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明雷電 第七節 方塊字者 華夏文明旗幟也 文 / 孫皓暉
程邈沒有料到,他的出獄比入獄更加的不可思議。
十年前,程邈是下邦縣1的縣丞。其時,秦國剛剛開始籌劃滅韓之戰。滅韓沒有動用藍田大營即將練成的主力新軍,而以內史郡的幾萬守軍出戰,統兵將軍是內史郡郡守嬴騰。既為郡守,內史騰自然通曉關中各縣治情,於是選定了關中東部官吏最整肅的下邦縣,以為後援大營所在地。那時,程邈由縣署被派入後援大營,職任糧秣司馬,專一執掌糧草進出。程邈知道,自己之所以被選中入軍,除了軍政才幹尚可,是因了他有一樣難得的長處,字認得多寫得快,且對各國文字與各種書體都能辨認出來。可剛剛入軍一月,程邈便被下獄了。
程邈的罪名,特異得連廷尉府的勘審官也瞪大了老眼——錯書地名!
廷尉府勘審官問程邈,錯書了何字?程邈一筆一畫,公正地寫下了兩個字:宜陽。勘審官端詳片刻皺起了眉頭,這有何錯?程邈又提起筆,以獨特的書體快速地寫下了兩個字。勘審官大是驚訝,這是甚寫法?甚字?程邈說,這是隸書,還是宜陽兩字,是在下的公文寫法。勘審官似乎明白了,板著臉道,你沒寫錯,可糧秣送錯了地方?程邈點頭道,正是,糧草送到南陽去了,多走了三百餘里路,致宜陽駐軍斷糧旬日餓斃三人。勘審官在秦法中反覆查找,也找不出相關治罪條文。左思右想,勘審官拜謁了專一執掌律法答問的國府法官。領事的法官僕射聚集了全部十名法官,會商半日,最後的答覆是:程邈之罪,法無條文,案無先例,得廷尉府酌情處罰。勘審官無奈,只得報給了老廷尉。老廷尉苦思三日,擬出了一則判罰書令:下邦縣丞程邈,不當以非官定書體書寫公文,以致大軍斷糧旬日,餓斃士卒三人,處下獄待決。
宣刑之日,程邈不服,當庭質詢老廷尉:何謂官定書體?秦國有文字以來,國府幾曾明定過書體寫法?遍查官署公文,天下八書皆有,何獨以在下之隸書定罪?老廷尉素稱鐵面執法,思忖半日,遂將判罰書中的「非官定書體」磨去,改成了「非公認書體」。程邈還是不服,氣昂昂辯稱:秦政求實效,有用便得公認,既往隸書皆得官府認同,我書便何以不是公認?老廷尉左右思忖,最後索性直白判定:程邈寫字,致人錯認,故罪。程邈還是不服,我沒寫錯,是他要認錯,我何罪哉!老廷尉拍案道,餓斃士卒由你而起,此乃事實!認錯者有罪,寫字者豈能無罪?先下獄,老夫後報秦王決斷!程邈又氣又笑又無可奈何,終於被押進了雲陽國獄。臨上囚車,程邈還是高喊了一句:「書文無法!律條無載!程邈無罪!」
秦法素稱縝密,以山東六國的揶揄說法,是凡事皆有法式。可程邈案竟成了無法可依的奇案,一時便在朝野傳開了。得此緣由,程邈在雲陽國獄備受獄吏關照,破例地可以得到一支大筆一坨大墨,也破例地可以在牆上寫字。如此光陰如白駒過隙,待牢房四面石牆寫得擦洗了數十百次之後,程邈已經忘記了一切,只知道寫字,也只會寫字了。
程邈沒料到自己竟能出獄,且還是皇帝特詔開釋,奉常大人親車來接。
如同雲裡霧裡,當程邈看見滿頭霜雪的奉常胡毋敬時,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路之上,身居九卿高位的胡毋敬,對程邈禮敬有加,說皇帝已經知道了他的事,特意下詔開釋的,皇帝說程邈是才具之士,要他為國家做一件大事。程邈已經無心官權之事了,一路沒說一句話,木然如同泥雕。胡毋敬也不勉強,只兀自說著該說的話。到了咸陽,胡毋敬將程邈安置在驛館最好的庭院,又特意叮囑了驛館令幾句,這才離開了。程邈甚也沒想,只在那從來沒有見過的華貴浴桶裡狠狠泡了一個多時辰,便爬上涼爽的竹蓆榻呼呼大睡了。
當程邈醒過來的時候,驛館令正惶恐不安地守在榻前。驛館令說,他已經睡了五日五夜沒吃沒喝沒如廁,皇帝都派出太醫來守護了。程邈哈哈大笑,太醫?老夫?海外奇談也!笑聲尚未落點,外廳走進了一位鬚髮雪白的老人,手中那只精美的醫箱顯露著久遠的磨拭痕跡,任誰也不會否認他是醫者。程邈侷促地笑著,接受了老人的諸般檢視。老人說,足下心氣沉靜,幸無大事,只調養歇息大半年自當恢復。於是,驛館令派一精幹官僕日夜侍奉,程邈過上了想也不敢想的大人日子。然則,真正使程邈清醒過來的是,一月之後的一個黃昏,皇帝的六馬高車駛到了驛館門前。驛館令疾步匆匆趕來,進門便高喊了一聲,皇帝高車來接大人!那一刻,程邈終於從震撼中清醒了過來,一句話沒說出口,號啕大哭起來。
程邈知道,自己的那點長處終於要派上大用場了。
這是一次最為特異的小朝會,五人身份差異極大。
嬴政在東偏殿廊下親自迎接了程邈,親自將程邈領進了書房,親自介紹了先到的三位:丞相李斯,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高。君臣落座,人各飲了一大碗冰茶,小朝會便告開始了。皇帝未曾開宗明義,卻先離案起身,對著程邈深深一躬道:「先生錯案,政知之晚矣!敢請先生見諒。」程邈大是惶恐,連忙撲拜在地道:「皇帝陛下整飭文字,萬世文明之功業也!程邈一介小吏,能為華夏文明效力,誠三生大幸也,何敢以一己錯案而有私怨!」皇帝扶起了程邈,轉身對旁案錄寫的尚書高聲道:「朕之特詔:任程邈為御史之職,專一監察文字改制事,隸屬御史大夫府。」程邈一時老淚縱橫,拜謝之際已經哽咽不能成聲了。
皇帝重新就座,叩著書案開宗明義道:「改制文字,書同文,原本丞相首倡。今日小朝,專議此事。唯丞相領國,政事繁劇,文字改制事由丞相總攬決斷,以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高、御史程邈三人副之。尤以程邈為專職專事,領文字改制之日常事務。」四人一齊拱手領命之後,皇帝便向李斯一點頭,將會商事交給了李斯主持。
「三位都是天下書家,書文異制之害,當有切膚之痛。」
思謀已久的李斯,一開口直奔要害,侃侃而言道,「方今天下,華夏文字至少有七種形制,官民寫法至少有八種。是謂『言語異聲,文字異制,書體異形』。言語異聲者,世間最難一致之事也。即或有官定雅言,亦難一統天下萬千百種地方言語。故此,言語一統暫不為論。當此之時,文字若再不能一制,則華夏文明將無以融合溝通!文字若同,言語異聲便不足以構成根本障礙。畢竟,書文交流有同一法度,華夏文明便有同一血脈交融。唯其如此,文字改制,勢在必然!」
「丞相之論大是!」胡毋敬程邈異口同聲,趙高紅著臉連連點頭。
「文字改制,三大軸心。」李斯開始了具體部署,「其一,核定七國文字總量,一一確定每個字是否進入新制文字。此間尺度,需慎重考量。其二,確定一國文字為基準,統一改制其餘六國文字。此間尺度,即是否以秦國文字為本,須考量諸多方面。陛下之意,無論以何國文字為準,必得使天下人心服。」
「正是此理。」嬴政道,「秦人蠻夷,文明個樣子出來教天下人看!」
一言落點,在座四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改制文字而不求以秦文字為根本,皇帝的胸襟無疑使這四位大書家感佩不已。說起來,李斯是楚人,程邈是韓人,趙高是趙人,胡毋敬是齊人,沒有一個是老秦人。然則,誰也沒有對皇帝的說法有絲毫的不認同。根本原因,便是在多少年的風雨中,他們都完完全全地將自己的血肉性命乃至整個家族部族的命運融進了秦國,沒有一個人不以為自己是這個質樸硬朗的西部大國的子民。而今天下一統,皇帝的這句秦人話語倒是分外有親切感了。
「其三,確定一種清晰無誤之書體,使任何字,都能看清間架筆畫。」李斯精神分外振作,繼續著改制部署,「也就是說,人可以不認識這個字,然一定能看清這個字!程邈當年獲罪,正是字有連筆而大形相近,以致被輜重營將軍錯認宜陽為南陽。此點,雖說於公文尤為重要,然於書文傳播、商旅賬務、民眾生計等,亦同樣重要!」
「如此三事,件件至大,須得有個分工領事。」資望最深的胡毋敬說話了。
「我意,三件大事實為兩面,前兩件一面,後一件一面。」李斯笑道,「奉常胡大人執掌舉國文事,可領前兩事;太僕趙高、御史程邈可領書同文一事。諸般實施,一體由程邈執掌。凡事不能決者,到丞相府會商方略,而後報陛下定奪。」
「其實,最大書家是丞相!」趙高猛然插了一句,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
「太僕之書,亦工穩嚴謹也。」胡毋敬倒是破例讚賞了趙高一句。
「小高子多大才具,得他做完事,由你等說了算。」嬴政突然喊出已經很少出口的對趙高的賤稱,又揶揄地看了趙高一眼,似乎刻意在提醒著什麼。第一次以朝臣之身在這座自家最熟悉不過的書房參與朝會,趙高亢奮得手心額頭不時冒出汗水。可目下皇帝一句賤稱竟如一劑神奇之藥,趙高心下頓時舒坦,汗水沒了,臉也不紅了,只盼皇帝再罵自家幾句。李斯胡毋敬兩人,則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程邈有些不知所措,也跟著笑了。
小朝會之後,胡毋敬的奉常府立即忙碌了起來。
兩件事各有繁難。全面勘定七國文字,相互參補而最後確定華夏總字數,這件事難處在數量大活路細,稍不留神便有脫漏。胡毋敬原是太史令,幾乎熟悉所有的才具文吏,當即從下轄各府遴選出一百三十餘人,組成了一個堪稱龐大的勘字署,開始了夜以繼日的勞作。確定文字基準,難處則在於梳理文字歷史脈絡,參以現行七種文字各自的數量多寡、表意豐薄、形制繁簡、書寫是否清晰等等方面,最終方能確定。可以說,這件事實際是一次浩繁的文字考據工程,比勘字更見治學功底。反覆思忖,胡毋敬從博士宮遴選出了六位儒家博士,自家親自主持,立了個名目叫文字春秋署,博士們一口聲喝彩。畢竟,戰國之諸子百家,論治學還得說儒家功力最厚。孔子作過《春秋》,編過《詩經》,給《周易》補寫過爻辭,件件都做得縝密仔細無可挑剔,成為天下公認的經典。自孔子之後,儒家治學蔚為風氣,及至子思、孟子師徒更是發揚光大。若非儒家始終堅持復辟周道,定然另外一番氣象了。
一個月後,六位博士一致認為:華夏文字的正統傳承,乃是秦國文字,而不是山東六國文字。胡毋敬大是驚喜,卻絲毫未顯於形色,反倒是黑著臉道:「文字基準要服天下之口,諸位且說其理何在?」這六位博士是李克、伏勝、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用裡先生,後四人後來成為西漢初的「商山四皓」。六人皆不善言談論戰而學問紮實,在博士中別具一格,治學正當其任。六博士人各闡發論據,整整說了兩日。六博士論證被全數整理出來後,胡毋敬參以自家見解,寫成了長長一卷《華夏文字流變考》,這才來到丞相府。
李斯瀏覽一遍,不禁拍案感喟:「華夏正字居然在秦,天意也!」
列位看官須知,華夏文字歷經數千年,至春秋戰國經五百餘年多頭散發,其流變傳承已經鮮為人知了。就其本原說,華夏文字產生的根基有兩個:一為象形,一為表意:象形與表意的先後,便是後世之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所描述的大過程:「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視鳥獸之文(紋)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類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依,即謂之字。」宋代學者孫星衍,則對這一大過程概括為:「倉頡之始作,先有文(象形),而後有字(表意)。」
濾去漫漶神秘的傳說色彩,這一歷史大過程的真實面目是:
最初,人們基於種種需求,開始有了最簡單的直線刻劃符號。後來,開始畫出某物之形,而使對方能夠辨識。這是最初始的象形,實際便是簡單圖畫。遠古人們畫的物事日漸增多,畫法便有了一定的約定俗成的規則。隨著規則的漸漸普及,對物事的畫法也越來越簡練,大體具有抽像特質的象形字便出現了,只不過依然帶有畫的底色。後來,人們在直面交流之外,間接交流的需求日益強烈,許多事情也需要記錄下來,於是便有了使象形之畫進一步具有表意功能的需求。許慎說這種需求的產生,基於克服「庶業其繁,飾偽萌生」的作假行為,應該也是一種獨到評判。於是,到了黃帝時代,象形與表意兩種功能都經歷了漫長的錘煉,黃帝便下令將這些象形表意之字(畫)整理出來,公佈出來,以作天下人群寫劃的共同標準。承擔這一使命的,據說是史官倉頡。於是,有了倉頡造字的傳說。究其實,沒有必要懷疑倉頡造字的歷史傳說。畢竟,無論文字是如何長期自然形成,每個階段的質變提升,都必然有統事者的創造勞作。如同目下秦國的文字改制,以及後世任何一次文明改制一樣,沒有才具出色者的具體勞作,階段飛昇是不可能完成的。
自有了最初的一批文字,華夏文字便以書寫刻劃材料的不同,而在各個時期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原因很簡單,在不同材料上書寫刻劃文字,需要不同的工具,書寫刻劃出來的字形也不盡相同。於是,黃帝之後的文字,有了陶文、甲骨文、金文、史籀文(石鼓文)四大階段。
陶文者,刻劃於陶器上之文字也。這應當是字畫成為文字的最早形式。大禹立國,始有夏代,其時的文字大多刻劃在陶器上。當然,或可能也在甲骨上鐫刻文字,或可能也在青銅器上鐫刻文字。因為,有禹鑄九鼎而鐫刻九州之圖並物產貢賦的說法。然則,這兩種有可能的書寫形式,都不是夏文字的主流形式。是故,夏代文字之真實面目,到戰國末世已經無從確指了。
甲骨文,是殷商初中期的文字,因大多刻於龜甲之上,後世稱為甲骨文。甲骨文是真正成熟起來的第一個文字系統,其書寫方式已經擺脫了畫的特質,而具有橫平豎直的文字書寫特質。然,甲骨文仍有明顯的不足。其一,文字量很少,不足以應對後來的天下需求。後人發現的甲骨文,大約有三千多個應用字,能辨識者千餘字。即或加上有可能未曾應用的文字,大約總量也不會超過五六千字。其二,書寫形式沒有統一標準,師徒傳承各自不同,很容易造成混淆。其三,因刻劃材料的稀缺,刻劃技法的專門性,甲骨文主要為王室紀事、占卜之用,很難在普通官署與民眾中普及,文字的作用大受限制。
金文,是殷商中後期與周代的文字,因大多刻鑄於青銅器之上,世稱金文。西周時期,金文已經大大超越了甲骨文,成為基本成熟的文字系統。其一,金文的文字數量已經大大增加,基本可以敘述一件事情的進行過程了。諸多貴族每逢大事,便鑄造特定形式的青銅器,將這件大事的來由刻鑄在該青銅器之上。後世發現的《毛公鼎》,其文字量長達四百九十七字,足見一斑。其二,因青銅器不易損毀,又是可以人工製造之物,每鑄可能多件,文字傳播便優於甲骨文許多。其三,書寫形式已經相對簡單,比形制古奧的甲骨文易於學習,且已經有了初期的書法風格。其四,在金文蓬勃發展的周代,由於文字已經為相對多的人掌握,其餘書寫材料也大量出現於普通官署以及國人(非奴隸平民)之中。皮張、絲帛、竹片、木板、石板、石塊等等,都可能成為刻劃文字的物事。只不過王室貴族的官方書寫形式的主流一直是青銅器,是故稱為金文罷了。
史籀文,大體是西周中後期與東周前期(春秋早期)的文字。周宣王時,叫做籀的太史奉命整理出大約九千字的官方制式文字,是以世稱史籀文。史籀文的實際意義在於:這是西周時期規模最大的一次文字整理,在華夏歷史上第一次以官方形式公佈標準文字。應該說,周室太史令的九千餘字便是當時的正統文字。因後世唐代發掘出十個鼓形的石塊,每個石鼓上都刻著一首《詩經》風格的四言詩,記述秦國國君的狩獵狀況,文字形制便是早已失傳的春秋早期的史籀文,故而後世將史籀文也稱為石鼓文。
西週末期,秦人救周於鎬京之亂,被封為大諸侯國,合法繼承了周人故地。久居邊陲而半農半牧的秦人,忠實地秉承了周文明的基本框架,文字則原封不動地照搬了史籀文。後世王國維云:「《史籀》一書,殆出宗周文盛之後,春秋戰國之間,秦人作之以教學童。……秦人作字書,乃獨取其文字,用其體例,是《史籀篇》獨行於秦之一證。2」也就是說,春秋時期的秦國,將史籀文奉為標準教材,童稚發蒙學字,學的便是這種華夏正統文字。學童如此,官府公文民間紀事自然也是以史籀文為國家文字。直到戰國之世,秦國始終使用的是西周王室整理頒行的史籀文。
然則,自春秋開始,山東諸侯的文字卻有了另外一番變化。由於天子威權鬆弛,由於諸侯自治不斷擴大,由於整個天下日漸活躍,由於文字書寫材料不斷豐富,由於蓬勃的商旅使社會生活日漸豐富,由於戰爭的逐漸增多,由於人們對文字形式的交流需求日益迫切等等等等,原因不一而足。總歸是,在中央王室已經無力統籌的情形下,各國的文字都自行其是地發展起來了。發展的基本趨勢是兩方面:一則各自增加文字量,造出了許多符合實際需求且符合華夏文字特質的新字,使文字表意功能驚人地豐富起來;二則書寫形式多樣化,書寫材料多樣化。國與國之間的文字,原本已經有了差異。在不同材料上以不同工具書寫不同國家的不同文字,其間生發的種種流變,遠遠超出了任何一國的控制。春秋早期,各大諸侯國的文字尚大體遵循著周王室頒行的史籀文規則。然經過五百餘年的激盪生發,七大戰國的文字已經有了很大的差異,以至與「言語異聲」一樣,「文字異形」也成為一種最為普遍的分治表徵。
基於上述流變,到了始皇帝推行文字改制之時,與秦國奉行的正統文字相比,山東六國文字的最大特異之處在於兩處:一是中原文明長期興盛,名士學人燦若群星,以至文字量之增加程度遠遠大於秦國文字;二是書寫形式大為簡約,體現出極大的書法藝術性與族群地域的個性特質,許多字的寫法,幾乎已經脫離了象形文字的基本形制。就文字表意的豐富性、文字形制的簡約優美性而言,秦國的文字顯然是凝滯了一些。
「若以秦文字為準,表意缺憾能否彌補?」
嬴政備細看完了《華夏文字流變考》,又聽完了胡毋敬與六博士的稟報,第一句話便不遮不掩直奔要害,「若天下士人文不能表意,秦字豈非遺禍天下哉!」
「陛下毋憂,斷無此理。」胡毋敬慷慨道,「六國新造文字而秦國文字所無者,勘字署業已一一列出,全部補入秦文字。經勘字署反覆計數勘合,七國文字情形是:魏國常用字兩千一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六千一百餘個;趙國常用字一千三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一千三百餘個;韓國常用字兩千一百六十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三千九百餘個;燕國常用字一千八百多個,總共有字一萬八千餘個;楚國常用字一千九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一千餘個;齊國常用字兩千一百餘個,總共有字兩萬一千餘個。」
「秦國如何?」
「經勘字署詳查:自商君變法之後,秦字亦漸漸增多,常用字增至一千三百五十個上下,總共有字一萬一千六百六十二個。」
「秦無他有之新字,大體幾多?」
「合六國新字,總計一萬三千八百六十餘個。」
「兩方互補,華夏文字總計近三萬!」博士夏黃公慨然補充。
「書文表意,足堪天地四海之宏論也!」博士李克也奮然呼應。
「好!以秦補新,而成天下一統文字,不失為既承文明大統,又保文明創新之最佳應對!」皇帝拍案決斷,顯然很是高興,「然則,秦字形制繁複,六國文字簡約。繁簡失衡,必不能流傳久遠。此間要害,是要創製出一種新書體,不致多生歧義。否則,依然無法通用。」
「陛下明斷!」胡毋敬與博士們異口同聲。
文字基準一定,程邈頓時吃重了。
所謂文字改制,要害是書同文。何謂書同文?就是要給所有的字一個統一明確的寫法,以利辨認。程邈在獄中十年,潛心於寫字,消磨之餘也從自身坎坷中悟透了其中奧秘。大凡天下文字,難寫不打緊,關鍵是要好認,好認的關鍵,則是要有統一的公認的寫法。只要寫法有公認法度,再難認的字,也會有確定不移的所指。屆時,除非你不認識那個字,便只有寫錯的字,而沒有認錯的字。譬如那個「南陽」與「宜陽」,假如有官定寫法,何至於將軍錯認?自春秋戰國以來,天下書寫形式各以方便為要,已經生成了八種寫法:一曰大篆,這是秦國的史籀文的正統寫法;二曰小篆,這是秦國官府在戰國時期對史籀文的實用寫法,相對簡約;三曰刻符,這是刀刻竹簡的書法;四曰蟲書,也便是鳥書,是諸多好古文士書寫傳信喜歡用的一種書法,字頭多為蟲鳥狀,是名;五曰摹印,是各國用於官印的一種刻劃書法;六曰署書,這是各國官府相對通行的一種公文書法,相對規整,並得配以特殊印記;七日殳書,殳者,兵器也,殳書便是刻在兵器上的文字書法,筆畫相對簡約;八日隸書,是胥吏(官府辦理文書之吏員)為書寫快捷而創出的一種書法,因有「佐隸(吏)之書」的效用,被天下稱為隸書。
反覆思謀,程邈確定了一個書同文方略,呈給了李斯。
程邈的方略是:小篆為本,隸書為輔;其餘各書,民人自便。程邈對李斯的說明是:「小篆為公文,為書文,為契約文,效用在便於確認。隸書為輔,效用在快捷便事。至於民人士子人各互書,則聽任自便。」
列位看官留意,因小篆距離今世已經非常遙遠,故雲小篆利於確認,尋常人很難理解。列位看官只以後世之文字比照揣摩,便即豁然:以細明體為根基的印刷體書法,寫起來很費力,然因其標準規正,讀起來卻很輕鬆;若書報皆以自由體手寫,無疑大大地不利於閱讀。是故,小篆如同後世之印刷體,它以犧牲書法藝術的豐富變化為代價,成就了文明傳播的最強大載體。此,秦篆之歷史效用也。
「好!老夫認同!」李斯欣然拍案了。
三日之後,程邈的方略呈到了皇帝案頭。由於始皇帝對書法不甚了了,李斯親自帶著程邈覲見了皇帝,分別做了一番備細說明。皇帝聽得興致勃勃,問程邈何以實施?程邈稟報說:「小篆乃官制文字,非功力深厚者不能成其章法。臣擬請丞相、奉常、太僕三人大筆,各作一篇頒行天下,以為規範,如同度量衡之法定器量,可否陛下定奪。」始皇帝立即欣然拍案:「好!屆時多刻一幅,朕掛在書房好好揣摩,也學他一手書法!」李斯與程邈不禁大笑起來。程邈又稟報說,隸書創製,他要特請一人襄助,敢請陛下允准。始皇帝笑云:「延攬書家本是御史職責所在,要朕說話麼?」程邈說:「此人才具赫赫,只秉性乖張,對秦政多有非議,故此先行稟報。」始皇帝一陣大笑:「罵幾句秦政有何要緊,只要他願為天下做事,朕親自見他聽他罵又有何妨!」
紅日昇上了涿鹿山峰巒,王次仲師徒開始了一如既往的晨書。
山崖下,一個壯實的少年一邊費力地攪和著石坑裡的紅色物事,一邊高喊著:「老師,朱墨好了——」喊聲迴盪山谷,山崖旁的小道上走來了一個鬚髮雪白的老人,布衣竹杖步履輕健。老人大步走到石坑前,竹杖在大石啪嗒一磕,手中的竹杖陡然一變,杖頭鬃毛勁直飄飛,幾類長大的馬尾散開空中。看了看石坑中亮汪汪的汁液,老人嘉許地一點頭:「小子有長進,墨色正了。」又抬頭看了看頗為光潔的玉白石崖,「小子石工本事尚可,沒白費工夫,這石崖打磨得好。」少年高聲笑道:「老師要奇文留天下,能沒有一方好山麼!」一邊說一邊搬來一隻陶盆,利落地用大木勺將石坑中的物事舀滿了一盆,快步端到了山崖旁邊的木架下,又搖晃敲打了一陣丈餘高的木架,轉身一拱手道:「老師,梯架穩當無誤!」老人一點頭,杖頭伸入石坑,那勁直飄飛的一大片散亂鬃毛立即團成了一個油亮鼓蕩的紅包。趁勢一提一甩,石坑中一片漣漪盪開,老人也大步走到了山崖下。少年興沖沖道:「老師,今日寫甚?」老人道:「小子想學甚?」「八分書!」少年毫不猶豫地回答。老人悠然一笑:「也好,今日八分書,留給天下一篇檄文。」
少年頂起了陶盆。老人走上了梯架。長大沉重的竹杖大筆伸出,卻平穩得沒有一絲晃動。老人大筆在玉白石崖上橫空一劃,一道平直舒展的朱紅色立即在石崖展開。崖下少年一聲高喊:「燕頭雉尾!簡略徑直,八分即止!好!」架上老人也不說話,又奮力劃得一筆,長大的竹杖筆頭便伸到少年頭頂的陶盆中吸墨。老人抬筆,少年便飛步取墨,頂來陶盆在木架下等候。如此大筆縱橫間歇,堪堪兩個時辰,老人才下了木架。
「秦為無道,虎狼殘苛,毀棄書道,摧我文明,天道昭彰,安得久長!」少年高聲念誦了一遍,跳腳拍掌歡呼起來,「老師萬歲!大文萬歲——」
「萬歲?只怕老夫也是第二個程邈。」老人搖頭淡淡一笑。
「老師!這篇石崖文定會傳遍天下,得取個名字也!」少年兀自興致勃勃。
「小子且說,何以能傳遍天下?」
「字好,八分隸書!文好,言天下之不敢言!」
「說得不錯,取何名頭啊?」
「王次仲討秦檄!」
「秦何負天下,得次仲檄文討之也!」突然,一陣大笑在山谷迴盪開來。
「你是何人!」少年一個箭步,橫身山崖旁邊的道口。
「你是……程?程邈!」老人回身,直愣愣盯著山道上的來人。
「次仲兄!程邈來也——」
一個老人丟開了竹杖大筆。一個老人丟開了背上包袱。兩老人幾乎同時驚喜地叫喊著雙雙撲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兩人顧不得品評石崖書文,也全然忘記了手邊筆墨與行頭物事,你拉著我我拉著你便抹著老淚興沖沖去了。及至少年背著包袱抱著大筆趕回到山崖後的林間茅屋,兩位老人已經坐在大樹下大碗開飲了。這一飲,從正午到暮色,從暮色到月色,從月色到曙色,又從曙色到月色,竟是無休止了。日夜唏噓感慨,到第三日暮色時分,大樹下的兩位老人躺倒了,茅屋前的少年也呼呼大睡了……
程邈與王次仲的結識相交,有著常人難以體會的特異坎坷。
王次仲是燕國上谷郡人,祖上曾是燕國王族支脈。燕易王之後,燕國權臣子之當政,逼燕王噲禪讓,以致燕國陷入大亂。在那場動亂中,次仲祖上追隨了子之一黨。後來,燕太子姬平(燕昭王)借助齊國力量平亂,即位後整肅王族,次仲祖上被貶黜為平民,流徙到上谷耕牧自生了。三代之後,次仲一族淪為商旅,全部的王族標記便只有一個自行確定的姓氏了。王次仲生於燕國末世,對燕國沒有絲毫的留戀,少年未冠便隨著族人的商旅車馬進入了中原,在文華篤厚的大梁求學了。修學十年中,次仲為減輕家人之累,常到有熟識吏員的官署幫辦文書,以求得到些許衣食資助。次仲天分頗高,文書製作得極其出色,舉凡謄刻抄寫,都比尋常文吏快捷許多。其時,魏國法度鬆弛,官署公文不限書體,通行一種快捷的隸書。勤奮聰慧的王次仲,很快便成了大梁頗具名望的少年才具之士。正當此時,次仲父親積勞辭世,次仲不得不歸家執掌商旅車馬以謀舉家生計。次仲經商的第三年,第一次進入了秦國,結識了程邈。
在秦川東部的下邦縣城,六輛滿載貨物的牛車正要進城,王次仲卻被莫名其妙地帶進了縣署。一個黑臉縣丞拍下一方竹板說:「足下這照身帖字跡不法,依秦制不能通行。」王次仲久受山東士風浸染,素來鄙視秦人無文,聞言冷笑道:「秦法有字式,未嘗聞也!」黑臉縣丞道:「秦法固無字式,然足下照身帖之字秦人不識,豈非白白誤事?為足下計,換帖再來。」王次仲道:「只怕是你自家不識罷了,休以官法塞我之口。」黑臉縣丞立即變了臉色,便你這般隸書,也敢蔑視於我?當下拉過筆墨皮紙,提筆刷刷寫了幾行推了過來,冷笑道:「自家看看,本官隸書如何?」王次仲一看之下,當即深深一躬道:「大人隸書卓然一家,在下敢請師從學書。」黑臉縣丞揶揄笑道:「山東商旅求秦吏學書,虧足下想得出也。」王次仲再度深深一躬:「在下原本士子,並非商旅,若得大人收為門人,在下願棄商學書。」黑臉縣丞一陣輕蔑大笑:「我秦人不收草包弟子,你若能寫得三兩個字來,或可再說。」王次仲也不說話,走到公案前,提筆便在縣丞寫字的皮紙空餘處刷刷刷寫下了兩行隸書。黑臉縣丞臉色倏地一變,當即霍然起身深深一躬:「先生書體勁健靈動,簡約清晰,在下程邈願師從先生,棄官學書!」
一時之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程兄鍾子期,次仲俞伯牙也!」
「因書而知音,奇哉快哉!」
一場痛飲之後,兩個年青的書癡結成了意趣相投的摯友。
十年之後,便在兩人相約棄官棄商一同遊歷寫遍天下山崖巨石的時候,程邈突然下獄了。得聞凶信,王次仲沒有絲毫猶豫便處置了全部商旅事務,攜帶著多年積累的千餘金趕到了下邦,要罄盡全部家財營救程邈。然秦國律法之嚴遠過山東,王次仲連番奔波於下邦咸陽,不說營救無門,連與程邈見得一面也未能如願。最後,王次仲只從一個熟識的下邦縣吏手中得到了一方白帛,那是程邈留給他的遺言:世無邈矣,兄自珍重,天下石崖書盡之日,邈在雲端也!捧著那方白帛,王次仲痛不欲生,驅車趕赴雲陽國獄之外,燒盡了他與程邈多年寫下的三車竹帛,將筆硯墨也全部投入了大火,毅然決然地走進了滔滔渭水……若非忠實的商社老執事死命相救,王次仲早已經葬身渭水了。老執事說,公子縱不為自家性命想,亦當為程邈先生想;先生被暴秦所害,公子安得不為先生張目,而徒然輕生哉!
大病一場,王次仲終究站起來了。老執事死了,家道凋零了。王次仲將老執事的孫子收作了學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沉睡的妻子和兒子,從此遁出了塵俗,流進了廣袤嵯峨的山川湖海,將對秦國暴政的仇恨寫上了萬千石崖……
「大夢重生,不意程兄竟做了秦國高官,天意何其弄人哉!」
「塵俗之身何足道哉!不能割捨者,你我心志也!」
「人生已分道,既往心志,過眼煙雲耳。」
「兄言差矣!心志恆在,人生豈能兩分?」
一番痛飲暢敘,一番沉沉大睡,醒來之後,兩位患難重逢的老人卻生分了。程邈真誠地笑著,王次仲卻冷冷地板著臉。程邈反覆地訴說著自己的下獄不是暴政陷害,而是確實因寫字引發出斷糧餓死人,畢竟應該有所承擔,一命償一命,況乎餓死三命?磨叨竟日,王次仲鬱悶稍減,長吁一聲道:「程兄自家業已不恨秦政,夫復何言哉!只說,找老夫何事?」程邈驚訝笑道:「次仲明知故問,除了你我未了夙願,能有何事?」王次仲硬邦邦道:「秦國文字繁雜紊亂,粗野無文,老夫不屑為他耗去白頭!」程邈大笑一陣,遂將新朝文字改制的事從頭說起,宗旨、方略、文字勘定、書寫範式、皇帝與丞相的特殊重視等等,最後直說到始皇帝對王次仲的罵秦說法,末了道:「次仲捫心自問,亙古以來天下可有如此君王?可有如此宏闊深遠之文字改制?你我生於世間,所求者何,不過以書為命耳!今有如此良機,你我可成夙願,可建功業,上可對天,下可對地,何為一己之心病自外於天下文明哉!」
「然則,老夫有個分際?」
「說!你要如何?」
「只做事,不做官,事罷則去。」
程邈大笑一陣道:「兄弟也,我還沒說!這件事做完,我還想做官麼?跟你一起,重遊四海!你若不放心,我當即辭官,你我一起自身做事!」
「好!程兄此心,解我千愁也!」王次仲大喜過望,立即高喊徒弟收拾行裝,轉身又笑道。「你老兄還是別忙辭官,官身好做事。人求人者,心志而已了。」
心意一決,兩人與壯實的少年徒弟背著簡單的行囊立即出山。程邈的隨從車馬一直在山口紮營等候,兩人一到立即開拔,連夜向南進發了。王次仲感慨於車馬隨從雄壯整肅。程邈笑答,這是皇帝特意叮囑太僕署派的,為的是你,不是我這個御史能有的。王次仲默然了。次日宿營造飯,王次仲立即拉著程邈開始謀劃書體新法。王次仲說,隸書八分求的是實效,快捷方便為本,必須有個根基:改大篆小篆的象形結構,以橫平豎直的書寫筆畫為結構;否則,文字還是不脫畫形。程邈大為贊同,又提出一條:書體的要害是轉折筆,要改大篆小篆的圓轉為方折,運筆會加快許多。兩人一口聲相互贊同,舒暢得大笑了好一陣,依稀又回到了當年互相求師的樂境。
李斯將政事交給了右相馮去疾,一心沉浸在了文字的海洋裡。
總司改制運作的程邈奏請皇帝允准,將一應參與文字改制的官吏都搬進了博士學宮。李斯等創製小篆者一座庭院,程邈等隸書創製者一座庭院,勘字署吏員一座庭院,所有的博士都是後盾,可隨時參與會商。程邈一攤進展紮實,與王次仲兩人一商定方略,主要的事便是日日寫字日日議字,可說是日有進展。李斯胡毋敬趙高這一攤,卻卡住了十餘日沒有進境。最要害的難處是三處:
其一,字制之難。戰國之世,小篆業已生發為一種流行書體。唯其流行,形制便因國因地因人而異,沒有統一形制。要統一形制,必得先定法度,並得先寫出若干字樣範式。而法度範式之難,如何能沒有爭議?
其二,字數之難。也就是說,是將勘定的天下三萬餘文字全部寫成小篆,還是只寫一部分,抑或只寫常用字?全部寫,數量太大,延誤改制期限。部分寫,則存在如何分割,寫哪些字?凡此等等,亦有爭議。
其三,文體之難。也就是說,寫成何等樣東西?是一個個單字排著寫?還是編成某種文體,既利於識字,又利於知識傳播?寫單字快捷,然卻過於簡單,對童稚發蒙顯得很是枯燥無味。而編訂文體,則難免用字重複,起不到增大識字數量的效用。這一難,最費心思。
旬日之間連番會商,又廣采博士們種種謀劃,李斯胡毋敬趙高三人又反覆議論揣摩。最後議決之日,李斯出面,對應上述三難,確定了三條法度。一則,小篆形制,以秦篆(秦國書寫的小篆)為本。原因是秦篆形繁,寫難識易,不易混淆。為防文字形制過簡而不易區別,這次改制須明確數目字寫法:凡數目字,文(筆畫)單者,取茂密字替代,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分別寫作壹貳三肆伍陸柒捌玖拾,以利各種書契之明白無誤。二則,本次改制,小篆書體只寫常用字;其餘文字,由勘字署吏員在小篆範式確定之後一一寫出;如此既不遲延改制,又使所有文字皆有範式。三則,小篆常用字確定為三千,由李斯、胡毋敬、趙高各寫一千字。此千字不能寫單字,必須成文,且必須盡量減少重複用字,以利於初學識字之趣味盎然。為最大限度避免重複用字,三人書寫範式文字的用字領域給予區分,各有命題:李斯《倉頡篇》、趙高《爰歷篇》、胡毋敬《博學篇》。
諸事確定,李斯三人各自離群索居,開始了文體構思。
程邈兩頭照應,給李斯三人每人各配了一名勘字署吏員、一名博士、一名繕寫能吏。勘字署吏員專門職司三方通聯,以確定用字不相重複;博士專司會商文體,以出風采;繕寫能吏專司謄刻抄寫副本。
這一夜月明星稀,庭院沉寂。李斯鄭重沐浴了一番,整裝束髮,來到了庭院大池旁設置好的香案之前。李斯拈起香炷深深一躬,拜倒在地,莊重地禱告:「倉頡書聖在上,大秦丞相李斯奉天子之命,一統天下文字。今欲以小篆為天下范書,祈求書聖佑護,賜我神思,賜我才具,佑我千字文華彩成章。倘有正字不周之處,伏唯書聖見諒。」
河漢璀璨的夜空,滾過了一陣隱隱沉雷。李斯禱告完畢,站起身來仰望星空,卻沒有一絲雲跡。李斯心下一熱,大袖一甩,毅然走進了書房。李斯在長案前落座,鋪展開一方製作精美的羊皮紙,肅然提起了大筆。便在這萬籟俱寂之時,李斯原本並無成文的心田突然泛起了滾滾滔滔的波瀾,詩情勃發,一個又一個秀麗道勁的秦篆工穩地從筆端流淌出來……
倉頡篇
倉頡作書文明始成甲骨之刻古奧粗簡史籀大篆形繁難辨
及秦壹治新書勘定皇帝立國愛育黔首臣服四海遐邇王土
化被草木人皆更生車塗同軌田疇為畝度量衡齊郡縣鄉亭
華夏九州兵戈止患封建不再萬民康寧……
李斯專注地寫著,燭淚不斷地流著,燭花不斷地爆響著。雄雞一聲長鳴,刁斗瞠瞠打響,李斯才擱下大筆,頹然軟倒在地。
霜降時節,文字改制宣告大成了。
慶功大宴上,始皇帝饒有興致地親自吟誦了李斯的《倉頡篇》千字文章,大加讚賞。又教趙高胡毋敬分別吟誦了自家寫的千字文章。當趙高那奇特的嗓音念誦出「天地日月,週而復始,寒來暑往,乾坤陰陽,春夏秋冬,雨雪風霜,耕耘生計,爰歷參商」之時,始皇帝大大地驚歎了,當場下詔將趙高的食邑增加了兩百戶。
君臣一番酬酢之後,程邈命書吏們抬來了連續九方可折疊的大板,一一靠著大殿石柱展開。每板都是拳頭大的隸書新字,整肅排列如森森方陣,煞是壯觀。嬴政皇帝親自走到大板前瀏覽片刻,高聲讚歎道:「隸書新體,簡約清晰,獨具神韻,必將有大用!好!程邈、王次仲二位,為天下文明建一大功也!」程邈尚在擔心王次仲執拗褊狹,不想這位老友早已經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皇帝一聲感喟歎息,高聲下詔道:「自今而後,無論王次仲在朝在野,皆為大秦書監!足跡所至,官民俱奉!」王次仲百感交集,撲拜謝恩之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皇帝卻是饒有興致,舉著酒爵走到了王次仲案前,就教隸書奧妙:「敢問先生,朕不明隸書簡化之根本何在?尚請明示。」
一涉書法,王次仲大見精神,立即答道:「隸書之變,在於將古篆之象形變為筆畫。取最簡之筆,以直方為形,非但書寫快,且易為人識。」
「能否取一字例說之?」
王次仲從旁案拿過一支毛筆一張皮紙,工整地寫成了一字:「陛下且看,此乃大篆的安字,其形為廊下女子與男子相擁。」待皇帝點頭,王次仲又寫下一字,比方才顯然快了一些,「陛下,此乃丞相三人的小篆,安字,取屋下女子之形。雖簡去男子,然意形仍在:屋柱著地,屋內女子長裙拖曳,猶是象形之體。」
「改得好。」皇帝點頭,「屋下有女,自安也。」
「陛下請看隸書的安字。」王次仲提起筆來,幾乎瞬間寫成了一字,「隸書之安,僅取屋頂以為意,女子之形,簡為跪坐。這一橫,是長案,案下交叉者為雙腳。意存而形簡,是為隸書也。」
「噫——當真神妙也!」
皇帝確實是驚訝了。對於不善書法的嬴政而言,對文字的要求歷來是會寫能認便可,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字的改形會有如此大的學問。然則,天縱稟賦的嬴政,卻有著常人無法望其項背的悟性與洞察力。便在這片刻之間,嬴政驀然大悟了文字的神奇,悟到了文字對於文明無可估量的深遠效用。皇帝大步走到了九張高大的隸書大板前,叩著大板高聲道:「方塊字者,華夏文明之旗幟也!但有方塊字在,華夏文明恆在!」
「皇帝明察——」
「皇帝萬歲——」
「方塊字萬歲——」
隨著慶功大宴的歡呼聲,始皇帝的《書同文詔》頒行天下了——
註釋:
1下邦縣,戰國奏所設,今陝西關中之渭南市地帶。
2見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五·史籀篇疏正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