飛翔嗎?

    他提醒自己別再想下去,但這念頭始終揮之不去。也許他將永遠不能再飛。他腦子裡滿是憂思,所以又向上浮了一點點。他想記住這種感覺,這種驚人的、輕軟無力的動作。他漂啊浮啊,還試了試俯衝。

    俯衝很成功。他兩手往前一劃,頭髮和睡袍都向後揚起,他便從空中潛回地面。劃出了一條弧線,又滑向了天空。在上滑的途中輕輕一剎,便停住了滑翔。剎住了。他浮在那兒了。

    非常好。他想。這就是撿起它的辦法。只要向下俯衝,再在順勢向上滑之前、抓住它就行。這樣就能把它帶走了。也許會飛偏一點兒,但他肯定自己能抓住。

    他又試沖了幾次,動作完成得越來越好。拂過臉龐的風,身體的躍動,讓他感到了靈魂的沉醉——自從——嗯,就他能表達的而言,自從他出生以後——頭一次這般沉醉。他在清風中飄蕩,眺望四野,這裡的景色——非常難看,一片破敗景象。他便不再想看了,現在只求撿回旅行包,然後……他也不知然後怎樣,總之撿了再說吧。他御風而行,隨風浮起,順勢轉身。阿瑟也許沒有意識到,他此時正是在「溈拉」呢。

    他迎著風兒。他在氣流中彎了彎腰,試了試「水」,然後縱身潛了下去。輕風拂過身體,他打了個寒噤。地面像是搖晃了一下,隨後平靜下來,慢慢朝他迎上來——帶著那個旅行包迎上來,帶著它那開裂的塑料把手迎上來。潛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生出一個危險的念頭——不相信自己真的在飛。果然,他立刻往下掉了。他竭盡全力驅逐此念,輕瞥地面,伸手一撈,穿過把手,試圖再浮上去——卻終於失敗,猛地摔了下來。舯了肉,傷了皮,倒在堅硬的岩石上痛苦掙扎。

    他踉蹌著爬起來,急得跳腳,把旅行包掄來掄去,傷心,絕望。他的雙腳,突然又變回以前那樣,緊緊粘住地面。他的軀體,像一袋笨重的土豆,在地上跌跌撞撞;他的心,更好似灌了鉛一般,沉到了最底下。阿瑟無力地垂下頭,搖著頭,渾身酸痛,痛得腦袋發昏。他想跑起來,可雙腿癱軟無力。他絆了一下,快要跌下去時,正好想起——包裡不僅有罐希臘橄欖油,還有一瓶免稅的松香葡萄酒。欣喜之下,他走神了大約十秒鐘,回過神來時,已經又在飛行了。

    於是,他歡呼,雀躍,釋然,一身輕鬆。他時而俯衝,時而轉彎,時而側身,時而轉圈。他大搖大擺往上升氣流上一坐,開始清點包裡的東西。這感覺,他想,大概就像神學家們在數針尖上的天使時、天使們跳慶祝舞的那種感覺吧。突然,他哈哈地笑出聲來,因為發現包裡除了橄欖油和葡萄酒,還有一副劃上了的太陽眼睛,幾條覆滿沙子的泳褲,幾張皺巴巴的聖托裡尼1明信片,一條又大又醜的毛巾,一把有趣的石頭,以及好多寫著別人聯繫方式的紙片——他很高興再也見不到這些人了——儘管有的原因比較令人傷感。他扔掉石頭,戴上太陽眼睛,讓那些紙片在身後紛紛飄散。

    【1聖托裡尼:希臘一座小島,旅遊勝地。——譯者注】

    十分鐘後,他悠閒地穿過雲層時,即將迎來的將是一場盛大而臭名昭著的雞尾酒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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