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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衛鞅入秦 第二節 衛鞅韜晦斡旋巧尋脫身 文 / 孫皓暉

    將近四更時分,公叔陵園一片漆黑,惟有衛鞅的石屋亮著燈光。

    衛鞅在仔細琢磨申不害在韓國頒布的十道新法。這是白雪昨天送來的,他已經看了十多遍,反覆思慮,感慨良多。應該說,戰國初期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是戰國爭雄的第一輪變法。那麼,目下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與已經在醞釀之中的齊國變法,將成為戰國第二輪變法的開端。從申不害頒布的法令內容看,這第二輪變法開始的氣勢遠遠比李悝、吳起變法猛烈得多,而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執的性情。這使衛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緊迫。光陰如白駒過隙,變法圖強的大勢已經是時不我待,自己卻還羈留在風華腐敗的魏國不能脫身,實在令人心急如焚。申不害對齊國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公開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衛鞅較量變法,看誰是真正的法家大道?對此衛鞅雖一笑了之,但內心卻是極不平靜的。一則,他生具高傲的性格,從來崇尚真正的實力較量,目下有如此一個激烈偏執的鬥士和自己挑戰,豈能不雄心陡起?二則,他已經積累了極為豐富的法治學問,以他的天賦,對各國的法令典籍無不倒背如流,更不說自己不斷的揣摩沉思,已經寫出了十篇《治國法書》,若公諸於世,一朝成名是輕而易舉的。然則衛鞅的心志決不僅僅在青燈黃卷的著書立說,他要將自己的思慮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強大國家!十年磨劍,霍霍待試,枕戈待旦,躍躍難平。他甚至常常聽到自己內心象臨陣戰馬一般的嘶鳴。

    利劍鑄成,何堪埋沒?

    前幾日,白雪為他謀劃了一個脫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為總事,然後將這個消息散佈出去,如果龐涓不在意,就立即離魏;如果龐涓阻攔,就買通魏國上層瓦解龐涓。這個辦法雖然好,但代價卻是衛鞅在魏國名譽掃地。戰國時侯,雖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時期有了很大改觀,但一個名士在未建功業的時候棄官從商,又中途離開盡孝守陵的大禮所在,必然被世人視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在魏國失去立足之地。這樣做的實際後果是,衛鞅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國失敗,等於一生的為政壯志就此化為雲煙,再也沒有那個國家衛鞅收留他了。想到了吳起因「小人」惡名帶來的諸多後患,確實頗費躊躇。

    戰國初期,有人推薦吳起做魯國大將。但魯國的舊貴族卻因為吳起的妻子是「異邦女」而堅決阻撓。吳起妻子聽到後愧疚萬分,憤然剖腹自殺。舊貴族們便又說吳起為了求得將軍職位殘殺了妻子,是個喪盡人倫的小人。就為了這「殺妻求將」的傳聞,吳起連投三國,都被拒絕。若非魏文侯獨具慧眼,力排眾議,這顆璀璨的將星也許永遠沒有升起的機會。

    整整想了兩天,衛鞅還是同意了。他喜歡挑戰,甚至還喜歡背水一戰,那樣可以使他義無返顧的走下去,無須回頭張望。吳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衛鞅就不會遇到一個英明的秦公?如果潮流命運注定要他失敗,縱然是譽滿天下,他也依然會失敗,孔子不是最好的詮釋麼?如果潮流命運需要他的成功,雖萬千詆毀,也不會掩蓋他的光彩。他去秦國為了何事?為了變法。而變法是天下大勢所趨。為了在天下大勢中做一番不朽功業,暫時被世人詆毀又有何妨?儘管這只是一種希望,而且還渺渺茫茫遠遠沒有開始。惟其如此,他覺得更有刺激。是的,這是一場人生博戲,他押下的綵頭是名士的聲譽,而他期望獲得的卻是煌煌功業。如果得不到後者,那麼前者也將被全部淹沒,他將成為一個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赤條條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後者,那麼押下的綵頭照樣可以收回,他將成為光耀汗青的勝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戲,一生能遇到幾次?此時不博,更待何時?

    想透了,想定了,衛鞅就靜下心來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繪聲繪色的學說關於他的「小人」傳聞時,他竟然開懷大笑。他已經心無旁騖,一心只在靜靜的捕捉龐涓的動作。

    萬籟無聲,惟有山風送來涑水河谷的陣陣蛙鳴。突然,衛鞅一陣警覺,好像聽到了隱隱逼近的急促腳步聲。他聽力極好,仔細辨別,不禁迅速站起,拉開木門疾步而出。剛走到門前的大松樹下,就看見兩個人影倏忽飄來。

    「小妹麼?」衛鞅低聲急問,他想肯定是有了緊急事情。

    白雪看見衛鞅,未及與他說話,便喘息著低聲吩咐道:「梅姑,進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輕步進屋,方才輕聲說:「事態緊急,馬上就走,詳情回頭再講。」說話間,梅姑已經拎著一個包袱走出。衛鞅急道:「哎,我的書!」白雪急道:「有辦法,回頭取,先走人。」說著拉起衛鞅的手便向後山走去。

    這條山道衛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從這條小道登山。白雪也和衛鞅在這條小道上漫步徜徉過幾次,自然也熟悉了。衛鞅見從後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園大門已經走不通了。否則,白雪早已買通了那十餘個守門軍士,進出是極為方便的。思忖間已經來到小山頂松林中。白雪回頭一指道:「你看。」

    衛鞅回頭,只見山下陵園中飄進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攏在守陵石屋前。

    隱約可見有人推門進屋,出來高聲喊:「沒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聲答道:「帶回去覆命,走!」此時卻見又一支火把急速飄到,一個尖銳脆亮的聲音喊道:「慢走!衛鞅何在?」粗聲者喝問:「你是何人?」脆亮聲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書,夫人有急事召他。」粗聲者答道:「衛鞅不在,你愛等就等吧。走!」脆亮聲音喝道:「慢!將衛鞅的信留下。」粗聲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頭?走!」

    馬蹄發動間,突見一片火把全部熄滅,黑暗中傳來灰灰馬嘶與人聲怪叫。那一支火把卻依然亮著,只聽脆亮聲音笑道:「這樣的信還不給我看。給你,拿回去向龐涓覆命吧。」粗聲者大叫,「哎喲,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膽子!」脆亮聲音留下一陣笑聲,一支火把便倏忽飄走了。

    梅姑低聲驚歎,「好功夫!」

    衛鞅一直在靜靜觀察,默默思索,搖頭點頭。

    白雪道:「我們走吧,到地方再說話不遲。」

    三人下到山後,松林中已經有三匹駿馬在悄無聲息的等待。三人分別上馬,白雪一抖馬韁,當先馳出領路。衛鞅居中,梅姑斷後,三騎向西北飛馳。

    涑水河谷不闊不深不險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獸,河谷山原密林覆蓋起伏舒展,是安邑貴族傳統的狩獵地帶。河谷離安邑城不遠不近,便有酷愛狩獵的貴族在河谷中蓋起了狩獵別居,守侯在別居中消夏遊獵。久而久之,倣傚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點點佈滿了貴族別居。喜好品評的安邑人,便將是否在涑水河谷擁有一座狩獵別居做了老貴族的標誌。否則,你就是富可敵國,也只是一個欠缺風雅的爆發戶。白氏一門三代大商巨賈,白圭又做過魏國丞相,自然在這裡有一座狩獵別居。涑水河谷的最特殊處在於,這裡永遠都有人住,卻永遠沒有任何官府管轄。春夏秋冬,白晝黑夜,任何時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馬蹄聲和裝束怪異的人物進入谷中,誰也不會感到奇怪,誰也不會前來盤查。

    五更時分,三騎駿馬飛馳入谷,直奔河谷深處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飛馳而來的三騎駿馬順著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騎者下馬,便有手執火把的兩個僕人接過馬韁,另一個僕人舉著火把在前領道,向林中房屋而來。

    火把照耀下,衛鞅看見這是一座建造得極為堅固的山莊。門廳全部用山石砌成,兩扇巨大的石門竟然是兩塊整石。門額正中鑲嵌著兩個斗大的銅字——白莊。近兩丈高的山石牆壁依著山勢逶迤起伏,竟像一道小長城一般。手執火把的僕人向門上機關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門便隆隆滑開。進得門來,庭院竟頗為寬闊,三排房屋擺成了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開間正屋,東側是五開間的廚房與僕人住房,西側顯然是獵犬和獵具房。整個院中沒有一棵樹,只有南邊牆下幾個高高的鐵架,衛鞅想那肯定是宰剝獵物晾曬獸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還來不了這裡呢。」

    「看來你不是個好獵手。」衛鞅笑了。

    梅姑問僕人,「準備好了麼?」

    僕人躬身回答:「全部就緒,獵犬也已經關好。請小姐進正房歇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請進吧。」說著當先走上台階,推開房門,燈光明亮的正廳竟是非常整潔精雅。白雪衛鞅褪下布靴,坐在幾前厚厚的紅色地氈上,都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梅姑上好茶,拿來一張羊皮大圖和一串鑰匙,笑道:「小姐,這是我在家老那裡要來的山莊圖。房子不少呢,我先去看看道兒,拾掇拾掇。」白雪道:「去吧。」梅姑便推門進了裡間。

    白雪呷了一口茶笑道:「三更時分,家老緊急告我,說上將軍府掌書透漏,龐涓明日要強逼你做軍務司馬,不做便即刻斬首。我突然心血來潮,覺得危險,便立即出城。沒想到龐涓的人馬就在後邊,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邊還有一個詭秘人物。」

    衛鞅點頭沉吟,「龐涓提前出動,說明他懷疑身邊什麼人了。後邊那個詭秘人物,我卻猜不出來路。然則可以斷言,絕不是公叔府的掌書。」

    「看此人作為,不像對你有惡意。」

    衛鞅笑道:「不著急,遲早會知道的。」

    兩人商議完明日的行動謀劃,已經是五更天了。白雪道:「你先歇息吧,不要急著起來,左右是晝伏夜出了。我和梅姑再合計準備一下。」說完正好梅姑進來道:「先生的寢室在東屋第二進,已經預備好了。」白雪道:「那就帶他過去吧。」梅姑便開了正廳左手的小門,領著衛鞅穿過一進起居室,來到寢室,指著一道紫色屏風道:「屏風後是熱水,請先生沐浴後安歇。」衛鞅道:「多謝姑娘。你去忙吧。」梅姑笑道:「有事就摁榻旁這個銅鈕,我即刻便來。」便拉上門出去了。衛鞅便脫掉衣服,在屏風後的大木桶中熱水沐浴了一番,頓覺渾身輕鬆,剛一上榻便沉沉入睡。

    次日近午,衛鞅方才醒來,睜開眼睛,卻看見白雪笑盈盈站在榻前,手中捧著一套新衣服道:「這是為你趕製的,試穿一下,看合適否?」衛鞅笑道:「還是舊的吧,我穿不來新衣。」白雪笑道:「要做商家總事了,能老是布衣麼?」衛鞅道:「好吧,嘗嘗商人的滋味。」白雪道:「穿好了出來我看。」笑著走了出去。

    衛鞅穿好衣服來到正廳,梅姑連聲驚歎,「吔吔吔,先生天人一般了!」白雪微笑著點頭道:「可惜只是商家總事,委屈了點兒。」梅姑嚷道:「總事哪行?先生是個大丞相!」衛鞅大笑,「大丞相,可不知曉哪國有啊?」白雪笑道:「秦國不是有大良造麼?」梅姑嚷道:「對,就做大良造!」衛鞅揶揄笑道:「好,梅姑此話叫言卜,就做大良造!」三人笑談間,僕人已經捧來飯菜,卻是一鼎野羊蘿蔔羹,一盤餅,一爵酒。衛鞅道:「你們不用飯?」白雪笑了,「我們起得早,用過了,你自己用吧,我陪你。」衛鞅先飲了那爵酒,覺得那酒入口略冰,清涼沁脾,令人頓感精神,不由讚歎,「清涼甘醇,好酒!再來一爵。」梅姑便再斟滿了一爵笑道:「三爵為限,不能再飲。」衛鞅道:「卻是為何?」白雪笑道:「這是消暑法酒,性極涼,飯前不宜多飲。」衛鞅驚訝笑道:「法酒?好名字,我卻沒聽過。」白雪道:「這種酒的釀造極講究,法度甚嚴,是以人稱法酒。」衛鞅又飲了一爵,不禁笑問:「卻是如何嚴法?」白雪道:「其一,只能春天三月三這天釀製。其二,用春酒麴三斤三兩,用深井水三斗三升,用黍米三斗三升。其三,酒麴之糟糠不得讓狗豬羊雞鼠偷食,水須至清至淨,米須淘得潔白光亮,否則酒變黑色。其四,每次只許釀三甕,然後於中夜三更三點入地窖,藏至次年三月三方可開封。其五,酒甕飲至一半,再加黍米三升三合,不許注水加曲,三日後酒甕復滿。競夏飲之,不能窮盡,所謂神異也。」

    衛鞅飲了第三爵,感慨笑道:「依法治酒,酒亦神異,況乎人也?」再看那盤餅,卻是一面金黃,一面雪白,夾來咬了一口,竟是酥香鬆脆綿軟筋甜,無比可口,不由又是讚歎,「此餅肥美香甜得緊,也有講究麼?」白雪笑道:「這是梅姑的絕活兒,讓她給你說吧。」梅姑咯咯笑道:「小姐誇我也,實則小姐做得比我還好呢。這叫髓餅。用上好的牛骨髓與蜂蜜合面,圓成厚五分、徑六寸的麵餅,放於胡餅爐中半個時辰,不得翻動。這髓餅烤成,經久不壞不變,食之強志輕身呢。」衛鞅爽朗大笑,「看來啊,我要變成神仙了。」

    午後,白雪陪著衛鞅在山頂漫步一回。眺望山腰河谷星星點點的行獵別居,又看山外揮汗耕耘的赤膊農夫,衛鞅良久沉思,默默不語。白雪便和他說了一會兒晚上的事情,倆人便回到了白莊。

    暮色降臨,一騎黑馬馳出河谷。在谷口樹林中,騎者換乘一輛車廂象小房子一樣的藍色輜車,直奔安邑城而去。

    掌燈時分,丞相府所在的天街車流如梭。藍色輜車一直駛到丞相府門前方才停下。丞相府的新主人目下是公子卬,公叔痤家人已經搬到魏惠王另賜的官宅去了。丞相府易主以來,比往昔是更加的熱鬧繁忙,整日間車水馬龍達官貴人絡繹不絕。奇怪的是,今晚丞相府門前卻很是幽靜,偌大車馬場空蕩蕩的竟沒有一車一騎。藍色輜車剛在車馬場停下,府門護軍頭領便向內高聲報號:「白門總事先生到——!」報聲落點,便見丞相府家老碎步跑出,來到車前深深一躬道:「小老兒代丞相迎接貴客,請先生安坐。」說著便跨上輜車,請馭手坐到一邊,親自駕車從正門馳入。家老是丞相府總管,對尋常高官都是淡漠之極,今日卻是慇勤有加,邊趕車邊回頭笑道:「先生頭面大得很哪,丞相今夜謝客閉門,專門等候先生呢。」車中傳出矜持的笑聲,卻沒有說話。頃刻間,輜車駛到相府深處一片小樹林旁停下,家老下車拱手笑道:「請先生下車。」車中人走出,從容向林中木屋走去。家老忙不迭領道,卻被車中一個布衣少年叫住,遞給他一個皮袋子笑道:「多謝家老照應。這是總事先生的些須答謝。」家老接過精緻考究的皮袋子,知道這是白門特製的錢袋,沉甸甸的足有十多個金餅。家老心中高興,連忙道謝,回身碎步跑著去追總事。

    林中木屋燈火通明,遙遙可見廊柱下一人,紅衣高冠大袖博帶,分明便是公子卬。他看見道中來人,大笑迎出:「鞅兄,別來無恙啊?」

    衛鞅拱手笑道:「公子榮升丞相,可喜可賀。」

    「噫!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鞅兄真道的步入風華富貴鄉了啊。」公子卬拉著衛鞅在廊燈下左右打量,發覺素來簡樸高潔的衛鞅今日竟是錦衣玉冠,氣度華貴,竟是換了個人一般。

    「丞相何須驚奇,衛鞅棄學從商,脫離正道,也是入道隨俗,慚愧慚愧。」

    「鞅兄何出此言?大商巨賈乃當今風雲人物,誰敢小視?我就最喜和商賈來往了。來來來,請到內廳敘話。」公子卬拉起衛鞅的手,笑著走進正廳。

    廳中酒菜已經上好,公子卬熱情讓道:「鞅兄請入坐貴客尊位。」衛鞅一看座次擺法,便明白公子卬已經不再將他當作官場中人對待,而當作民間客友對待了。戰國時期,儘管禮制已經不再煩瑣迂腐,但尊卑座次還是極為講究的。但凡官場中人,包括名士交遊,客人尊位必是座北面南,主人則在對面或東側相陪。若是非官場之客人,則客人尊位必是座西面東,主人座東面西相陪。今日座席面東,自然是非官場禮節。兩種坐法,後一種自然比前一種低了一個規格,但後一種卻不太拘泥,尋常師生朋友間飲宴待客,均是如此坐法。

    衛鞅微笑入座。僕人上來酒具,卻不是爵,而是觶。古禮之中,酒具比座次講究更大。所謂爵位,即是酒具的等次。舉凡大宴,最尊貴者用爵,盛酒一合;次等用觶,盛酒兩合;三等用觚,盛酒三合;四等用角,盛酒四合;五等用杯,盛酒五合。也就是說,地位越是尊貴,酒具的容量就越小。各種酒具中又有材質、形制、精粗、銘文等諸多區別,即或是王室犒賞群臣的數百人大宴,繁多的酒具也會將每個人的身份等次絲毫不差的表現出來,絕不會出現尊卑混淆。上酒的大容器也有區別,三等以上用大尊,三等以下用大壺。春秋末期,這種煩瑣酒禮大大的簡化淡化,酒具的使用也變得隨意起來。孔子大為感慨,曾惋惜長歎:「觚不觚!觚哉!」觚已經不是觚了,觚啊!雖則如此,但在上層官場,酒具的尊卑講究還是存在的。官吏聚宴,尋常全部用各種爵。民間聚宴,便全部用觶或觚。上酒容器則完全隨意。今日公子卬用觶,再次表明對衛鞅的接待是民間友人,而不再將他當作名士小吏。

    衛鞅笑道:「丞相通權達變,鞅自愧不如啊。」

    「要說通權達變,那是你衛鞅。當今名士,誰能棄官從商?衛鞅也。」

    「衛鞅困窘,不得已做稻粱謀,已成天下笑柄,丞相勿得謬獎。」

    公子卬發現,素來冷峻傲岸的衛鞅一朝富貴,竟變得柔順了謙卑了,似乎對他這個位及人臣的王室貴族已經有了敬畏之心。公子卬大為欣慰舒暢,既往對衛鞅才氣的欽佩和人品的景仰在頃刻之間蕩然無存。他舉觶笑道:「衛鞅啊,來,為了你的富貴前程,先干一觶!」舉觶一飲而盡。

    衛鞅恭敬笑道:「為了丞相功業興隆,干!」也是一飲而盡。

    「衛鞅啊,白門家老請我為你在上將軍處開脫,此事可是難辦呢。龐涓要打大仗,正需要軍務司馬,他如何肯放你走?再說,你原先慷慨應允,守陵期滿後任事,我也在當場。此話教我如何去說?」公子卬一副為難的樣子。

    衛鞅笑道:「丞相放得我一條財路,衛鞅自有報答。」

    「噢?此話怎講?」公子卬高深莫測的微笑著。

    「白門有言,願以洞香春十年之利金報答丞相。」

    「十年有幾多?」

    「大約三百萬金,頂一個韓國府庫吧。」

    公子卬沉吟道:「衛鞅啊,白門用如此天價買你,卻是為何?你修習學問尚可,經商為賈難道也是箇中高手?一旦失手,白門無報,此事豈非大大麻煩?要知曉,白氏一門,和王室可是千絲萬縷啊。」

    衛鞅笑道:「丞相勿憂。衛鞅對陶朱公范蠡的《計然》十策,早已經揣摩精熟,對商道頗有心得。不瞞丞相,衛鞅已經牛刀小試,為白門做成了一筆近十萬金的大買賣。否則,以白門這樣的天下巨商,如何能讓衛鞅做總事?又如何肯如此費力的為我周旋?」

    公子卬悠然點頭,「鞅兄如此幹才,此事尚可為也。」

    「還有,衛鞅每年奉送丞相五千金,以做酒資。」

    「好!富貴不忘舊交,果然是聰敏豪爽,啊!」公子卬哈哈大笑,卻突然壓低聲音問道:「鞅兄,見過白門女主否?」

    衛鞅搖搖頭,「我只和白門家老共謀商事。」

    公子卬沉吟笑道:「白圭的獨生女,可是名動安邑的神秘麗人,卻是誰都沒有見過。我想請你疏通一件大事,不知可否?」

    「不知何事使丞相犯難?」

    「這樣的,」公子卬起身走到衛鞅身旁坐下,低聲道:「魏王一直沒有立狐姬做王后,皆因狐姬風情太盛,艷事太過,有累魏王清名。白門乃天下望族,白圭女兒才貌雙絕,若能使此女做了魏王王后,何愁你做不了上卿?屆時你我同朝,又何愁對付不了一個龐涓?鞅兄意下如何?」

    衛鞅淡淡一笑,「只是,我能做甚事?」

    「好說。鞅兄只要將我意詳明達於白女,約定我與白女一見,萬事皆妥。」

    「丞相竟能使白女成為王后?」衛鞅大是驚訝。

    公子卬大笑,「後邊的事,鞅兄就不用管了。對付官場,兄不如我也。」

    「只是,」衛鞅沉吟道:「我還不能正式在白門任事呢。」

    「此事鞅兄盡可放心,我明日即刻辦理。」公子卬爽快明朗。

    離開丞相府,衛鞅回到涑水河谷,已經是三更尾四更頭了。他對等候的白雪沒有詳細講述公子卬的叵測居心,他要等到公子卬有了明確結果再說。

    此日午時,公子卬醒來梳洗,覺得精神煥發舒暢極了。用午餐時,掌書和家老分別向他稟報了早晨的內外事務,他指點了幾件事,又對午後要來的幾撥官吏要辦的幾件事做了定奪,一天的公事便大體了結。所餘的時間,便是他用來斡旋活動的時間。公子卬做官,有他獨到的辦法,這便是「少做事,多走動」的六字訣。世間大凡喜歡實幹做事的人,總是官運艱澀。原因只有一個,要做事就要出錯,一出錯就要遭攻擊,攻擊多了便必然下台。公子卬對「少做事」又有獨到方式——多議事,少做事,多做虛事,少做實事。作為丞相,凡事皆可參與議論,凡是皆不可親自做,成則有決策之功,敗則有推委之辭。這是「多議少做」。但只要為官,永遠不做事亦不可能。這就要盡量多做那些易見功勞而難查錯漏的虛事,譬如接見使臣、祭奠天地、撫恤將士、救濟災民、編修國史、宮室監造、出使友邦、巡視吏治、主持國宴、遴選嬪妃、贊立王后等等等等。對於那些易查罪責而難見功效的實事,非萬不得已,則堅決不做。譬如修築堤防、領兵出征、整肅吏治、制訂法令、查究彈劾、出使敵國、決定和戰、督導耕耘、剿滅盜賊、審理案件等等等等。

    公子卬的大事只有一件,就是鞏固地位,提高聲望。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殫精竭慮的活動——對上斡旋,對下周旋,對官言禮,對士言義。僅以兩端而論,公子卬就做得極有成效。對魏王,他是極盡投其所好,而又做得雅致有趣。魏王晚睡晚起,他也晚睡晚起,縱有軍國急務,也絕不在魏王睡覺的時候去打擾。魏王精於玩樂享受,對珠寶鑒賞、狩獵遊覽、宮室建造、音律品評、美酒美食、美女美色、猛犬珍禽等等等等,都有高深造詣。公子卬也便刻刻努力,一樣不拉,成了魏王最高雅的玩伴。縱是魏王和狐姬裸體膩戲之時,他也能微笑著坐在三尺之外細加評點,使魏王大為感慨,稱讚公子卬為「無拘細行,真名士也!」也使魏王和他成了無話不談無密不謀的君臣莫逆。對於學問名士,公子卬則是「義」字當先,謙恭豪爽,不惜降尊紆貴的結交。五年前,他對多才冷傲的衛鞅就稱兄道弟,傳為安邑佳話,獲得了「賢明好義」的一片聲譽。

    公子卬來到王城寢宮時,魏惠王正在湖畔對著大梁新都的王城建造圖入神。湖中飄蕩的小舟上不時傳來狐姬和侍女們的嬉笑嚷鬧,也沒有使魏王抬起頭來。

    「王兄呵,又在為國嘔心了,節勞吧。」公子卬搖著一把大扇,給魏惠王送去一縷清風。

    「啊,王弟,你來得正好。」魏惠王手指敲著攤開在玉几上的大圖,「你看,大梁王城有如此大一片水面,卻空蕩蕩沒個可看可玩處。我想在湖心造一座可浮游漂動的寢宮,這湖面方能物盡其用。」

    「好!王兄真道的奇思妙想,戰國獨此一家。即刻動工,我來監造!」

    魏惠王皺皺眉頭,「你可知曉,浮宮要幾多金?」

    「百萬之數吧。」

    「百萬?大梁工師已經算過,三百萬金呢。府庫存金,除去龐涓的軍費、官吏俸金和新都建造費用,只有一百萬金了,如何能夠?」

    公子卬爽朗大笑:「天意天意!偏巧我給王兄帶來一筆重金,浮宮可造也。」

    「你?你何能如此多金?」魏惠王驚訝的盯住了這位丞相。

    「王兄知曉白圭否?」

    「笑談,白圭如何不知?」

    「白圭死後,其獨生女兒掌業,欲尋覓一位總攬商事的幹才。王兄知曉否?」

    「不知。」魏惠王搖搖頭。

    「王兄知曉衛鞅此人否?」

    「衛鞅?何許人也?不知。」

    「老公叔臨終前舉薦的丞相,王兄也忘記了?」

    魏惠王哈哈大笑道:「啊啊,那個中庶子嘛。白門請他做總事麼?」

    「王兄果然高明。正是此人。」

    「此人與兩百萬金何干?」

    「王兄不知,上將軍龐涓急需衛鞅做他的軍務司馬,衛鞅原已答應,難以脫身從商。白門便請我出面與龐涓講情,許以十年內兩百萬利金。小弟一片愚忠,不敢私吞,獻於王室,豈非王兄有了浮宮?」

    魏惠王高興得拊掌大笑,「好好好!王弟忠誠謀國,真正難得。」卻突然沉吟,「十年?遠水解得近渴?」

    公子卬微笑道:「王兄貴為國君,自不通賤商之道。此事可教衛鞅周轉,浮宮用金先行從府庫支付,衛鞅每年補入庫金即可,何勞王兄擔憂?」

    「好主意!」魏惠王笑道:「這衛鞅又沒打過仗,不通軍旅,做何軍務司馬?從商也算是人盡其才了,就讓他去吧。上將軍用人不當,另當別論。」

    「哪?上將軍的軍務司馬如何辦?」

    「哪有何難?本王從王族子弟中派出兩個,讓他們也磨練磨練,學學戰陣生涯,不要整日無所事事嘛。」

    「我王思慮深遠,用人得當,臣即刻去上將軍府辦理此事。」

    公子卬出得王城,立即驅車前往上將軍府。見到龐涓,他簡約的轉達了王命,尤其具體轉述了魏王對龐涓「用人不當」的評點。龐涓臉如寒霜,正想開口,公子卬卻拱手告辭,揚長而去。出得上將軍府,公子卬立即派人將消息送到白門,而後逍遙登車。他在車中大笑不止,覺得這幾件大事處置得妙極順極,直是一舉三得。了結了長期以來欠衛鞅的情分,還從衛鞅處得到了極大好處;解了魏王浮宮急難,顯示了極大的忠心,還落到了多餘的一百萬金;壓制了龐涓的氣勢,挖了龐涓的牆角,還給龐涓軍中摻進了自己的王室子弟。在這三大好處之外,公子卬還保留了最大的一個果子,就是將白氏女與魏王聯姻的秘密謀劃。此事若成,公子卬將權傾朝野,一來不愁封侯分地,二來不愁重臣依附,何亞於在魏國做第二國王?如此多的鴻運好事,公子卬如何不大喜若狂?但是,他絕不會將這種鴻運告訴任何人,也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漏出自己大喜過望的心情。在夫人家人親友同僚面前,公子卬始終是憂國憂民豪俠仗義的王族英才,豈能如此有失體統?

    龐涓卻是胸口脹痛,憂氣難消。丟了一個衛鞅,來了兩個飯袋,還落了個用人不當,真道是莫名其妙!尋常時日,魏王從來不給軍中隨意派員,也不過問軍中的具體軍務,算是放得很開的君王了。一個衛鞅,弄得一切都變了樣兒,真正是豈有此理?龐涓想進宮,又覺得為一個軍務司馬和國君理論,傷了和氣就是因小失大。退回兩個王族飯袋吧,飯袋還沒開始做事,又有點兒不夠容人之嫌。和公子卬理論吧,他轉達的是王命,盡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只和你打哈哈。想來想去,龐涓覺得自己吃了個啞巴虧,不宜說,不宜動,只有悶在肚子裡讓胸口脹痛。龐涓長吁一聲,暗暗咬牙,決意滅了韓國後再來消磨這些小人。

    此時天色將晚,一個人細瘦的身影輕步走進了上將軍書房。

    龐涓沒有回頭便怒喝一聲,「出去!誰也不見。」

    細瘦身影輕聲笑道:「大師兄,和誰生氣啊?」

    龐涓回頭,卻見幽暗中站著那個布衣小師弟,不禁覺得自己失態,回身釋然笑道:「小師弟呵,師兄正在思慮一個陣法,見笑見笑。坐吧。」

    布衣少年入座,拱手認真道:「大師兄,小師弟前來修習,那位軍務司馬到任否?」

    龐涓歎息一聲,「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那個軍務司馬出外訪友,卻在夜行時不幸摔死在山澗之中,真乃令人傷痛也。」

    布衣少年大驚,臉上陣青陣白,卻硬是以袖塞口,沒有叫出聲來。有頃,顫聲問道:「夜行?哪一天?」

    「三日之前吧。」龐涓悠然一歎。

    布衣少年眼中湧出兩行熱淚,拚命忍住哽咽之聲。龐涓不悅道:「素不相識,何須如此女兒態?」布衣少年拱手道:「小弟失去修習之師,命運多乖,安得不痛心?」龐涓正色道:「代師教你的是我龐涓,他人安得算修習之師?」布衣少年含淚道:「大師兄有所不知,臨下山師傅預卜,言我命中只有一師,此人若死,我須即刻回山,否則將短壽夭亡。大師兄,告辭了。」龐涓素來對老師這種神秘兮兮的東西不感興趣,聽此一言,頓感晦氣,冷臉拂袖,「你走吧。」

    突然,門外家老高聲報號:「白門總事晉見上將軍——!」

    話音落點,錦衣玉冠風采照人的衛鞅已經步入正廳,在書房外深深一躬高聲道:「白門總事衛鞅,參見上將軍。」抬起頭時,卻與布衣少年驚訝的目光正巧相遇,電光石火間,兩人眼睛均是一亮,卻又同時岔開了視線,平靜如常。

    龐涓懊惱莫名,冷冷道:「你來何干?」

    「稟報上將軍,衛鞅特來赴約,任職軍務司馬。」衛鞅神態謙恭。

    「本上將軍的軍務司馬已經死了,新的也有了,卻要你這商人做甚?」

    「稟報上將軍,白門有言,不敢開罪上將軍,若上將軍留任在下,白門即刻與在下解約。在下期望在上將軍麾下建功立業。請上將軍明察。」

    龐涓氣得臉色發青,戟指衛鞅,低聲喝道:「你這個言而無信反覆無常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人,我永遠不會用你!給我送客。」

    門外家老高聲道:「送客——」

    衛鞅一臉沮喪,拱手道:「上將軍但有用人之時,衛鞅召之即來。告辭。」轉身唯唯而去。龐涓轉身,布衣少年卻也不見了蹤跡,氣得高聲喝令,「關上府門,今日不見客!」

    「關閉府門——!」隨著一聲長長的傳喝,沉重的上將軍府門隆隆關閉。

    此刻,衛鞅已經打馬出城。這時他在魏國已經成了官吏士子皆曰不可交的小人,人人避之惟恐不及,沒有人再暗算他,也沒有人再威脅他,無須輜車掩蓋,無須躲避行藏。一騎快馬,大道疾馳,山風送爽,不禁仰天大笑。

    「敢問先生,笑從何來?」一個清亮而略顯嘶啞的聲音冷冷發問。

    衛鞅一驚,勒馬觀望——此時月上梢頭,照得道邊山野間林木蔥鬱朦朧,他卻是發現不了聲音發自何處?衛鞅靜靜神,沉聲問道:「閣下何人?請顯身答話。」

    「不涉利害,先生無須問我是誰?」

    「難道閣下就為了這一句話麼?」

    「我要正告先生,危邦不可久留,須得即刻決定行止。」

    衛鞅大笑道:「我已無人理睬,何須聳人聽聞?」

    「非也。先生三日內必有新的糾葛,若不趁早離魏,再想離開將永遠不能了。」

    衛鞅驚出了一身冷汗,恭敬拱手道:「何方高人?鞅不勝感謝。」

    「既非高人,先生亦無須感謝。我就在你右手山頭,只是不宜相見罷了。先生請回吧。告辭了。」

    衛鞅向數丈之外的右手小山頭看去,只見樹影微動,遙聞一陣馬蹄聲遠去,四野又是一片沉寂。衛鞅猛然想到方才在龐涓書房見到的布衣少年,難道是他?不會啊,那個布衣少年分明是洞香春遇到的神秘老人的孫兒,他既在龐涓府中,必和龐涓大有淵源,如何又能幫我?方纔他也顯然明白不宜在那裡和我表示認識,可見他和龐涓又有一定距離。有淵源,有距離,可能是何種人呢?再說,一個少年,如何能有如此奇異技能?是的,不可能。然則是誰?衛鞅又想到了公叔陵園那個單身騎士驚心動魄的搏擊絕技,對,極有可能是他。然則他又是誰呢?衛鞅已經問過,公叔府已經交出了所有文職小吏,沒有一個掌書。那人自稱公叔府掌書,顯然是假托。哪麼他的真實身份呢?他為何關注自己的行止安危呢?莫非是老師派出的使者?不會,絕不會。老師在他下山時與他言明,不許說出老師名字來歷,自己的人生功過善惡,均由自己承擔。老師是嚴厲的,也是明哲的,絕不會心血來潮的派出一個人幫助自己。一時間,衛鞅倒是理不清這團亂麻了,於是也就不再想它,打馬一鞭,飛馳涑水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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