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 文 / 沈從文
我先是很隨便的把這題目捉來。因為我想寫一點類乎《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的東西,給我的小妹看,讓她看了好到在家病中的母親面前去說說,使老人開開心。原是這樣的無什麼高尚目的的寫下來,所寫的是我所引為半夢幻似的過去當前有趣味的事,只要足以給這良善的老人家在她煩惱中暫時把憂愁忘掉,我的工作就算是一種得意的工作了。誰知寫到第四章,回頭來翻翻看,我已把這一隻善良和氣的有教養的兔子變成一種中國式的人物了(或者應說是有中國紳士傾向的兔子了)。同時我把阿麗思也寫錯了,對於前一種書一點不相關連,竟似乎是有意要借這一部名著,來標榜我這不成體裁的文章,而結果又離得如此很遠很遠,儼然如近來許多人把不拘什麼文章放到一種時行的口號下大喊,根本卻是老思想一樣的。這只能認為我這次工作的失敗。
我把到中國來的約翰·儺喜先生寫成一種並不能逗小孩子發笑的人物,而阿麗思小姐的天真,在我筆下也失去了不少。這個壞處給我發見時,我幾乎不敢再寫下去。我不能把深一點的社會沉痛情形,融化到一種純天真滑稽裡,成為全無渣滓的東西,諷刺露骨乃所以成其為淺薄,我實當真想過另外起頭來補救的。但不寫不成。已經把這個作品的引子作好,就另外走一條路,我也不敢自信會比這個就好些。所有心上非發洩不可的一些東西,又像沒有法子使它融化成圓軟一點。又想就是這樣辦,也許那個兔子同那個牧師女兒到中國來後,所見到的就實在只有這些東西,所以依然寫下來了。
寫得與前書無關,我只好在此申明一句,這書名算是借重,大致這比之於要一個名人題籤,稍為性質不同一點。
在本書中,思想方面既已無辦法,要救濟這個失敗,若能在文字的處理上、風趣上好好設法,當然也可以成為一種大孩子讀物。可惜是這點希望又歸失敗。蘊藉近於天才,美麗是力,這大致是關乎所謂學力了。我沒有讀過什麼書,不是不求它好,是求也只有這樣成績,真自愧得很。
說到學力,我沒有讀過什麼書,另外我有點話。我沒有讀書,與其說是機會,不如說是興趣罷。我感謝有幾個我很敬佩的年長先生,和十分熱情支持鼓勵我工作的好朋友,在我當完義務兵四年以後,到北京呆下來時,有用物質幫助我讀書的,有用精神鼓勵我向學的;在物質方面,也許把錢一用我就忘記到腦背後去了。在精神方面呢,我卻是能很好的把這些良師益友的教訓保留下來。可是我小時候生活太過於散漫,我自己看我自己,即或頭腦還像極其健康,我已經成為特別懶於在世俗所謂「學問」上走路的人了。鞭策也不成。
生活的鞭策就非常有力,然而對我仍究是無用。要我在一件小事上產生五十種聯想,我辦得到,並不以為難。若是要我把一句書念五十遍,到稍過一時,我就忘掉了。為這個我自己也很窘。生活的痛苦,不是不切身。經過窮,挨餓求人也總有過五十次,然而得了錢又花,我就從不他為明天的事認真打算過一次。所有的難處,又不是全不記到,縱然明白也不能守著某一目的活下來——在這一件事上我卻又很樂於尋找另外五十個目的。脾氣是這樣鑄定,這能怪誰?因這脾氣的難改,願意瞭解我而終於因接近有限,仍然誤解了我對我失望的,長輩中有人,朋友也有人。我可是為這個痛苦得很。
我想我可以自己來自白一下。所謂瞭解,當然不是自白便可以達到的一件事,不過我依然希望用各樣言語使別人多明白我一點。
我自己,認為我自己是頂平凡的人的。在一種舊觀念下,我還可斷定我是一個壞人,這壞處是在不承認一切富人專有的「道德仁義」。在新的觀念下看我,我也不會是個好人,因為我對一切太冷靜,不能隨到別人發狂。但我並不缺少一個人的特有趣味,也並不缺少那平凡人的個性美處。真明白我覺得我是無用的人,失望後不和我往來,那不算什麼。真以為我還有些可愛地方,把我看成頂親密的弟兄,我也知道怎樣去同人要好,把全心給他好。若是並不知道我的可愛處,因別一件事生出一種誤解的友誼,在另一時又因另一小事感覺失望,——這「愛」與「憎」都很苦了我。「憎」實基於「愛」,這在我是有一種正確邏輯;我憎我自己時是非常愛我自己的。我憎我自己的糊塗錯誤行為,就比一切人不歡喜我的總份量還多。但是,一種錯誤的輕蔑,從別個人的臉嘴上,言語上,行為上要我來領受,我領受這個像是太多了點!使我生到這世界上感到淒涼的,不是窮,不是沒有女人愛我,是這個誤解的輕視。除了幾個家裡的人外,再除了幾個頂接近的朋友,其餘許多的名為相熟的人,就沒有一個說是真能由精神的美質上覺到我是怎樣一個人的。愛不是我分內所有的愛,憎也不是我分內所有的憎,我就那麼在這冤枉中過活!自然這冤枉是人類極普遍的一種事,不去追究它,則自然就糊糊塗塗過去了。不幸是我又做不到。想懵懂過了,學懵懂過了,然而結果我見我另一種求妥協人生方面的意志,慘敗於一樣小小事的推究下,只作成了痛心人生是可憐的機會。我像是生來就只有為人輕視的機會的一個人,而誤解的愛憎又把我困著,使我無機會作一個較清靜的人。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生下地來,凡一個人應有的一分驕傲與誇張福氣,到我身上卻找不出!到認識明白我所活的只是給這樣所謂同伴誤愛誤憎,我除了存心走我一條從幻想中達到人與美與愛的接觸的路,能使我到這世界上有氣力寂寞的活下來,真沒有別的什麼可作了。已覺得實在生活中間感到人與人精神相通的無望,又不能馬虎的活,又不能絕決的死,只從自己頭腦中建築一種世界,委託文字來保留,期待那另一時代心與心的溝通,倘若是先自認人生的糊塗是可憫,這超乎實生活的期待,也只有覺得愈見其可憫吧。
就是作文章,又有誰個能夠明白我這人一絲一毫?因為是單覺到把這世界放到一個人的思想上也認為生是可戀,為維持這思想體魄的活力,把作成的文章賣到可以拿錢的地方,沒有錢,文章作成也不把,我是平素又為許多人認為「文丐」之類的。到最近且得到一種警告,說像這樣子到另外一時,也會有殺頭的機會,只要是什麼人一得志就免不了。以我這素不知所謂派別黨系的人,且得到這種警告,也就可知中國人在某一時、某一地故意把文學與政治與情感牽混在一塊的意氣排揎可笑可怕!說是殺,也許是說來玩玩或出出來由不明一股不平之氣吧。至於誤解了我,把我加上「文丐」名字,為出之於不相識的勉強說來是同道的人口中,這說話的動機又不外乎想把自己抬高為純藝術家,這算不得一回什麼事。所以我是但願在這一輩藝術家口中,永遠維持到他的輕蔑,助成他一種神清氣爽機會的。但是因此一來,又有幾個朋友不以為我是專在報酬上計較的人?索性是這樣也好。我還來附說一句,這本書,通計我寫來花了整三十天功夫,這日子的說明,沒有要人誇說我是什麼天才的野心,倒只是懷著說出以後買我這書的老闆,因為所在時間短促就出低價的懼心——文丐實在是免不了此。若有人正想從這方面、那方面、行為上、言語上,找出我是一個足以寄托他的鄙薄的人,那是前面的一句話,又實在是一種頂好證據了。
在這本我承認失敗的創作上,我要介紹給其他願意看我的文章的朋友們,這是個算我初寫的一個長篇。這個長篇的試作,也許仍然可以說是值得一讀的吧。
從文在上海善鍾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