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轅各轍 第二節 蒼山大師與謎一般的二十一事 文 / 孫皓暉
山坡草地上,七八個少年若即若離地簇擁著一個布衣老人漫步。老人侃侃而論,少年們時不時高聲發問,老人便悠然止步從容解說,如此反覆,逍遙漫遊般飄到了一片谷地。
清晨燦爛的陽光下,谷中蘭草瀰漫出淡淡的幽香。谷地山根處一座山洞一片茅屋,竹籬竹坊圈起了一片大庭院,院中一排排石案草蓆錯落有致又乾淨整潔,炊煙裊裊書聲琅琅,直是一片生氣勃勃的山中勝境。進得庭院布衣老人吩咐道:「你等將《不苟》篇誦得熟了,明日與師兄們一起辨析。」少年們整齊應答一聲是,布衣老人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
「老師!」庭院外的山道上一聲高喊,「春申君書簡!」隨著喊聲,一個長髮黃衫的年輕人飛馬進了大庭院翻身下馬,將一隻皮袋雙手捧給了布衣老人。老人打開皮袋取出了一卷竹簡展開,看得片刻笑道:「李斯呵,公孫龍子要來論戰,你以為如何應對?」
「既來論戰,自是求之不得也!」黃衫年輕人很是亢奮。
「你可知公孫龍子何許人也?」
「名家第一辯士,我門最大公敵!」
「過也。」老人淡淡一笑,「午後聚學,老夫說說公孫龍子。」
「嗨!」李斯欣然應命,「午後韓非正可回來,酒亦齊了。」
「還有,魯仲連飛鴿傳書,說舉薦一人來山,近日留意也。」
「弟子遵命!」李斯一拱手匆匆去了。
布衣老人從容進了山洞。一段曲折幽暗眼前便豁然大亮,早晨的陽光從幽深的天井灑將下來,洞中與洞外一般的明亮乾燥;天井右側一個天然石洞,洞口一方幾於人高的圓石上刻著三個碩大的紅字——執一坊。老人進了執一坊,便在石壁下的一排排木架上瀏覽起來,片刻間抽出一卷竹簡凝神翻閱,不禁呵呵笑了。
布衣老人是荀子,目下戰國最後一位卓然成家的大師。
荀子是戰國諸子中最為特立獨行的大家之一,其論戰之鋒銳,其學派之顯赫,其行蹤之淡隱,無不令天下驚歎!戰國之世名動天下而節操淡泊者,惟墨子堪於荀子相提並論。當然,如果僅僅是神秘與淡泊,老子莊子等更在其上。此間關節在於,老子莊子所執無為出世之學曲高和寡,遠離天下潮流,行蹤惟關一己之私而已,本無所謂神秘淡泊;荀子與墨子卻都是天下顯學而疏離仕途,不迴避論敵,不奉迎官府,一干大國徒然歆慕而無以為其所用,天下學派攻訐有加而無以失其崢嶸。兩廂比較,荀子被天下關注還略勝一籌。蓋墨子學派雖則獨樹一幟,在戰國之世卻是走偏,終非主流思潮,其拒絕仕途乃學派本旨使然,無論如何神龍見首不見尾,天下皆以為理所當然。荀子則不然,學居主流引導思潮,入世而出世,出世而入世,與孔子孟子之孜孜求官儼然兩途,故令天下人驚歎也!
論處世,荀子是一道悠悠自在的山溪。
論治學,荀子是一團熊熊不熄的火焰。
極端相合,水火交融,注定了荀子生命的奇幻樂章。
少年荀況走出趙國故土的時候,恰是趙武靈王鼓蕩天下風雷的強趙之期。秉承了趙人的豪俠血性,在趙國已經少年成名的荀況,背著一隻青布包袱與一隻盛滿馬奶酒的皮囊來到了臨淄的稷下學宮。這座學宮名士雲集,沒有人正眼看他這個從遙遠的北方來得布衣少年。學宮為少士們確定師門時,沒有一個成名大師點他入門,也沒有一個錦繡少士邀他同門修學。荀況看到得是輕蔑的眼神,聽到得是竊竊嘲笑:「嘻嘻,趙國只有草原蠻子,毋曉得修個甚學也!」木訥老成的少年被激怒了,當場赳赳高聲宣佈:「荀況不入一門,只以學宮為師,以百家之學而成我學!」學宮令騶衍大為驚奇,當即對這個趙國少士開了先例:許其自由出入各門學館聽學,任館不得阻攔!於是,少年荀況便成了稷下學宮唯一一個沒有名門老師的自由少士,願意到那個學館便到那個學館,除了不能得學宮諸子的私下親授,官課倒是鼓蕩飽滿。依照學宮法度,此等少士視同游士求學,三年後若不能在學宮少士論戰中連勝三場,便要離開學宮,且日後不得冒學宮弟子之名。
三年後,天賦驚人的荀況在學宮少士論戰中旬日不敗。其淵博的學問,犀利的辯才,使昔日嘲笑他的錦繡少士們一一潰敗,竟無人能與荀況辯駁得片刻辰光。由是,年輕的荀況一戰成名!諸子大師紛紛點其做特拔弟子,爭執到學宮令面前,騶衍便要荀況自己說話。年輕的荀況依然是昂昂一句:「荀況無門,學宮便是我師也!」
「狂傲之猶,荀況也!」
「木秀於林,堆出於岸,此子難料也!」
成名諸子們大為掃興,對荀況的議論評點便日益地微妙起來。荀況初為人敵,很不喜歡這等使人無可辯駁的「人言」流風,一氣離開稷下學宮到列國遊歷去了。二十餘年遊歷,荀子尋訪了所有不在稷下學宮的名士大家,坦誠磋商爭鳴論戰相互打磨,不期然滄桑變幻,竟成就了一代蜚聲天下的大家!
便在這時,齊襄王聞荀子大名,派特使邀荀子重入稷下學宮做學宮祭酒。已經五十歲的荀子一番思忖,終於沒有推辭,生平第一次做了學官。齊國君臣沒有料到的是,荀子做了相當於上大夫的學宮祭酒,卻全然沒有做官的模樣,依然是醉心治學孜孜論戰,絲毫不將為齊國網羅士林人心的大事放在心上,惹得許多大師都不願再來齊國了。
這便是荀子,一生都沒有停止過論戰治學之風,不屈不撓,不斷創新,遂開法家新學,鼓蕩大潮浩浩前行,獨領戰國後期之風騷!
大略數來,荀子的學問大戰有過四次:
第一戰,在稷下學宮與孟子「人性善說」做空前論戰,獨創「人性惡說」。後來,荀子將論戰辯駁寫成了《性惡》篇,一舉奠定了法家人性說之根基。也就是說,只有在荀子之後,法家學說才有了真正的人性論基礎。此說之要害在於:法律立足於「人性惡」而產生,遏制人性之惡乃是法制正義之所在!兩千餘年後,西方法學以現代哲學的方式論證法律產生的正義性的時候,荀子學說依然是整個人類法學的人性論基礎。這是後話了。
第二次大戰,是討伐天下言行不一的偽善名士。其時也,諸子為左右治國學說之趨勢,紛紛對法家學說做出了各種各樣的詮釋,大多不顧自己的根基學問而對法家恣意曲解。荀子憤然作《非十二子》篇,開篇便慷慨宣戰:「於今之世,飾邪說文奸言以梟亂天下!譎詭委瑣,使天下渾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有人矣!」其下汪洋恣肆,逐一批駁了天下十二名家的六種治國邪說:環淵、魏牟被荀子指斥為「縱情性,安恣雎,禽獸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鰍被荀子指斥為「苟以分異人為高(只求於別人不同而自鳴清高),不足以合大眾明大分,足以欺惑愚眾!」墨子、宋鈃被荀子駁斥為「不知一天下、建國家之權稱(法度),不容辨異懸殊君臣之分(不允許有任何待遇差別及君臣等級)。然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慎到、田駢被荀子駁斥為「尚法而無法,聽於上,從於俗,終日言成文典,倜然無所歸宿(疏闊不切實際),不可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被荀子指斥為「好治怪說,玩奇辭,察而不惠,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孔子的孫子)、孟子被荀子駁斥為「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才具志大聞見雜博……幽隱而無說(神秘而無不知所云),閉約而無解(晦澀而不能理解),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茲厚於後世,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將上述十二家逐一批駁,其立足點便是指斥這些名家的言行與其倡導的學說相背離——自己尚且言行不一,何以使天下人信服也!用後人的話說,荀子所斥責者正是名士們的人格分裂!
「天下諸子善為人敵者,莫如荀子也!」
「一口罵盡天下者,其心必誅!」
稷下學宮議論蜂起,紛紛以指斥荀子為能事。議論風靡之時,齊國君臣也對荀子冷眼相待了。齊襄王竟說荀子如張儀,利口無敵而有失刻薄。此說傳開,齊人詬病荀子便成了朝野風尚,全然忘記了當初對荀子的斐然讚譽。當年荀子重回稷下,齊國人以荀子的鋒芒為稷下學宮的榮耀,齊人有頌歌云:「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說得便是荀子論戰的赫赫功績!「談天衍」,指得是赫赫陰陽家騶衍,其人開口便是天事,故有「談天衍」之號;「雕龍奭」,指得是另一個陰陽家騶奭,此人將陰陽學派的「五德終始說」闡發得淋漓盡致,文章雕飾得如古奧龍文,故得「雕龍奭」名號。便是如此兩個專好神秘之學的大師,卻被荀子在幾次大論戰中批駁得張口結舌!後來,又有雜家辯士淳於髡挑戰荀子,又被駁得體無完膚。齊人嘲笑淳於髡的才學是「炙轂之油」(塗車軸的膏油),遇見荀子這把烈火便被烤乾了(炙轂)。「炙轂過髡」便是「過髡如炙轂」也!惟其有此盛名,才有了荀子三為稷下學宮祭酒。然則,今日卻因向十二子開戰而被齊人詬病,荀子便是萬般感慨,憤然辭去稷下學宮祭酒之職,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漂泊。
漂泊歸漂泊,艱辛歲月卻絲毫沒有鈍化荀子的治學鋒芒。
這次,荀子沉下心來著意清算了最善口舌官司的儒家,直接對老仲尼宣戰了。這便是荀子的第三次大論戰,堪稱正本清源之戰。
荀子治學,素來不拘一門博采眾長,或論戰或著文素來旁徵博引,從來不因人廢言。對儒家大師孔子的言論,荀子更是引述多多,甚或不乏在諸多場合將孔子與上古聖賢並列。而對於自己一力推崇的法家,荀子也是如實批駁其短處,從來不無端維護。有了這兩個由頭,一班反對儒家也反對荀子的論敵,便硬生生將荀子說成了儒家。久而久之竟是眾口鑠金,連明知荀子新法家精要的一班法家名士,都將荀子說成了「亦儒亦法」。便是贊同荀子學說的諸多士子,也將荀子看作「師儒崇法」。總而言之,自成一家的荀子竟硬生生被說成了師承孔子的儒家,不是法家,更不是新法家!若僅僅是師源偏見,荀子倒不會去認真計較。偏偏是此等說法每每扭曲荀子學說的本意,氣息奄奄的儒家士子們更是將荀子抬出來做擋箭牌,動輒便說荀子「師法仲尼,隆仁政,實乃我儒家後學之大師也!」
荀子平心靜氣地拋出了《儒效》篇,猶如庖丁解牛,對儒家做出了冷靜而細緻地獨特清算,又恰如其分地將自己與儒家的最大區別勾勒出來。《儒效》篇將儒家之士分為俗儒、雅儒、大儒三種:俗儒者,「逢衣淺帶(穿著寬袍束著闊帶),蟹堁其冠(戴著蟹殼般中間高兩邊低的高冠),略法先王而足亂世(粗淺地嚷嚷些法先王的老說辭以亂人心),術謬學雜,不知法後王而一制度也!」雅儒者,「隆禮儀而殺詩書,明不能濟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內不自誣,外不自欺,尊賢畏法而不怠傲。」大儒者,「法先王,統禮儀,一制度,以古持今,苟仁義之類也,雖在鳥獸之中若白別黑!」三種儒家之士,俗儒裝腔作勢,徒然亂世害人;雅儒學問不足以彌補法教,實際不過一群老實人而已;大儒,也就是儒家的大師級人物,其為政學說則完全是「法先王」老一套,便是混在鳥獸之中也是黑白可辨!與大儒之「法先王」相比,荀子一再重申了自己的為政主張——「法後王,一制度,不二後王!百家之說,不及後王,則不聽也!」這是荀子以最簡潔的方式向天下昌明:儒家法先王(傚法古制),自己法後王(傚法當世變法潮流),荀況與孔子之儒家迥然有別也!
從此之後,荀子成了天下士林的孤家寡人。
後來,荀子從趙國漂泊到秦國,又從秦國漂泊到楚國,最後終於在蘭陵紮下了根基。那是在秦趙長平大戰之後,信陵君客居邯鄲,與平原君共邀荀子留邯鄲創建學宮。荀子對六國士風已經深為失望,便一再地婉言推卻了。信陵君一生多受猜忌詆毀,對荀子心境深有體味,非但不再相勸,反倒設身處地為荀子計,將荀子鄭重舉薦給了春申君。依著信陵君說法,楚國廣袤,有隱人納士之風,春申君風雅敬賢不強人意,實在是荀子這般大師的晚境育人之地。荀子飽經滄桑,信陵君所言深合心意,便當即南下了。
權傾朝野的春申君親自郊迎荀子進入郢都。洗塵接風之後啜茶敘談,春申君問荀子心志在官在學?荀子悠然笑道:「晚學育人,惟求一方山水做得學館,終老可也!」春申君頗感意外,思忖片刻笑道:「噢呀,我已向楚王舉薦先生為上卿,這卻如何是好了?」荀子慨然笑道:「天下可為上卿者多矣!可為老夫者畢竟一人耳!君自斟酌是也。」春申君哈哈大笑:「噢呀是了!楚國已經有三個上卿,各拿虛名祿米了!原本也想讓先生掛個上卿,好在郢都安居了!」笑得一陣春申君思忖道:「今聞先生之言,廟堂官府卻是齷齪所在。不說了,黃歇只給先生一個好去處便是!」
三日後,春申君陪著荀子到了自己的北楚封地蘭陵,在縣城先會了縣令,又轔轔到了蒼山。轉悠一日,荀子對清幽美麗的蒼山欣然讚歎不已。春申君欣然大笑:「噢呀!先生喜歡蒼山,蒼山便是先生學館了!」轉身便對隨來縣令吩咐,「自今日始,先生便是蘭陵縣令,你為縣丞了。」荀子連忙辭謝,說若做縣令便只有離開楚國。春申君詼諧笑道:「噢呀先生,這官府齷齪處,上天也是無奈了。先生不兼個職事,溝坎多得你不勝其煩,想治學也難。先生只虛領縣令便是,一應事務盡有縣丞,決不擾先生學館了!」
於是,荀子破天荒地做了蘭陵縣令。
春申君給縣丞明確了法度:蘭陵縣務必在半年之內建成蒼山學館,其後蘭陵賦稅一半歸蒼山學館;荀子祿米從國府支出,不佔撥付學館之賦稅。荀子感喟有加,也不再與春申君推辭,便實實在在地住了下來,開起了蒼山學館。令荀子想不到的是,學館在建時便有少士學子紛紛來投,開館之日竟有了二百餘名學子前來就學。荀子情知這是幾位戰國大公子在助力,便給春申君信陵君平原君分別緻函,坦誠剖明心志:「荀況晚境治學,志在得英才而育之,非徒取勢也。仲尼弟子三千,受業身通者僅七十七人,足以載道者三兩人耳!為今之世學風已開,官學之外諸子私學多有,開啟蒙昧之學大有所在也。老夫所求,採擷精華矣!諺云:『求以其道則無不得,為以其時則無不成。』育人非養士,養士多多益善,育人則精益求精。惟流水自然之勢,荀況所願也!」從此,洶洶求學之勢方漸漸收斂。荀子又將已經入館的二百餘名少士一一做了考辨,大多舉薦給了楚國官學,只在蒼山學館留下了三十餘人。光陰荏苒,倏忽十年,蒼山學館名聞天下,被天下士子們譽為「蒼山若稷下,非精英不得入也!」
本欲專心育才的荀子,卻又不得已大戰了一次。
這最後一次大論戰的敵手,便是名家大師公孫龍子。
午後,韓非回到了學館。
李斯、陳囂高聲呼喚弟子們在林下石案前聚學大講。弟子們一聽老師要大講便分外興奮,聚在林下紛紛相互詢問大講題目。李斯正要說話,卻被站在身邊的韓非拽了一下衣襟。李斯回頭,韓非便向竹籬外一指:「遠客來也!」李斯順勢看去,便見一個紅衣少年正牽著馬從山道走來。李斯略一思忖,便吩咐陳囂去請老師,自己迎出了小城樓般的竹坊。
「在下魯天,見過大師兄!」紅衣少年當頭一躬。
「你識得我?」李斯不禁驚訝了。
「荀門李、陳、韓,求學士子誰個不曉得?」
「足下可是從故魯國來?」
「在下從秦國來。」
「噢?秦人求學,未嘗聞也!」
「在下從秦國來,便定是秦人麼?」
「呵,自然未必了。」李斯淡淡一笑一拱手,「敢請足下先到辦事房歇息用膳,夫子大講後再行初考了。」
「初考?新規矩麼?」紅衣少年似乎有些驚訝。
李斯點點頭:「夫子近年新法:凡少士入蒼山學館,必得受少學弟子先行考問,以免蒙學未啟根基未立。足下可於歇息時先自預備一番。初考一過,在下便分派足下起居所在。」
「多謝大師兄關照。」
「無妨。回頭還得相煩足下說說秦國了。這邊請。」李斯領著紅衣少年進了竹坊又進了庭院一間茅屋,片刻間便匆匆出來了。
兩名少年弟子抬來了一張與人等高的本色大板在中間大案前立好,陳囂便扶著荀子出了山洞。午後艷陽當頭,庭院林下卻是山風習習涼爽宜人。各在錯落山坡的石案前席地而坐的弟子們見老師到了,便一齊拱手高聲齊誦一句:「治學修身,磨礪相長!」荀子從容走到恰在半坡的中間大案前,坐到一張大草蓆上淡淡一笑:「今日臨機大講,所為只有一事:名家辯士公孫龍子,要來蒼山學館論戰。為師老矣!若得你等後學與公孫龍子論戰而勝,老夫不勝欣慰也!為此,你等須先得明瞭名家之來龍去脈與所治之學,亦當熟悉老夫當年與名家三子之論戰情形。故此,今日大講之題便是:名實之辯與二十一事。」荀子緩緩巡視了一遍林下弟子,輕輕叩著大石案,「誰先來說說,何謂二十一事?」話音落點,弟子們的目光便齊刷刷聚在了荀子左右的三位大師兄身上。
「弟子慚愧!」李斯對著荀子深深一躬,「名家之學,弟子素來不以為然,心存輕慢,二十一事大約只記得一半……」
「弟子也只記得一半。」陳囂也是滿臉張紅。
「學宜廣博也!」荀子輕輕歎息了一聲,「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老夫所做《勸學》篇,你等日每誦之,見諸己身便熟視無睹,此修學之大忌也,戒之戒之!」
弟子們滿場肅然,人人有羞愧之色。便在此時,卻見韓非一拱手吟唱道:「老師明察,弟子以為名家陷於瑣細詭辯,關注此等學問,無異於自入歧途也!兩師兄原是瀏覽過名家之學,只記憶有差,不足為過也!」
「韓非學兄差矣!」一黃衫少年弟子赳赳站起高聲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此求學之道也!名家縱失之荒謬,亦是天下一大家。不知不戰,無以開正道之學,何言不足為過也!」
「甘羅此說卻是在理。」荀子淡淡一笑,「韓非素來博聞強記,是當真不知二十一事,還是輕蔑名家不屑重申?」
「老師明察!」韓非慨然一拱,「弟子對名家二十一事尚算熟悉,這便給諸位學弟解說一遍。」見荀子點頭,韓非便起身走到大板前拿起案上一方白土,在大板上寫一條唱說一條,雖來得緩慢,卻也將二十一事說了個通透。
原來,這「二十一事」卻是名家四位大師惠施、宋鉼、尹文、公孫龍子先後提出的二十一個論戰命題,件件與常識背道而馳,教人匪夷所思!出世伊始,二十一事便遭到了法儒墨道四大顯學的輕蔑嘲諷,任名家孜孜尋釁,四家大師卻幾乎是無一例外地不屑與之論戰。然則,無論顯學大家們如何蔑視,名家「二十一事」卻以新穎奇特乃至為常人喜聞樂道的方式,在天下士林與庶民國人中蓬蓬勃勃地成了勢頭。但凡坊間酒肆聚會,遊學士子們便會不期然選擇一個命題,相互駁論以為樂事。市井國人之能者,也會在親朋遇合之時津津樂道地辯駁卵究竟有沒有毛,雞究竟是兩腳還是三腳,不管結論如何,人們都會快樂得捧腹大笑。如此奇特功效,任何一家顯學都望塵莫及!由是日久,無論顯學名家們如何斥責名家惑亂人心,終究都無法對名家的二十一事置若罔聞了。
於是,相繼有了墨子莊子一班大師對名家的種種駁斥。
戰國諸大家之中,以莊子對名家最有興趣,在《天下篇》中破例記載了名家的「二十一事」並做了評判。有人說,莊子與名家大師惠施是論學之友,很熟悉惠施,也很讚賞惠施的學問,故而關注名家。也有人說,莊子淡泊寬容,對天下學問皆無敵意,是故與名家能和而不同。然則無論如何,莊子終歸不贊同惠施的學說。用莊子的話說便是:「惠施多方(廣博),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不中!」在記錄「二十一事」之後,莊子又批駁了追隨名家的辯者們:「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但莊子也實事求是地承認:「(二十一事)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
真正直搗名家學說之根基者,還只有荀子。
看官留意,名家「二十一事」在戰國後期已經引起諸子百家之廣泛注意。其後兩千餘年,「二十一事」始終被歷代學者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做著各種各樣的拆解,孜孜以求,奇說百出,以致成為中國學說史的一道奇特的思辯風景!然歲月蹉跎文獻湮沒,傳之今世,二十一事已成撲朔迷離的古奧猜想,許多命題已經成為無解之謎,依然被當代各色學者們以各種觀念揣摩著研究著。應當說,作為先秦非主流的名家,其思辯之精妙,實在是人類思想史的奇葩!這是後話了。
這名動天下的「二十一事」是:
其一,卵有毛。卵者,蛋也。蛋無毛人人皆知。名家偏說蛋有毛,其推理是:蛋能孵化出有毛之物,故而蛋有毛。
其二,雞三足。雞有兩腳人人皆知,名家卻偏說雞有三隻腳。公孫龍子在其《通變論》中說得理由是:「雞足(名稱)一,數(雞)足二,二而一故三。」
其三,郢有天下。郢者,楚國都城也。郢,分明只是天下的一小部分。名家卻偏說郢包含了天下,其理由是:郢為「小一」,天下為「大一」,「小一」雖是「大一」之一部,其實卻包含了整個「一」之要素,故雲郢有天下。兩千餘年之後,胡適先生解此命題道:「郢雖小,天下雖大,比起那無窮無盡的空間來,兩者都無甚分別,故可說『郢有天下』。」
其四,犬可以為羊。犬就是犬,羊就是羊,這在常人眼裡是無須辯說的事實。可名家偏說犬也可以是羊,羊也可以是犬!《尹文子》對此種說法的理由是:物事的名稱由人而定,與實際物事並非渾然一體;鄭國人將未曾雕琢的玉叫「璞」,周人卻將沒有風乾的老鼠肉叫做「璞」,換言之,玉石也可以為老鼠肉!
其五,馬有卵。馬為胎生,禽為卵生,馬根本不可能產蛋。可名家卻偏偏說馬能生蛋!惠施的理由是:「萬物畢同」(萬物本質是同一的),胎生之馬與卵生之禽都是(動)物,馬完全可以有蛋,或者可以蛋生。兩千餘年後的胡適先生解此命題說:「馬雖不是『卵生』,卻未必不曾經過『卵生』的一種階級。」倒是頗見諧趣也。
其六,丁子有尾。丁子者,楚國人對蝦蟆(青蛙)之稱謂也。人人皆知青蛙沒有尾巴,可名家偏偏說青蛙有尾巴!其理由便是:青蛙幼體(蝌蚪)有尾,可見其原本有尾,故雲丁子有尾也。
其七,火不熱。火可燒手,雖三歲小兒知之也。可名家偏偏說火不熱,其理由是:火為名,熱為實,「火」不是熱;若「火」是熱,人說「火」字便會燒壞嘴巴;說「火」而不燒嘴巴,可見火不熱也。
其八,山出口。山者,溝壑峁峰之象也。尋常人所謂「山口」,說得是進出山巒的通道。可名家偏說,此等「山口」出於人口,並非真正山口;故此,「山口」非山口,山口當是山之出口,譬如火噴(火山)之口、水噴(山泉)之口,聲應(回聲)之口,皆謂「山出口」也。
其九,輪不碾地。常人皆知,車行於地,車輪非但會碾在地上,而且會留下深深的轍印。可名家偏偏說,車行於地,輪子並不碾在地上。其理由是:輪為全物,所碾部分乃輪之些許一點也;地為全物,被碾者乃些許一點也;碾地之輪非「輪」,被碾之地非「地」,故此輪不碾地也。
其十,目不見。眼睛能看見物事(盲人除外),這是誰也不會懷疑的事實。可名家偏偏卻說眼睛看不見東西,豈非咄咄怪事!公孫龍子的理由是:暗夜之中,人目不見物;神眠之時,人目亦不見物(熟視無睹),可見目之不能見物也;目以火(光線)見物,故目不見,火(光線)見物也;目以神(注意力)見物,故目不見,神(注意力)見也。
十一,指不至,至不絕。常人看來,只要用手指觸摸某件物事,也就知道了這件物事的情形。這便是尋常士子學人們所謂的「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也就是說,常人總以為只要看見了(視)接觸了(察)物事,自然便知道了這件物事的形狀體貌(外觀)與其屬性(意),從而能夠對物事命名。可名家偏偏說,常人這種認知事物的方法是錯誤的,人即使接觸了某件物事,也不能完全知道這件物事(指不至);即使為某件物事定下了名稱,也不能完全知道這件物事的全部(至不絕)!名家在這裡說的「至」,不是「到達」,而是「窮盡」之意。用白話說,「指不至,至不絕」便是,接觸了事物不能窮盡事物,命名了事物同樣也不能窮盡事物。這是「二十一事」中最具思辨性的命題之一,名家大師公孫龍子甚至特意作了一篇《指物論》來闡發他的見解。
十二,龜長於蛇。蛇比龜長,成體尤其如此,這是人人皆知的常識。可名家偏說龜比蛇長,不能不令人愕然!其理由是:龜有大小,蛇有長短,大龜可以長過短蛇,故雲龜長於蛇也。名家大師惠施從此出發,生發出一大篇常人難以窺其堂奧的辨物之論:「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淵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連環可解也。汜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十三,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矩者,曲尺也。規者,圓規也。常人皆知,曲尺是專門用來畫方的,圓規是專門用來畫圓的。連荀子在《賦》篇中也說:「圓者中規,方者中矩。」可見方圓規矩非但是常人常識,也是學家之論。可名家偏偏說:曲尺不能畫方,圓規不能畫圓!名家的說理是:「方」與「圓」都是人定的名稱,既是名稱,便有共同標尺(大同);而規、矩所畫之圓之方,事實上卻是千差萬別(大異);是故,矩所畫之方非「方」,規所畫之圓非「圓」;所以說,矩不能畫方(「方」),規不能畫圓(「圓」)。
十四,鑿不圍枘。鑿者,卯眼(榫眼)也。枘者,榫頭也。榫頭打入,榫眼自然便包圍了榫頭。這是誰都懂得的事理。可名家偏偏說,榫眼包不住榫頭!名家的理由是:榫頭入榫眼,無論多麼嚴實,都是有縫隙的;否則,榫眼何以常要楔子;是故,鑿不圍枘也。
十五,飛鳥之影未嘗動也。鳥在天上飛,鳥兒的影子也在動。這是三歲小兒都知道的常識。可名家偏說,飛鳥的影子是不動的!公孫龍子的說法是:「有影不移,說在改為。」意思是說:鳥影不動。飛鳥與影子總是在某一點上,新鳥影不斷生成,舊鳥影不斷消失,此謂影動(改為)之錯覺也!
十六,簇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射出的箭頭在疾飛,這是誰都看得見的,常人沒有人會說箭頭不動。可名家卻說,疾飛的箭頭既不動(不行)也不停(不止)!令人驚歎的是,名家此說與稍早的古希臘學者芝諾在遙遠的愛琴海提出的「飛矢不動」說幾乎如出一轍!芝諾的理由是:一支射出的箭在飛,在一定時間內經過許多點,每一瞬間都停留在某一點上;許多靜止的點集合起來,仍然是靜止的,所以說飛箭是不動的。而中國名家的說理是:疾飛之箭,每一瞬間既在某點又不在某點;在某點便是「不行」,不在某點便是「不止」,故雲飛矢不行不止!與芝諾說理相比,既在又不在(不行不止),顯然比純粹「不動」說深邃了許多。
十七,狗非犬。常人觀之,狗就是犬,犬就是狗,一物二名而已。可名家卻說,狗不是犬!周典籍《爾雅·釋畜》云:「犬未成豪曰狗。」也就是說,犬沒有長大(豪)時叫做狗。公孫龍子由此說理:二名必有二物,狗即「狗」,犬即「犬」;狗不是犬,犬亦不是狗;非大小之別也,物事之別也。
十八,黃馬驪牛三。驪牛者,純黑色牛也。在常人看來,一匹黃馬與一頭黑牛,顯然便是兩物。名家卻說,一匹黃馬與一頭黑牛是三件物事!公孫龍子的理由是:黃馬一,黑牛一,「黃馬黑牛」名稱一,故謂之黃馬黑牛三。這與「雞三足」乃同一論戰命題。
十九,白狗黑。白狗是白狗,黑狗是黑狗,這是常人絕不會弄錯的事。可名家偏與常識唱對台,說白狗可以是黑狗!理由便是:狗身有白曰白狗,狗身有黑曰黑狗;今白毛狗生黑眼睛,同為狗身之物,故白狗也是黑狗。墨子當年為了批駁此論而先解此論,在《小取》篇推論解說:馬之目眇(瞎),謂之馬眇(瞎馬);馬之目大,而不謂之馬大。牛之毛黃,謂之牛黃;牛之毛眾,而不謂之牛眾。據此推論:狗目瞎可叫做瞎狗,狗目黑自然可以叫做黑狗也。
二十,孤駒未嘗有母。無母之兒為孤兒,無母之駒為孤駒。然無論孤兒孤駒,都是曾經有過母親的。這是常人毫不懷疑的事實。但名家卻說,孤駒從來(未嘗)沒有過母親!理由便是:「孤駒」,物名也,母死謂「孤駒」,母未死不謂「孤駒」;但為「孤駒」,一開始便沒有母親;故雲,孤駒從來沒有母親。
二十一,一尺之椎,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一根木杖用刀攔腰砍斷,每日從中一半一半砍去,砍不了幾日便砍無可砍,木杖自然也就不存在了。這是常人都知道的事理。名家卻說,即或一尺長的木杖,每日取一半,萬世也分割不盡!理由便是:物無窮盡(物不盡),一尺之椎本身有盡,然不斷分割(取),便成無盡也。
到了戰國中後期,公孫龍子成為名家最有名的大師。這公孫龍子非但對「二十一事」大有增補,更獨創了「離堅白」(石頭的「堅」與「白」是可以分離的)、「白馬非馬」等論戰題目。因了「二十一事」已為天下熟知,所以公孫龍子後期的這兩個命題便沒有列入「二十一事」之中。雖然如此,卻也同樣是名家的重要命題。
卻說公孫龍子率一班追隨者遊歷天下處處求戰,竟日漸大成勢頭。許多名士即或不贊同名家之說,卻也公然欽佩公孫龍子學問。這年來到邯鄲,平原君邀得信陵君與幾個名士與公孫龍子席間論戰,恰恰便有當世兩個最負盛名的顯學大家——荀子與孔子第六代孫孔穿。孔穿自恃大儒,不屑與公孫龍子辯駁那些雞零狗碎偏離大道的雜說,只淡淡笑道:「白馬非馬,異說也。公孫子若棄此說,孔穿便拜足下為師耳。」
「足下大謬也!」公孫龍子昂昂然道,「吾之成名,惟因白馬非馬之辯也!果真棄之,何以教人,何以為足下之師?」
「豈有此理!」孔穿頓時張紅了臉。
「無理者,足下也!」公孫龍子笑道,「足下欲拜人為師,無非因才學不如人也。今足下要我棄立身之說,猶先教誨於我而後再求教於我,豈非無理也!再說,白馬非馬之說,當年孔子也曾用之,足下何以羞於受教耳?」
「子大謬也!先祖幾曾有過此等邪說?」
「足下學未到家也!」公孫龍子卻是頗有戲謔,「當年,楚王射獵而丟失弓箭,左右急忙尋找。楚王曰『楚人丟之,楚人得之,何須尋找?』孔子聞得此事評點曰,『楚王道未至也!人丟弓,人得弓。何須定說「楚人」?』由此看去,孔子視『楚人』與『人』為二,『楚人』非『人』也!足下若贊同孔子楚人非人之說,卻又指斥白馬非馬,豈非矛盾之謬乎!」
「詭辯邪說!」孔穿憤憤然一句便噎得沒了話說。
「公孫子又來惑人矣!」一生論戰的荀子終於沒能忍得住,擲下大爵便與公孫龍子論辯起來,從白馬非馬說開去,到離堅白又到二十一事,兩人直從正午論戰到風燈高挑,竟是未見分曉。平原君信陵君大為振奮,次日在胡楊林下搭起了高台,三千門客與遊學邯鄲的名士將胡楊林擠得滿蕩蕩人山人海。公孫龍子支撐三日,最後終於長笑一躬:「在下今日拜服,心中卻終歸不服也!但有十年,再見分曉!」
荀子乃趙國大家,平原君倍感榮耀,將書吏錄寫的論戰辯辭廣為散發,自然也給了荀子長長一卷。此後荀子到了蘭陵,便將論戰辭做了一番修訂,定名為《正名》。這《正名》篇備細記載了荀子對名家的全面批駁,使公孫龍子「今日拜服」的要害卻在其中的根基之論,大要有三:
其一,正名正實。也就是先對「名」「實」作出明確界定。荀子說:「名固無宜(物事的名稱本無所謂好不好),約之以命(眾人相約以命名)。約定俗成謂之宜,易於約則謂之不宜。名無固實(什麼名稱指向什麼物事,並非一開始就固定的),約之以命實(眾人相約用這個名稱命名這個物事),約定俗成謂之實名(眾人都承認了,這個實物的名稱也就確立了)。」荀子此論一出,「名」「實」便有了確定的界限。
其二,名、實之關聯變化。名家辯題之出,大多在名實之間的關聯變化上做文章。所以荀子特意申明:「名有固善(名稱要起得很好),逕意而不拂(平直易曉而不使人誤解),謂之善名。物有同狀而異所者(物事有形狀相同而實質不同者),有異狀而同所者(有形狀不同而實質相同者),可別也。狀同而異所,雖可合,謂之二實。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此事之所以稽實定數也(稽查物事的實質來確定名稱的多寡),此,制名之樞要也。後王之成名,不可不察也。」這裡,對名實之變做了根基上的說明,實際上便駁倒了名家的混淆名實之論。譬如名家「二十一事」之「狗非犬」,便是拿大狗小狗名稱不同做文章。可荀子指出,形狀變而「實」沒有區別,只是相異,這便是化(變化),有變化而無區別,便是二名「一實」!也就是說,大狗小狗形狀各異,其「實」相同,所以是一種物事而兩種名稱罷了。
其三,揭示名家辯術要害所在。荀子羅列了名家所有命題的三種辯術,叫做「三惑」(三種蠱惑之法):其一,用名以亂名,如狗非犬、白馬非馬等辯題;其二,用實以亂名,如山出口、山與淵平等辯題;其三,用名以亂實,如黃馬驪牛三等辯題。如此一來,名家之「術」便了無神秘,詭辯之法也易為人識破了。
《正名》篇最後告誡天下士子說:「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也就是說,對那些徒以言辭辯術標新立異驚人耳目的言行,一定要慎重辨別。顯然,這是對名家的警告,也是對天下學子的提醒。
……
韓非唱說一罷,少學子弟們大感新奇,滿場一片笑聲不亦樂乎。黃衫甘羅先笑叫起來:「這若算學問,我明日也出得三五十個了!」「我一個,樹不結果!」「我一個,田不長廟!」「我也一個,男非男,女非女,狂且有三!」轟然一聲,全場大笑起來。
「靜——」李斯長喝一聲深深一躬,「請老師大講。」
「汝等輒懷輕慢之心,終非治學之道矣!」荀子肅然正色道,「名家雖非大道,辯駁之術卻是天下獨步,否則無以成勢也。論題易出,論理難成。公孫龍子若來,汝等誰能將其二十一事駁倒得三五件?誰能將其立論一舉駁倒?若無此才,便當備學備論,而非輕慢妄議,徒然笑其荒誕而終歸敗學也!」
全場鴉雀無聲之時,突然卻有一個紅衣少年從後場站起拱手高聲道:「弟子以為,戰勝公孫龍子並非難事!」
「你是何人?妄言學事!」黃衫甘羅厲聲喝問一句。
「在下魯天,方才進山。」
荀子悠然一笑:「魯天呵,你可是魯仲連舉薦之人?」
「正是!弟子未曾拜師而言事,老師見諒!」
「學館非官府,何諒之有呵?」荀子慈和地招手笑道,「你且近前。方才昂昂其說,戰勝公孫龍子並非難事。你且說說,戰勝之道何在?」
「老師容稟,」紅衣少年從容做禮侃侃道,「弟子有幸拜讀老師大作《正名》篇,以為老師已經從根基駁倒名家!只須將《正名》篇發於弟子們研習揣摩,不用老師親論,人各一題,韓非兄統而論之,戰勝公孫龍子便非難事!」
「呵呵,倒是排兵佈陣一般也。」荀子顯然對這個曾經讀過自己舊作的少年頗有好感,思忖間繼續一問,幾乎便是尋常考察少學弟子的口吻了,「說說,《正名》篇如何從根基上駁倒了名家?」
「弟子以為有三!」少年竟似成竹在胸一般,「其一,老師理清了名家諸論之要害,猶如先行擊破名家中軍大陣!名家二十一事,幾乎件件混淆名實之分。老師從正名論實入手,一舉廓清名實同異,綱舉目張,二十一事便件件立見紕漏也!其二,老師對物名成因立論得當,使混淆名實之巧辯成子矛攻子盾。其三,老師對名家混淆名實之巧術破解得當,歸納以『三惑』辯術:以名亂名、以實亂名、以名亂實,並一言以蔽之,『凡邪說辟言,無不類於三惑者矣!』使人立見天下辯者之淺智詐人。此猶兩翼包抄,敵之主力不能逃脫也!」
荀子哈哈大笑:「後生誠可畏也!連老夫也得排兵佈陣麼?」
李斯一拱手道:「老師,魯天所言,弟子以為可行!」
「弟子贊同!」韓非陳囂也立即跟上。
「我等請戰!」黃衫少年甘羅昂昂然道,「老師但發《正名》篇,我等少學弟子人各一題,與名家輪番論戰,定教公孫龍子領略荀學正道!」一言落點,少年弟子們便是一片呼應,大庭院中嚷嚷得一團火熱。
「後學氣盛,老夫欣慰也!」荀子嘉許地向少學弟子們招了招手,轉身卻看著李斯沉吟道,「只是倉促之間,何來忒多竹簡刻書?」
李斯慨然道:「此等瑣務老師無須上心,弟子辦妥便是!」
「好。」荀子笑了,「備學備論你來操持,韓非甘羅襄助,如何呵?」
「弟子遵命!」
荀子起身離座向紅衣少年一點頭,說聲你隨我來,便悠悠然向山洞去了。紅衣少年笑著對李斯韓非一拱手,便也匆匆跟去了。進得山洞又進了執一坊,紅衣少年打量著洞中滿蕩蕩的書架書卷,不禁驚訝乍舌又頑皮地對著老人背影偷偷一笑。荀子走到大石案前在大草蓆上坐定,便是突然一問:「蒙恬,你到蒼山意欲何為呵?」紅衣少年頓時愣怔,張紅著臉吭哧道:「老師,你卻如何,如何知道我是蒙恬?」荀子淡淡道:「語涉兵道,齊語雜秦音,若非將門之後、咸陽三少才嬴、蒙、甘之一,卻是何人?」紅衣少年目光閃爍道:「老師,這,這是揣測,算不得憑據。」荀子悠然一笑:「老夫當年入秦,《正名》篇全文只被應侯范雎索得一卷。應侯徵詢老夫:將軍蒙驁與他交誼篤厚,其子蒙武好學,《正名》篇全文抄本能否饋贈其蒙氏一卷?老夫念及將門求學,便破例答應了。三惑之說,惟留秦本有之。小子誦得《正名》,記得三惑,不是蒙氏之後麼?」
「老師明察!蒙恬隱名,願受懲罰!」
「小子快意人也!你只說,果是要在蒼山求學麼?」
「老師……」蒙恬憋得一臉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蒙恬呵,老夫明白說話。」荀子輕輕叩著石案,「你若果真求學,必有大成,老夫自當悉心育之也!然則,老夫雖居山野,卻也略知天下風雲。甘氏歸秦,將甘茂之孫甘羅送來蒼山修學。由是,老夫知方今秦國正在低谷艱危之時,蒙氏已是秦之望族國之棟樑。當此之時,你能置身事外而做莘莘學子乎?便是當真求學,又何須不遠千里苦尋魯仲連舉薦?再者,你天賦過人,又喜好兵事,亦終非治學之人也。凡此等等,你豈能當真為求學而離國有年蹉跎在外也!」
「老師!」蒙恬撲地大拜,「蒙恬淺陋無知,老師教我!」
荀子扶起了泣不成聲的少年。蒙恬拭去淚水,便從頭至尾將十多年來秦國的變故備細敘說了一遍,末了坦然道:「少君與王翦及弟子三人遇合,只想為秦國求才,以備文信侯之後將相可倚。只因歆慕老師與魯仲連大名,我便借祭祖之名離國,實則只想借遊學之機尋覓人才,並無他圖。若擾亂學館,蒙恬自當即刻離去。」
「小子差矣!」荀子喟然一歎卻又一笑,「以小子眼光,蒼山可有人才?」
「有!李斯、韓非、甘羅!」
「陳囂算不得一個?」
「恕弟子唐突……陳囂似更宜治學。」
「不錯,小子尚算識人也。」
「老師是說,三人可以入秦?」蒙恬大是驚喜。
「小子好算計也!」荀子朗朗笑了,「人各有志,雖師不能相強。老夫只知你來意便了,至於各人何去何從,非關老夫事也。」
「弟子明白。謝過老師!」蒙恬又大拜在地重重叩了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