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麵包與玫瑰 一個中國人的不高興 文 / 熊培雲
據說,在經濟危機的壓力下,世界已經進入一個「炫耀肌肉」的時代了。2008年,國外媒體注意到中國的一個新變化:雖然中國業已超過德國成為僅次於美國和日本的世界第三大經濟體,它還成功舉辦了奧運會並首次進行太空行走,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中國會很快樂的,然而,中國高興不起來。
與此相關的是,這一年有幾位作者合出了一本書,向世界宣告「中國不高興」。
在上一篇同題專欄文章中,我談到今日中國的一些知識分子對時局的思考過於封閉與偏執,與上世紀初的開放與包容精神相比可謂「一代不如一代」。我舉的是胡適的例子。胡適那一代人雖然也知道中國要建立「有兵的文化」,但並不把中國之落後簡單地歸罪於國外勢力或者「帝國主義」,而是首先從中國內部找原因。在胡適看來,那個時代的當務之急是完成文化與制度上的改良,一方面要「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另一方面要實施憲政這平常人的政治,以清除「貧窮、疾病、愚昧、貪污、擾亂」這困擾中國幾千年的五大禍害。
若干年前,龍應台寫過一篇流傳很廣的文章,問「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龍應台說,「在一個法治上軌道的國家裡,人是有權生氣的。」而且,「不要以為你是大學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較重要;不要以為你是殺豬的,所以沒有人會聽你的話;也不要以為你是個大學生,不夠資格管社會的事。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的話,明天——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種、有良心,你現在就去告訴你的公僕立法委員、告訴衛生署、告訴環保局:你受夠了,你很生氣!你一定要很大聲地說。」
應當說,人人都有不高興的權利,它屬於一項基本人權。問題在於,誰能代表「中國不高興」?「中國不高興」裡的中國指的又是什麼?作為一個國家組織,中國本身並無情緒。既然中國是無數中國人組成的,如果有情緒,有喜怒哀樂,那也是每個具體的中國人的事。
「不高興派」的確可以告訴大家自己很生氣,但不要冒充中國。我在國外也經常見到「一個人的示威」,比如有一年在柏林的馬路邊上便看到一位中年男子舉著個紙牌——「反對美國入侵伊拉克」。顯而易見,他只是代表自己。如果他自詡代表整個德國,代表所有德國人的意志,那他就已經是一個「侵略者」、一個「意淫犯」了。
每個人都有不高興的事情。借這個機會,我只想說說作為一個中國公民同時作為一個人,有哪些事情讓我不高興。當然,在此我也只代表自己。即使有人看完我的「不高興」而感同身受,我仍要強調,我所說的只代表我自己的經驗與感受。
細想下來,今日世界與中國讓我不高興的事還挺多,不妨略舉數例:
我的父母在鄉下吃了一輩子國家的苦和虧,被征了一輩子的皇糧國稅與「剪刀差」,到老年卻沒有社保,以至於我不得不像「臨時政府」一樣為他們盡責。為什麼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仍要「養兒防老」而不能做到「養政府防老」?那麼多的財政收入究竟要用到什麼緊要地方?為此,我不高興。
我回到鄉下,看到村莊空空蕩蕩,道路坑坑窪窪,一片蕭瑟景象。家鄉長了幾百年的大樹被裡外勾結販賣。在那裡,我真切地感受到故鄉淪陷。地球是圓的,陽光只照耀城市,不照耀鄉村。為此,我不高興。
走在城裡,我看著新修的馬路被一次次挖開,雖然GDP因此增長,有人因此大賺其錢,但既然總要這樣折騰,為什麼不給馬路預裝一根拉鏈,而且只在半夜時分悄悄拉開?為什麼人民(當然包括行人)沒有免於被折騰的自由?為此,我不高興。
開車時,我看到三三兩兩的婦女抱著租來的孩子站在馬路中間乞討;不開車時,我看到司機從不知道禮讓斑馬線上的行人,有時甚至將人撞飛。孫立平先生說,中國的危機不是社會動盪,而是社會潰敗。為此,我不高興。
在一個代議制國家,我的利益被人堂而皇之地代表。然而,代表我利益的人姓甚名誰我竟不知曉——即使是那隱姓埋名的佐羅,我也知道他的刀劍與相貌。在他們穿紅戴綠滿臉喜慶參加一年一度的「政治嘉年華」之前,為什麼從不詢問我需要什麼利益?為此,我不高興。
我照章納稅十幾年,沒有收到過一張稅單,更不知道自己所交的稅款最後用在哪裡。為什麼我只看得到稅務局,卻看不到「稅權局」?為什麼憲法裡只有納稅的義務條款而無權利條款?都說預算是眾人之事,為什麼我看不到公共預算?沒有預算的政府就是「看不見的政府」,沒有預算公開的工作就是「地下工作」。為此,我不高興。
今日中國,「拆遷黨」四處招搖。在沒有《物權法》時,我盼著《物權法》出台,以阻擋「推土機經濟」掃蕩民宅;然而《物權法》出台後,掃蕩民宅的事仍然時有發生。我曾經一廂情願地謳歌「『釘子戶』引導人民」,然而事實卻是「更多的『釘子戶』倒在路上」,卻是窮人家的房子「風能進,雨能進,官商勾結的推土機更能進」。為此,我不高興。
獨坐書房,讀西歐財政史。讀到十七世紀英國中央政府給社會帶來的經濟負擔不到5%,想起2007年中國財政收入占GDP比例佔到了20.80%,而且全年財政收入的1/3被用於「三公消費」;想起大學生不去創業,而是爭考公務員。國富民窮,權力誘人。為此,我不高興。
我時而文思泉湧,給一些媒體寫文章,誰知文章發表後裡面有幾句話不是我寫的,而我寫的又不知道哪裡去了。為此,我不高興。
打開電腦,我做網站,有人不高興。我不做網站,只看別人的,有人不高興。為什麼他們不高興優先於我不高興?下網之前,我看見周久耕說不讓房價下跌是為人民服務,我知道周久耕他是在為人民幣服務。為此,我不高興。
深更半夜,我打開電視,無數影視明星和藥販子混在一起,還在像吃了春藥一樣亢奮。他們從早到晚販賣假藥,和那些電視台一樣不知羞恥,只當這一代中國人全是最易上當受騙的「東亞病夫」。不是要反低俗麼,怎不見有人管?為此,我不高興。
網絡銷售大行其道,如今實體書店一家家倒閉。偶爾逛書店,發現幾個「不高興」的人偷梁換柱、以偏概全、炫耀肌肉,以中國的名義冒充我在不高興。為此,我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