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轅各轍 第三節 初行出山禮 老荀子慷慨一歌 文 / 孫皓暉
立秋時節,公孫龍子帶著十三名高足由春申君陪同來了蒼山。荀子以蒙恬之法對之,只與春申君悠悠然坐在山坡蘭草中,聽老而彌辣的公孫龍子與蒼山弟子們輪番大戰。也是三日三夜,公孫龍子終歸還是「今日拜服」了。此番論戰,李斯韓非陳囂甘羅魯天大顯才學,被春申君呼為「蒼山五才」,各賜每人精工編織的蘭草冠佩一套,學館少學弟子們每人賜酒一斗;饋贈公孫龍子青銅軺車一輛、郢金兩百、蘭陵酒三車、弟子每人一頂蘭草冠。由是滿山歡呼,兩門弟子各各盤桓論學,荀子與公孫龍子慨然敘舊,蒼山學館整整熱鬧了半個月。
倏忽大半年,魯天已經成了頗得學子們喜歡的小師弟。
三位秉性大不相同的大弟子,都與魯天甚為相得。總領學館事務的大弟子李斯,覺得這個小師弟學問頗豐又精幹利落勤快異常,但有空閒便來幫他打理瑣碎事務,從來沒有出過一件差錯。韓非乃韓國貴胄公子,鋒稜閃閃又傲骨錚錚,更兼口吃語遲,尋常便是獨來獨往,很少與學子們親密過從,與李斯恰成鮮明對照,在少年弟子們中便得了「熱李冷韓」之名。便是如此一個人難相與的韓非,卻偏偏與這個新入館的小師弟說得相投,動輒便從少學弟子群中拉走魯天去僻靜處論辯駁難,一說便是一兩個時辰。小甘羅憤憤不平,便時常嚷嚷:「韓非學兄忒也偏執!只與魯天論學,我等便如此不肖麼?」韓非聞之便是冷冷一笑悠然吟唱:「魯天見識尋常,博聞強記多才多藝,卻在我之上也!如此活典,交誼有益也!」陳囂卻是敦厚實誠之人,覺得小師弟魯天雖然年少,卻是信言信行毫無浮華之氣,說起典籍學問也沒有韓非那般無端傲氣;便時常藉機相與,或上山採擷蘭草藥材,或在李斯處討得個出外差事,總要請准這個小師弟做幫手,一路娓娓論學不亦樂乎。一班少學弟子們也覺得魯天才學出眾,人卻比小甘羅謙和了許多;誰有難處但找魯天,這個新師弟都會熱忱相幫絕無任何推委之辭;時日一久,便也紛紛將魯天視為可交之士。少學領班小甘羅很是不悅,每每尋釁魯天縫隙瑣事打嘴仗,魯天卻都是呵呵笑得一陣便迴避開去,任甘羅紅著臉絮叨只一句話不說,甘羅嘟噥得一陣沒了脾氣便也喜笑顏開了。
冬日來臨,蒼山學館靜謐了許多。
荀子辦學育人,很是講究方法,寬嚴有度,鬆緊得宜,與戰國諸子大不相同。自孔子開私學,春秋以至戰國,諸子私學已蔚然成風。同為私學,諸子育人之法卻是風格迥異。四大顯學之中,儒家墨家最為嚴格,教學各有定制,弟子各有等差,弟子修學的若干年得追隨老師行跡,群居群行而少有自由;道家最為鬆散,弟子既少,教習更無定制;法家則大多依托官學,除天下最大的官學稷下學宮聚集了慎到等幾名法家大師外,其餘法家名士大多身在官府;如此一來,法家弟子便多為官府吏員,一則實際磨練政務,一則在政事之外由老師插空教導點撥,說不得甚學制。其餘如兵家、名家、農家、陰陽家等,則完全是弟子追隨老師行蹤由老師酌情私相授受,說不得育人有成法。
惟有荀子學館,學製法度皆獨創一格,為戰國之世罕見。
荀子教學有三法:一曰逍遙解惑,二曰單課敘談,三曰聚學大講。逍遙解惑者,專對學有困惑而羞於啟齒的敦厚弟子;荀子常常不經意地點得幾人,於風和日麗之時漫步蘭草彌香的山野,邊走邊說;弟子們全然沒了拘謹,問題便紛紛出口,靈光也多有閃現,諸多疑難在逍遙漫步之中倏然化解。單課敘談者,專對個別天賦非凡學有所成的精英弟子,如目下之李斯韓非陳囂甘羅,都常常被荀子喚進執一書堂單獨敘談;此等敘談荀子不做長篇大論,而是聽弟子闡發學理,聽弟子訴說修身感悟,要緊處點撥得幾句,末了再評點一番,指出日後修為方向,精英弟子們便是茅塞頓開。聚學大講,則是集全部弟子闡明最重要最基礎的論題。聚學大講是教學之綱,大講一次便是開題一次。此後少則一月多則三月,弟子們便圍繞此題究詰論戰以求生發。
三法之外,荀子尚有與其餘諸子最特異處,這便是激勵弟子創新超越老師!弟子若能不拘泥老師所講,不拘泥當世成說,而有獨立創見,荀子便大加褒獎。荀子曾做《勸學》篇,開首便將超越老師、磨礪學問立為學子當有之標尺:「學不可以已(學習不能停止)。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後來,李斯韓非等皆出荀子之門,而其學問卻皆於荀子大有創新,正是荀子育人之法得宜也!
對弟子管制,荀子也是寬嚴有度鬆緊得宜。
蒼山學館沒有專門處置學務的執事,一應弟子的起居事務均由「能事弟子」管理。是否能事?兩步決疑:先由荀子舉薦,再由弟子公推。六年前,荀子一眼便選定了幹練的李斯。經弟子們公推確認,李斯便統管了學館事務,被弟子們稱為「兼領執事」。後來,荀子見李斯確實有實務才能,便將與蘭陵縣令打交道的事務也一併交給了李斯。多年下來,盈則百人縮則數十人的蒼山學館井井有條,連時不時來盤桓幾日的春申君都噢呀連聲的讚歎不已。
蒼山學館的冬日景況,是荀子育人的諸多特異之一。
每臨立冬,蒼山學館便進入了半休學狀態。一則,冬日不開大講。風雪天學子們都在四人一房的茅屋裡圍著燎爐,或讀書論學或海闊天空,蒼山便靜謐了許多。二則,荀子特許家中有事的弟子冬天回家省事。每年立冬時節,都有許多弟子離館出山,開春時節再像候鳥般飛回。三則,冬日留山的學子們有諸多自便:可自由起居,可自由習武,可在蘭陵縣境之內自行遊歷,只要三日歸山便是。有了諸般自便,許多弟子便不願輕易回家省事,非萬不得已,總是留山享受快樂的冬天。
立冬三日恰逢大雪,小師弟魯天笑呵呵鑽進了繩礪捨。
繩礪捨是李斯與韓非的茅屋。在蒼山學館,少學弟子四人一居,已經加冠的成人弟子與大弟子則是兩人一居。各屋弟子磋商定名,都給自己的茅屋取了名號。李斯與韓非居,韓非不屑琢磨此等瑣事,便任由李斯取了「繩礪」二字。魯天掀開草簾推開木門時,見只有韓非一個人坐在木榻上背門沉思,便吐著舌頭頑皮地笑了笑,將懷中一隻大陶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燎爐邊,又從皮袋中拿出兩隻荷葉包打開,再輕手輕腳到牆角木架上取來三隻陶碗擺好,便逕自坐在燎爐邊撥火加炭,悠然自得如主人一般。
「我若為君,李斯兄便是丞相也!」韓非的說唱不無揶揄。
「只怕你為不得君也。」李斯一步跨進門來,一邊拍打著身上積雪一邊脫下破舊的絲綿長袍小心翼翼掛好,一邊對魯天笑了笑,「酒肉齊備,小魯兄賀冬麼?」
「呵,魯天?」榻上韓非轉身一步下來,隨手丟開窩成一團的雪白皮裘,饒有興致地湊到了燎爐邊,「小子偷偷摸進,為何只做個悶塤?」
「韓非大哥思謀深遠,酒徒不敢打擾。」魯天呵呵笑著。
「深你個頭!今日偏要飲酒!」韓非見了魯天便高興。
「兩位大哥且看!」魯天輕輕叩著精緻的泥封陶罐,「前日我到蘭陵,特意沽得這罐三十年老酒、十斤醬山豬肉!今日首雪,正好賀冬如何?」
「好!」韓非笑了,「錢從韓賬出,今冬外錢都算我。」
「韓兄未免做大了。」李斯淡淡一笑,「去歲立夏,新鄭只給你送來一千老韓錢與二十韓金。你每去蘭陵便買幾百支竹簡,還要飲酒,動輒便花得幾百錢。目下韓賬只餘得三百餘錢,只怕連這一罐老酒也不夠付也。」
「你你你何不早說……」韓非滿臉張紅連唱著說也忘了。
「韓非大哥莫急。」魯天粲然一笑,「李斯大哥好心也,說得早了你豈不氣惱?今日湊著話說了,無非給大哥提個醒,有甚上心?外錢多少左右不關修學,韓賬沒錢,等便是了,韓國王室還能不管你不成?」
原來,荀子學館得春申君襄助,但以才學取人,不收弟子學錢,連孔夫子那五條乾肉之類的投師禮也不收。弟子一旦入館,衣食費用便由蘭陵縣撥來的賦稅支出,雖不豐裕,卻也堪堪養得學業。李斯掌管學務後別出心裁,請准荀子,讓弟子們在各種課餘與休學時日輪番進山採擷蘭草,運到蘭陵賣給蘭膏作坊,所積之錢便用來添補學子衣食。如此一來,蒼山學館的學子們也算得衣食無憂,一班清貧庶民之家的有才少年方得安心就學。然學子家境不一,衣食所好自是不同,清貧子弟安居樂道的日子,貴胄子弟便有諸多的額外需求。荀子胸襟廣闊,主張修身在己,不若墨家對弟子一律以苦修苦行求之,允許富貴弟子在學館共有衣食之外花消「外錢」。所謂外錢,便是富貴人家給弟子送來的私錢。為防不肖者偷盜等諸般尷尬事,荀子責令李斯妥善管制「外錢」。李斯大有法度:「外錢」屬弟子私錢,然得交由學館統一設石櫃保管;人各一賬,任由本人在修學期間額外支出。韓非乃韓國王族子弟,外錢自是多多,今日聽李斯一說大出意料,如何不覺得尷尬?若非魯天一番笑臉說辭,兩人眼見便是難堪。
「也是,我只提醒韓非兄而已,豈有他哉!」李斯先笑了。
「國不國也!」韓非跺腳一歎,顯然已經不是對李斯了。
魯天連忙斟好老酒各捧給兩位學兄一碗,相邀賀冬一飲。李斯原是圓通練達,韓非也終不失貴胄氣度,一碗飲下哈哈大笑,方才不快便煙消雲散了。
「兩位學兄取『繩礪捨』卻是何意?」魯天緊找話題。
「李斯兄取得,自己說。」韓非永遠是不屑論及瑣細的。
李斯笑道:「繩者,法度準繩也。礪者,磨刀石也。」
「兄弟明白。」魯天連連點頭,「老師《勸學》宗旨也!」
「小魯兄。」這是李斯在論戰公孫龍子後對魯天的奇特稱謂,既不乏敬重又頗為親暱,正是李斯練達處。此刻李斯撥著燎爐紅紅的木炭,沉吟間突然便是一問,「我入山六年有餘,終究要離山自立,你說該去何處?」
「大哥嚇我!」魯天乍舌一笑,「韓非大哥該先說。」
李斯淡淡一笑:「我與非兄同室六年,豈能無說?」
「然也!」韓非鋒稜閃閃氣咻咻道,「李斯兄領政大才,當入弱小之國,振弱圖強,方成功業。譬如商君當年入秦是也!惟其如此,我幾說李斯兄入韓,與我聯手振興韓國。可李斯兄偏說韓國無救,中原無救,豈有此理也!」
李斯連連擺手:「後生可畏,還是聽小魯兄說法了。」
「中原無救?」魯天略一沉吟恍然拍掌,「對了,甘羅說他要回秦國!李斯兄便去秦國如何?左右中原各國你看不入眼也!」
「倒也未必。」李斯搖搖頭,「楚國早要我做郡守了。」
韓非冷笑:「郡守之志,何足與語!」撂下大碗上榻去了。
「錦衣玉食者,不知柴米也!」李斯撥著木炭笑歎一句。
「兩位大哥倒是都對。」魯天呵呵一笑,「這是繩礪捨。韓非大哥激勵李斯大哥壯心,沒錯!李斯大哥不圖虛妄而求實務本,更沒錯!要我說,李斯大哥還有一條路,趙國!今日天下,惟趙國可抗衡秦國。老師便是趙人,又與平原君交厚,不妨請得老師舉薦書簡一封,投奔趙國做一番大功業!」
「至少當如此也!」韓非又猛然下榻湊到了燎爐旁。
「刻舟求劍耳。」李斯卻是搖頭輕蔑地一笑。
「那便齊國!齊王建正在求賢!」
「膠柱鼓瑟耳。」
「燕國!」
「南轅北轍耳。」
「魏國!」
「歧路亡羊耳。」
「哪?只有楚國了?」魯天忽然小心翼翼。
「卬明月而太息兮,何所憂之多方!」李斯慨然吟誦了一句。
「大事多猶疑,斯兄痼疾也!」韓非皺著眉頭冷冷一笑,「曠世之志不較細務,千里之行不計坎坷。若你這般,既憂不得大位無以伸展,又憂空得清要生計無以堅實。此亦憂,彼亦憂,終無一國可就也!但為大丈夫,歆慕一國便當慷慨前往,不計坎坷不畏險難,雖九死而無悔,可成大事也!譬如商君,譬如范雎,兩人入秦為相,皆經萬般坎坷。是你這般,哼哼,不中!」韓非原本稜角分明的瘦削臉膛更見冷峻,舉碗大飲一口便戛然而止。
「韓非大哥言重了……」魯天連忙笑著圓場。
「無所謂也。」李斯一擺手笑道,「我與非兄相互撻伐,何至一日一事?猶疑固然不好,然輕率決事,又何嘗不是多敗也!」李斯喟然一歎,逕自大飲了一碗蘭陵老酒,補丁衣袖拭著嘴角酒汁大是感慨,「斯少時嘗為鄉吏,見官倉之鼠居大屋之下,安安然消受囤中積粟,悠悠然無人犬襲擾之憂也!而茅廁之鼠,既食劣污瑣碎,更有人犬不時襲擾,動輒便惶惶逃竄,更有幾多莫名猝死。同為鼠之生計,其境遇竟是天壤之別矣!所以者何?在所自處不同也!那時李斯便想,人之境遇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李斯似乎有了些許酒意,眼中閃爍著晶晶淚光,「譬如非兄,生為王子,鐘鳴鼎食,進可為君王權貴,退可為治學大家,自然是視萬物如同草芥,遇事昂昂然立見決斷,至於成敗得失,則可全然不計也!然若李斯者,生於庶民,長於清貧,既負舉家生計之憂,亦負族人光大門庭之望,更圖自家功業之成,進則步履惟艱,退則一蹶不振,縱有壯心雄才,何能不反覆計較三思而後行也!」
「李斯大哥……」魯天不禁哽咽了。
「無稽之談也!唏噓者何來?」韓非冷冰冰一句,見魯天直愣愣看著自己,不禁憤憤然敲打著陶碗罵了一句,「鳥!王族子弟才不中!生不為布衣之士,韓非恨亦哉!布衣之士何等灑脫?可擇強國,可擇明主,合則留,不合則去,功業成於己身,大名歸於一人,迴旋之地海闊天空,勒石之時青史留名,何樂而不為也!然王族子弟如何?世家恩怨糾葛,宮廷盤根錯節,擇國不能就,擇主不能臣,有才無可伸展,有策無可實施;眼見國家沉淪而徒作壁上觀,惟守王子桂冠空耗一生!尸位素餐,形影相吊,此等孤憤,人何以堪?!」
「韓非大哥……」魯天又是一聲哽咽。
小小茅屋寂然了。時已暮色,燎爐明亮的木炭火映照得三人唏噓一片,良久無言。終是李斯年長豁達,將三隻陶碗斟滿蘭陵酒釋然笑道:「人生各難也!原是我錯了話題,引得非兄不快。來,人各一碗,干罷撂過一邊!」矜持孤傲的韓非素來不吐心曲,今日破天荒一番感喟唏噓,雖滿臉張紅,心下卻輕鬆了許多,抹抹眼角便舉起了大陶碗:「今日之言,韓非解得斯兄也!來,干!」魯天連忙舉碗讚歎:「兩位大哥同窗修學,也是曠世遇合。干!兩位大哥殊途同歸,盡展壯心!」三碗彭然相撞,一陣大笑隨著飛揚的雪花瀰漫了蒼山。
整整一個冬天,魯天都住在繩礪捨。三人白日進山漫遊,夜裡圍爐暢談。及至冬去春來,漫山蘭草又一次綠瑩瑩黃燦燦蓬勃發開,一個始料未及的謀劃也醞釀成型了。三月開春,省事弟子們絡繹不絕地回到了蒼山。李斯將一應學務打點得順暢,便走進了荀子的執一坊。
「李斯呵,有事便說了。」
「老師,學務就緒,弟子想辭學自立了。」
「可是西行?」荀子悠然笑了。
「正是。弟子想去秦國。」
「為何選中秦國?」荀子並無意外,卻又依舊一問。
李斯略一思忖從容拱手道:「老師曾雲,得時無怠。方今天下,正在歸一大潮醞釀之時,亦正是布衣之士馳騁才略、遊說雄主之機。李斯得蒙老師教誨成才,若不能適時而出,即如禽鹿視肉而不獵,人徒能行而不出戶也。斯本布衣,若久處困苦之地,徒然非議時勢而無為,非士子之志也。惟其如此,弟子決意西行入秦,以圖伸展也!」
「大勢評判,你尚是貼切,老夫無可說也!」荀子喟然一歎轉而笑道,「李斯呵,子非篷間雀,此老夫甚感欣慰處耳!行期但定,老夫親為你餞行便了。」
「老師……學務之事,我交陳囂如何?」
「學館事務已有成法,交誰執掌你自斟酌可也。」
「還有。魯天想見老師,托弟子代請。」
荀子笑道:「小子忒多周章,教他來便是。」
李斯答應一聲便匆匆去了。片刻之間,魯天捧著一隻青布包袱進了執一堂,對著荀子當頭便是拜倒在地:「弟子蒙恬,拜見老師!」「起來起來。」荀子從石案後站起來笑了,「蒙恬呵,你不是老夫學生,無須執弟子禮也,日後只與老夫做忘年交便是了。」「不!」蒙恬一頭重重叩在地上,「弟子雖就學日淺,然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也,弟子不敢僭越!」「小子偏多周章也!」荀子呵呵笑道,「好!老夫隨你,要做弟子便弟子,左右也是個英才。」「嗨!」蒙恬高興得爬起來捧起包袱,「我奉老師兩樣物事!」
「蒙恬,不知蒼山學館法度麼?」
「老師,此物非禮物,文具而已!」
「老夫不乏文具。」
「此文具乃弟子自創,老師用來定然順手。」蒙恬說著便打開包袱顯出兩隻小小木匣,及至將木匣擺在荀子面前石案上打開,老荀子雙目頓時大亮——一方打磨極為精緻的溫潤石硯,一支從未見過的長管毛筆!荀子一生文案勞作,自然一眼便看出兩物不同尋常,打量間評點道:「這方石硯乃楚國歙玉硯,名貴則名貴,卻無甚新奇。只這支大筆卻是世所未見,不知是何高明工匠所造?」
蒙恬頗是頑皮地一笑:「老師先試寫幾字,看是否順手?」
荀子也大覺好奇,便從木匣拿起了長管毛筆仔細打量。看官留意,戰國之前古人書寫工具甚是不一,布衣士子有木筆、竹筆、石筆,甚或以白土為筆,貴胄王室有銅筆、翎筆、刀筆(不經書寫而直接在竹簡刻字)、毛筆等等。也就是說,戰國之前的毛筆只是書寫工具之一,而且是貴胄名士才能使用的。其時所謂毛筆,是在一支竹管或木管的末端外圍扎束一層狼毫,狼毫中空而末梢聚合,蘸墨寫字,速度雖未必比其餘筆快,卻有三個顯著好處:一是可在較長時間內反覆使用,二是寫字輕鬆,三是字跡圓潤美觀;同時也有一個缺陷:毛束中空,容易漏墨,常有墨漬玷污竹簡、木板或羊皮紙,需要寫字者分外小心。儘管如此,因了三個好處,毛筆還是漸漸在戰國之世多了起來,然其形制卻始終是管外縛毛,所以也始終沒有成為人人樂於使用的文具。
荀子手中這支毛筆卻是奇特:一叢細亮的雪白毛支可可卡在末端竹管之中,毛無中空,卻是結結實實一叢,手指觸去,毛尖竟有柔韌彈性!顯然,這一叢白毛比管外縛毛的那種毛筆用毛多了幾倍。
「叢毛如此厚實,吸墨何其多也!」
「吸墨多,寫字多,終歸節儉。」蒙恬立即接得一句。
「好,試試手。」荀子拿過一大張甚為珍貴的羊皮紙鋪開。蒙恬便將新筆浸泡在清水盂中,並在新硯中開始磨墨。待墨堪堪成汁,蒙恬便從清水中拿出毛筆輕輕甩干,雙手捧給了荀子。荀子接筆入硯,便見硯中墨汁倏忽消失大半,大筆也立見膨脹起來,不禁便是一聲驚歎:「毛筆乎!墨龍乎!」蒙恬樂得大笑:「老師但寫,方見墨龍之威也!」荀子提筆,竟覺大筆沉甸甸下墜,不禁手指一緊腕力一聚,一股心力奮然生出,飽蘸濃墨的大筆在羊皮紙上重重落下,大力揮劃,片刻間便有三行大巍巍然如重巒疊嶂聳立——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萬歲!老師寫得秦篆也!」蒙恬頓時歡呼雀躍。
荀子淡淡笑道:「秦篆筆畫多,看你這墨龍寫得幾個字,叫甚?」說罷將已經瘦癟但依舊整順有形的毛筆湊到了眼前大是感慨,「此物神異也!不漏墨,力道實,粗細濃淡由人,還可蓄墨續寫,當真天工造物!何方神工所制?老夫當親自面謝!」
「老師,」蒙恬頓時紅了臉,「這是弟子做得。」
「你?你能工事?」荀子驚訝得老眼都直了。
「老師明察。」蒙恬拱手道,「弟子嘗好器物,曾將秦箏由九弦增至十二弦,音色頗見豐雅沉雄。弟子離開魯仲連前輩,北上來尋蘭陵,路經故吳越國之震澤西南山地,獵羊野炊;見此地野山羊腋下之毛柔韌勁直,忽發奇想,採得許多羊毫細細挑選,又削得青竹几支,便做成了一大一小兩管毛筆。大管呈給老師,小管想呈給大父,免他責罵我逃外不歸。」
「天意也!新筆出,文明興,蒙恬大功也!」
「弟子不敢當此褒獎。」
「老夫何獎?青史自有蒙恬筆也!」
「老師不做俗禮拒收,便是蒙恬之福。」
「小子偏會說話。」荀子哈哈大笑,「你鼓搗得老夫兩大弟子,老夫便收了這支蒙恬墨龍筆!哎,此物可曾得名?」
「弟子之意,欲以『荀墨管』三字命名。」
「小子差矣!老夫何能掠名?」荀子懸提著大筆顯然是愛不釋手,「歷來器物,多以工師之名而名。蒙恬所制,便曰『蒙氏大管』如何?」
「弟子不敢當。」蒙恬紅著臉道,「毛筆乃先世成物,弟子雖有改制,畢竟依然毛筆。譬如弟子改制秦箏,秦箏依然為秦箏一般。」
「明乎其心,遠乎其志,蒙恬必有大成也!」
春分這日,蒼山學館破例舉行了出山禮。
春秋戰國私學大興,與官學不同者,私學大師為學育人多在山海清幽處,譬如計然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農家、醫家、陰陽家等等不可勝數。故學子結業入世,便稱之為「出山」。出山禮者,學子結業辭學之禮儀也。後世私學氣候大衰,且多依附官學而靠近都會,「出山」一說便成了隱士入仕的代名詞,而不再是天下學子的通禮,這是後話。
晨曦初顯,荀子便出了執一坊,一領乾淨整潔的本色麻布大袍,一頂六寸竹皮冠,一雙厚實輕軟的青布靴,灰白的鬚髮在風中飄灑。方出山洞,早已經在洞口甬道列隊的弟子們便是一聲齊呼:「恭迎老師——!」荀子淡淡一笑:「何人司禮呵?」為首青年趨前一步拱手高聲道:「稟報我師:弟子陳囂司禮,出山兩弟子已在祭台前守儀!」說罷轉身一擺手,弟子們便兩邊簇擁著荀子出了學館庭院。
翠綠淡黃的蘭草山坡上,已經有了一座石條搭建的丈餘高台,台下香案的祭品卻不是豬頭羊頭,而是一陶罐亮晶晶的蘭膏。李斯韓非與相陪的甘羅蒙恬四人正肅然跪在台下草蓆上靜默守侯。聽得身後一聲高呼:「我師與在山弟子到——」,四人便一齊起身轉身深深一躬:「出山弟子恭迎我師!」荀子依然是淡淡一笑,對前後弟子們招招手道:「禮者,心也。你等且莫如孔門弟子,拘謹禮儀過甚而失心境也。」弟子們高興地喊了一聲萬歲。陳囂過來在荀子耳邊低語兩句,見荀子點頭,便是一聲宣呼:「出山弟子告天——李斯——」
李斯肅然舉步,那件洗得發白的麻布長袍隨風捲起,露出了貼身衣褲的層層補丁與腳下簇新的草鞋。上得祭台,李斯拈香對天深深三拜,插好香柱對天拱手高聲道:「昊天在上:上蔡李斯今日出山,決明心正志,弘揚大道,張我師門之學!若有欺心私行,背我師門修身之教,願受上天懲罰!」
「李斯萬歲——」弟子們一片歡呼。
韓非舉步上台,幾個少年弟子便竊竊嬉笑。原來韓非素來不修邊幅,一領名貴的錦繡長袍揉得皺巴巴堪堪吊在小腿當間,一雙皮靴髒污得全然沒了光澤,頭頂雖是一頂四寸玉冠,長髮卻散亂得似乎根本沒有束髮玉簪,埋汰之象恰與李斯成黑白對照。也是荀子育人不究細行,若是孔子門下,此等行跡是斷然不能與禮的。饒是如此,韓非卻渾然無覺,瘦骨稜稜的身軀搖上高台,拜罷竟是憤激悲聲:「煌煌上天,危乎高哉!汝行既常,何致天下文野乖張?汝心既明,何陷韓非於敗亡之邦?嗟乎韓非,才不得伸,志不得酬,蹉跎日月,空有孤憤哉!今韓非出山,上天果有燭照,當許韓非立錐之地伸展我學!若天有幽微,人無遇合,韓非願為天囚,死亦無憾也!」悲愴吟唱在習習谷風中迴盪,弟子們卻是歡呼無由了。
陳囂惶惶然不知所措,不禁便向李斯一瞥。李斯坦然道:「禮有序,事有法,不以一己為變。」陳囂頓時醒悟,再看老師也是平淡如常,便又是一聲唱呼:「弟子告天畢。我師出山贈言——!」
便在這片刻之間,蒙恬與甘羅已經將韓非扶下了祭台。因蒙恬不是常學正名弟子,甘羅則是少學離館日後還可能再續學業,兩人皆算不得正式出山,是以不做告天。韓非雖一時悲從中來不能自已,然畢竟曠達之士,下台便對荀子一躬道:「弟子淺陋,責天悲己,愧對我師……」荀子豁達地揮手笑道:「天亦常物,責之何妨?己心有苦,悲之何妨?」弟子們一片笑聲,韓非也紅著臉呵呵笑了。
弟子們在祭台下的草地上圍著荀子坐成了一圈。老師對出山弟子做臨別告誡,是傳統風習,也是出山禮中最要緊的一環。春秋以來,每每有大師對弟子的臨別告誡便是立身箴言,甚或成為讖語。所以非但出山弟子極為看重,在館弟子也是人人上心。弟子們都知道,老師非但學問淵深,且通曉陰陽相法,雖寫了《非相》篇專門批駁相人之術,然識人料人卻是每每有驚人之語。今日兩位大弟子出山,也是蒼山學館第一次行出山禮,老師必有非常告誡,更是不敢輕慢疏忽。
李斯肅然起身一躬:「弟子出山,請我師金石針砭。」
荀子緩緩道:「李斯呵,老夫送你十六字,但能持之,必達久遠也。十六字云:恃公任職,恃節謀事,心達則成,志滑則敗。」
「敢請老師拆解一二。」
荀子既淡漠又凝重:「子乃政才,然關節不在持學持政。為政生涯,才具一半,人事一半。明乎此,大道可成矣!」
「我師教誨,李斯銘刻在心!」
韓非起身一躬:「弟子出山,敢請我師箴言藥石。」
「子乃性情中人也!」荀子輕輕一歎,「但能常心待事,衡平持論,為政為學,皆可大成矣!」見韓非還是愣怔怔看著自己,荀子思忖間又補一句,「屈原者,子之鑒戒也!」
「謝過我師。」韓非似乎想說什麼,終是沒有開口。
陳囂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老師,兩師兄該上路了。」
「好!」荀子站起一揮手,「老夫與你等一起出山!」
弟子們一聲歡呼,便簇擁著老師,簇擁著李斯韓非,在花草爛漫的山道上逍遙而下。到得山口,望著山下一線官道,幾乎所有人都同時止住了腳步望著額頭已經是涔涔細汗的老師。荀子不禁笑道:「出山終須一別,老夫便歌得一曲,為你等四人壯行如何?」李斯韓非兩人尚在愣怔,從來沒有聽過老師歌聲的少年弟子們已經萬歲聲大起了。執事的陳囂卻頗是尷尬地笑道:「可惜也!沒有抬老師古琴來。」「我有陶塤!」蒙恬從皮袋摸出一隻黝黑的物事舉著高聲笑道,「老師,是否楚風格調?」荀子慨然一笑:「好!楚風招魂曲了。」
蒙恬答應一聲,雙手捧定陶塤一沉心氣,深遠高亢而又略顯淒楚的塤音便在山風中嗚咽飄蕩起來。楚歌自成一格,與中原歌詠大是不同。首先,楚歌詞句長短自由,韻腳亦可有可無,不若中原大多四字一歌,韻腳也大體整齊;其次,楚歌旋律起伏迴旋極大,不若中原吟唱調式相對平直。由孔子刪定的《詩經》所收歌辭三百餘首,文華諸侯各有一章,連孔子不甚喜歡的秦國都有《秦風》一章,卻惟獨沒有收入楚風之歌。屈原死後,《離騷》流播中原,楚歌的獨特風韻終於漸漸為中原人所熟悉。荀子學無軒輊心無畛域,一篇《樂論》,開首便道:「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將音樂首先當作快樂,當作人情之所必須,實在是戰國大家的獨特之論!對自由灑脫的楚歌,荀子喜愛有加,向弟子們講述天下歌樂,嘗慨然拍案:「雅、頌之聲雖齊,終不如楚歌之本色也!」
隨著悠長嗚咽的塤音,一聲蒼邁的詠歎驟然迴盪山谷——
河有中流兮天有砥柱!
我有英才兮堪居四方!
天行有常兮,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地載有方兮,不為冬雪,不為秋霜
列星隨旋兮,日月遞炤
四時代謝兮,大化陰陽
人道修遠兮,惟聖賢不求知天
天不為人之惡寒兮
地不為人之遼遠
君子之道以常兮,望時而待,孰制天命而用之!
嗚呼——
我才遠行兮,天地何殤
吾心悠悠兮,念之久常
蒼沙激越的歌聲在山巒迴盪,弟子們卻連歡呼都忘記了。但為戰國士子,誰都知道楚風招魂曲的淒厲悲切,今日荀子唱來,卻是情境大異,使人平添一股烈烈感奮之情懷,弟子們一時竟是肅然默然。及至荀子轉過身來,李斯便是深深一躬:「我師賜歌,辭意深遠,鼓蕩人心,李斯謹受教!」韓非也是一躬:「老師發乎《天論》,出乎《離騷》,過屈原之《天問》多矣!弟子當銘刻在心:制天命而用之!」荀子慨然一笑:「韓非呵,子能以老夫之歌與《天問》相比,頗近大道也!屈子者,烈烈有識之士也。然士子盡如屈子者,天下亦難為矣!」
「弟子謹受教!」李斯韓非甘羅蒙恬四人同聲一拱。
「日當正午,離學弟子出山——」
隨著陳囂的宣呼聲,少學弟子們齊喊一聲師兄出山嘍,挽手成圈踏歌起舞,唱得卻是依荀子《勸學》篇編得一支歌兒:「青成藍兮藍謝青,冰寒水兮水為冰。積跬步兮成千里,十載學兮做礪繩。出山行兮路修遠,學之大兮終得成。」
歌聲漫漫,蘭草青青。李斯韓非四人終是依依不捨地去了。峰頭的荀子如一尊雕像般臨風佇立默默遠望,眼見四人身影漸漸出了山口,漸漸變成了綠色山巒中的悠悠黑點,漸漸消失在通向北方的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