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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衛鞅入秦 第一節 神秘客棧的布衣少年 文 / 孫皓暉

    離開韓國時,玄奇在洧水岸邊的太室山峽谷中放出了一隻信鴿。黑色的鴿子長鳴一聲,振翼疾飛,箭一般衝上一線藍天,向南飛去。

    百里老人笑問:「你們總院又盯上申不害了,對麼?」

    玄奇肅然道:「凡以殺戮為政者,在外弟子都要即刻急報,以便查實遏制。」

    「老頭子呵,那裡有事就到那裡,也管得忒寬了些。」百里老人歎息一聲。

    「大父啊,你給孫兒找了個好老師,如何又不贊同老師的信念?」

    百里老人悠然道:「你師大義高風,然以暴易暴,終非良策啊。」

    「對付暴政,除了誅殺,難道大父還有更高明的辦法?」玄奇認真問。

    老人搖搖頭:「沒有。天下事原本也難啊。」

    玄奇笑道:「那就別想了。大父,我們該分道了。」

    百里老人恍然笑道:「呵,已經到歧路口了。好,孫兒去魏國,爺爺去齊國。」

    玄奇揚著馬鞭笑道:「辦完事,我就來找大父,也見見那個孫臏。」

    「好,爺爺在臨淄等你。」說完,揚鞭縱馬而去。

    玄奇望著爺爺的背影消失,才打馬一鞭,直向東北方的茅津渡而來。匆匆過河,便飛馬直奔安邑。她到安邑城的目的,是暗中探聽魏國近期有無侵吞別國的謀劃,然後最快的報告總院,以便幫助弱國制訂周密的防禦方略。這是她的公事。還有一件私事,就是大父委託她暗中瞭解衛鞅入秦有無困難阻力,如果需要,她應該暗中全力幫助。這兩件事對於玄奇來說,都很重要。前一件,是她們團體的信念所在,責無旁貸。後一件,則是她作為秦人後裔的情意所繫。更何況,一想到能夠為「他」的召賢暗中盡一分力量,她心中就有一股暖流湧動,情不自禁的臉上發熱。為了行動方便,她仍然是在外遊歷的一貫裝束,一領本色布袍,一頂六寸竹冠,快馬短劍,簡樸利落。如此男裝士子,反倒襯得她愈顯丰神英姿,引得道邊少女常常住足凝望。

    安邑城南門內緊靠城牆的一條小街上,有一家簡樸的客棧,門額上一塊長方形青石刻著兩個大字——莫谷。尋常時日裡,這家客棧既不挑出燈籠,也不打開店門,更不像安邑城大多數客棧那樣講究,門口總是肅然站立著一個或兩個僕人,似乎對有沒有客人來住根本不在意。再加上所在偏僻,商旅遊客難以發現,門庭竟是異乎尋常的冷清。如此客棧若在別國,也許會讓人覺得怪異反而引起注意。然而在安邑城這樣人慾橫流魚龍混雜的風華都會,人們注目的是王室,是貴族,是名士,是巨商大賈,市井底層的任何怪誕詭秘都會變得平庸無奇,絲毫沒有人願意多看你兩眼。譬如這莫谷客棧,沒有誰能打聽得到,甚至沒有人知道它是何時開在這裡的。

    傍晚時分,玄奇入城,來到了這清淨的客棧門口,在厚厚的木門上拍了三掌。

    木門無聲的開了。黑黝黝的門廳裡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行廣無私。」

    「厚施不德。」玄奇拱手肅然回答。

    「欲生,欲富,欲治?」

    「欲治。」

    蒼老的聲音消失了。門廳裡走出一個黑衣小童,接過玄奇手中馬韁,拉馬從側門進入偏院。玄奇從容步入庭院,亮了一下手中的一張刻有「子」字的竹板,影壁前的一個白髮老人便領她來到北面的三間正房。頃刻之間,便有小童點上燭燈,打來熱水。房間裡陳設極為簡樸,方磚鋪地,一榻一幾。老人拱手道:「子門師兄請淨面濯足,一刻後用飯。」說完便拉上門退了出去。玄奇擦了把臉,便從寬寬的牛皮腰帶上解下一個小皮袋,那裡面全是女兒家必須的用品,她抽出一把小木梳,放開長髮仔細梳理了一番。然後將洗過臉的熱水倒入另一個木盆,將疲勞的雙腳浸泡了片刻。這時小童用木盤將飯捧了進來,一陶罐牛肉燉蔓菁,兩個黑麵餅,半杯鹽水。她們團體的簡樸刻苦是天下聞名的,即或像她這樣的高位弟子,出外公幹也只能吃飽,絕不許有絲毫的奢華浪費。玄奇剛剛吃完,用半杯鹽水嗽了嗽口,小童便進門收拾,幾乎就像掐好了時刻一般。

    一個布衣中年人走進,「稟報子門師兄,我等探得魏國將有大的滅國之戰,然則尚不知進兵何國?要否報回總院,請師兄定奪。」

    玄奇思忖有頃,點頭道:「知道了。容我權衡後再做定奪。」

    中年人退出後,玄奇想了想,決意先到洞香春看看安邑的動靜。

    洞香春依舊是熱鬧奢靡,處處都在高談闊論。玄奇在幾個主要廳室都分別逗留了一會兒,竟是沒有發現那個中庶子衛鞅。但在這個傳聞的海洋裡,她卻聽到了一種出乎意料的議論:中庶子衛鞅竟做了一家大商的總事,忘恩負義,欺世盜名,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玄奇感到驚訝,又感到氣憤。洞香春的議論不會是空穴來風,若果真如此,大父豈非大大看錯了人?向「他」的薦賢豈非也成了無的放矢?衛鞅若果真是見利忘義的假名士,那一定是個大奸大惡之徒。她們團體有兩個「必殺」信條:暴政必殺,奸惡必殺。衛鞅這種已被各種圈子確認為高才名士,而又被他自己的作為證明是小人者,謂之欺世盜名,若放任自流,必成披著名士外衣的大奸大惡之徒。她們團體對這種人和對待暴君酷吏一樣,知之必殺。

    玄奇在茶廳獨自品飲,默默思忖,決意今夜先辦另一件大事,衛鞅之事留待明日查實再說。想到這裡,她丟下一個金餅,離開了洞香春向天街而來。

    近日,上將軍府前戒備森嚴,除了持有令箭的軍中將吏,尋常官吏根本不許進入。當玄奇走到府門車馬場時,帶劍的護軍頭領便遠遠高聲呵斥:「不許近前!作速離開!」玄奇沒有停步,昂然走到頭領面前一拱手,「我是上將軍師弟,千里來尋,相煩通稟。」頭領疑惑道:「上將軍師弟?以何憑據通稟?」玄奇從腰間寬帶上摸出一物遞過,「請報上將軍自然知曉。」頭領接過,卻是一根拭摸得光滑發亮的白骨,中間刻有幾個小洞,驚訝道:「這般怪異之物,我卻如何通稟?給你,速速離開!」

    玄奇接過白骨冷笑道:「你卻不要後悔。」說著便將白骨橫起到嘴邊吹動,乍然一股激越清亮的樂音破空而出,直上天中,竟是比軍中號角更有一番響遏行雲的魅力,轉而低沉婉轉嗚咽淒厲,使人頓時生出一陣酸楚。府門護軍一時聽得愣怔,竟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大門內一陣匆匆腳步,上將軍府的總管家老遙遙拱手高聲道:「上將軍請貴客進府相見——!」

    玄奇撇下愣怔莫名的頭領,從容進入上將軍府。

    龐涓剛剛在軍務廳和親信將領議完大事,便聽見府門特異的骨笛聲。這種樂音他在山中聽了二十年,熟悉極了,縱然是萬馬軍中,他也能捕捉到只有骨笛才有的那種破空之聲。老師派人來找他了,是誰?為何要找他?正沉思間,一個布衣少年在階下拱手笑道:「龐師兄別來無恙?」

    龐涓淡淡道:「你的骨笛吹得很好。我沒見過你,談何別來無恙?」

    布衣少年笑道:「師兄修學時,我尚是小童,在老師洞中侍奉,師兄自然不識我。我卻識得師兄也。」

    龐涓恍然,拱手笑道:「如此請入座。我門規矩,同門間不相通連,你可知否?」

    布衣少年點點頭,「那是你等修習大學問的大弟子的規矩。我等雜務,兼修些許本領,可以例外呢。我已經年滿十八,在山中做了十三年雜務,老師特許我兼修一點兵學,卻是沒有工夫指點,特命我來向大師兄求教。請大師兄代師教我。」

    龐涓心中大感欣慰。代師教習是一種極為難得的榮耀,老師委託於他,是對他的極大信任和器重,自然也包含了對他的遠大希望。他立即命僕人給小師弟上了茶,熱情笑道:「小師弟要兼修兵學,通達實戰軍務也就罷了,兵書韜略並戰陣之法,日後從容研習就是。恰好我在年內要打一場大仗,你跟在軍中,自然便長了學問。」

    「大仗?卻不知師兄攻打何國?楚國?齊國?」布衣少年一臉的疑惑稚氣。

    龐涓哈哈大笑著搖頭道,「我要打的,是韓國。知道麼?韓國近來有個申不害在變法強軍,再有幾年,韓國就強大了。目下打韓國,正是最佳時機。」

    「哪?我該如何熟悉軍務?跟著上將軍?」

    龐涓搖頭笑道:「不。戰前戰中,我都沒有時間指點你。我給你指定一個能幹的軍務司馬,你給他做屬吏,先走一遍軍務。打完仗我再給你解析指點,如何?」

    「好。」少年道:「如此則不誤師兄大事。我明日便可來拜見老師。」

    龐涓擺擺手道:「稍等兩日。這位軍務司馬是個幹才,原在公叔丞相府做中庶子,他已經答應做我的軍務司馬,我明天就要押他來任事。等他安於職事了,你再隨他修習不遲。」

    布衣少年笑道:「當官還要押來,豈非咄咄怪事?」

    龐涓冷冷一笑:「你久在山中,豈知人世複雜?此人假托受聘於一家大商,意在逃脫我的掌握,我豈能被此等小伎倆蒙蔽?」

    「師兄洞察人世,小師弟又長見識了。」

    「你有此悟性,甚好。今日到此,三日後你再來吧。」龐涓一副師長口吻。

    布衣少年拱手道別,飄然而去。

    玄奇到得大街,心中很是高興。她利用鬼谷子大師送給爺爺的骨笛和對鬼門規矩的瞭解,從龐涓口中片刻便搞清了兩個疑團。按照規矩,龐涓不會問她的姓名和住所,因為那骨笛和骨笛樂音是任何人也偽造不來的。對龐涓的欺騙,玄奇絲毫沒有歉意。因為龐涓自做了魏國上將軍,便四處殺伐,早已經列為她們團體的必殺對象,只是因為他戒備森嚴常在軍中一時無從得手罷了。她們設在安邑城的莫谷客棧,有一半原因就是對準龐涓的。目下的困惑是,韓國已經有暴政變法的跡象,魏國又要發動攻打韓國的不義之戰,是兩惡相鬥?還是幫助韓國抵禦災難?玄奇一下子想不清楚。

    回到莫谷客棧,玄奇決意將警報先送回總院,讓老師和總院鉅子判定如何處置。她寫好密簡,捆紮停當,裝進銅管用蠟印封好,喚來客棧掌事的微子,吩咐他快馬兼程直送神農大山總院。這「微子」,是團體最底層頭目的稱謂,相對於團體最高層的「鉅子」,中間尚有「大子」「中子」「分子」幾層。在外人員不管地位多高,只要住在團體所設的據點內,向上傳遞消息和就地採取行動,就必須通過各層掌事的「子」來完成。而這些「子」及其所轄學生弟子,絕對不得過問傳遞內容和行動目標,只許忠實的快速傳遞和達到行動目標。

    莫谷微子接過玄奇的密件銅管,立即行動。此時本已三更,尋常人等自然出不得這高峻的城堡。然則他們這「客棧」在城牆根的小街上已經秘密經營多年,早已做好在任何情況下出城的準備。只見客棧大門無聲滑開,三名黑衣漢子站在門廳,在黑暗中用勁力極大的弩弓「颼颼颼」射出一串短箭,城牆上的風燈立即熄滅。一個黑衣漢子便迅疾衝過門前小街來到城牆下,用特製的手鑿與腳刺靈敏快速的攀上城頭。剎那之間,城頭傳來一聲貓頭鷹鳴叫,莫谷客棧的大門便無聲的關閉了。這說明,那個信使已經縋城而出,騎上城外接應的快馬走了。

    玄奇自然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有任何障礙。目下她在想另外一件事,衛鞅的真相究竟如何?不查明真相,不可能決定是暗中幫助還是示以懲罰。洞香春傳聞肯定事出有因,然則龐涓為何又堅決不信?明日強押衛鞅,若衛鞅被抓到上將軍府,又當如何?看龐涓那陰冷的笑容,諒來衛鞅若不屈服定是凶多吉少。衛鞅若真是個見利忘義的小人,為何又要拒絕做軍務司馬?對於一個布衣士子,相當於中大夫的官職難道還抵不上一個商家總事?況且這是魏國的軍務司馬,官俸比其他國家高出幾倍,再說也還有建功立業一伸志向的機會。既然如此,他為何要逃官而就商?啊!對了……玄奇心中猛然一道閃亮,翻身坐起,決定即刻出城。

    玄奇喚來莫谷微子,簡約的向他說明了獨自行動的原因,約定了明日接應的方法,便牽馬出了客棧向城門而來。她有龐涓給的出入上將軍府的令牌,此時便做了最好的用場。懵懵懂懂的守門軍士看見上將軍府的令牌,便忙不迭開了小城門讓她出城。出得城來,打馬一鞭,便向靈山十巫峰的公叔痤陵園疾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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