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麵包與玫瑰 看電影,還是哭電影? 文 / 熊培雲
平時我很少去電影院。想看好電影,只能淘國外的碟。從街道到網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拜其所賜,這些年來大凡數得上的好電影,我少有錯過。
不過,人難免有時會發瘋。2010年夏天,與朋友相邀,我竟然去電影院了,而且看的還是據說「人見人哭」的《唐山大地震》。
隨後,我在微博上寫了幾條觀影隨感,言明自己何以「沒有一滴眼淚」:其一,看電影我能分得清戲裡戲外,影片中的「人造地震」未能將我完全帶入當年的苦難場景(實話實說,觀影時我將最真切的同情給了無數躺在泥水裡的群眾演員)。其二,大牌演員太過眼熟,同樣讓我難以進入戲中的悲情。這也是我喜歡伊朗導演阿巴斯找當地人拍地震電影的原因。其三,過多的植入廣告引起了我的嚴重反感。尤其劍南春的三次植入廣告,從家裡追到墓地,連上墳都不放過。其四,電影講述的內容與我希望得到重新詮釋的唐山大地震並無關係。
強調自己「沒有一滴眼淚」,不是想說明我多麼冷酷,而是回應一些觀點。此前,有細心人稱《唐》劇有二十八場哭戲,處處淚點。令人稱奇的是,對於看了這部電影而不哭的觀眾,導演馮小剛竟然說出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除非他是混蛋」這樣的話,甚至還拿這些人與提著刀去殺幼兒園小孩的混蛋相提並論。
這樣庸俗的造勢、霸道的措辭,讓我反感,卻也並不少見。2009年,就在《孔子》公映之前,主演周潤發不也在上海表示「看《孔子》不流淚的不是人」。而在新浪隨後的網絡調查中,絕大多數觀眾發現自己享受「非人待遇」了,因為他們「想不通有什麼好掉眼淚的」。其時,《孔子》的入座率也遠不如剛剛上映的《阿凡達》。想來也是十分有趣,《阿凡達》是在屏幕裡上演魔幻,《孔子》則是在屏幕外上演魔幻——進電影院的是一群人,出電影院的則是一群野獸,誰讓他們沒有按主演的要求哭泣?
需要申明的是,我心尖還算柔弱,本是一個淚點極低的人,也常常會為生活或者影視中的細節動情與動容。我曾因為看到農民買到假種子而哭到崩潰,因為偶爾聽到《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想起當年的時代主人翁在九十年代紛紛下崗而淚流滿面。然而,那些眼淚,都是真情流露,而非有人送你一包紙幣,讓你在付費的座位上「奉紙」哭成一個淚人兒。即使我沒有哭泣,也不會有人指著我的鼻子,正氣凜然地責備我「不是人」。
好電影不相信眼淚。記得若干年前,PierreJeunet曾這樣談到自己為何拍《天使愛美麗》:「有一天,我回憶起我以往的作品,感覺到它們不是過於黑暗,就是充斥過多的暴力,我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卻沒有拍過一部善良的電影,我對自己很失望,所以我想在我的職業生涯裡,能有一部真正給觀眾帶來快樂和感動的電影,能令他們在電影院裡為這部電影歡聲大笑,能讓他們感覺這個世界還有夢想和希望存在。」
這段話讓我一直無法釋懷。大凡心智正常的人都知道,觀眾是否流淚並非電影好壞的關鍵。每年的電影課上,我都會給學生推薦很多好電影,從《肖申克的救贖》到《美麗人生》,從《櫻桃的滋味》到《放牛班的春天》,從《第七封印》到《七宗罪》,這些電影是否能夠收穫我的敬意,完全在於它們在理智與心靈方面有多少內涵,而非在電光火影中埋藏了多少催淚的伏兵。無論是拍電影,還是寫小說,如果導演、作家的目的只是讓人流淚並在此基礎上大賺票房與稿費,我覺得他們都自輕了,因為他們將自己或者自己的作品降到了芥末的水準,而事實上它們又不像芥末那般靈驗。
可歎又可憐的是,在有些中國導演與演員那裡,觀眾的眼睛不是用來看電影的,而只是用來哭電影的。同樣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因為寫在微博上的幾句話竟然受到了若干網民的圍攻。「聽說全場屬於人類的都掉了眼淚,有的甚至淚過好幾次。請問你沒掉淚,那你歸到哪個另類?」「哥們還真是超理智的思考者,無情感得很,你活得有勁嗎?你如此強悍地武裝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麼?」更有文化名流暗諷我這樣的「評論家」,既然不懂人類的最基本情感,你最好選擇閉嘴。
真是大開眼界!不是說「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有什麼樣的政府」麼,我現在也相信「有什麼樣的觀眾就有什麼樣的導演」了。看了一場事先張揚看了不哭不是人的電影,寫了幾條我之所以沒有哭泣的理由,竟然受到來自各方的攻擊,看來這個社會在寬容的路上,真的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是我在這段時間最深的體會。
此後,我花了兩天時間在微博上討論「是看電影還是哭電影」這個問題。我有足夠耐心解釋這一切,而且我認為這是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原來,在這樣一個國家,不僅拍電影的要政治正確,連看電影的也要表情正確。從權力到社會,從文化精英到普羅大眾,至今仍有許多人或明或暗不願意承認他人的審美自治與審美自由。
記得小時候,本村的農民大人誇哪部地方戲演得好,就看台上演員是否真的流眼淚,那才叫專業。現在世界倒過來了,一部電影好不好,看的竟然是觀眾流不流淚。你是消費者,你有消費者主權,誰知你花錢消費竟是給自己買個主權淪陷,買個人財兩空,世間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