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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秦國求賢令 第六節 申不害要和衛鞅較量變法 文 / 孫皓暉

    百里老人和玄奇晝夜兼程,快馬疾進,第三日趕到韓國,還是遲了一步。

    韓國都城新鄭座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歷史卻是悠久得很。相傳這裡曾經是黃帝的都城,留下了一個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時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諸侯,國號「鄭」,封地在華山以東,史稱鄭桓公。這鄭桓公眼光頗為遠大,在周幽王時見西周國運大衰,便將封地中心城池遷徙到華山以東近千里之外的穎水洧水之間,遠遠躲開了災難即將來臨的鎬京。到了第二代,鄭武公率領臣民,將黃帝廢墟一帶的荒蕪土地全部開墾出來,並在黃帝廢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為新鄭。從此,小小鄭國日益強大。到了鄭莊公時,鄭國竟是稱霸一時,天下呼之為「小霸」。誰想自鄭莊公之後,鄭國便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戰國初期,鄭國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三百七十五年,終於被新諸侯韓國消滅。韓國原都城在黃河西岸的韓原,滅鄭後便將韓國都城南遷新鄭,遠遠離開咄咄逼人的魏國安邑。到韓昭侯時期,韓國已經南遷新鄭二十餘年了。

    然而,天下事頗多迷惑處。韓國南遷後國力便漸漸衰弱,新鄭也蕭條冷落起來,連鄭國時期表面的繁華侈糜也沒有了。韓昭侯已經即位八年,眼見國力萎縮,竟是寢食不安。韓國朝野彷彿受了國君的感染,無處不散發出一種蕭瑟落寞的氣息。就說這新鄭街市,房屋陳舊,店舖冷清,行人稀少,車馬寥落。百里祖孫走馬過街,竟成了行人關注的新鮮人物。玄奇笑道:「大父,這韓國忒得冷落,比秦國也強不到那裡去也。」老人搖搖手,自顧尋街認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個奇人。祖籍算是老鄭國的京邑,在汜水東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親曾經在末代鄭國做過小官。他自己因了父親的關係,也做了鄭國的賦稅小吏。誰知剛剛做了兩年,申不害才十八歲,韓國便吞滅了鄭國,申不害父子一起成為「舊國賤臣」,罷黜歸家耕田。老父老母憂憤而死,申不害便成為無拘無束的賤民。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燒了祖居老屋,憤而離開韓國,到列國遊學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遊遍列國,廣讀博覽,自研自修,卻從不拜任何名家為師。五年前他到了齊國的稷下學宮,一個月中與各家名士論戰二十餘場,竟是戰無不勝,聲名頓時鵲起,被稷下士子們稱為「法家怪才」。其所以為怪才,在於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學很特別,他自己稱為「術經」。說到底,就是在承認依法治國的基礎上專門研修權術的學問,權術研修的中心,是國君統馭臣下的手段技巧。對「術」的精深鑽研,使申不害成為人人畏懼三分敬而遠之的名士。他寫得兩卷《申子》,士子傳抄求購,國君案頭必備,但就是沒有一個大臣敢舉薦他,沒有一個國君敢於用他。連齊威王田因齊這樣四處求賢的國君,也有意無意的對申不害視而不見。

    一氣之下,申不害決然離開稷下學宮,又開始了於名山大川尋訪世外高人的遊歷。

    一次,在楚國的神農大山尋訪墨子不遇,卻遇見了從山中出來的百里老人。兩人在松間泉水旁的大石上擺開乾肉醇酒閒談,越談越深,竟是兩晝夜風餐露宿不忍離去。百里老人的高遠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悅。申不害的鋒銳無匹,也使老百里感到了勇猛精進的活力。老百里對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拆解,說他「殺氣與詭秘皆存,人輒懷畏懼之心」;要一展報復,便須得「依法為進,以術為用。術,可用不可道」。申不害聽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點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齷齪的關鍵所在,說老百里道出了「術者之術,堪稱天下大術」!說完後一躍而起大笑,「此一去,申不害必當為相也!」便驚雷閃電般的消失了。

    有趣的是,兩人在兩天兩夜中始終不知道誰是誰。

    百里老人後來在稷下學宮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則依然不知道這高人是誰?

    櫟陽城與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里便油然生出衛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來,衛鞅是個正才,申不害是個奇謀怪才,兩人若能同到秦國,相得益彰,再有一個兵家名將,安知秦國不會鯤鵬展翅?申不害這次去了魏國,一定也知道了秦國求賢令,也一定會去秦國效力的。

    當百里老人尋覓趕到申不害的破屋時,卻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只有屋角破草蓆旁有一口裝滿竹簡的舊木箱。鄰居告訴老人,先生進宮去了,三天三夜沒回來,聽說要做韓國丞相了。百里老人大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裡耐心等待。

    入夜,破屋裡蚊蠅哄嗡,屋外小院子裡倒是明月高照,涼風宜人。老百里爺孫便在小院裡納涼等候。閒適之中,玄奇從緊身腹帶上抽出那支短劍,在月光下端詳撫摩,笑問道:「大父呵,你說那衛鞅到了秦國,他會如何用呢?」老人笑問:「他?他是誰啊?」玄奇嬌嗔道:「爺爺,你知曉的嘛。」老人慈祥詼諧的笑著,「我知曉何事?我甚也不知曉啊。」玄奇生氣的噘起小嘴,「你不說,明日我回總院了,不跟你瞎跑了。」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爺爺說。他呀,會重用衛鞅的。」玄奇道:「哪這個申不害呢?」老人笑道:「一樣,也會重用的。」玄奇若有所思的搖搖頭,「未必。這申不害我聽你一說,總覺得有點兒不純不正,味道不對。他是個很純正的人,對異味兒肯定很煩的。」老人大笑道:「孩子氣。為君者有『正』字,哪有個『純』字?何況味道縱然有偏,只要能強國,何能不用?」玄奇卻只是默默搖頭。

    這時,一陣大笑遠遠傳來,「誰還想著我申不害?啊。」說話間,一個長大瘦削長鬚長髮的青衣人已經走進破落的大門。

    百里老人已經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諒你也不知曉我是何人?何須問來?」

    申不害聞聲驚喜得「啪啪啪」連聲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塗,竟忘記了問高人尊姓大名。我回來罵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這申不害罵了自己還是不問,既想逍遙灑脫,又想以世俗之禮尊重別人,既想問對方姓名,又想對方自報姓名,當真的有點兒味道不對。可謂術到盡頭反糊塗。一時間老百里無心多想,也知曉申不害藏心不藏話的秉性,逕直問道:「申兄啊,恭賀你要做韓國丞相了。」

    申不害又一陣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曉啊?」

    玄奇被這古怪稱呼逗得「噗」的笑出聲來。

    老人笑道:「許你做,就許人知。新鄭城裡都傳遍了,何況我呢。」

    「這還得多謝高人兄那一番指點啊。我這次面見韓侯,便是言法不言術,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還沒吃飯歇息呢,老說話如何行?來人!」

    牆外疾步走進一個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來,我要在舊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應一聲,疾步走出。申不害回頭笑道:「高人兄啊,我今日是回來搬這一箱書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風,我倆再暢飲暢談。」

    說話間便將「高人兄」又壓縮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聲來。申不害這才注意到這個俊朗少年,驚訝道:「這位是?高兄僕人?」玄奇學著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孫兒,此刻便是高孫兒了。」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孫兒?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是片刻間學會了申術。知道麼?這叫『倚愚之術』!」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終究是本色難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慚愧慚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說術,那得清心一夜才能辦到。」又轉過身笑道:「哎,我說高孫兒哪,你拜我為師如何?我申不害沒有拜名師,吃盡了苦頭,你做我的學生,申術便後繼有人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術,不學也會。」

    「噫!」申不害一聲驚歎,笑問:「你高孫兒能答上我申術三問?」

    「申術請問吧。」玄奇依舊是盈盈笑臉。

    「好。何謂倚愚之術?」

    「不欲明言,便裝聾作啞,藏於無事,竄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聲驚歎,追問道:「何謂破君之術?」

    「一臣專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則君自破。若一婦擅夫,眾婦皆亂。」

    申不害肅然正色:「何謂君不破之術?」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車輪並進,莫得使一人專君;正名而無為,猶鼓不入五音,而為五音之主。此為明君不破之術。」玄奇答完,頗顯頑皮的看著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日,疑惑問道:「你如此年少,何以對我申術如此詳明?」

    玄奇一笑,「法為大道,術為小技,收不到高徒的。」

    「豈有此理?法無術不行,無術豈能吏治清明?」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不要和小孩子說了,他讀你的《申子》不知幾多遍了。」

    申不害恍然大笑,「啊,高孫兒實在已經是我申不害的學生了!」

    這時,小吏挑來一擔食盒,將一張大布鋪在地上,擺好酒肉並酒具食具,躬身道:「大人請。」申不害伸手向面東尊位一指,笑道:「高兄、高孫,請入座。」百里老人和玄奇便席地坐在大布上的賓位。申不害謙恭的坐到了面西主位,舉爵笑道:「高兄啊,你千里來尋,申不害無以為敬,只有這破屋、明月與官酒了。來,先干一爵!」

    百里老人笑著舉爵,「申兄與神農山相比,判若兩人。恭賀申兄,干!」

    「神農山的申不害若何?」

    「窮途末路,破敗蒼涼。」

    「今日之申不害若何?」

    「一朝發達,激越鋒銳。」

    申不害大笑,「哎呀高兄,你該不是說申不害沐猴而冠,成不得大器吧。」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高才名士,何愁大器不成?然則大器之材,必得大器之國,方有大器功業。不知申兄將在何處歸宿?」

    申不害慨然歎道:「不瞞高兄,我本想到秦國一試,然則我聞聽衛鞅要去秦國,我就決意留在韓國了。」

    「卻是為何?申兄如何知曉衛鞅此人的?」

    申不害冷冷一笑道:「慎到在稷下學宮將衛鞅之才廣為傳播,如今天下名士誰不知曉衛鞅?慎到說,衛鞅是法家大道。我申不害偏就不服。誰是大道?誰是小道?目下評判,豈非為時過早?衛鞅入秦,必得變法。申不害留韓,也必得變法。二十年後再來說誰是法家大道!」

    百里老人驚訝沉默,突然大笑,「申不害啊申不害,你就為如此荒唐理由不去秦國?」

    「荒唐?」申不害又是冷冷一笑,「我申不害的學問才能,是自己苦修來而來,真材實料。可二十年來,那些名家名士誰承認過我?若非在稷下學宮與那些名家名士連續的學問較量,申不害還不是泥牛入海?申不害要成名,要建功立業,就不能給別人做嫁衣裳。否則,申不害的功勞就會莫名其妙的沒有了!和衛鞅同到秦國,變法的功業會有申不害麼?沒有,決然沒有!不怕高兄評判指責,申不害必得獨身創業,才能證明我自己的學問才能是自己發奮得來的,而不是靠名門高足起家的。高兄,名士們認為我荒唐,我也認了。然則,不是申不害一類,不知申不害苦衷啊。」

    百里老人沉吟有頃,笑道:「如此說來,申不害是要和衛鞅較量變法了?」

    「然也。」申不害感慨激奮:「沒有較量,何以證真偽?明高下?辨文野?若非實力較量,何有戰國大爭之世?」

    玄奇詭秘的一笑:「高孫看先生,留在韓國必有另外思慮,非純然為了較量。」

    申不害哈哈大笑,「高孫不愧讀我《申子》,一語中的!高兄試想,秦國窮弱之邦,變法之首要,當在富民強兵。做此大事,變法立制為第一,術有何用?而韓國不然,民富國弱。因由在貴族分治,官吏不軌,國君無統馭臣下聚財強兵之術。當此國家,整肅吏治為第一。惟其如此,術有大用。衛鞅若來韓國,定會捉襟見肘。申不害若入秦國,也會力不從心。高兄高孫,如何?申不害可是實言相告?」說完,便大飲了一爵。

    百里老人默默點頭,仰望天中明月,悵然一歎。

    玄奇笑道:「依先生之言,倒是各得其所了。」

    申不害拊掌大笑:「然也,然也。」

    百里老人面色平和,悠然笑道:「申兄為韓相,何以治韓?」

    「吏治第一,強兵次之。」申不害正色答道。

    「強兵之後,又當如何?」

    「先滅秦國,再滅魏國,最終一統天下!」申不害慷慨激昂。

    百里老人仰天大笑,「好!好志向。想沒想過韓國若被人滅,君當何以處之?」

    「殺身以謝天下。」申不害沒有半分遲疑。

    百里老人喟然一歎:「天道無私,是以恆正。老夫來遲一步,也是天意啊。」

    申不害大笑飲酒,院中大樹上的貓頭鷹驚得噗嚕嚕飛走。百里老人抬頭看看天中一鉤殘月,悠然笑道:「申兄啊,我該告辭了。」說著便站起身來。

    申不害正色道:「二十年後,請高兄秉公評判,申不害、衛鞅誰為法家大道?」

    「你們倆啊,誰能做到二十年丞相,誰便是法家大道。」

    「噢?你是說,申不害做不到二十年丞相?」

    「天曉得。老夫如何曉得?」說完一拱手,「告辭。」便和玄奇走出破院子揚長而去。

    申不害望著爺孫二人走出院子,不禁悵然一歎,自言自語:「如此高人,如何就不知他姓名?如何他也不說,真世外隱士也。」

    此時,雄雞高唱,東方欲曉。申不害練了一趟自創的山跳功夫,臉上微微冒汗,頓覺精神抖擻。他喊進跟隨小吏,吩咐將他的破舊大書箱搬到新宅去,將這舊院子一草一木不許動的封存起來。吩咐完畢,上馬飛馳進宮去了。

    今日清晨,是申不害動議的第一次朝會。韓昭侯要在朝會上正式冊封他為丞相,而後由申不害以丞相之身宣示韓國的變法步驟。這是韓國國策轉折的重大朝會,也是申不害自己首次登堂入室,與國與己,均是關係重大。申不害雖然已經想好了種種預定方略,但還是有些緊張。

    距離卯時還有一刻,申不害匹馬馳進宮門車馬場。他感到驚訝,如何竟沒有一輛軺車開來?車馬場如此冷清?他沒有多想,將馬栓好,大步往中門而來。

    「站住。何人?何事啊?」一個輕慢悠長尖銳的聲音從台階上傳來。

    申不害抬頭一看,鬚髮灰白的內侍總管似笑非笑的盯著他。申不害知道,這是人皆畏懼呼之為「韓家老」的宮廷權奴。以他的權力與消息網,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即將出任丞相的大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的長相特點。他攔在當道意欲何為?噢,是想給我申不害一個下馬威,讓申不害以後看他的顏色行事。

    申不害心中憋氣,正色道:「我是待任丞相申不害,進宮朝會。」

    「丞相?有你這樣兒的丞相麼?還是待任?我還是待任國君呢。」

    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陰冷微笑的乾癟老人,申不害臉上迅即閃出一片笑容,一把扯下頭上的絲巾笑道:「家老啊,你可知道這條絲巾的名貴?它是老鄭國名相子產的遺物呢。送給你,日後我們就是老友了。」

    老內侍接過絲巾,看到邊上的繡金字,臉上頓時綻開了笑花兒:「好說好說,申丞相請,日後借光了,啊。」

    申不害早已經揚長進宮去了。

    韓國仍然沿用了老鄭國的宮室。這座政事殿雖然陳舊了些,但氣勢確實不小,坐落在六級台階之上,紅牆綠瓦,廊柱有合抱之粗。可是,眼見太陽已經升起,卯時將到,朝中大臣竟是沒有一個到來。韓昭侯在廊柱下愁眉苦臉的踱著步子,不時望望殿前。看看無事,韓昭侯回到殿中,從正中高座上拿起那條換下來的補丁舊褲子端詳著。

    座旁內侍見韓昭侯手捧破褲子發愁,欲笑不敢,乾咳幾聲摀住了嘴。韓昭侯回身道:「去,將這條破褲子送到府庫保管起來。」內侍笑道:「我說君上,一條破褲子還要交府庫哪。你就賞給我們韓家老穿得了。他老人家會說,這是國侯賞給我的君褲咧,雖然破,然則破得有侯氣呢。」韓昭侯生氣得臉一沉,「你懂何事?聽說過英明君主必須珍惜一喜一怒麼?皺眉發愁必須得為大事,歡笑時必須與臣民同樂。一條褲子再破,也比一喜一怒重要吧?本侯要把這條破褲收藏起來,將來賞給有功之臣穿。賞給家老,他值麼?」內侍笑著連連點頭,「國侯英明,臣即刻將破褲送到府庫去,將來賞賜,臣一准手到褲來。」說完,憋住笑碎步跑去了。

    這時,申不害大步匆匆而來,向殿中一看,面如寒霜,半日沒有說話。

    韓昭侯皺眉搖頭,「申卿啊。這些臣子們不盡臣道,該如何辦呢?」

    申不害向韓昭侯深深一躬,斬釘截鐵道:「只要君上信臣,臣定為君上立威。」

    韓昭侯搖頭歎息,「難。盤根錯節,難啊。」

    這時,韓國的大臣將軍們方才陸陸續續三三兩兩的漫步走來,相互談論著各自封地的女人獵犬奴僕護衛老酒之類的趣聞,不斷哈哈大笑。有人看見老內侍站在廊柱下,便高聲笑問,「韓家老啊,今日朝會,卻是何事啊?」老內侍打哈哈道:「進去進去,朝會一開,自然知道,猴兒急!」臣子們爆出一片笑聲,「我聽說要換丞相?誰做新丞相啊?」「聽說是申不害嘛。」有人問道:「申不害是個甚東西?」有人高聲答道:「就是那個鄭國賤民嘛!」

    眾人一陣轟然大笑。老內侍向殿內撇撇嘴,示意他們收斂一點兒。可這些臣子沒有一個在意,依舊高聲談笑著走進政事殿,猛然間,眾臣卻是肅靜了下來。政事殿內,韓昭侯在中央大座上正襟危坐,面無表情。申不害肅然站立在韓昭侯身側,長髮披散,不怒自威。這種場面在韓國實在罕見!但大臣們相互瞅瞅,又開始哄哄嗡嗡的談笑議論起來。老內侍韓家老走進來站在韓昭侯另一側,驟然尖聲高宣:「列位禁聲,聽國侯宣示國策——!」

    待眾臣安靜下來,韓昭侯咳嗽一聲,鄭重緩慢的開口道:「列位大臣,我韓國民力不聚,吏治不整,軟弱受欺,內憂外患不斷。長此以往,韓國將亡矣。為此,本侯曉諭:任當今名士申不害為韓國丞相,主持變法,明修國政……」

    政事殿「哄——」的騷動起來。大臣們似乎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

    一個身穿紫衣的大臣高聲道:「變法大事,涉及國家根本、祖宗法制,怎能如此草率?望國侯收回成命!」此人乃韓國上卿俠趁,其祖父俠累乃韓列侯時盤踞封地威懾國君的權相,被韓國名臣韓仲子所結交的著名劍士聶政刺殺。二十年後,俠氏家族再度崛起,成為韓國勢力最大的舊貴族。

    一個綠衣大臣道:「申不害是何東西?鄭國賤臣一個!如何做得我韓國丞相?又如何服得眾望?該當收回成命!」此人乃韓國現任丞相公厘子,其部族五萬餘人佔據著韓國老封地韓原一百餘里,專橫跋扈,遇事只和幾個權臣謀斷,根本不將韓昭侯放在眼裡。

    「韓國官吏質樸,民風淳厚,君上何故亂折騰?」這位黑衣大臣乃韓國功臣段規的三世孫段修,職任上大夫。段規在三家分晉時,力勸韓康子爭得荒涼的成皋要塞,給吞滅鄭國創造了根基。韓康子封段規成皋六十里封邑。四代之後,段氏部族發展到兩萬人,成為與俠氏、公厘氏相比肩的大貴族。

    「申不害亡國妖孽,當殺之以謝天下!」

    「對,殺!」「殺申不害!」

    殿中一片混亂,大臣們交相亂嚷,吼聲連連。

    老內侍尖叫道:「嚷個鳥!國侯還沒說完呢。再嚷家去!」

    申不害不動聲色的走近韓昭侯身邊,正色低聲道:「君上請授臣執法權力,整肅吏治自今日始。」

    韓昭侯本是極為聰敏的君主,內心也極有主見,素來對這班大臣厭惡之極,偏又無可奈何。他內心很明白,韓國局面若果由他親自出面收拾,極有可能釀成舉國禍亂,最直接的後果就是自己倒台。韓國要好,必須借助剛毅鋒銳的強臣,自己只能在背後支持,相機行事。申不害有沒有捨身變法的殺氣,韓昭侯吃不準,又不能主動請他鎮撫群臣。目下見申不害自請執法,大為振作,清清嗓子,似乎無奈的向殿中揮揮手道:「列位臣工,申不害丞相開始宣示變法大義。從目下開始,一切國事由丞相決斷。」

    申不害已經為今日朝會做了周密準備,特意將忠於國侯且也有自己許多朋友的三千精銳甲士從新鄭城外調入宮中,將原來與大臣們裡外溝通、由韓家老統領的宮室護軍調出城外訓練補充。他決意為變法祭旗,對舊貴族大開殺戒,震懾韓國舊貴族的氣焰,為變法掃清道路。此舉成功,變法成功。此舉失敗,變法失敗。至於自己的安危存亡,他早已置之度外。此時,申不害雙手捧定一柄金鞘古劍,凜然站立在三級石階之上,冷峻的開口:「列位,申不害手裡這把劍,是韓國定國諸侯的鎮國生殺劍。它塵封多年,光芒已經被邪惡吞噬。君侯將它賜予申不害,由我仗劍整肅吏治。國無律法則國自亂,廟堂無治則吏自貪。今日廟堂朝會,群臣視若罔聞,卯時不到,到則鬧市一般。更有甚者,小小侍臣也竟敢在廟堂之上污言穢語。國府若此,何以治民?為立律法威嚴,定要整肅不肖之臣。」

    政事殿一片愕然。大臣們和老內侍都驚訝的看著申不害,認為他一定是想變法想瘋了。老內侍嘻嘻一笑,輕慢無禮的尖聲道:「噢,數落到老夫頭上來了?還丞相呢,也不想想,你如何走出這六尺禁地?」

    申不害舉劍過頂,大喝一聲:「殿前武士聽令!」

    一千名重甲武士已經按照申不害事先部署,悄無聲息的將政事殿四面圍定。一百名重甲武士手持大斧站在殿外廊柱下,此刻轟雷也似的齊吼一聲:「在!」

    申不害手中金劍直指老內侍,厲聲道:「你污穢廟堂,守門索賄,勾結外臣,私洩宮室機密,實為奸佞污君,推出立斬!」

    老內侍一看甲士陣勢,便知大事不好,撲倒在韓昭侯案前大呼救命。韓昭侯背過臉揮揮手。八名甲士一擁拿下老內侍,架起走出。頃刻間,殿外傳來一聲蒼老嘶啞的慘叫!一名甲士用大木盤托進鬚髮灰白的一顆人頭亢聲道:「請丞相驗明人頭。」申不害冷冰冰道:「大臣傳看,驗明人頭。」

    甲士捧著血淋淋的人頭,逐一遞到每個大臣的眼前。這些大臣們這才開始緊張起來。但他們依然相信這只是申不害殺雞給猴看的小伎倆,他決然不敢觸動這些根基雄厚的大臣。另外一面,殺了這個陰陽怪氣的韓家老,權臣們更多的是幸災樂禍。因為這個老東西仗著統領宮室護軍,誰也沒少敲詐,殺了他既除一害,又給申不害種一惡名,何樂不為?雖則如此,權臣們還是嗅到了一絲懾人的殺氣。上卿俠趁鐵青著臉推開人頭,聲色俱厲的喊道:「申不害,爾意欲何為?」

    「申不害,爾休得猖狂!」大臣們憤激高叫。

    申不害微微冷笑,「爾等猖狂三世,豈不許國家律法威風一時?殿前甲士聽令!」

    「在!」又是轟雷般一陣轟鳴。

    「將權奸佞臣俠趁、公厘子、段修押起來!」

    「嘿!」甲士們一聲回應,進殿將三名權臣捆綁起來,清冷的刀鋒就搭在他們又肥又白的脖頸上。段修竟嚇得噗嚕嚕尿了一地。

    「申不害,俠氏親軍會將你碎屍萬段!」俠趁嘶聲大叫。

    「國侯,你任用酷吏,國人不會饒恕你的!」公厘子也顫聲高喊。

    申不害冷笑道:「韓國衰弱,根源何在?就在爾等舊族權臣挾封地自重,私立親軍,豢養門客,聚斂財富,堵塞賢路,使民窮國弱,廟堂污濁。爾等非但不思悔改,反倒窮凶極惡,威脅國侯,圖謀弒君。不除爾等奸佞權臣,豈有韓國變法圖強之時?押出立斬!」

    甲士轟然一聲,將三名不可一世的權臣架出殿外。隨著三聲長長的慘叫,三名甲士用大木盤又托進了三顆人頭!

    這一下當真是驚雷閃電威不可當。政事殿大臣們冷汗直流,不知幾人軟倒在地尿了出來。人頭尚未傳驗,大臣們便一齊撲倒在地,涕淚交流的高喊:「臣等謹遵變法國策,效忠國侯,聽命丞相,絕不敢有絲毫異心也!」

    申不害冷漠的展開一卷竹簡,高聲道:「列位既然服從國家法令,三日之內,須交出全部封地、親軍及數十年所欠國府賦稅。日後有超越國府官俸而私收國人賦稅者,殺無赦!」

    「謹遵丞相令!」大臣們伏地齊應。

    「這是列位的封地、親軍、應繳財貨賦稅的清單,傳閱後立即寫出手令,由國府派員接收。全部接收完畢後,爾等方可回家。抗命不繳者,殺無赦!」

    「謹遵丞相令。」大臣們又是一片呼應。

    申不害一擺手,一名中年內侍畢恭畢敬的低頭雙手接過竹簡,捧給大臣們傳閱。立刻便有人接過身後內侍手裡的雁翎筆和羊皮紙寫了起來。一時間,政事殿肅然無聲,惟聞悉悉唆唆的寫字聲與折疊羊皮紙的聲音。

    申不害向韓昭侯拱手道:「請君上回宮安歇,這裡有五百甲士看守。臣當自領五千軍馬,接收俠氏、公厘、段氏三族封地。三日後與君上會合政事殿。」

    韓昭侯一直提心吊膽的看著局面變化,此刻早已經大感快慰,向申不害深深一躬,「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謹遵先生教誨。」

    三日後,申不害凱旋而歸,不但將三族封地的城堡摧毀、府庫清理收回,而且將三族的兩萬多家族私兵收編為國家軍隊。此間,被扣押在新鄭的其他貴族也紛紛交出領地、所欠賦稅以及家族私兵。一個月內,韓國的府庫就充盈起來,三萬多私兵也大大增強了韓國兵力。申不害認為,整肅吏治後必須立即著手整肅軍兵。他向韓昭侯主動請命,自任韓國上將軍,將貴族私兵和原有國兵混遍,開始了極其嚴酷的訓練。

    韓國開始動盪起來,喚起了生機勃勃的活力,也引起了六大戰國和各種隱秘力量的警覺與密切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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