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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她自己把話談厭了才安然睡在抽屜匣子裡 文 / 沈從文

    「阿麗思,我實在睡不著了。」

    這是作妹妹的阿麗思說的。其實大一點的阿麗思也不至於就睡得很好。但說這話的是小阿麗思。

    那個同樣也難睡著的阿麗思就告給妹妹,她告她縱不能睡也得閉了眼睛,因為除了癲子,其餘的人都總能明白在黑暗中開眼等於閉眼的事實。

    她聽姐姐的話,不過閉了眼仍然無聊之至。

    這不是眼閉不閉的問題,是別的。

    若是她的的確確能證實自己是躺身在茯苓旅館原有房間中,則天究竟應在什麼時候才光明,她或許不一定去想它。

    「我應當明白我在什麼地方!」

    「不忙,終究會知道!」

    「我擔心這黑暗會要有一年兩年。」

    「那不會。凡是黑暗中還有人說話,有人的聲音,或活動東西的聲音,不論是哭是笑,我猜想,這黑暗總不會長遠的。

    你聽吧,還不止是一個人,一個人決不能用兩種聲音談話。」

    這個作姐姐的阿麗思小姐,就不想到自己原本也只是一個人,卻也能分成兩人來說話,分辯,爭論,吵嘴以及生氣後的勸慰!

    妹妹本來想駁一句話,又想,不聽這人勸誡還多口,便是「廢話」,所以就不「廢話」了。

    另一個地方,又像遠,又像近,確是有人在談話。話語很輕,又很明,不過阿麗思除了聽得出是兩個人在很親愛的談話(不像自己同自己那麼意見分歧)外,別的一點也不明白了。作妹妹的阿麗思,不想在這些事上找到什麼的人,所以如大阿麗思所命,去聽也只聽聽而已。

    在這世界上,我們是知道,有許多人自己能永遠啞口,把耳朵拉得多長——如儺喜先生差不多——專聽聽別人發揮過日子的。我們又能相信,有些人在自己房中,偷聽隔壁人談話,也可以把一個長長的白天混過的。作姐姐的阿麗思,雖缺少這種興趣,但到底年長一點,明白在無聊中找出有意義一點的辦法,所以主張聽聽那在另一黑暗處所的談論。

    聽著了。正因為聽著了聲音,小阿麗思就在姐姐先一句話上又來提起疑問。她以為談話的只是一個人,如自己一樣,雖然在精神上處處有相反的氣質。

    大的阿麗思卻不能同意這估計。她說,「這是估計的。」

    「那我們到底是兩個阿麗思還是——?」

    「這不能拿自己作譬喻。」

    「凡事用自己來作譬喻,則事情就都有標準可找。」

    「自己做的事別人不一定都這樣,就因為『他們』不是『我們』。」

    「但是為什麼我們這樣了,卻不許他們也這樣?」

    「話不能這樣說!我只說『他們』不是『我們』,並不說我們這樣他們不這樣。」

    「阿麗思,我不懂你這話的意思,我糊塗了。」不消說,小阿麗思說到這樣話時節,是略略生了點氣的。一個人生氣也是不得已,她就並不是想時時刻刻生氣埃其實作姐姐的阿麗思,說來說去就也常常容易把自己說的話弄得糊糊塗塗的。她見到妹妹生了氣,就不能把這生氣理由找出。

    「阿麗思,」那大姐說,「你又生氣了嗎?生氣是一件不好的事。一個人容易生氣就容易患頭風,咳嗽,生雞皮疙瘩,……唉,我這人,真是!我想起一個頂愛生氣的人來了。我們的姑媽。不,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五十歲的人,長年就都不過生一次氣,但是頭痛膏可是也長年不離太陽穴,這個事情古怪!」

    小阿麗思說,「那有什麼古怪?頭痛膏並不是為愛生氣的人預備的。」

    說頭痛膏不是為愛生氣的人預備的,這話當然是在攻擊「生氣不是一件好事」而出。但要小阿麗思鎮日象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那麼貼上三張或四張頭痛膏,當然也不是歡喜的事了。並且她也並不「愛」生氣。說愛生氣不如說愛反抗大姐意見為好。在反抗的不承認的神氣中,那大一點的阿麗思,便以為妹子是生了大氣了。

    大姐聽到小阿麗思說「頭痛膏並不是為愛生氣的人預備」的話,就不再作聲了。她心想,「那麼為誰預備的?(想起就笑。)說不定就是為有了頭痛膏姑媽才頭痛——類乎有了醫院才有人住醫院,有了……」那妹妹無事可作,同姐姐談話又總象很少意見一致,她呆了一會,便自己輕輕唱起歌來了。

    她輕輕的唱著,像一隻在夢中唱歌的畫眉一樣。她並沒有見到夢中唱歌的畫眉,可是自己很相信,如果一隻畫眉懂得在夢中唱歌,則這聲音總同自己的神氣相差不遠。

    她用上回在灰鸛家中時對談的一個韻律,唱:神,請你告我,我目下是在何方?

    我得明白,去茯苓旅館的路究有多長。

    你怪天氣,這樣黑幹嗎?

    你黑暗若有耳朵可聽——

    我阿麗思說你「手心該打」。

    大的阿麗思,對這個歌不加批評,也不加讚許。照例黑暗這東西就無「耳朵」,自然也不會有「手心」!說「該打」不能使黑暗成光明,正如用別種說法不能使黑暗更黑暗一樣。

    她的意思以為黑暗如是能夠答話,必定這樣說:阿麗思,你別這樣,對我詛咒原準不得什麼賬。

    你仍然希望光明的來到,

    有希望事情總還可靠。

    小的阿麗思,既不見黑暗中有回聲,於是又唱:你這樣黑,於你也不見益處,凡是黑暗人人都很苦,你若把光明放回,哪怕是放回一線,我回頭同儺喜先生商量酬神還願。

    如小阿麗思所希望,在她才說到「我回頭」時,果然有一線光明從黑暗深處出來了。

    「光呀,光呀,你看我歡迎你呵!」

    小阿麗思把手抱去,所抱到的又是黑暗。一線光先是在遠處一閃,隨即就消失了,不見了。

    這光的倏然來去給了作妹妹的阿麗思吃驚不校她自言自語說,「凡是好的總有兩回。」

    大姐則以為,「凡是好的只一回——有兩回也就算不得好的了。」豈止「以為」而已,大阿麗思且居然說了。這使妹妹不很相信。

    「難道你也見到了麼?」

    大姐就笑說,「眼睛我也有的。」

    「不久將有第二次的出現,我請你注意。這是——」她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因為她覺得,這是神的力,或者魔被詛罵後悔過所露的光明。

    她等著。不如說她們等著。作姐姐的阿麗思,原先就覺得除了盡耐心等光明來驅除黑暗,無第二個辦法的!

    說是等,那就是妹妹同意姐姐的主張了麼?不。她們各有所等候,雖然所等候的只是一個光明。「光明終會來到,」是姐姐的意思。「要來的,但是在神的力量以外,憑詛罵也可以幫助它早來的,」這卻是妹妹意思了。多不相同的兩種希望!

    ……

    為了這黑暗的排遣,與光明的來去,這姑娘,把自己作成兩人,吵了又要好(自然是爭吵到頂不下去時候,其中一個就軟化下來),到後終覺得這吵鬧無意思,吵鬧以後要好更可笑,就耐著寂寞,只讓一個阿麗思躺在暗中,度這不可知的長夜了。

    這樣一來反而清靜了許多。因為有了兩個阿麗思,則另一個的行為思想就時時刻刻被反駁。這居批評指摘地位的她,先又不露臉,總是到後才來說話。更難為情的,是作那些蠢一點事與蠢一點的想頭,在未作未想以前,那一個聰明的她卻全無意見,一到這事鬧糟,她卻出來說話了。一個人常常被別一個批評指摘以至於嘲笑,總不是體面的事,雖然嘲笑的同被嘲笑的全是自己。但自己既然有兩個,幹嗎不為自己的行為思想來捧捧場?別的人,為希望出名起見,僱人請求人代為吹噓也有,用很卑順的顏色找人為自己助和也有,如今的阿麗思,卻只曉得搗自己的亂,當然倒不如不分為好了。

    關於阿麗思自己,要她自己來作中間人,用無偏無黨的態度說話,她是只有對愚蠢一點的自己表示同情的。因為聰明一點的自己,雖然是老成穩健,作事不錯,但她以為這不負責任,過後又來說風涼話的脾氣,是近於所謂不可愛的一類人的。是的確,她愛那一個歡喜作錯事的性格還比那個處處象成年人的性格為深,她是小孩子呀。

    當結束這兩個她時,阿麗思是有話吩咐那倆姊妹的。她像師長對學生那麼致下最後的訓詞。她說,「我再不能讓您分成兩人了。這不成。天下事有兩個人在一處,總就是兩種主張與兩樣的夢——正是,說到夢,我很倦,天又恰是這麼黑,我應當睡了!我不能因一小小意見爭持到無從解決,這樣即或到後終是有一個讓步,這對我總仍然是苦事。我明白,在我寂寞的時節,有兩個我是好玩一點,可是眼前我為你們鬧得頭都昏了。我害怕這影響。我記得姑媽告我的腦充血和神經失調等等都是這樣頭昏,萬一我這頭腦為你們倆吵成這類嚇人的病症,這個時候到什麼地方去找大夫?並且我長到如今,還不曾同時做兩種夢。姑媽格格佛依絲太太也不曾說過這事,我不能在今晚上破例!」

    於是那一對愛討論,研究,辯難,以及拌嘴的阿麗思姊妹,就被打發永遠不回來了。這一面得到安靜以後,我來告給讀者以阿麗思此時所在的地方。

    這的確是一個中國人家裡。阿麗思所住的地方,是這人家的房子靠東邊牆一個榆木寫字桌抽屜匣子。這匣子若是從上邊數下來,則居第一,從下邊數上去,則算第四。照歐洲例子,除了桌面可以算作屋頂花園,則這地方應當說是頂賤的屋頂了。不過照中國說法,這是頂受優待一個地方的。因為最下層住得是舊稿(即老客之謂)。第二層住得是家信,主人同鄉客人。第三層住信箋信封,信箋信封其實即可以說是欽差。(欽差還只住第三層!)別人把阿麗思很客氣的安置在最上一層,真不算對外國客人失禮了。

    房子是普通公寓的樓房,並不大,橫不到一丈,縱不到一丈五尺。這當然不會使人誤會到是說阿麗思小姐現住的抽屜匣子。更不消說比起阿麗思到中國來所住的茯苓旅館,為小多了。這小小地方,是值得稍稍煩瑣敘述的,倒不是這房子中陳設。這裡除了一張榆木桌同兩張豆腐乾式榆木無靠椅以外,只是一鋪床,一盞燈,以及三堵半已呈灰色了的粉壁牆,同一個暗白長方形樓頂。縱說地板這東西,在某一地方,也可以成為一種稀有的奢侈飾物,然而到這房中的地板,油漆常踐踏處既已剝落乾淨,接榫處也全張了口,嚥了滿口灰,使人見到覺很可厭了。應說的是這房子的臨時主人。

    這房中住的是一個母親同一個女兒,母親年紀有五十二歲,女兒卻還不到十五歲。老人是身材極小,有著那鄉下氣質、精神康健的婦人。女兒大小則跟阿麗思小姐樣子差不多(可是若是同阿麗思站在一塊時,看身個兒高矮,倒應喊阿麗思作大姐),其實她比剛滿十二歲的阿麗思長兩個年頭(按別一說法則是她多過了兩個好玩的新年),整整十四歲半,比阿麗思家三姐還多上半歲!

    這作母親的老太太,手裡拿了一本書,在慢慢的看,把一顆良善的心放到書中人物身上去,盡微笑。書上的老太太,便是她自己,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自己了。因為書上正說及這老太太微笑的把殺死的雞指點給小孩子看,小孩子則靦靦腆腆說,這雞剛才還打過勝仗,一切正如眼前的事。如今那個把家中籠養的雞偷偷捉出去與別人的雞打架的頑劣孩子,卻能用筆寫下這經驗印成一本書了。老人從書上想到其他,從過去又回到眼前,仍然覺得好笑!

    女兒的名字叫儀彬。儀彬這時正立在窗前,(我們的讀者,總不會如阿麗思小姐疑心這是黑夜!)在窗前就陽光讀她的初級法文讀本。法文讀不到五個生字,便又回頭喊一聲媽。照規矩,則從signal讀到maille,或從caille讀到ail,便在誦讀中加一"媽"字,雖然是"媽"字與maille音並不差多少,作母親的也能理解得出,就在看書以外隨口答應唉或噢。那一邊,在喊媽以後,又可以隨興趣所至問一點什麼話,這一邊看書的便也應當接口過來,有時且在答覆原有問話以外多說一點。問話可以隨便想到問,從往三殿看寶物到吃家鄉三月莓,答話可不能苟且。譬如有時節,所問的是想明白北京究竟有多少城門,母親卻答得是城裡不及鄉里好,像這樣把話移到作母親的人所看的一本書上故事去,那儀彬就要笑母親了。笑著說媽到老來終會變成書獃子。書獃子,據說三姨爹就平素為人這樣稱呼,穿得是破破爛爛的淺月白竹布衫子,鞋底前後跟都有了小洞,襪子又因為有眼腳指便全是露出頭來歇涼,臉上也骯髒得像有五天不用手巾擦過,說話則愛用「也」字同「之」字。這是母親說過的。請想想,若果自己母親也成了這種樣子,多麼好笑啊!

    儀彬笑母該會變書獃子,母親是不分辯的。有時一面應付到愛嬌的女兒,一面仍然讀那手上的書。有時作母親的便把書放下,只要母親一放下書,儀彬就再也不能把francaiseelair念下了。像一隻鳥投到母親懷中,於是把臉燙母親的肩,固執的又頑皮的問母親到底是看書上那一段看得如此發迷,且繼續把母親答錯誤的一句話用老人家的口吻複述出來給母親聽,以及作尖聲的笑。母親在這種情形中,除了笑以外,是找不出話來的。這一幕戲的結末,是儀彬頭上蓬著的一頭烏青短髮,得又來麻煩母親用小梳子同手為整理平妥,因為只要一攏母親身邊,跳宕不羈以及聳肩搖頭的笑,發就非散亂不可,這在有好母親的儀彬的性格上已成了習慣,也如同老人的手有這樣女兒在身邊,理發也成了一種近乎需要的習慣了。

    北京的天氣,到了六月則有四分之三的時間是白晝,在這二月的時節,雖然是二月,白天日子也就漸漸覺到長了。長長的白日(正是藏在抽屜匣子之中的阿麗思小姐疑心的長長的黑夜),儀彬同她媽就是如所說的那麼將她消磨盡的。母親有時看書倦了就睡。儀彬則因日子不同,或上午,或下午,到另一個房間裡去,從一個大學法文系四年級學生念兩點鐘法文,又從另一個人聽一個或半個故事。你們中,也總有人聽過半個故事的吧?這是說,你常常要逼到你的哥說一兩個故事聽,不說又不成,於是你那個哥哥就只好隨意捏造,凡屬隨意捏造的故事,總大多數只能把起首說得很動聽,到後卻是無結果。再不就憑空來一個什麼大蟲之類,到後為方便起見,這大蟲每每又變成一隻騾子或一隻有花腳的小豬。儀彬卻正是那麼從那個二哥處聽一個或半個故事的。故事中還有小半個的說法,不過不懂這事的,橫順說來總不懂,懂到的就不必怎樣解釋也清白,總之真有那麼回事就是了。

    儀彬還有一個二哥,同在這兒作客,如茯苓旅館中有了儺喜先生又還有阿麗思小姐,這不算巧事。這樣的說,關於阿麗思怎樣就來在這裡抽屜匣子打住的事,要明白也容易之至了。凡是說話說得太明顯,都無味,但我不妨再明白的說,告讀本書的人一句話:阿麗思小姐之來到中國,便全是儀彬的二哥!再有人要問怎麼就靠儀彬的二哥,那他便是傻,只合讓他規規矩矩坐到歡迎八哥博士的會場中,去盡八哥博士或「中國思想界權威」諷刺嘲弄,若是生來又肥,他就真好拜那只能夠流油點子眼淚的鴨姆姆作乾媽了。

    在另一房子中的儀彬的二哥,是瘦個兒中等身材的人,是大學生樣子,是一個正式入伍當過本地常備兵四年的退伍兵士。這當兵士的人,到如今,可以能看得出是受過很好軍士訓練的地方,是雖然臉色蒼白瘦弱,但精神卻很好,腰筆直,腿也筆直,走路還保留著軍人風味。性格是沉靜,像有所憂鬱,除了聽到母親說笑以及學故事逗引小妹放賴到母親哥哥面前時,很少隨便說話習慣的。過去的經驗與眼前的生活,將這年青人苦惱著,就如同母親妹子說笑當兒,在笑後心中也像有一種東西咬到他的心。雖然這情形,他是總能用一個小孩子的笑法,把它好好掩藏起來,不令作母親的知道。此外,明白這個人是有了二十五六歲年齡,還不曾有妻,這是有用處的。

    這男子,因了一種很奇怪的命運,拿三十一塊錢與一個能挨餓耐寒的結實身子,便從軍隊中逃出,到這大都會上把未來生活找定了。一個從十三歲起,在中國南部一個小地方,作了兩年半的補充兵,三年的正兵,一年零七十月的正目,一年的上士,一年又三月的書記,那麼不精彩的一頁履歷的鄉下青年,懵懵懂懂的跑到充滿了學問與勢利的北京城,用著花子的精神,混過了每一個過去的日子,四年中終於從文學上找到了生活目標,且建設了難於計量的人類之友誼與同情。

    這真近於意外的事了。

    當這邊,儀彬的二哥,在一種常常自己也奇怪的生活情形中,漸漸熟習時,在鄉下的母親,恰要儀彬作母親的口氣,寫信給二哥。信上說,幾年來,回到故鄉的父親,官職似乎一天比一天大,但地方也就一天比一天窮。又說在前數年本地方人拿了刀刀槍槍到各鄰近縣分保境息民,找來的錢,已為川軍黔軍扛了刀刀槍槍到縣中來借糧借餉的磕去。又說爹爹人漸老,媽是同樣的寂寞,所以乘到送小妹讀書之便,倒以為來北京看看紅牆綠瓦為非常適宜。又說三哥則在鄉中只是一個有五百初級軍官學校入伍生的隊長,一遇戰爭也得離本地,所以同樣贊成母親與妹的北行。結尾則謂所欲明白者,是二哥願不願,同到能力怎樣。回信當然說很好。他決心把自己一隻右手為工具,希望使三個人好好活下來。一個是去日苦短的媽,一個是來日方長的小妹,為了這兩人的幸福,他不問能力怎樣,且決心在比較不容易支持的北京住下了。

    作二哥的人,心所想到的,只是怎樣能使這老人為一種最近之將來好希望而愉快。他明白幼妹的幸福即老人的幸福。

    他想他的幼妹應不至於再像他那樣失學,他以為應當使她在母親所見到的年齡下,把一個人應有的一切學問得到。他期望幼妹的長成,能幫同彼使這老年人對她自己的晚景過得很滿意。他自己,是因了一種心臟上病鼻子常常流血,常常有在某一不可知的情形下,便會忽然死去的陰影遮到心上,故更覺得把所有未盡的心力,用在幼妹未來生活上幸福儲蓄為必要的一件事。他預許了這幼妹以將來讀書的一切費用,且自己也就常常為幼妹能到法國去將法文學成,至於能譯二哥小說一希望樂觀,而忘了眼前生活的可憐與無女人愛戀的苦惱了。

    病著了,是他常有的。照一個貴族的生活情形看來,那便是很嚇人的一種病了。症候是只要身體稍稍過度勞累,鼻血便不能不向外流,流血以後則人樣子全變更。然而想到只要一倒下,則一家人這可愛的一天,將因此完事,雖然倦,仍就不能不起床了。在病中,他曾設法掩飾他的因病而來的身體憔悴與精神疲憊處,一面勉強與母親說歡喜話,一面且得在自己房中來用腦思索這三人生活所資的一個紙上悲劇喜劇人物的行動。把紙上的腳色,生活頂精彩處記下,同時又得記下那些無關大旨的,萎萎瑣瑣的,通俗引為多趣的情節,到後則慢慢把這腳色從實生活中引入煩悶網裡去,把實生活以外的傳奇的或浪漫的機會給了這人,於是終於這角色就自殺——自殺,多合時代的一個增人興味的名詞!說一個女子為戀愛追求而自殺,或說一個男子為愛人無從而自殺,只要說得怪,說得能適合最淺最淺的一種青年人的生活觀與夢,那正是如何容易風行容易馳名的一種東西!雖然他還不曾聽到一個女子真需要愛情,自己也從不曾在極痛苦時想到真去自殺,(他一面實際便又常常覺得是縱痛苦也只是在一種微笑裡見到其深,初初非血呀淚呀的叫與死便是人生的悲劇極致,)然而自殺這件事,用到一般的趣味上,真是極重要的一件事了。——若果這紙上角色終於自殺成功,則作者在物質上便獲了救了。「可是,這是辦不到的一件事,」他給一個朋友的信說,「因為我不能憑空使我書中人物有血有淚,所以結果是多與時代精神不相合,銷路也就壞得很,市儈們願意利用這個精神上拉車的馬也不能夠把生意談好,真窘人呢。為了家人的幸福,是不是應勉強來適合這現代血淚主義?仍然不能夠。不能迎合這一股狂風,去作所不能作的事,於是只好把金錢女人慾望放下,來努力作舉世所不注意的文章了。幸好是也仍然有那違反現代誇大狂的據說該死的讀者與收稿者,故我只希望把我的預定生活支持下去。」這是實在的,他只能這樣作,這近於愚人的漢子啊!

    把阿麗思小姐留著,在一個抽屜匣子中住下,便是這個愚人的意見。他本來可以讓她轉到茯苓旅館去,同儺喜先生每日赴會。橫順是呆在中國南部的客,每天都有半打機會去看別人開會,每一天又至少可以去到一個地方看中國大文學家演講或談話三次,每一天還可以碰到一件意外事(譬如聽一個大人物談一種主義,這主義便因天時陰晴而有不同),但儀彬的二哥,卻很無理由的把阿麗思小姐留下了。他在心裡想,使阿麗思到中國來,所看到的若只是聽茯苓旅館的聽差二牛學故事,同儺喜先生一出門又得為一個中國窮人請求如英國紳士與日本英雄那麼幫忙把他殺死,以及到一個會場上去聽諸鳥吵嘴,那真太不精彩了。儺喜先生是上了年紀的人,是那麼呆下或者很合意,可是阿麗思小姐總不相宜!

    使阿麗思來到中國,所見的不過是這些,實非儀彬的二哥所有原先本意的。從歐洲到中國來,多遠的一條路!把這小姑娘請來,要看又無什麼可看,他真像抱歉得很。他又不能就盡儺喜先生這麼在茯苓旅館呆下,將阿麗思一人打發回國的。他又不能盡阿麗思去看打仗那種熱鬧事。

    經過很久的打量,在他的稿本上他這樣寫下:——我親愛的小姑娘,你要明白我中國,這正如每一個來到中國的大人小孩一樣,我很懂的。可是我很慚愧得是在這個時節,雖說正是中國頂熱鬧的時節,不拘在什麼地方每天都可以聽炮響(往日是除了過年都不會有這種情形的),不拘在什麼地方你可以每天見到殺一百人或五十人的事以及關於各樣殺人的消息,不拘在什麼地方你可以見到中國的文化特色,即或到中國據說已經革命成功的地方,你也很容易找到磕頭作揖種種好習慣例子,但這個若不說是「不合算」,便應當說這是「不必」。你要瞭解這樣的中國,你先把你自己國中的文字學好,再不然如儀彬那麼把法文學好,再去看儺喜先生朋友哈卜君那本中國旅行指南(我敢包這樣一本書在不久將譯成法文德文拉丁文以及其他許多外國文字的)。你看一遍那本好書,你對中國就一切了然了。看這書一遍,抵得住中國一年,這麼你應當相信的。雖然再革命十年,打十年的仗,換三打國務總理,換十五打軍人首領,換一百次頂時髦的政治主義,換一萬次頂好的口號,中國還是往日那個中國。中國情形之永久不會與哈卜君所說兩樣,也像是你身上那兩種性格永遠不會一樣,不是你希望可以變。你既然承認你長是兩樣性格,你就得相信中國情形不能在十年二十年就今昔不同。你以為中國凡是進步一點的地方,就要變,不再有求神保佑的作官人,不再有被隨意殺頭的學生,不再有把奴隸論斤轉賣的行市,不再有類乎賭博的戰爭,不再有蒼蠅同臭蟲。中國人聽到你說這個,他要生氣的。你這麼說他會感到一種難堪的侮辱。你得麻煩他為你念那「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佛學為精神」的格言。遇到是軍人,他不高興你,也可以說你是共產黨,只要說你是,你就已經同神聖的法律與某種聖教相違,該捉去殺或槍斃了。中國人,他們自己都常常承認能盡一分責任來保留中國一切文化,作官的遇到想打仗時,也多數用得是不守紀綱一類話來責罵對手,以便興師動眾師出有名。在小事情上,譬如說「小費」,在新的各樣衙門中,(衙門是讓一些無職業的讀過書或不讀過書的人,坐在裡面吸煙喝茶談閒天消遣的一種地方,北京南京頂多,上海則還有外國閒漢子。)便是去不掉的。

    那當差的人就都明白如何來把這規矩保留下來,好好賺那一筆非分的財喜。其他大事全關於少數大人老爺的幸福,當然不能隨便改動了!……儀彬二哥,寫到這裡便不再接下去,因此阿麗思就到儀彬房中的抽屜匣子住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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