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自救與自由 每個村莊都是一座圓明園 文 / 熊培雲
走進中國屈指可數的幾個古村落,就知道這個國家已經失去了多少寶貴的東西。不以拍賣會上的價格以及國家主義來衡量世間萬物的意義,不難發現,每個村莊的價值就是一座圓明園,甚至高於圓明園
小時候上歷史課,讀到圓明園一節時,聽到那麼多的國寶被英法聯軍搶走,流落海外,難免和大人們一樣有一種羞恥感。不過,對於一個鄉下孩子來說,這種羞恥感,必須配合大量想像才能完成。畢竟,從來沒有見到過那些珍寶,更不知其價值幾何。只是朦朦朧朧覺得世界不應該是這樣的弱肉強食。
及至年長,多讀了些書,有了些閱歷,明白了些因果與事理,這種羞恥感便開始兵分兩路:一路繼續問罪強權,有槍也不能耍流氓;另一路則開始問罪這個國家——幾千年的文明,何以虛弱至此?如馬戛爾尼當年到中國之發現,傳說中的「中央帝國」,不過是一個傲慢的皇帝帶著一群勢利的臣子,故步自封,守著一個「偉大的廢墟」而已。而圓明園,則最終被一群外來流氓化成為了廢墟。
我們無法回到真實的歷史場景之中,有關敘事也只可能是對歷史的斷章取義,僅取一瓢飲。而在通常情況下,這一瓢也是「宏大敘事」的一瓢。所以在中國你會看到,絕大多數歷史書都不忘將「火燒圓明園」視為國恥,卻很少有人取樣民宅,具體描述某家人被侵入、被搶劫、被損毀的過程,更不會為被毀的民宅設立一個廢墟紀念館。它們只屬於一堆數字,其意義在於註釋國家如何破碎,而非重申民眾的住宅權利需要得到徹底保護。
火燒圓明園後來上升為國恥之象徵,同樣暗含了「廢墟偉大化」的過程。有愛國者甚至提議國家應該動用財力收復圓明園流失的文物。對此只適於陳列的「瓷器愛國主義」(Porcelainpatriotism),我很不以為然。
就恥辱感而言,在一百多年前的「家天下」模式下,最該為圓明園被燒感到羞恥的當是滿清王族,而非那些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踏進皇家園林的黎民百姓。對於後者,最真實也最具體的恥辱是,他們祖祖輩輩交不盡的皇糧國稅,多被用於圓明園等皇族休閒娛樂事業或者統治人民,而不是保護他們的權利。
在此意義上,保留圓明園廢墟的價值應該在於對公平正義的呼喚,而不在於銘記恥辱。如果以收購文物來「洗刷國恥」,則未免天真。過去不會因為「瓷器愛國主義」發生任何改變。據說當年英國的馬戛爾尼、斯當東使團初訪中國時的一個印象是,「所有高大的建築都是公家所有,或者裡面住的是高級官員。繼承祖輩巨額遺產而又沒有一官半職的人都只能偷偷享用其財富。」如此動用國力民財「洗刷國恥」,無異於回到修復「高大的建築」的老路上。
英法兩國曾經打過百年戰爭,衝進圓明園時卻是手挽著手,連個「拆」字都沒有寫,便將圓明園毀了個精光。雨果筆下的這兩個強盜在中國不復存在,但是體現弱肉強食的暴力,並沒有在這片土地上消失。
消失的反倒是一些城裡的老建築以及有著悠久歷史的村莊。在歐洲,許多人仍住在百年的民宅裡,而中國的城市,已經很少能看到有七十年歷史的房屋。在變化緩慢的鄉村,過去由幾代人蓋起的大宅子,不是毀於戰火,便是毀於建設。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始於1991年的《城市房屋拆遷條例》,竟然會有「訴訟期間不停止拆遷的執行」這樣荒唐的規定,彷彿宣示「永不停戰」。
今年10月的一則新聞:在廣西北海市,數以百計的武警、公安等政府人員將仍有60多戶拒遷村民的白虎頭村封鎖控制起來,準備強拆。此前,由村民直選的村委會主任許坤被當地公安機關以非法經營逮捕。而據《南方都市報》報道,許坤之所以身陷囹圄,更大可能是他帶領白虎村村民抗拒強拆,為尋求聲援,他成了網民眼裡「發帖最多的村委會主任」。
這樣的新聞讓人歎息。我們這個國家,真是挫折無窮,剛剛開始的一點建設,卻總是被中斷。遠說有宋朝,近說有民國。即使沒有外敵入侵,內部也會流行「只許我建設,不許你建設」的暴力邏輯。
走進中國屈指可數的幾個古村落,就知道這個國家已經失去了多少寶貴的東西。不以拍賣會上的價格以及國家主義來衡量世間萬物的意義,不難發現,每個村莊的價值就是一座圓明園,甚至高於圓明園。在此僅從經濟與情感來看——它們也是農民抵抗暴力拆遷、征地的兩個主要理由:
論經濟,對於一個農民而言,圓明園再有價值也可能是一文不值,甚至是一個負數,因為圓明園裡有農民的血汗錢,而他們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一點好處。相反日夜與之相伴的土地與房屋,卻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論情感,這個生養自己的家園與土地,不在於它是否富饒,而在於人們在這土地上度過的流金歲月,這土地是安頓靈魂的所在。試想,像華盛頓那樣帶領美國人取得獨立的開國英雄,如果晚年回不到故鄉的葡萄園下,他將是何等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