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自救與自由 獎勵你,控制你 文 / 熊培雲
世界電影,能動人心魄者,大抵可分為兩類:一曰愛情,二曰逃獄。所以,走進任何一家音像店,你隨處可見的便是有關監獄及「逃獄」的影片。甚至,在一些電影中,愛情同樣被當作逃離的對象。
自由這個命題和愛情一樣古老。如盧梭所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倘使我們將人生境遇視為一種此起彼伏、無休無止的逆境,那麼「逃獄」便是件永恆的事情。正因為此,近來奧地利被綁架女孩在綁匪的地下室裡度過8年並成功脫逃的新聞撩動了無數讀者的心扉。
論及逃獄電影,人們不約而同地會談到《肖申克的救贖》及其靈感來源《逃出亞卡拉》,以及《美麗人生》、《送信到哥本哈根》這樣充滿人性光輝的經典影片。當然,如米歇爾福柯通過監獄模型解構政治何以運行一樣,我們同樣可以透過一系列獄警題材找出有關社會控制與操縱的蛛絲馬跡。
譬如說《監禁》(Thekeeper)便是這樣一部值得我們關注的電影。
故事發生在英國的一個小鎮上。克雷布斯是鎮上德高望重的警察,在「追星族」眼裡,他道德、勇敢、善良、守法。然而,誰也想不到,正是這個「完美男人」借辦案之便將一位舞女(吉娜莫爾)囚禁在自家的地下室裡。一切源自克雷布斯幼年時的心理創傷——他的舞女母親被父親殺害。和他的父親一樣,他憎惡這個不完美的世界,並試圖用監禁或謀殺等手段來拯救那些淪落風塵的女子的靈魂。
克雷布斯把吉娜莫爾帶進自己的林間小屋的地下室,裡面有間鐵柵欄囚室,緊接著廚房。連接囚室與外界的是一扇小窗,由於關在鐵柵欄內,吉娜只能遠遠地望著窗子。從早到晚,渴望被營救的她不得不像看電視一樣觀望近在咫尺遙不可及的外面的世界。顯然,這是一間經過隔音處理的地下室,所以即使吉娜看見窗戶外面有人走動,也不可能發出哪怕一丁點求救的信息。她似乎注定只能通過向克雷布斯妥協以獲得自救的機會。
影片中,克雷布斯有著極其複雜的性格,他暴虐卻又不乏同情心。無疑,這間被他用來實施非法拘禁的地下室,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個象徵人間正義的「思想改造所」。
和其他許多逃獄片相比,《監禁》情節簡單,乏善可陳。意味深長的是片中克雷布斯的創造的「賺分」遊戲。這是一個驚世駭俗的寓言,它向我們展示了所有統治者實施統治與操縱的密碼。
在囚禁的第一天,克雷布斯像仁慈的獄卒一樣將早餐遞給吉娜,隔著鐵柵欄開門見山地希望吉娜能夠接受他的改造——因為他是這裡絕對的主宰者,「不要試圖破壞地下室內的物品以製造響聲,引起別人注意」。顯然,吉娜並不在乎這一切。她扔掉了飯盒,痛罵這位終日身穿警服的綁架者。由此,克雷布斯公佈自己的遊戲規則——每個人(囚犯)都應該努力為自己「賺分」。根據這個規則,由於吉娜第一天沒有好好吃飯,所以失去了五分,而且這天將不會得到任何分數。
無疑,對於綁架者來說,這種所謂的激勵與獎賞機制是一種實用而有效的控制方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通過這種獎勵,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責任轉移。即,在承認現狀的條件下,被綁架者生活是否過得如意,並不完全取決於綁架者,同樣取決於被綁架者是否自覺自律,是否遵守綁架者制定的行為準則。如果吉娜因為抗拒這些規則而受到懲罰,那也只是「自作自受」。
這個邏輯帶來兩個危險後果是:一方面,在別無選擇時,迫於驅利避害的本性,人們通常會選擇臣服,以求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另一方面,在現實生活中,當有人因為抗拒這種強加的規則而受到懲罰時,指責綁架的道德力量可能因此瓦解,有時甚至會站在相反的立場上指責抗拒者不能安分守己。關於這一點,就像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摩西一樣,每當遭遇絕境,就會有人主張「好死不如賴活著」,責罵摩西胡作非為,過去的生活雖然卑賤平庸,好歹還有「麵包和馬戲」。
顯然,吉娜選擇了屈服,她和顏悅色地接受克雷布斯的教導,不再和克雷布斯發生直接衝突。綁架者的邏輯是,「我是為你好!」所以,當吉娜表現得如一隻溫順的綿羊一樣在鐵牢裡等著克雷布斯的施捨時,後者總會用「恭喜你」一類的口頭禪來開始他們之間的談話,或者說是克雷布斯對吉娜進行思想工作。
儘管克雷布斯為了申明自己的權威,偶爾會隔著鐵柵欄開槍,像是獵殺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野雞,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每天溫文爾雅地對吉娜說早安。他甚至會在情人節給吉娜送上鮮花。如果吉娜配合,賺得一些分數,克雷布斯會給他兌換成錢數。比如,吉娜賺到200分時,克雷布斯給了她350英鎊,甚至給她買衣服與電視。通過一次真誠的談話,吉娜曾經得到過10英鎊。
我們由此看到一個荒誕的場面,綁架者誠心誠意地希望人質在鐵籠裡過上體面的生活。誰都知道,這是一種毫無保障的生活,任何以臣服換取的「舒適」都是不牢靠的。所以,每當吉娜試圖逃跑時,最後都會被克雷布斯抓回來,重新扔進地下室。然而,對於人質來說,獲得自由才是真正體面的事。
不難發現,對於綁架者來說,獎賞是他們贈予人質的「天鵝絨監獄」。如果說鐵牢籠是為了囚住人質的肉體,那麼「天鵝絨監獄」所瞄準的則是人的內心,是對人質鬥志的馴服和瓦解。久而久之,使人質「體制化」,逐漸認同並參與這種獎勵規則,為自己的生活「賺分」,任勞任怨。正因為此,當吉娜無法忍受身上的骯髒時,她甚至會在深夜對克雷布斯高喊,「賺多少分能洗澡?」在特定條件下,侮辱與被侮辱者達到某種平衡的狀態。
當然,對於《監禁》這部影片而言,輕描淡寫的「獎勵」遊戲只是個中微不足道的細節。由於人質只有吉娜一人,因此不能完整反映獎勵給「人質世界」所帶來的具有顛覆性的作用。
關於這一點,在喬恩圖泰爾泰博執導的影片《本能反應》中曾有深刻演繹。在「和諧港」監獄,監獄管理者為了更好地控制囚犯,每天都進行一場分發「方塊A」的撲克遊戲。這個撲克遊戲規定由獄卒隨機分發給每位囚犯一張撲克牌。作為獎勵,獲得「方塊A」的囚犯可以得到半小時望風的權利。由於這是一種隨機分發的遊戲,理論上每個囚犯都可能抓到方塊A。
然而,這只是遊戲規則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則是獄卒可以隨意抽出「方塊A」將它直接扔給任何一個囚犯,並鼓勵那些驃悍的犯人從弱者口袋中搶走這項權利。原本是人人都可以平等享受的權利,因此變成一種專有的,惟有通過掠奪方可以獲得的權利。無疑,管理者正是通過這種不人道的「撲克的統治」,實現了對全體囚犯的操縱,使這個以「和諧港」命名的監獄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強者搶奪弱者,弱者憎恨強者」的仇恨世界。正因為此,受盡權力愚弄與操縱的犯人們紛紛撕掉手中撲克的場面才會如此感人至深,令人難忘。
事實上,自古以來,人們便意識到通過「獎勵」不僅可以激發個體的潛能,更能實現對群體的操縱。關於這一點,在古希臘神話中可以找到極好的證明。阿喀琉斯的父母舉行盛大婚禮時,邀請了所有的神,唯獨遺漏了「不和女神」厄裡斯。出於報復,厄裡斯在席間扔下一個「不和的金蘋果」,上寫著「給最美麗的女人」。赫拉、雅典娜和阿佛洛狄忒三位女神果然為「誰最美麗」爭奪起來。正是這場「金蘋果之爭」,使愛琴海岸的凡人捲入了神的賭局,繼而引起曠日持久的特洛伊戰爭。
如果我們放寬視界,不難發現,「獎勵」作為一種社會控制方式一直存在於歷史生活之中。舉例說,那些考了一輩子的老童生便是在某種程度上做了科舉制度的「人質」。他們皓首窮經,只為得到皇帝老兒預言的獎賞。如果說上述「和諧港」裡望風是一項普世的人權,那麼在一個開放的社會裡,讀書受到社會合理的報償更是天經地義之事。然而,當讀書人別無選擇、完全被納入於皇權考評體系時,其本質上是舊時的才子被制度綁架了青春。可憐其中許多人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做了「舊制度的人質」,不斷地在舊制度中被激勵、被馴服、被體制化,以致除了考試,便什麼也不會做了。
「自己的人生,別人說了算」,這無疑是一種荒誕的困境。透過那些年深月久的時光,我們之所見,不過是無數遭受不合理制度與「獎勵」雙重綁架了的人生。所以,當李敖演講「這是我的祖國,我必讓它自由」時,我則說,「這是我的人生,我必讓它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