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她同那兔子紳士是怎樣的通信 文 / 沈從文
阿麗思小姐自從遊歷奇境回家後,還是念到那很有禮貌的兔子。在她姑母格格佛依絲太太所給她的一本聖經上,她曾這樣的寫了一行字:朋友,我願意到中國去看看,請你引導我一下,這是你高興的事吧?
把這給兔子的信寫在聖經的最末一頁白紙上,是因為忘了那兔子的通信地址,而阿麗思小姐的父親又告過她,說是上帝對小孩子的要求從不曾拒絕過一次的緣故,才偷偷悄悄請神為捎這封信給兔先生的。她還在信尾上簽了自己受洗時的教名,好使神知道是她的請求。
一禮拜了,全無回信。每每在晚間上床以後,私下不讓其他姊妹知道,她把那一本小冊子重新的一頁一頁的翻看,想從這書中發現神給寫回的信息。都沒有。都沒有,那就是自己的信寫得含糊,神派人找那行蹤不定的兔子找不著了,於是她又來在那信前面注上那兔子的服裝臉貌,像在廣告上尋親戚一樣,寫得非常詳細明白。她算定,這一來,在雨天以後總有消息了。因為她相信爸爸不扯謊,爸爸在另一時固曾說過上帝也從不誆人,既是那麼一個正直有權的人,委託他辦這一點小事,當然也並不算麻煩。
時間是在耶穌誕日過後約二十天,阿麗思小姐在早晚禱告時的誠實,遠非她的妹妹所能及。因為聽姑母說故事時說過,聖誕後四五個禮拜,便是中國人過年的時候,是中國大人小孩頂有趣的時候,要游中國也以這個節為最好。且這小姑娘老記著中國人作揖磕頭的風俗,擔心一過了年就不能見到了。
在另一方的我們,實在也願意上帝差派的傳達副爺早早找到那大耳朵朋友。我們是知道在中國這個時候,國境南部正在革命,凡是一個革命的政府成立時節,總是先就要極力來剷除一切習慣的。一切的不好制度在一種新局面下都不能存在了,一些很怪的風俗也因此要消滅了,還有一切人全是成了新時代的人。新時代的人則大概同歐洲人一個模樣,穿的衣服是毛呢制的,硬領子雪白,走路腰肩不鉤,說話乾脆。
再沒有戴小瓜皮帽子的紳士了,再沒有害癆病的美人了,再沒有一切東方色彩了,那縱到中國去玩一年兩年,也很少趣味。可是兔子近來很忙。
信是接到一個禮拜了,兩個禮拜了,想回信,少空。因為兔子本來正預備著到中國去一趟,到處托人打聽到中國的方法,與到中國以後各處行動的手續。
有一天,兔子先生正在對一面鏡子打領結,想乘到天氣好訪一訪住饃饃街的老朋友哈卜君,藉此可以問問哈卜君近來到中國比前兩年情形有什麼變更。這哈卜君是到過中國多年,且極近的三個月內才回國的。
領結總是打不好。這只能怪這朋友太愛漂亮了。一面是因了自己的生活閒散把這漂亮習慣養成,正如其他許多人一樣。一個人,在這類不滿意的事情上來發自己的氣,打一點東西,也是很多的,打了便反悔,才近乎人情。適間的響聲,便是這朋友因了領結打得不雅觀,把一面用象牙作背的座鏡摔到地下的結果。然而到目擊鏡子成幾片大小不整的尖角形東西時,又有點悔起來了。脾氣壞到這樣,這是自己也難索解的。儼然有一種力量在胸中時時湧,這力量用著頂高尚的教育也克制不來,兔子先生為這事很苦。
他坐在那裡對與地面碰碎又用手抬起拼好的碎鏡出神,每一片鏡中都有一個自己的影子,就嘲笑自己的脾氣,「還是年青的脾氣啊,」「還是啊,」「免不了要這樣啊!」他用著一個有知識的兔子的笑法大笑起來。領給的事暫時自然放在一邊去了。
當天下午四點時,哈卜君家客廳中,大理石的太師椅上,有這位朋友在那兒坐。哈卜君按照中國方法,用龍井茶款待客人,裝茶的碗也是中國乾隆磁器,碗起青花,有龍。
「這個,不用糖,苦的。」兔子試了一口就搖頭,他吃的東西象藥。
「哈,朋友,我告你,這是中國方法,就是你要到那個地方的喫茶方法!我知道你喝不慣。但得好好學習。喝慣就好了。」
兔子同哈卜是老朋友,他們的稱呼是用小名的。在這兒我們才知道兔子叫「儺喜」。以後說儺喜似乎方便一點,也親暱一點。(別個老朋友全是那麼喊叫!)儺喜聽了哈卜君說得茶是中國方法,雖然覺得苦也勉強盡了一盞。隨即又見哈卜君攙水到茶碗中去,不懂解。他問,「這是怎麼啦?」
「這個也是所說的中國方法。茶葉第一次的好處衝不出來,要第二次才好!中國人講究喫茶的,第一道所沖的還不喝。這你可以試試。」
於是儺喜又試呷了一口。美處仍難於領略。不過看到朋友很覺得有味,也就順便作領悟了的樣子,找出許多不相干的話來讚美中國人喫茶的美處。
儺喜問到去中國是不是同去美國一樣。這使哈卜君發笑。
「不。你要去中國,就把船票買好去就是了。到了就上岸。
隨便祝你到中國比到這裡還自由許多。中國人講禮貌得很,他們打他們的仗,決不會傷了你什麼。中國土匪又都是先受過很好的軍事訓練,再去作土匪搶人的,所以國際禮貌也並不缺少。你的國籍便是你的很好的護照,其他全不會為難。若是在不得已情形下要打官司,在中國上海以及很多地方,都有你本國的審判衙門替你斷案,你當然知道這官司是很好打的。還有你應當曉得的是一到了那裡,我斷定就有人請你演講,關於這事我可以幫你點忙,我送你一本巴巴諾博士的著作,這裡面全是法寶,你心領神會,照到這意思去把中國文化大大誇獎一番,就有許多人說你是好人了。進一步稱你是哲學家,你也不必紅臉。」
「據說現在革了命,怎麼辦?」
「儺喜,我告你,照我辦包不會錯。革命是看哪一個打仗打贏,一時談不到這上面的。這是中國人性格。這容易感動容易要好的性格也就是中國文化。這性格是中國一個聖人把中國人全個民族的精神捉在幾個字上貼緊了的,這個已經據說貼了二千五百多年了。」
他們又談到去中國的西洋人,為懂得念佛,則尤其是可以得到中國文武上流社會的敬仰。哈卜君說來是一種頂正確的經驗,可是這位老朋友總以為不大可信。就相信了一半,要去學會運用也以為很難。
談話談到七點鐘,哈卜君卻叫同他旅行到過中國的廚子開飯出來,這飯自然是中國飯,一切碗碟全是中國貨。
一碗獅子頭,一碗蝦子燴魚翅,一碗紅燉肘子,一碗蔥燒鴨子;這是四個碗。一盤辣子雞,一盤鱔魚糊,一盤韭花炒肉加辣子,一盤蝦仁;這是四個盤。還有八個冷盤則為臭豆腐乳以及牛角辣椒酸泡菜等等。末後還有一個大蒸盆,是三鮮加十二個整雞子的。點心則為油煎粑粑同銀耳羹。飯是吃白米飯以外還預備得有炸醬麵。這算一席純粹中國筵席。挾菜用筷子,這給了儺喜先生驚奇以外的歡喜。用鼻子去嗅桌上一切菜,都有一種從不曾聞過的高級味道,他還以為這些菜有幾種是專拿來嗅的,如象豆腐乳之類。
哈卜君看到菜全上了桌子,也不說請,就看到儺喜先生不知道拿筷子的方法那種為難情形直樂。本來這是很有趣的。
菜雖顏色不同,儺喜先生卻不知道一樣名字。只以為那蒸盆便是人人所說的「中國雜碎」,他先以為中國人吃飯必定是只一種菜,這菜便是在美國流行的「中國雜碎」,就又疑蒸盆以外全是日本菜。
「老朋友,有這一味『中國雜碎』也夠了,何必又弄出許多日本菜?」
哈卜君就只笑。老朋友要故意窘人的神氣儺喜也看出了。
儺喜先生用一隻手拿一隻烏木筷子試攫取那蒸盆裡的圓雞蛋,看看挾著了,又滑掉,就索性用筷一戳,把雞蛋戳得。
然而不敢吃,他把它平平穩穩放在自己身邊的空酒盅裡,望著那熱氣蒸騰的雞蛋不說話。
「老朋友可真苦了。」
「你以為我沒到過中國就不懂拿這東西規矩嗎?」
到哈卜君為他解釋用筷子的方法,以及把菜名一一點給他時,他才明白這桌上全是中國菜。
「那嗎,朋友,我還得到這兒來好好學習一個禮拜!」
「不,」朋友哈卜君說不。「到中國去不學拿筷子也成。如今講究吃大菜,用刀叉的很多了。這吃大菜並不覺得舒服,中國人是同我們西洋人一樣好奇的。吃飯也不過是一種頂好的玩意兒罷了,所以我們今天不一定要每一件菜上桌時主客各得喝一杯酒。」
於是他們隨隨便便的用菜,喝了兩杯高粱酒,吃了點炸醬麵。當到要吃飽時哈卜君說到魚翅是中國人的上等菜,儺喜先生就又多夾了幾筷子魚翅吃。
把飯吃完了,儺喜先生又為哈卜君所指點著看了許多中國的藝術。如像一張紙上用硃砂隨意畫上一個醜臉相人拿一把劍頭上飛一蝙蝠的「鍾馗」,或者坐一個船在水中垂釣的隱士,或一個跛子神仙,哈卜君皆從旁作一種解釋。看完了許多畫又去看中國的古板書。待到把哈卜君寶物普遍領略過一番以後,回家途中的儺喜先生,已是儼然游過中國一次了。
第二天,阿麗思小姐便得到這樣一封信!
可敬的小姐:我是在好久以前就得到你的信了,我為了忙著竟找不出一個回信的空閒。這事我希望是可以原諒的一種罪過。
關於去中國一事,我也正有此意思。我的忙便是忙到調查到那地方以後的一切。如今已全明白了。如果是你相信我這人誠實的話,我簡直可說已經到過一次中國了。這全得敝友哈卜君的大方。他那裡簡直就是一個壓縮了的中國。
如今我正籌備我的費用,一俟有把握,便當飛電相告。
(再:送信的人問我要酒錢,我已經把過他三鎊了。
我把這事問過哈卜君,據說這個神的當差大概是到過中國的。)你的忠僕約翰·儺喜這個信使阿麗思小姐十分高興。不過覺得送一次信得花三鎊酒錢,一天祈禱上帝幫忙的人在地球上又不知有許多,雖說這是中國的規矩,然而似乎總太貴了點。從這事想來,在中國當牧師的當然也有好多方法瞞到上帝找錢,不像爸爸那麼窮了。
但是她又想起郵局也要用錢買郵票,何況一個神的差人不把多一點酒錢面子怎麼好看。中國是個面子重於一切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