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大秦帝國5:鐵血文明

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六節 李斯受命籌劃 帝國創製集權架構 文 / 孫皓暉

    王綰的辭官書送進王城時,嬴政堪堪用罷午膳。

    大半年來,嬴政每用罷午膳便覺神思睏倦,時有不知不覺歪倒案邊睡去。無奈之下,嬴政索性下令趙高在書房公案旁設置了一張便榻,再張一道帷帳,每日午膳後臥榻小憩一陣。不想如此一來大見效用,片刻迷糊醒來,竟是分外的神清氣爽。於是,日每午間小睡,也就成了嬴政不成文的規矩。今日正要撩開帷帳,卻逢蒙毅匆匆送來了王綰的辭官書。嬴政站在帷帳外瀏覽一遍,朦朧之意竟沒了蹤跡。心事一生,頓覺悶熱難當,嬴政獨自出了東偏殿,漫步到殿後的林蔭大道去了。

    王綰的辭官書不長,理由也只有幾句:年高力衰,領事無力,見識遲暮,無以與皇帝同步。就事論事,王綰所言都是實情。論年歲,王綰已經年近七旬,經年在丞相府沒日沒夜連軸轉,精神體魄已大不如前了。論政見,王綰力主封建制,且公然以《呂氏春秋》為根基,也確實與嬴政的決事軸心難以同心協力。唯其如此,王綰確實該讓出領政丞相的位置了。還在滅齊之前,嬴政已經思謀好了王綰的歸宿:晉爵一級,加食邑千戶,以徹侯之身兼領博士學宮,整飭天下典籍以為治國鑒戒。甚或,嬴政一直在思謀,想給王綰在未來的新官制中謀一個類似太師一般的尊榮職位。也就是說,一定要讓王綰以功臣元老之身平安離開權力軸心。之所以如此,並非嬴政偏袒,而恰恰在於王綰與嬴政有人所共知的根基疏離——王綰是呂不韋的門人,也是呂學的忠實信奉者;而嬴政,卻是法家商鞅的忠實信奉者,是呂不韋真正的政敵。二十多年來,有信念的王綰能放棄治道歧見,忠實地以嬴政軸心的法家決策領政治事,誠不易也。臣職若此,身為君主的嬴政能以治道之爭而另眼看待王綰麼?更有一層,嬴政對當年逼文信侯呂不韋自裁,始終有一種負疚之心,而今對呂不韋的這位最大的門人,他實在不想做出任何冷面絕情之舉。在此之前,若王綰上書辭官,嬴政一定是要教王綰盡享尊榮而淡出的。然則,如今有了這一場公然爆發的諸侯制郡縣制之爭,且天下皆知,王綰恰恰要在此時辭官,嬴政便頗見難堪了。所謂難堪,是嬴政無論如何處置,都會不上不下不妥帖。王綰終將被天下看作因政見不合而遭貶黜,嬴政也終將被天下看作對呂學一門餘恨難消而最終報復。從權謀看去,嬴政若要擺脫這種難堪境地,最好的辦法便是拖,一直拖到有一個合適的時機。然則,天下初定,大政如山,若不盡快解決此事,實際便等於將真正的施政丞相府的職能效用大大地打了折扣。而如果沒有一個強勢的丞相府,則嬴政這個皇帝勢必處於手忙腳亂之境地,諸多需要他總體籌劃的大事便無法推進。如此兩難,取捨何在……

    「君上,丞相府呈來《郡守縣令擬任書》。」

    蒙毅的匆匆稟報,使嬴政的思緒驀然折回,轉身之際問了一句:「國正監附議沒有?」蒙毅道:「丞相府上書剛到,國正監便跟了來,言丞相府擬定派任官員中有二十餘人是博士,不宜派任郡守縣令。」

    「二十餘博士?」

    「正是。臣已數過,二十三人。」

    「你意如何?」

    「臣亦贊同國正監之說,郡守重臣,博士不宜派任。」

    「丞相可有親筆附言?」

    「有。兩句話:郡縣未必盡法家之士,博士未必盡王道之人。」

    「派任博士中,你能記得幾個?」

    「周青臣、叔孫通、淳於越、鮑白令之、侯生、盧生……」

    「周青臣?博士僕射也做郡守?」

    「正是。臣沒有記錯。」

    「老丞相也!」嬴政一聲歎息,斷然一揮手,「即宣李斯進宮。」

    蒙毅匆匆去了。嬴政回到書房,立即吩咐專掌圖籍的書房內侍張掛起了李斯主持繪製的天下郡縣圖,拿著丞相府擬定的郡守縣令名冊,站在了地圖前,看一個往地圖上寫一個。行將寫完三十六郡,李斯匆匆來了。嬴政沒有說話,只顧寫著最後幾個郡守。李斯也沒有說話,只凝神端詳著圖板上的一個個名字。

    「廷尉以為如何?」嬴政擱下了大筆。

    「恕臣直言:如此派任,天下大亂也。」

    「此乃朕親自遴選,廷尉不以為然?」

    「臣據實評判,無論是否陛下親選。」

    「廷尉評判,依據何在?」

    「臣啟陛下,」李斯全然依著新的典則禮儀說話,平靜如水中顯出另一番凝重,「非博士無才也,非博士不忠也。根本處在於:目下大勢,不容書生為政。天下初定,陛下若欲重整華夏文明,必將雷電施治,大刀闊斧地整飭天下積弊。當此之時,戰國遺風猶存,列國王族世族及依附遺民,必然圖謀復辟;天下郡縣推行秦法,亦必有種種磕絆;腹地郡縣,有復闢作亂之憂;邊陲郡縣,有夷狄匈奴之患。如此大局之下,任何郡縣都將面對治情動盪起伏之勢。說危機四伏,亦不為過。一班博士,尤其儒家博士,素無法行如山之秉持,輒遇亂象,每每以王道仁政彷徨忖度,而不知奉法立決。如此二十餘郡相互生發相互激盪,天下如何不大亂也!」

    「廷尉之見,當如何應對?」

    「全面更新官制,集權求治。」

    「集權求治?」嬴政目光驟然一亮,「願聞其詳!」

    「陛下明察,」李斯顯然是成算在胸,沒有絲毫躊躇不定,「戰國官制,行於戰爭連綿之時,故有兩大弊端:其一,為求快捷而歸並職司,官制粗簡過甚,諸多權力模糊不清;其二,官府職司以支撐戰爭為根基,官吏構成以將軍軍吏為主,軍事壓倒政事。而今天下歸一,文明施治將成主流,戰國官制必得翻新,方能應時而治。官制翻新之要:以郡縣一治為根基,以求治天下為宗旨,以施政治民為側重,以治權集於中央1為軸心。如此,則可與郡縣制一體配套,自上而下有效施治。臣之謀劃,是謂集權求治也!」

    「好!」嬴政奮然拍掌,「廷尉大論,至精至要!可當即著手籌劃。」

    「陛下,此事關涉全局,非廷尉職權所在。」

    「廷尉且坐。」嬴政轉身吩咐,「小高子,冰茶。」片刻之間,一個侍女捧來了一個厚布套裹的陶壺,低聲稟報說大庶長給少皇子教習書法去了,每日一個時辰。說著斟滿了兩碗冰茶,飄然去了。嬴政說聲知道了,一如既往地坐在了李斯對面,全無新定典則的皇帝程式。李斯也渾不在意,只顧汩汩飲下一碗冰茶,拭了額頭汗水,才抬頭感喟一聲:「咸陽如此燠熱,陛下不去章台避暑,難為也!」嬴政笑道:「大事接踵,避個甚暑,忙完了這一陣子,一起看看新天下,比窩著避暑好多也!」李斯心下感喟,一時默然了。

    嬴政倏然斂去了笑容,肅然挺身長跪,一拱手道:「大戰拜將,大政拜相。今日,嬴政拜相了。敢請先生,為天下領政!」說罷深深一躬,頭頂玉冠幾乎撞地。李斯大驚,連忙扶住了皇帝,額頭汗水涔涔而下,眼中熱淚潸潸湧出,伏地三叩首,抬頭挺身長跪,肅然一拱手道:「陛下但覺臣能,臣何惜赴湯蹈火以報陛下!以報國家!」

    「國府官制,是該整飭重建了。」嬴政遞過一方汗巾,看著擦拭汗水淚水的李斯,叩著書案道,「官制不重建,無以治天下。老丞相業已上書辭官,你看,這是辭官書。」李斯一目十行地瀏覽完辭官書,抬頭道:「敢問陛下,欲如何使老丞相淡出?」嬴政道:「此事廷尉無須過問。你只即刻會同相關各署籌劃新官制,同時準備,旬日之內接掌丞相府。」李斯不再說話,只深深一躬。嬴政又道:「官制籌劃在廷尉府職司之外,是故,我教蒙毅擬定一卷特命詔書,今夜便送到你府。明晨,廷尉便可會同各署開始籌劃了。」

    「臣遵陛下命!」

    次日午後,皇帝車駕駕臨丞相府前。

    一切禮儀都是按著新的典則進行的。王綰雖頗感意外,但還是平靜地迎接了皇帝。嬴政沒有與任何重臣同來,只有駕車的趙高跟隨著。君臣兩人在正廳坐定之後,皇帝吩咐趙高守在了廊下,也教王綰屏退了廳中吏員侍從,只君臣兩人遙遙對案。一頭霜雪的王綰大見憔悴,溝壑縱橫的臉膛隱隱現出紫黑的老人斑,枯瘦的身架挑著一領空蕩蕩的官袍,令人不忍卒睹。嬴政還沒有說話,雙眼便潮濕了。

    王綰卻是坦然,不待皇帝開口,一拱手道:「老臣之辭官書,業已於昨日呈上陛下。老臣年高力衰,治道之見又與陛下疏隔,在職在政皆多不便,是以請辭,萬望陛下見諒。」嬴政思忖片刻,決意坦誠相見,遂道:「老丞相領政十七年,此前又輔佐嬴政十餘年。三十餘年來,老丞相全力操勞,無一事不以國家為上,無一事不以秦法而決,此間勞績功績,不下於王氏蒙氏戰場剪滅六國,嬴政何能忘哉!然則,丞相辭官,正當天下初定之期,正當郡縣制封建制大爭之後,委實非同尋常也。當此之時,你我君臣於治道之歧見,業已彰顯天下,且牽涉出《呂氏春秋》舊事。政若不欲丞相辭官,必遲滯國事;政若放丞相辭官,則必落褊狹報復之名。老丞相若為嬴政,不亦難乎!」

    「步步走來,其勢難免。老臣於陛下有愧,於國家無悔。」

    「力主封建,再行辭官,老丞相皆無私念,於嬴政何愧之有哉!」

    「老臣懇望陛下,但以國事為重,毋以老臣為念。」

    「以國事為重,嬴政只能使老丞相淡出朝局了……」

    「老臣,謝過陛下。」

    「敢問老丞相,可否領博士學宮,以正天下典籍?」

    「重操文信侯之業,老臣愧不敢當也。」

    「如此,老丞相……」

    「臣本老秦布衣,園林桑麻,此生足矣!」

    默然片刻,嬴政離座起身,對著王綰深深一躬:「為圖天下大治,嬴政寧負褊狹報復之名,送老丞相辭官,不得已也……」王綰顫巍巍起身,正要說話,嬴政一揮手高聲道,「大庶長趙高,錄朕詔書。」趙高大步走進,坐進旁邊書案提起了大筆。嬴政站定,肅然道:「始皇帝詔命:致仕丞相王綰,以徹侯之身歸鄉,咸陽府邸仍予保留;食邑加封千戶,著內史郡每年依法奉之。」

    「陛下!……」

    王綰老淚縱橫,欲待拜下謝恩,卻被嬴政一把扶住了。這時,嬴政才鄭重地問到了一件大事:「老丞相去官,何人當為丞相?」「丞相之職,非李斯莫屬。」王綰沒有絲毫猶豫,顯然是早有成算。嬴政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頭泛起了一陣淡淡的暖意。他想知道,也必須知道,王綰舉薦二十餘名博士就任郡守縣令,究竟是蓄意為封建制張目而侵蝕郡縣制,抑或是全然基於安撫人心?而這一答案,只能隱伏在王綰舉薦丞相人選之中。所幸的是,王綰終歸有大道之心,這使嬴政心頭在處置王綰辭官事件上的陰霾大大地淡薄了。嬴政不想更多地勾起王綰的既往話題,於是再沒有多說,留下了兩車王酒,便回皇城去了。

    旬日之後,李斯順利地接掌了丞相府。

    為確保郡縣制快速實施,始皇帝召回了將軍中最具政才的馮去疾、馮劫兩人。在李斯籌劃官制期間,以推行郡縣制為軸心的丞相府政事,都由二馮聯袂處置。李斯則一力會同相關各署,謀劃新朝官制並擬定各署首任主官人選。此時新政初開,舉國官署熱氣蒸騰生機勃發,李斯與一班大員同心協力反覆會商論爭,歷時一月又一旬,新官制方略擺上了皇帝案頭。嬴政身著一領吸汗的麻布大衫,大開書房門窗通著風,散披長髮,銅網香爐燃著驅蚊的艾蒿,悉心揣摩了一夜,提起粗大的硃筆批下了十七個大字:「郡縣統治,官制提綱,集權中央,施治四方。可。」

    始皇帝詔書頒行朝野,廣袤的帝國再一次轟動了震驚了。

    短短兩三月之內,這個皇帝新朝便接連推出三大創製,件件都是震古爍今的創新之舉,天下臣民目不暇接,一次又一次地震驚著議論著。無論都市城邑,無論亭裡村疇,無論邊陲山野,無論商旅百工,舉凡有人聚匯處,人們無不興奮萬分地驚歎著爭論著。驚歎著新朝新皇帝超邁古今的膽魄,宏闊無比的新政,爭論著如此背離傳統根基究竟能否長遠立足?

    列位看官留意,此時帝國尚未爆發「禁議」事件,戰國議政之風猶存,言論之自由奔放依舊。連番大事激盪不絕,天下公議自然風起雲湧。如今新官制頒行,可謂最切近士人利害的大政。士人歷來是天下公議之主導階層,輒遇關乎人仕生計的大政頒行,種種議論自然更是激切。然則,公議風行天下,畢竟還是有主流的。無論是士人,還是百業庶民,細細品味新官制之後,還是對新朝的氣度與胸襟不得不由衷地敬服。即或是六國世族,除了狠狠罵幾句背棄王道必遭天譴之類的大話,也實在無法找到一處可資攻訐的實際弊端。至少,新官制以及其後頒行的任官詔書中,多少煌煌大位,卻沒有一個皇族子弟!僅此一點,庶民們已經對老世族的任何攻訐都足以嗤之以鼻了。

    列位看官且品味一番帝國這一絕世創製的全貌。

    帝國新官制的總體風貌,完全體現了李斯對始皇帝闡述的總綱:以郡縣一治為根基,以集權求治為宗旨,以施政治民為側重,以治權集於中央為軸心。在此明白無誤的總綱之下,帝國新官制從上到下建立了一個完整的施政體系。這一施政體系分為四級系統,層層轄制,從皇帝宮殿直到村疇鄉野,一體納入治道。

    其一,中央決策系統:皇帝系統。

    在帝國開創的官制中,所謂皇帝最高權力,不是僅僅由皇帝一個人來實施,而是由圍繞皇帝建立起來的一個政務系統來完成。帝國新官制中的皇帝系統包括:皇帝本人,郎中令(九卿之一,總領宮殿、諫官、謁者各署,掌一應宮殿並皇帝護衛事,幾類後世之元首辦公廳),尚書丞(直接為皇帝執掌圖書典籍及秘記奏章事,幾類後世之秘書處),奉常(九卿之一,總領太廟、太祝、太史、太宰、太卜等署,總掌意識形態事),衛尉(九卿之一,設衛令、公車司馬等署,總掌皇城屯兵),太僕(九卿之一,以原中車府令為基礎擴大,設兩丞,總掌皇室車馬交通事),宗正(九卿之一,以原駟車庶長署擴大而設,總掌皇族事務),將作少府(掌皇室工程,設左右前後中五校令,管轄工徒),大內(掌皇室府庫並地方朝貢),太子太傅(以原太子傅擴大而設,掌太子並皇族子弟教習)。也就是說,皇帝總領九大機構,行使國家最高決策權力。在這九大機構中,主要的輔助決策機構是郎中令、尚書丞、奉常、宗正、太子太傅五大機構,其餘四大機構為皇室事務機構。

    其二,中央政務系統:以丞相為軸心的三公九卿系統。

    三公是: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三公稱謂,來自周室官制,為太師、太傅、太保,為遠古官制中地位最為尊崇的三人。春秋戰國之世,三公之實不在,三公之說猶存,多為對地位尊崇的權臣的一種敬意說法。帝國官制明確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為三公,便是確立了這三個機構的政務軸心地位,與周代三公的「協理陰陽」之類的虛事有本質的不同。帝國三公,各為一個系統——

    丞相綜合系統:開府總領國政,設左右丞相,亦稱相國,多有下屬事務官署。

    太尉兵政系統:開府總領涉軍政務,以老秦國尉府擴大而設。

    御史大夫監察系統:開府,監察百官並天下郡縣,以原御史署及原國正監擴大而設。

    三公之下為九卿。九卿者,分別執掌九大領域之施政系統也。之所以將九卿置於三公之下,其實際作用在於明確層級權力:九卿在三公(主要在丞相)領導之下施政,以保不政出多門。九卿之中,五卿隸屬皇帝系統,四卿隸屬三公系統。三公之四卿為:廷尉(執法機構,設左監、右監、獄正三署,側重受命於御史大夫府),治粟內史(以原大田令府擴大而設,掌經濟民生諸事,隸屬丞相系統),典客(以原行人署、屬邦署合併擴大,掌邦交並邊陲部族事務,隸屬丞相府),少府(以原關市、邦司空等署合併擴大而設,掌國家賦稅,設六丞,隸屬丞相府)。

    九卿之外,帝國尚有若干散官機構,或歸皇帝系統,或歸三公系統。中央主要散官機構是:客卿(才士之虛職,可與聞國事,多為試用,皇帝系統任命,任事歸丞相系統),博士學宮(以博士僕射為主官,設博士七十餘人,掌典教禮儀博通古今,備咨詢國政,皇帝系統任命,任事亦主要隸屬皇帝系統),中尉(掌京師治安,設兩丞,轄斥候、司馬、千人三署,隸屬太尉系統),內史(掌京師政務,列中央官吏,隸屬丞相系統)。

    其三,郡縣施政系統:郡守縣令為軸心的地方系統。

    郡官主要是:郡守(一郡主官,總掌政事,後世稱太守),郡丞(輔助郡守掌事,郡守之副),郡尉(一郡武官,掌守軍並治安事),監御史(中央之御史大夫派進各郡的監察郡政之官員,後世改稱刺史),郡法官(掌律法典籍並律法答問,備官員民眾咨詢),郡卒史(掌郡文書事,轄書吏十人),主簿(掌一郡財政賦稅,或兼領文書事),斷獄都尉(掌一郡司法,受中央廷尉府與郡守雙重管轄),牧師令(邊疆郡設置,掌畜牧,屬吏六人),長史(邊疆郡設置,爵同郡丞,掌兵馬)。

    縣官主要是:縣令(一縣主官,總掌政事)、縣丞、縣尉、縣法官、獄椽等,職司與郡同名官一致。除此之外,縣府有若干辦事吏:道嗇夫(掌官道修築及維護),倉嗇夫(掌禾倉,並按民戶收糧),田嗇夫(掌督導耕耘),苑嗇夫(掌監護山林水面),廄嗇夫(掌督導牛馬牲畜之繁殖養育)。

    其四,鄉官系統:最基層的三級民治——鄉、亭、裡。

    這個最基層的治民系統,當從最下說起。據《漢書·百官公卿表》記載,秦時一縣,土地大體在方百里上下,人口眾多的縣地面稍小,人口稀少者則地廣。但總體說來,都比後世的縣要大得多。為此,縣以下分三級治理:

    最下施治單元為裡,大體相當於後世的村。裡設裡正一人,統掌行法施政。裡正之下,設裡宰一人(掌均平分肉),裡監門一人(護衛裡正),伍老(掌五家行法連坐事,多少以裡轄民戶數目而定)。

    十里為一亭,設亭長一人,統管全亭施政到民;亭有吏員四人:亭父(掌亭所開閉掃除雜務,亦稱亭卒),求盜(掌亭內治安,亦為亭卒之一,若後世捕快),田典(掌督察民戶耕耘),牛長(掌每年四次督察耕牛,並賽牛賞功事)。不久之後,列位看官將遇到掀起天下大波瀾的一個著名亭長——劉邦。

    十亭組成一鄉。鄉官,以三老為最尊。所謂三老,本指上壽(百二十歲)、中壽(百歲)、下壽(八十歲)三種老人。作為帝國施治的鄉三老,大體是八十歲上下的三位老人,執掌民風民俗教化,以利法令推行,是以列位鄉官之首。鄉政的真正施治官吏,是有秩(總掌鄉政)、嗇夫(掌聽訟、賦稅)、游徼(掌捕盜)。

    如上四大系統,非但在戰國末世堪稱宏大奇跡,即或在今日看去,也滲透著濃郁的系統管理思維。帝國對施政系統的四層級分割——國、郡、縣、鄉,兩千餘年後仍被看作國家治理的黃金分割法則,以至在整個人類世界都成為國家治理的通行劃分。那時候,已經開始衰落的西方的古希臘還是城邦制,不知大國系統為何物;羅馬帝國還在萌發階段,更不知千里萬里的大國為何物;世界其他地區的族群,也沒有湧現任何一個具有如此規模的國家,當然更談不上有宏大的國家治理思維。也就是說,秦帝國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開創了宏大的國家行政系統,而且一次到位,具有後人無法觸動其根基的科學性。如此宏大的文明視野,如此深遠的歷史洞察,不能不令人歎為觀止。後人尚且如此,已經習慣了施治鬆散的戰國人民,如何不感到驚心動魄的新潮撲面而來?

    然則,老百姓更看重效用。在士人世族對新官制的一片驚歎之中,天下黔首卻更多地關注著皇帝對新朝官員的發佈。畢竟,只有具體的主政官員,對老百姓才有著直接的利害。果然,新官制詔書頒行旬日之後,皇帝的第一道拜官詔書跟著頒行了。皇帝詔書拜定的中央高官是:

    三公:

    左丞相李斯右丞相馮去疾

    太尉王賁

    御史大夫馮劫

    九卿:

    廷尉姚賈

    治粟內史鄭國

    典客頓弱

    郎中令蒙毅

    奉常胡毋敬

    少府章邯

    太僕馬興

    宗正嬴騰

    衛尉楊端和

    武職:

    大將軍王翦

    大將軍蒙恬

    隴西將軍李信

    九原將軍辛勝

    南海將軍趙佗

    閩越將軍任囂

    少傅孔鮒(文散官)

    博士僕射周青臣(文散官)

    拜官詔書頒行之日,天下激起了更大的議論風潮。

    雖說郡守縣令的任職還沒有發佈,然僅僅是中央國府的重臣,已經使天下臣民瞠目結舌了。議論蜂起,民眾最不可思議的竟都是有關皇帝的事。一則,如此多的煌煌要職,竟沒有一個皇族子弟,奇也哉!當然,那個宗正嬴騰是不作數的,那是執掌皇族事務的官員,自然得是皇族了。二則,皇帝即位大典時沒有冊封皇后,這次大拜官還沒有冊封皇后,奇也哉!天子不立後,不明正妻之位,奇也哉!三則,皇帝大典沒立太子,這次大拜官也沒立太子。分明皇帝有二十餘個皇子,不立太子,奇也哉!紛紛稱奇之餘,有人便盛讚皇帝大公天下,實在是亙古未聞的聖明天子。中有好事者,倣傚官府考功之法,將多年來皇帝所做的大事一一按照年月日排列,結果是大為驚愕——皇帝的大事件件相連,閒暇空隙比老百姓還少!於是,市井之徒驚歎:「皇帝連放屁的空都沒有!」議論流播,邊遠郡縣的民眾想起既往官府對秦國秦王的譏諷咒罵,更是感慨萬千,說皇帝忙得連自家的事都顧不得想了,這樣的皇帝想叫他學學桀紂只怕都難,罵人家未免太刻薄了。

    議論激盪之中,咸陽傳出了博士淳於越最為響亮的非議之辭:「嗟乎!今皇帝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豈能長治久安哉!」此話傳之咸陽,傳之天下,六國老世族們無不紛紛稱快,一時爭相傳誦。黔首庶民則相反,輕蔑地不予理睬,反倒是萬歲聲瀰漫了天下城鄉。各郡縣紛紛上書奏報:「民多以為大聖作治,建定法度,顯著綱紀,大矣哉!」「天下鹹伏,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莫不安所!」

    百餘年後,西漢賈誼的《過秦論》坦率地記述了帝國初期的蓬勃局面,其云:「秦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天下之士,斐然向風。若是者何也?曰:近古無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沒,令不行於天下,是以諸侯力政,兵革不休。今秦南面而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西漢名士嚴安亦云:「元元黎民得免於戰國,逢明天子,人人自以為更生。」亙古以來,民眾人人自以為重活了一回,這樣的盛世能有幾次?

    官制詔書與拜官詔書頒行後的一個月裡,中央最要害的三公九卿共十二官府便全部整合完畢了。各自開府的三公官署最先就緒。丞相府以原王綰的丞相府邸為根基,房屋擴大了許多,吏員增加了將近百人。太尉府以原國尉府為根基,房屋未增一間,只增加了許多熟悉軍政的文吏。御史大夫是新創大府,一時沒有合適的足供開府的大官邸。王賁飛書與老父親會商,王翦立即從南海向皇帝上書,自請將原來的上將軍府邸劃作御史大夫府。嬴政立即允准,並下令郎中令蒙毅為王翦新起一座家居府邸。

    與此同時,李斯、馮去疾的丞相府與馮劫的御史大夫府,已經將解決三十六郡郡守與一千餘縣令的應對方略擬定好了。其時郡縣初設,新郡老郡新縣老縣相交錯,官吏更是良莠不齊。除了秦國老郡,新郡多為假郡守(代理),諸多邊陲新郡還沒有郡守,縣令缺額更是達到六成。這些郡縣的政事,都由秦軍駐守將軍兼政署理著,亟待納入正軌。

    左相李斯通盤籌劃,擬定了一個「因地任官」的總體方略,分為三種情形分別解決:其一,東南邊地五郡之郡守縣令,由大將軍王翦統籌決之,後報丞相府並皇帝認可;其二,西北邊地五郡之郡守縣令,由上將軍蒙恬併攏西將軍李信統籌決之;其三,一統之前由秦王確認的老十郡郡守不變,其轄下所缺縣令,由郡守舉薦,奏報皇帝確認;其四,其餘十六郡之郡守縣令,由丞相府擬定人選,奏報皇帝確認。在方略擬定之後,李斯特意親筆附言:「天下初定,官吏珍稀。欲決施政之難,臣敢請兩策:一則甄別六國舊吏,擇其能事而無大瑕疵者放手用之;二則下詔各郡縣招募遊學之士,入郡縣為吏,後報御史大夫府核定。」

    嬴政當即批下:「可。」並又增加了一則用人之路,「諸功臣子弟,擇其能者,亦可先假郡守縣令,待其政績彰顯,朕行拜官。」

    皇帝開此一路,李斯卻有些為難了。畢竟,郡守縣令都是獨當一面的治民重臣,依據不得世襲的秦法,功臣子弟若本人沒有功績,則依然布衣之身,是做不得如此顯要職官的。如今皇帝特許以「假」職(代理)試用功臣子弟,不失為救急之法。然則,功臣子弟如何遴選,牽涉便太多了。於是,李斯決意聽其自然,將皇帝制批立即送達各署,並下令可相互舉薦功臣子弟。李斯抱定的主意是:有人舉薦便報皇帝,無人舉薦便待後再說。不料皇帝制批一頒,咸陽又是議論大起。這次是老秦大臣們萬般感慨,如此一條可行之路,竟還是沒有皇族子弟,皇帝於心何忍也!如此感喟之下,功臣們竟是無一人舉薦相互熟悉的子弟了。

    秋風初起之時,中央直選的十六郡守將要赴任了。其中只有一個功臣子弟,這便是李斯的長子李由,職假三川郡守。李由之任,是在缺任一郡而又一時遴選無門的情勢下,馮劫全力舉薦的,皇帝親自准許了。這教李斯很感難堪,立即舉薦王翦的長孫王離取代。可皇帝徵詢王賁之意,王賁卻堅執說王離才具不堪大任,正要送其入軍歷練。皇帝最後決斷,取了李由,並不許李斯變更。李斯才不再說話了。

    臨行之日,嬴政親率三公到十里郊亭,為郡守們舉行了餞行大禮。最隆重的儀式是,皇帝特賜了每個郡守一尊尚坊特鑄的青銅郡鼎,鼎身鐫刻著郡名與首任郡守姓名。當十六名郡守捧起刻有自家姓名的郡鼎時,人人熱淚縱橫,奮然不能自已,直覺自己的生命血肉已經融進了將要踏上的那一方陌生的土地……

    郡守餞行禮歸來,皇城東偏殿的燈光又亮到晨曦初上。

    始皇帝的目光,又轉向了一個極少為人重視的領域——

    註釋:

    1中央,先秦詞彙,四方之中。《韓非子·揚權》:「事在四方,要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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