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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自救與自由 屋頂上的礦難 文 / 熊培雲

    幾天前,我在網上偶然看到一組新聞照片,說的是成都一位女企業家,站在自家的屋頂上,澆上汽油,縱身火海。寂靜的屋頂上,一邊是國旗,一邊蔽日昇騰的濃煙。新聞裡說,離這位女子不遠的地面上,正有一群如狼似虎的人在強拆她家的房屋。她在火堆邊的求饒沒有阻嚇住任何人。

    這是怎樣的一位女子?這樣的行為,這樣的悲慘,已經讓人無言以對。就在那一天,我給這組照片起了一個名字,叫「屋頂上的礦難」。至於為什麼有這樣的思路,也許是因為礦難作為一種日常的、近乎無法根治的巨大災難,已深深烙在我的記憶裡。礦難是這個時代的潰瘍,屢禁不止的哀傷。

    為什麼是「屋頂上的礦難」?你也許要責怪我了。屋頂,原本是個多麼詩意的名字啊!「我在屋頂唱著你的歌」、「屋頂上的騎兵」以及「屋頂上的小提琴手」……屋頂是世界的高處,它連接藍天與星空,是高歌自由與超越凡俗的象徵。同樣,在我喜愛的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最讓我難忘的鏡頭之一也是來自屋頂,儘管那是一座監獄的屋頂。

    這段故事幾乎盡人皆知了。有一天,被錯判入獄的銀行家安迪和瑞德與其他幾個獄友一起為監獄的屋頂鋪瀝青。在聽到一位獄警在邊上和他的同事一起抱怨向政府繳納的個人所得稅太高時,安迪放下手中的工具,向那位獄警提出自己能夠幫他合法避稅,交換條件是:完工後,獄警能為在屋頂鋪瀝青的所有人送上啤酒。

    在自家屋頂上喝啤酒,多麼美妙的事情。在影片的畫外音中,敘述者瑞德是這樣回憶這件事的:「後來的事情是這樣的——工程結束的前一天,也就是1949年春天的某天早晨十點鐘,我們這幫被判有罪的人,在監獄的屋頂上坐成一排,喝著冰鎮啤酒,享受著肖申克國家監獄獄警們全副武裝的保護。我們曬著太陽,喝著啤酒,覺得自己就是個自由人,可以為自家的房頂鋪瀝青。我們是萬物之主!」

    然而,在上面的那則充滿悲情的新聞裡,我只看到唐福珍的側影,看到絕望站在高處,看到高處不勝寒。

    老實說,我是在幾天後才牢牢記住「唐福珍」這個名字的。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我記憶差,而是因為這位「悲劇主人翁」有著怎樣一個名字並不重要。過去,我們常說,不要輕言死去的人們,那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而現在,我更知道,這個不幸女人的名字,也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名字的一部分。

    唐福珍的自焚,被當地官方解釋為「暴力抗法」,其房產也被認定為非法建築,不受法律保護。她的自焚令人心痛,而在她死後,更讓人心痛的是,她的親戚要求見她最後一面,答覆是「先請示一下領導」。

    歷史不會簡單重複,卻總那樣似曾相識。大概在幾百年前,有一群英國農民因為領主的巧取豪奪這樣向國王「上訪」訴苦:「這個有權有勢的約翰·米波爾用欺騙、暴力佔有您的苦難臣民——我們的牧場,這些土地是我們世代所擁有的,他把這些牧場和其它土地用籬笆圍上據為己有。後來,這個約翰·米波爾又強佔我們的住宅、田地、傢俱和果園。有些房屋被拆毀,有些甚至被他派人放火燒掉,我們被強行驅逐出來。如果有誰不願意,波米爾就率領打手包圍他的家。這些人手持刀劍、木棒,氣勢洶洶,砸破他家的大門,毫不顧忌他的妻兒的啼哭……」

    近些年來,「推土機經濟」大行其道,米波爾的幽靈開起了嘉年華與演唱會。評論課上,我讓學生們討論唐福珍所遭遇的悲劇並要求他們在紙上寫下各自的感想。有位學生用了這樣一個讓我十分震驚的標題:「青山無柴燒自己」。你甚至不用細看餘下的文章就知道這位學生在寫什麼了。大家不是總在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麼?而這一切,在已然絕望的唐福珍那裡,漸漸失去了意義,剩下的就真的只有「拆下肋骨當柴燒」了。

    個體的物權又一次被粗暴踐踏(編按:唐家人曾與當地村委會簽訂建房用地合同)。2009年的這個冬天,我是真的在那個屋頂上看到一場礦難。只是,和以往的礦難不同的是,在那裡,不是藏在暗處的地塌了,而是光天化日下,我看到物權的天空在那裡坍塌。

    有時候,你又不得不悲歎,從開胸驗肺到到這場屋頂上的自焚,維權者「反求諸己」究竟上演了一出出怎樣的悲劇!別人搶奪你的房屋,你卻要沒收自己的生命,又是怎樣的一種不幸!

    絕望無濟於事,自殺式的維權表達,雖然能激起社會的注意,但對個體而言,終究是在給自己的生命做減法,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也是在給自己的不幸命運「落井下石」。我之所以常說「悲觀是臥底」,即是因為我意識到悲觀會與這不如意的世界、貌似強大的侵權者構成合謀,裡應外合掀翻我們的鬥志,甚至像唐福珍一樣,因絕望而消滅自己的身體。

    有生命就有希望。那些因抗爭命運而絕望的人,應該結束自己針對自己生命的那一場「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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