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第二個太陽

正文 第十一章 夜露 文 / 劉白羽

    一

    陳文洪從警衛員手中拿過雨衣,想給秦震披上。

    秦震輕輕推開說:

    「大家都一樣麼!」

    這時,原來在河邊待命的隊伍裡,有幾個人踩著泥漿撲哧撲哧地走了過來,從秦震、陳文洪身旁走過去。他們好像在察看河床,找尋渡口,根本沒留心,在這樣風天雨夜,也委實看不清楚這裡站的是誰。秦震和陳文洪卻同時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笑呵呵地說:

    「好老天爺,讓我們跟敵人來場游泳比賽呀!」

    這是牟春光,人們可以想見這個矮小粗壯的人搖晃著膀子邊走邊說的模樣。

    在這種焦的緊急時刻,一個普通戰士發出這樣一種泰然的聲調,對於指揮員來說,真是一種無以形容的安慰、支持和鼓勵。

    幾個戰士帶著笑語,沒入黑暗,沒入風雨。

    秦震捅了捅陳文洪的脅部,小聲說:

    「聽見沒有?師長同志!」

    「戰士是樂觀的……」

    「對呀,有樂觀的戰士,就會有樂觀的師長。」

    在秦震從容、鎮定的神態之下,陳文洪說:

    「首長!我想下水探一探……」

    「莫忙,我先問你,河那面情況怎樣?」

    「軍部帶兩個團已渡河,山洪切斷了後路……」

    「這天王老子硬是要發道洪水,給他們找個空隙……我怕他們避實就虛,乘機溜之乎也。」

    「我也這樣想。」

    秦震決然轉過頭,對黃參謀吩咐:「發報給軍部,叫他們狠狠咬住不放,我們後續部隊急速涉渡!」

    話沒說完,河彼岸又升起幾顆紅色信號彈,不過愈來愈遠了,陳文洪見此情況,一股怒氣直衝而上,兩眼霍然一亮。

    秦震一揮手,用壓倒風雷雨電的洪亮聲音吼道:

    「莫管閒事,莫管閒事,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想探一探河水深淺,看能不能尋路涉渡。」

    秦震點點頭說:「這倒是要緊的一步棋,我去!」

    「那不行,你坐到車上去,先避一避雨吧!」

    秦震伸手往黑茫茫對岸一指說:

    「我的坐處在那裡!」

    陳文洪一聽這話,心如火燎。可秦震還有點遲疑:

    「要不讓一科長陳葵去……」

    話未說完便被陳文洪截斷:

    「我是一師之長,我必須向軍部告急,急如星火,把一師人帶過河去。再說,怕陳葵也沒有我這樣水性呢!」

    經這一提,秦震驀地想起陳文洪在延安從暴發的山洪中搶救白潔的事來,就點點頭說:

    「好吧,你去吧!」

    陳文洪立即組織了十個人的一支小隊伍。為了便於聯絡,每人頸上紮了一塊白毛巾,手裡拿一支手電筒。參謀和警衛員都想搶在前面,卻給師長一聲喝住,他決然說:

    「聽我的!我打頭……」

    秦震站在河岸上,藉著閃電的光亮,見那黑壓壓的怒濤,陣勢實在不小,便說:

    「還是聽我決定:偵察科長理所當然走在前面,師長在中間掌握全局,一科長陳葵留在我這裡跟我組織隊伍。你們探路探成功了,把十支手電筒打亮,劃圓圈,給我們個信號,我們就放隊伍,走吧!」

    陳文洪一行十人,一個跟一個下河去了。

    風雨緊逼,山洪猛瀉,洪水溢出河床,白茫茫好像無邊無際的大海,浪濤旋轉,水勢洶湧,一個漩渦跟著一個漩渦奔騰。陳文洪蹚水前行的時候,雖然兩隻赤腳直打滑,卻並不覺得阻力強大,原來這還是洪水漫溢的河灘。向前又跋涉了十幾分鐘才真正進入河身,立刻就覺得水聲喧騰、山洪兇猛異常了。水一下淹到胸部,水的浮力把他浮得兩腳懸空,雨的壓力又把他往水裡按壓,他立刻覺得頭重腳輕,眼看就要隨流而去。他剛想趁勢鳧游,不知誰從背後推了他一把,他才猛一掙扎,闖進急流。

    這段時間裡,秦震在風雨中巍然不動,目不旁瞬地盯住黑暗中那些手電筒的光影。遠了,遠了,變成一些黃點子,像螢火蟲一樣,而忽然間這些螢火蟲都不見了。

    秦震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伸手向眉峰上揩了一把,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又揉了揉眼睛,水流到眼內,刺得煞是疼痛。

    還是一片漆黑,這時間,電閃不明瞭,雷聲不響了,天地之間凝然一片沉悶,只聽得山洪狂嗚怒吼。風把雨吹得唰唰直響,就像整個天空和地下都在打著旋轉飛騰。他突然大叫:

    「燈光,燈光,一科長!那是不是燈光?」

    一科長陳葵望了一陣說:「是,是燈光……」

    原來燈光在秦震眼中失去那一刻間,正是十個人陷入洶湧激流,在水裡奮力掙扎的時候。好在,河心的急流並不太寬。陳文洪他們緊緊拉住手,你牽我,我牽你,一下登上彼岸,在漫漫泥水裡,腳踏著了實地。

    這是何等的喜悅啊!

    這是何等的歡暢啊!

    他們十個人緊緊靠在一起,高高舉起十支手電筒,一起在空中劃著圓圈,發出勝利的信號。

    陳文洪覺得這山洪聲勢雖大,強渡並不太難。

    誰知,冥冥之中好像天公知道了他的藐視,從而故意作難,一股更凶更猛的山洪一剎那間傾瀉而下,水位猛增,他們站腳的河灘,一時浪濤洶湧,一下淹沒到他們的腿根。

    「糟了!——不好過了!」

    他們連忙撤出一段路,找到一個陡坡站了上去,陳文洪搖晃著手電筒,他心裡卻疑慮地想道:「這路怕不行了。」

    秦震第一眼看到燈光信號,就立刻吼道:

    「給我一匹馬!」

    一科長說:「是不是從報話機上先聯繫一下?」

    「聯繫,聯繫,」他指指彼岸的燈光,「這不是在聯繫嗎?」

    給秦震牽來的是陳文洪的那匹黑駿馬,它好像在為它的主人的命運擔心、著急,仰起脖頸來悲愴地嘶鳴,不肯讓這個陌生人騎到背上。秦震卻緊緊抓住馬轡頭,霍地翻身上了馬,回過頭來命令一科長:

    「組織後續部隊按照序列迅速從這兒涉渡前進!」

    緊跟著秦震,三五個騎兵也策馬躍入河中,一時踏得水沫飛濺,浪花四起,有一個騎兵拚命打著馬,好容易跑到秦震前面去,回過頭向秦震猛喝一聲:

    「跟我來……」

    手電筒的光圈,透過風雨,透過黑夜,在轉動著,轉動著。

    二

    天地間一時形成兩股洪流:

    一條是風雲雷雨、山洪暴發的大自然的洪流。

    一條是與洶湧的大自然奮勇搏鬥的人的洪流。

    如果說前者是橫暴的,那麼後者是無畏的。

    正是這兩股洪流,沖激出人生中那種最可珍貴的品德、精神、力量。

    秦震縱馬投入河心橫衝狂瀉的急流。竟不如他所想像那樣容易,那是由於更大的山洪到來了,這裡已不像剛才陳文洪蹚過時那麼容易。於是,他把韁繩緊緊提住,憑藉著馬的浮游,衝到大河彼岸。他拍馬跑到陳文洪跟前,立刻喊道:

    「中間那段流量大,流速急,有危險!」

    說罷掉轉馬頭,又往河心裡跑。

    這時,陳文洪急了,他一步竄上去,緊緊扭著馬嚼口不放。秦震剛下馬,陳文洪已經躍上馬背。

    秦震在風雨中喊叫:

    「等一下,兩邊渡口組織渡河指揮部,我在這邊,你把你的報話機留給我麼!」

    陳文洪腦袋嗡的一聲爆炸了一樣,猛想到剛才慌忙中竟忘記了帶報話機,是多麼大的錯誤,馬上喊道:「我立刻調來……」話未說完,撥馬便走。

    馬對它的主人那樣親熱,它轉過脖頸用柔軟的嘴唇靈敏地觸動他的膝蓋頭。他撫慰地伸手拍了拍馬頸項,黑駿馬一甩尾巴又跑下河床。跑了一段路,陳文洪忽然覺得馬像失了前蹄,兩隻前腿猛地向下一屈,陳文洪連忙握緊韁繩往上一提,馬頭浮出水面。這時,又一道利閃閃爍而下,陳文洪乘這亮光一看,只見一片黑色的濁流惡浪緊緊翻滾,陳文洪覺得自己在馬背上輕輕搖晃起來。他知道這是進入了水深流急的河心險區。馬鼻孔緊張地一張一翕,撲哧撲哧,喘氣噴水,前後四蹄扒水。原來,馬已經在水裡浮游起來。陳文洪整個身軀俯在馬背上,緊握住韁繩。他腦子一閃,想到秦副司令剛才是從激流中浮過去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知道這不是想這些雜思懸念的時候,立即咬緊牙關,在激流中奮進。

    風在呼嘯,雨在旋轉,隨著雷電的照耀,雨水像無數條發亮的銀龍在倏倏閃爍。

    正在這時,渡口上發生了劇烈的爭執。

    一科長陳葵由於未得到大河彼岸的確實情況,對於此時此地究竟使用哪個連隊闖關產生了顧慮。因為每一個指揮員對於不同的連會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偏愛。陳葵幾次在火線上跟七連一道作戰,眼見七連那股子火辣辣的勇猛勁兒,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六連雖已擁擠在河邊,待命已久,由於陳葵瞭解這是一個十分過硬的任務,這個責任落在了他一人肩頭,他便毅然下定決心命令:「七連在前,六連續進。」誰知這一來就引起了糾紛,本來這兩個連隊是師裡兩把尖刀,不過七連更擅長主攻碰硬。本來使用七連,是萬全之計,可是六連已先到河邊,硬讓他給七連讓路,這一點刺痛了六連人的心,立刻引起群情嘩然,議論紛紛。風雨暴亂,人聲嘈雜,六連長對一科長的喊叫裝作未聽見,反正六連已經開始涉水了,他就滿懷著一腔恥辱感,猛力跑到前面,把手一招,自顧喊:「快!快!……」繼續蹚水前進。這就形成兩個連隊,在南方暴風雨澤國之夜,彼此展開一場劇烈拚鬥。六聯想搶在前面,七連又想超過六連,就這樣,他們通過水漫地進入了大河激流。一時之間,怒濤聲、風雨聲、吶喊聲,響成一片,藍色電光嘩地一閃,眼看白浪濤天而起。七連準備泅渡。可是,一個戰士身上背負著幾十斤重的槍支彈藥,泅渡談何容易?六連也不示弱,決心涉渡。這時,牟春光突然站出來大聲猛喊:

    「抱一根竹筒鳧水前進!」

    原來牟春光這人人粗心細,他們剛才沿著河岸觀察時,他靈機一動就想出一個主意,在竹林裡砍伐了許多長竹筒扛在肩上。

    牟春光喊:「我打頭,跟我來!」

    於是,他們整個隊伍,投入急流。竹筒浮力很大,人們憑藉著它的浮力,在狂濤亂卷中破浪前進。

    陳文洪騎馬浮過急流,迎頭正遇到泅渡部隊,他立刻詢問:

    「哪個連的?」

    「六連的。」

    是笑吟吟的聲音,——在這大自然狂暴可以吞噬一切、消滅一切,一個人的肉體一剎那間可以壓成齏粉的時刻,透過暴風雨卻傳出這樣笑吟吟的聲音。

    陳文洪連忙問:

    「是牟春光嗎?」

    「是我,師長!沒什麼闖不過的鬼門關!」

    原來牟春光涉渡到中心急流深處,洪流一下把人浮起來。大家慌張中有的就喝了幾口水。但見牟春光這個小個子忽然藉著竹筒的浮力,一手把牢竹筒,一手划水,就鳧進了激流。於是他身後戰士們一個跟一個橫斷惡浪,戰勝洪峰。

    一個普通戰士的智慧有時成為決定一場戰鬥勝負的關鍵,就像一點閃光立即燃出一片光明。陳文洪從牟春光得到啟發,當他勒著馬,想回過頭再看一眼時,他突然聽到從濤鳴雨吼中送來一片吶喊聲:

    「六連過河了!」

    「六連勝利了!」

    他暗暗欣賞,自言自語:

    「戰士面前,不論山洪風暴、天崩地裂,只有一個心意,就是衝過去!」

    他趕緊拍馬跑到一科長陳葵那兒,知道謹慎的一科長還沒撒手讓全團過河。他連忙命令戰士們砍伐竹筒。在南方作戰時,往常不就是靠這些東西紮成竹排,運人載物、漂江渡水的嗎?怎麼他這個南方人忘了這一著,倒由一個北方戰士想起呢?

    於是他低聲對陳葵說:「記住牟春光,頭一個是牟春光……」

    一科長不明白師長為什麼在這緊急時刻要說牟春光,可是陳文洪沒等他發問。藉著電閃,陳文洪看到茫茫水面上到處都有部隊準備涉渡,陳文洪恐怕部隊不按探明的道路走,陷入不可測的陷坑。剛好這時天空上爆炸了一連串響雷,雨勢更狂,水勢更猛了。他就連忙從馬鞍上彎下身,俯在一科長耳邊說:「後續部隊暫停前進,我就回來。」說罷,他抹轉馬身就跳入大水。哪兒有人涉渡,他就往哪幾跑,在雷聲隆隆,電光閃閃之下,他那匹驍勇的黑駿馬,昂揚地、振奮地,一會在這裡、一會在那裡,奔跑、跳躍、浮游、嘶叫。陳文洪挽起兩隻袖口,兩條褲腿,敞開衣襟,露出赤裸的雙臂和雙腿,緊緊挽著韁繩,一任暴風雨猛擂著胸膛。他就這樣在洪流裡往來奔跑浮游,不停地在馬背上大喊:

    「跟我來!」

    「跟我來!」

    當到了秦震跟前,一著手錶,他花了近一個小時,才把一個團帶過暴發的山洪。秦震立刻指揮這一個團跑步前進,趕上軍部,支援戰鬥。

    儘管大雨傾盆,陳文洪卻全身發燒,像個火人,口中乾渴如焚。他還得把兩個團和炮兵引渡過河,便策馬折身返去。這時,他覺得有一隻發燙的手心撫住他的膝蓋頭,他聽到秦震的聲音:

    「文洪,要冷靜點!」

    他心中一陣感動,但更加深了內疚、悔恨與懊惱,是自己對山洪暴發缺乏預見,沒有組織及時搶渡。他只顫抖著聲音說了兩個字:

    「首……長……」

    就又跑進風天雨地,狂水洪流。

    他尋著燈光跑到一科長陳葵那兒,兩邊渡河指揮部已經組織起來,部隊都準備了竹筒,一科長說:「砍掉了整個一片竹林!」「以後再來按價償還吧!」陳文洪說。這時,兩岸渡口報話機已經暢通,他跳下馬,聽到通過報話機傳來秦震嘹亮舒暢的聲音:

    「好了,師首長!放手涉渡吧!」

    「我們還要在那條水路插上燈標。」

    「你想得周到,這樣,我們還怕什麼狂風暴雨,黑暗無邊!」

    他在痛楚中受到表揚,這可並未使他稍感輕鬆,倒是促使他更加細心地把涉渡工作親手安排好。他帶領設置燈標的小隊,在洪水中又跑了一個來回,回到一科長陳葵身邊跳下馬來。他兩手叉腰,轉身一望,只見洪水汪洋之上,一根根竹竿上掛著馬燈,遠遠看去就像一條大街立上了路燈,煞是好看。這時報話機裡響起秦震嚴肅的聲音:

    「師長同志!人定勝天啊!現在下達我的命令,後續部隊給我全部涉渡!」

    「秦副司令,我有一個建議!」

    「你說吧!」

    「炮兵暫不過渡,等候山洪稍減,再行續進。」

    「我同意,就這樣辦!」

    後續部隊大軍雲集,在統一指揮之下,有秩序、有步驟地行進了。陳文洪沒有站在渡口上指揮,他把這任務交給一科長。他依舊跨上黑駿馬,現場指揮部隊,檢查部隊,在汪洋大水中來回奔走不停。不知不覺之間,黎明晨光從風雨中降臨了。

    晨光是清冷的。戰士們藉著晨光看到陳文洪騎在馬上,就一陣吶喊,聲勢倍增。黑駿馬不知是由於黎明到來,還是由於戰勝洪暴,它激昂、興奮,伸起脖頸,仰天長嘯。陳文洪迎來了晨光,忙著指揮,他的聲音嘶啞了,嘶啞聲中充滿了喜悅。

    三

    這一場暴風雨把氣候推向炎天流火、赤日鑠金的酷暑季節。

    火線上稍一接觸之後,敵人知道他們進攻計劃已被識破,就連忙紛紛撤退。我軍揮師前進,奮勇追擊,在這一段時間裡,戰士承受了南下以來最苦難的熬煎。強渡洪水之役,六連受到傳令嘉獎,牟春光原是神采煥發、意氣昂然的,但在這一段艱苦跋涉中,他的精神內部發生著極其微妙、難以識辨的崩裂和變化。

    強暴的日光把牟春光背的槍支、彈藥都曬得像一條條火蛇,緊緊箍纏著他的身子。可是,身上穿的衣服並沒有給暴日曬乾,反而更加濕淥淥、粘漬漬的了,這固然由於汗水淋漓所致,但更主要的是暴雨山洪之後,經太陽光猛烈照射,大谷、深壑、田疇、激流,都蒸發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濕悶氣。它不像霧,霧還看得見個影兒,它卻看不見摸不著;它又像霧,鋪天匝地,升騰瀰漫。使得牟春光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汗毛孔都給堵塞了,整個身子都感到憋悶,腫脹難熬。他一步一步,慢騰騰挪移著腳步——像有一片灰濛濛的陰影一下漫過眼前。跟著一陣頭暈目眩……他不覺一下悚然心驚。一個戰士的靈魂自有它奧妙複雜之處,它有時昂揚,有時低沉。

    當火紅的太陽慢慢沉入大地的邊沿,牟春光想:

    「熬過白天,夜晚該好受一點了吧!」

    為此,他的眼神曾經雪亮了一陣。誰知,夜對他展開另外一種痛苦煎熬。

    在一個村莊裡,牟春光安排過宿營事宜,一個人挑了扁擔晃悠著兩隻空水桶,向村邊大池塘走去。他原來尋思,這裡也許風涼一點,可是風在哪裡?涼在哪裡?……看一看,連鳳尾竹那樣纖細的羽梢都凝然不動。他手伸進池水,池水竟也熱乎乎的。腳底下有一隻田蛙低啞地叫了兩聲,也不敢向池中跳去,而向草棵裡逃跑了。牟春光胡亂洗了洗手腳,挑上擔水,轉了回去。他就著缸沿喝了半瓢冷水,但還是滿口生煙,乾渴難止。他見同志們都已睡倒,自己也躺下,無奈汗水流個不止,他就悄悄起來,踅到門前那片禾場上坐下。

    房東老闆是個清瘦的老人,早已看出牟春光熱得難以忍受,就端出一碗熱茶捧給他:

    「我們這個地方,愈喝冷水愈發燒,你喝杯熱茶倒能生津止渴!」

    牟春光道了謝,一面飲著茶,一面就和老闆搭訕起來:

    「你們這裡的夏天老是這麼熱嗎?」

    他指望從老闆口中得到寬慰人心的語言,豈知那老人實話實說:

    「這還沒人伏呢!要講熱,還在後頭呢!」

    「那豈不要熱死人?」

    「暴曬發痧的人是有的。」

    「……」

    說不出一種什麼滋味暗暗侵襲著牟春光。

    牟春光回想,解放平津後,部隊動員南下作戰,他雖然爭先恐後,表決心,發誓言,但心底下還有點不踏貼,就暗自扯了從遼西戰役以後就相熟起來的岳大壯問:「聽說你們南方熱起來,牆頭上能貼餅子,生水裡能煮雞蛋?」岳大壯笑起來說:「你別聽人瞎咋唬了,世上哪裡有那樣事!」兩人一搭一合,說得興起,岳大壯就跟牟春光講了一番南方多麼美,多麼好的話,而談論南方竟構成他們之間的緣分,愈往南走,離家鄉愈近,岳大壯說不出有那麼一股子喜氣,一路之上便嘮嘮叨叨對牟春光誇獎南方。牟春光聽在耳裡放在心上,可是,經過幾天的磨難,一層陰影暗暗升上心頭。

    在他跟老闆說話間,突然覺得大腿上刺得猛疼。

    老闆見他又拍又打,就笑將起來:

    「你看,這裡遍地稻田,哪能沒有蚊蟲!」

    「這哪裡是蚊蟲,簡直比馬蜂還厲害,隔一層布都刺透了。」

    不過慢慢飲下一杯熱茶,心裡到底涼爽了些。

    一時之間,疲勞睏倦襲上身來,他便走回屋裡,就在全班戰友之旁攤鋪在地下的稻草秸上找得一席之地,躺了下來,搖著老闆給的破芭蕉扇,也就睡熟了。

    下半夜,他迷迷糊糊,好像回到黑龍江老家,穿過白楊林子,來到遼闊無邊的大草原上。一陣陣小風吹來,那樣清涼,那樣瀟灑;一下又看到成群雪白的鴨子,掀動著紅蹼掌,在清澈見底的河水裡遊蕩;一下彷彿自己也在河裡浮游,而且抓到一隻活蹦亂跳的金色鯉魚,他歡喜得不得了,就抱在懷裡;不知怎麼,鯉魚竟一下變成馬蜂,而且潑刺一聲從懷裡猛跳出去……

    於是他一下驚醒轉來。

    他揉揉兩眼,心下想:

    「老人說,人心裡想什麼就會夢見什麼,我是懷念家鄉大草原了。」

    他滿懷惆悵,看看門洞外已經泛白,他不想再睡,爬起來走出去。

    他站在禾場上,向東方瞭望,一片污濁混沌的曙光又紅又暗,一看就將帶來更加炎熱的一天。

    牟春光這個勇敢的人,心頭有些發怵了。

    他對自己心境十分惱火,仔細分辨,他此刻不知為什麼暗暗埋怨起岳大壯來,他覺得那些甜言蜜語,全是欺騙。

    不過,清晨上路以後,牟春光作為一班之長,心下還暗暗鼓勵自己:「不是火裡不怕燃燒,水裡不會下沉嗎?我難道就真的被燒光、沉沒?」他為了鼓舞士氣,大聲喊叫:

    「二班同志!咱們唱個歌好不好?」

    「好!」戰士們見班長興頭很高,也跟著嗷嗷叫,「唱什麼好?」

    牟春光立刻喊道:

    「就唱火裡不怕燃燒,水裡不會下沉!」

    說著,他舉手一揮。於是,一隻從東北唱到華北、又唱到南方來的這支蘇聯《騎兵歌》,就飄揚飛蕩起來。

    是的,

    牟春光不肯示弱,

    牟春光挺拔而起。

    不過,這一天跟頭一天不一樣,那股子潮濕悶熱似乎已經蒸發淨盡,赤日之下,灰塵滾滾,蔽日遮天。走到快晌午,火熱的太陽光,就像一千座、一萬座火山同時爆發,把火山口裡噴射出來的熔岩和熱灰一起撲向人間。熔岩流像通紅的鋼水,帶著熱,帶著火。熱灰像雨一樣稠密地落在人們身上,在灼傷、在侵蝕,在吞噬人的肉體。於是整個地球都燃起熊熊大火,火一直燒到牟春光心裡,早晨一度昂奮起來的心緒又漸次黯淡下來。

    是槍林彈雨,他敢沖敢拚,

    是血光火影,他能打能殺,

    可是,這大自然的暴虐,他跟誰去搏去鬥!

    當他低了頭,膛著火熱的灰塵走著的時候,突然間,一陣嘶喊聲一下把他驚醒過來。

    他抬頭看時,大吃一驚。

    原來是走在二班排頭一個戰士,撲通一下跌倒地下。一股火焰倏然傳遍牟春光全身,他立刻跑過去。只見那戰士滿臉脹得紫茄子一樣,牙關緊閉,嘴唇煞白,人已昏迷不醒。這一見,牟春光不覺肝腸痛斷,猛撲下身,摸了摸他的心臟,心臟跳動已非常微弱。他想給他解開衣襟鬆鬆氣,可那只能讓暴日炙烤他的胸膛。他聽見大伙喊:

    「水!」

    「水!」

    ……

    可是,水壺在火熱炎天之下,早已乾涸了。

    大家拍著水壺,空自焦急,無計可施。

    牟春光仰頭左右環顧,突然站起身往稻田地那邊跑去。

    他竄到田邊,兩膝跪倒,趴下身子,從稻棵底下勺起半茶缸污濁的泥水,水是那樣混,發出腥味,可這是水呀!

    他端著這缸水就往回跑。

    一個排長見這情景一把攔住他:

    「上級嚴禁飲用污水……」

    牟春光滿面通紅,兩眼圓睜,只一把,把那個排長推得踉踉蹌蹌,幾乎跌倒。

    他徑直朝那個垂危的戰士跑去,撬開緊閉的牙關,把那缸水向他的口中倒去,戰士喉嚨間哽地響了一聲,緊閉的嘴眼卻都沒有張開。牟春光一眼瞧見,戰士身上都發青了,就像一記悶棍朝他頭上猛打,他腦子裡「轟」的一聲。

    正在這當兒,牟春光聽到有人連聲朝他喊叫:

    「牟春光!牟春光!」

    抬頭看時,原來是隨隊的軍醫,帶著一副擔架,飛奔而來。

    軍醫見牟春光往人口裡倒泥水,勃然大怒,正待發作,但見牟春光太陽穴上暴漲的血管像蜿蜒的青蚯蚓在微微簌動,便耐住了性子,只是把牟春光推開了。

    軍醫施行了緊急搶救措施之後,立即把那戰士抬上擔架往後走去。

    牟春光失神落魄地站在那裡,望著那擔架忽悠忽悠蕩著愈走愈遠。

    他突然抱著頭頂,哭了出來。

    那夜暴雨山洪,沒有鎮住牟春光。

    今天這要扼殺人性命的暴日,卻強烈地震撼了他的靈魂。

    他把一股惱火氣都發洩在岳大壯身上:這南方,

    有什麼美?!

    有什麼好?!

    這是火的煉獄呀!……

    誰料一轉眼間,片雲如墨,大雨傾盆,雲霧低垂在地面上,雨點狠擂在人身上。全軍人等,像一下跌過火山,又一下闖入火海。由於前面情況緊急,他們竟在這暴雨中急行軍一天一夜。天亮一看,遍地盡成澤國,人們在泥濘中跋涉而前。http://www.VNKO.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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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偏在這時,連長命令:

    「二班長,帶領全班人去幫助推炮!」

    原來,炮兵隔在山洪那邊,耽誤了不少時間,現在從後面急慌慌趕上來,誰知在漚得稀爛的亂泥塘裡卻遭遇了南下作戰以來的一場厄運。幾輛炮車一起陷在泥濘中,輪子只在原地一個勁打滑,泥水飛濺,寸步難移。炮兵戰士們頂風冒雨,拼著全力用肩膀、胸脯頂住推車。唰唰轉動的車輪,把大量的泥水飛旋起來,潑灑得戰士們一個個像泥人一樣,誰也認不出誰了。

    步兵和炮兵從來親如兄弟。可是步兵和炮兵也有矛盾,特別在行軍途上。馬匹嗷嗷叫,把步兵隊伍往路邊上擠,擠得隊形不成其為隊形了,然後,炮車一搖一顛,揚起大陣灰塵,讓步兵在後面吃土。每當這時,步兵就沒個好氣,難免說幾句怪話。等到火線上,萬炮齊鳴,大顯神威,仗打完,兩家兄弟又互相挑大拇指,談談笑笑了。

    現在,大炮陷在爛泥塘裡,任憑怎樣推搡,這些鋼鐵的尊神,穩如泰山,紋絲不動。牟春光本來心裡不順,情緒不高,無意中說了一句:

    「南方好,南方好,咱們戰爭之神都變成廢物了。」

    這話偏偏給岳大壯聽到了。

    牟春光和岳大壯,各有各的秉性,有一點卻相同,牟春光開朗,歡喜說說笑笑,可一認真起來,不免火暴。岳大壯靦腆,可是強勁一上來,幾條牲口也扳不動。岳大壯愛護炮兵的榮譽有如生命,本來一肚子悶氣,給牟春光這俏皮話一挑就動了火。他把脖子一梗,一聲霹靂:

    「炮兵造罪炮兵受,你們給我滾開!」

    牟春光的處世哲學是「人護臉,樹護皮」。本來一場好心,倒落得掃了面子。兩股勁扭在一起,就頂撞起來,愈吵嚷愈厲害。一大堆人圍上來,看這兩個人紅頭漲臉的,像鬥雞一樣,而雙方各護各的人。一下形成對立的兩個陣壘,一時之間,道路都給堵塞了。

    陳文洪帶領著幾個參謀和警衛員從後邊上來,剛好走到這裡,便連忙搶上幾步,分開眾人。他一看,一個是牟春光,一個是岳大壯,都是在心裡掛了號的優秀戰士,偏偏他們兩人吵紅了眼,見師首長來,也不肯平息,高聲咒罵,你推我搡。

    「給我住口」一股怒火從陳文洪胸膛裡騰地迸發而起,他大吼一聲,把兩手往腰裡一叉,他的衣襟敞開,裡面胸脯上那件背心,又是雨水,又是汗水,泥污污,濕淥淥,發了黑。他的兩眼瞪得圓彪彪的,看看牟春光——多麼好的班長,看看岳大壯——多麼好的炮手。心裡暗想:「偏偏是你們兩個,在這兒演得一齣好戲!」他把已經衝上腦門的火氣硬壓下去,冷峻地喝問:

    「牟春光,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

    牟春光如實報告,是六連長命令他來幫助推炮的,陳文洪立刻喝道:

    「執行命令,你給我帶上你一班人立刻追趕部隊,歸還建制。這是打仗,不是哄孩子鬧把戲!」

    牟春光聽罷,悻悻然橫了岳大壯一眼,岳大壯立刻懂得,那眼色是說:「走著瞧吧!」岳大壯整個脖子漲得通紅,還要衝過去,給陳文洪一把拉住。於是,牟春光帶上一班人,很快就隱沒在急急前行的隊伍中不見了。

    這裡陳文洪通過報話機調來一個步兵連一起推車運炮。

    四

    暴雨過後,又是響晴的天,秦震坐在吉普上前行。

    如果說南方夏季的暴風雨可怕,那麼,暴雨之後的猛熱才真真是可怕呢!太陽在下火,整個天空在燃燒。雨水蒸發出來的熱氣,像毒煙惡瘴,憋悶得人喘不過氣,出不來汗。

    秦震望了望這天氣,歎一口氣,自言自語:

    「炎天流火,這才叫炎天流火呢!」

    秦震在路邊停下來,通過電台與各方面取得聯繫。從報告上看,由於洪水暴發,敵人沒有上鉤而滑脫掉了,這使秦震不覺一陣懊惱,不過隨即淡然一笑,心下說:「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把情況報告了兵團司令部,得到八個字回答:「克服萬難,猛迫不捨!」再上路時,他叫司機把車開得慢些,因為路上部隊正潮湧般向南推進。他仔細地觀察部隊,戰士們一下給大雨淋濕,一下給太陽烤焦,在秦震眼中,一個個雖然還是爭先恐後,士氣高昂,但是臉色黃裡透白,眼睛顯得又黑又大,通身上下彷彿缺少了一點什麼光彩。他望著他們,他們也望著他,他突然感到一陣心酸。連秦震這個南方土生土長的老兵,一下投入這暴熱之下,也感到實在難熬。北方夏季作戰,走在太陽底下也熱,但大汗淋漓;這南方的酷暑,卻烤得你連汗粒也滲不出一顆。他覺得自己身上的汗水都乾枯了,馬上就要燃燒起來,而陽光、火、熱,還一個勁一起向他心裡滲透。他放眼四望,大野裡一切都在蔫萎、枯焦,他想尋一隻飛鳥,天上連鳥影都沒有;他想覓一聲蛙鳴,池塘裡發出一股悶濕的熱氣。戰士從路邊上拔一把青草搭在頭頂,沒多久,曬得枝葉都紛紛碎成粉末了。

    ——不易呀!從零下四十度嚴寒,一下到零上四十度酷暑,從冰窟窿進了煉鋼爐,孫悟空燒煉個火眼金睛,也不過如此吧!

    但是,當吉普車從他們身旁掠過,他突然發現戰士臉上有一種欣喜之色。是不是吉普兜起一點微風,給他們一些些涼意?當坐在車上的秦震,發覺一點風也沒有時,戰士中間那一陣歡騰,他們的笑語,他們的呼喚,卻使秦震兩眼漸漸濡濕,心裡漾出一種對戰士們的感激的心情。

    一個傍晚,秦震和陳文洪師部會合。

    所謂師部,不過是在曠野土壩子上用幾根竹竿撐起一張油布。布棚下,一堆彈藥箱摞成桌子,上面擺著幾部電話機子,還有望遠鏡、水壺、馬燈,在最中間的箱面上鋪著軍用地圖。這小棚旁邊就是電台,正在發出嘀嘀噠噠的聲響。

    秦震跳下吉普,大踏步朝那兒走去。一面樂呵呵地說:

    「文洪啊!你這師部還滿有個氣派麼!」

    「還什麼氣派,這兩天,老天爺才真氣派呢!」

    陳文洪話雖這麼說,卻精神抖擻,毫無疲憊之情。

    秦震可是瞪了他一眼說:「不要怨天尤人呀!」

    這是一片平草壩子,牟春光所在的那個營在這裡露營。天斷黑時,好容易盼來一股清風,給露營的人們帶來一點輕鬆愉快。從十一日開始南進,已經四天四夜,到了這兒,實在精疲力竭,寸步難行,陳文洪命令就地露營了。乾糧袋裡的炒麵給大雨泡濕,又給暴日曬乾,結成一塊一塊硬疙瘩,發出餿味。戰士們咬得牙巴骨咯崩咯崩響,還是狼吞虎嚥,一陣飽餐,然後攤開手腳在軟茵茵草地上睡下。炙曬過後,聞到草香,就不覺欣然睡了過去。

    不過,有一個人沒有睡,這人是牟春光。就像心上割得碎裂,同岳大壯頂撞之後,他心裡一直堵得慌。

    誰知,剛才那陣清風,像一個句號一樣,在白天與黑夜之間劃了一個分界線,好似告訴人們:火熱的白天結束了,現在黑夜已經降臨,只不過給人以短暫的喘息,你們要準備繼之而來的這一個更加燠悶難當的黑夜。這種熱力是從哪兒來的?從天上來的?不像,天上的群星,兀自水靈靈地,那樣愜意地閃閃爍爍;從地裡來的?不像,地心飽飲了大量雨水,又何必拿熱火來熬煎這個黑夜。這鬱積的悶熱罩著長江兩岸這一片遼闊而低窪的盆地,凝固密結成一個熱氣層,像重雲,像濃霧,卻又看不見,只是一種粘膩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熱。戰士們酣睡不醒,身上的熱汗卻滲透衣衫,露水和汗水攪混起來,像在人身上臉上塗了一層油脂。大群蚊蟲像烏雲一樣飛來,落在這個人身上、那個人身上,吮吸鮮血,而且嗡嗡叫著,真是蚊陣如雷,在這一片草坪上旋來蕩去,逞威肆虐,任意橫行。

    牟春光翻來覆去睡不著。

    戰友們的鼾聲雷響,可是他怎樣也睡不著。

    蚊蟲好像特別憎恨這個醒著的人,惡狠狠地向他撲來。

    他用帽子遮住臉,不行,燠熱難當。

    他揮著兩手驅趕蚊蟲,不行,愈攆來得愈猛。

    因為,這兒的蚊子很藐視人,根本不知道天地間竟有這樣一種被稱為「萬物之靈」的東西要把蚊蟲殺死,於是蚊蟲們就和這種東西展開殊死搏鬥。在蚊蟲眼裡,這些東西只不過是供它們飽餐的血肉。

    毫無疑問,這有點傷害牟春光的自尊心,南方的蚊子也這樣欺生,豈不惱人!

    南方,又是南方!他剛一翻身,一隻大蚊子就猛叮了他一口,他氣得蹦起來,那蚊蟲又嗡的一聲乘勝而去了。

    牟春光伸出兩手一摸,半個臉都腫了。

    他一股無名火起,無處發洩,就又落到岳大壯頭上。

    那天在路上,為了好心好意幫助炮兵兄弟,卻鬧了一肚子悶氣。這會,他又和蚊子狠狠幹了一仗,竟然敗下陣來,就嘟嘟囔囔咒罵:

    「你岳大壯吹牛!」

    「你岳大壯欺騙!」

    「這就是你那天堂美景!」

    剛好,炮兵部隊由於陷在泥坑裡,落在後面,現在,好不容易才跋山涉水,一路趕到這裡。

    先是地面上傳來震天動地的隆隆轟響,牟春光當又打雷,仰天一看,星斗燦爛。當聽到馬嘶人吼,才知道炮兵來了,無數隻馬蹄把大地敲得鼓一樣響。當馬匹拉著炮一駛進草坪,牟春光一股火騰地從心中跳起,他一下蹦起來,跑到第一輛炮車前,一把揪著馬嚼口。這個矮小粗壯的人兒,站在炮兵打亮的電燈光裡。他把兩手舉起往下一劈猛喝:

    「這是宿營地,給我關燈,閉嘴!」

    說也巧,從第一輛炮車上嗖的一聲跳下來的正是岳大壯,真是冤家路窄,腳一點地就喊:

    「這天這地是你牟家買下的?」

    兩人立刻就爭吵起來。

    炮兵確實不知有一營之眾在此宿營,牟春光為了保證宿營地肅靜,讓同志們甜甜地睡一夜,好投入戰鬥;岳大壯不准牟春光大喝大鬧,以維護炮兵的威嚴,各有各的理,不過表皮下面憋著一股怨氣,兩股電往起一碰就爆出了刺眼的火花。牟春光得理不讓人:

    「我們是來解放你這美好天堂的,你口口聲聲南方好,南方好,你不看看同志們遭的什麼罪!」

    岳大壯沒有牟春光口舌伶俐,氣打嗓子眼裡往外冒,半天掙出一句罵人的話:

    「你這塞滿高粱花的腦袋瓜子,怕遭罪別來,回你家熱炕頭上抱孫子去吧!」

    「你罵人,你這國民黨腦袋,沒我們俘虜你,有你今天洋洋得意的份?」

    五

    秦震沒有睡。

    他坐在小吉普上,手裡拿著一根紅藍鉛筆,就著一盞馬燈光亮在看新聞稿。

    全世界的輿論都沸騰了,有的為蔣家王朝的覆滅而哀泣,埋怨蔣介石不爭氣,有的斷言國民黨統治的時代已屬過去,有的對解放大軍勢如破竹的浩大聲勢而驚訝,有的竟然出謀獻策,勸國民黨不要灰心,憑據西南,頑抗到底。

    一條新聞突然跳到秦震眼中,使他心神為之一爽。

    新聞上寫道:「整個中國要變成紅色……」

    對於前面幾條新聞,秦震看了,有的點頭,有的搖頭,心中並發出不同的評語:「望洋興歎」、「語似中肯」,唯獨對這一條,他久久注視:「是紅色的中國,不過不是你們說的洪水猛獸,而是共產主義黎明的曙光。」他握了紅藍鉛筆的拳頭支撐住下頷,陷入深思。他彷彿在這沉沉黑夜、茫茫大地之上,看到一線顫悸的紅光,從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黨宣言》中,從巴黎公社的白骨與熱血上升起。一陣壯烈而蒼涼的音樂旋律在記憶海洋中緩緩迴響:

    $R%……

    曙光在前呀!同志們奮鬥,

    用我們的刺刀槍炮和頭顱,

    ……$R%

    這是他最愛唱的歌,這是揭開蘇聯十月革命黎明的歌,而此時此刻似乎又在中國揭開一個新的黎明的帷幕。

    正在這時,傳來了步兵和炮兵的爭吵。他兩手撫著擱在膝頭上的一堆抄報紙,仔細傾聽了一陣,沒有去管他們。但從這一刻起,精力怎麼也集中不起來,一直到後來他不想再看新聞了,把它們一起交給黃參謀。黃參謀應聲而來,一走入馬燈光影,驟然使秦震一驚:「他怎麼了?」這個從來精神抖擻,服裝整潔的人,變得如此狼狽,白刷刷的瘦臉上凸出兩隻充血的紅眼珠……秦震沒有用鏡子照自己,不過從黃參謀的眼光中也見到相應的反應。黃參謀只淡淡說了一句:「首長!你還是睡一會吧!哪怕靠一下閉閉眼也好。」

    秦震感情很深地說:

    「謝謝你!黃參謀,我們沒什麼事了吧?你和小陳都睡吧!」

    秦震能睡嗎?他腦子裡反覆響著牟春光剛才爭吵中的一句話:

    「你口口聲聲說南方好!南方好!你看看同志們遭的什麼罪?」

    這一句話,像敲一記鍾那樣響,一下震動得秦震整個身心不能不為之顫抖。這時,一種思想,像從暗影中投出一線微光,攏聚在他的心頭。

    「啪!」

    他一看手心上全是血。給他打死的那只蚊子,是黑色的,大得像馬蠅,它的口喙像注射器的針頭那樣長,這種蚊子,最討人厭煩的是隔著粗布衣服,也能叮人。於是,幾天來的一幕幕場景再次出現了:

    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山洪暴發,氾濫原野;

    炎炎赤日,如炙如焚,破布爛衫,衣不蔽體;

    炮車陷在泥坑裡拔不出來;

    給養運不上來,彈藥運不上來,四天四夜沒吃一口熱乎飯,整日揮汗如雨,喝不上一口開水;

    夜晚露宿在草坪之上;

    蚊子比蠍子還厲害;

    牟春光和岳大壯的爭吵……

    「南方!南方!……你令多少年青人心馳神往的南方啊!……」

    這一切場景,像一支支箭射向他,驀地凝成一個問題:

    「戰士都是好戰士,問題在領導,我們對得起戰士嗎?」

    秦震為一種深沉的負疚之心所抓住。什麼疲勞、瞌睡,一下都向黑夜中隱去。

    他在吉普上坐不住了。

    他悄悄跨下車,沒有驚動黃參謀和小陳,他慢慢走去,兩隻腳不知不覺向露營的戰士走去。

    從露營的人群中發出的鼾聲,在秦震耳中竟像海濤一樣在轟鳴迴盪。

    他走到戰士跟前,一個一個巡視著。

    他們在睡夢中還不斷揮手跟蚊蟲拼打。他們實在太疲乏了,有的喃喃說幾句囈語,然後,翻一個身又發出鼾聲。

    秦震倒剪雙手,仰天一看,半圓的月亮已經升上天空。可是,不知為什麼,這月亮不是綠幽幽,而是紅濛濛的。

    他忽然想起漢江之夜,那月光是何等潔淨、明亮。他於是又聯想到董天年關於中國遠景的談話,又聯想到在兵團司令部的談話。他突然升起一種自責之感。他這個老軍人,久經鍛煉的老軍人,不知為什麼,當他在戰士身邊慢慢坐下來,他看著黯紅色的月光灑落戰士們臉上、身上,他的眼眶竟然濕潤了。想分擔一些戰士們在草地上的燠悶?想分擔一下蚊蟲的襲擾?想分擔戰士們的一絲疲勞?想分擔一下戰士夢中的苦惱?他就這樣靜靜地坐了好一陣。

    自從在北京聽到渡江的命令,從列車上得到攻下南京的消息,他一直被一種感情所左右著,好勝心強,求勝心切。當然,對於敵人負隅頑抗的頑固性,對於大自然所給予的強暴的壓力,他不能說沒有準備(他在北京就已經為了給戰士爭幾尺防蚊紗布而親自跑了三次後勤部)。但是,嚴酷的現實證明,估計不足!估計不足!問題不完全在物質準備,而更重要的是精神準備,一個軍人應有的好勝心、求勝心,變成了輕視困難的急躁情緒。

    ——這是什麼問題?

    忽然,一點亮光在他腦子裡一閃。

    他站起,緩緩地圍著宿營的戰士走了一圈。

    草上的露水打濕了他的褲腳,使他感到一點點涼意。

    他覺得他只看到歷史,沒有看到現實:

    歷史——是必然的勝利,它確確實實壓倒一切。

    現實——像一盤棋,哪怕是殘局也還要一步一步地廝殺呀!

    ——是的,現實可以一時之間被勝利或失敗所掩蓋。但,歷史這個衡量真理的尺子,卻永遠是無情的,嚴酷的。

    ——我是親臨前線的指揮員,我爭取到這個任務,我得到了這個任務,可是,我是一個不及格的指揮員呀!

    ——戰士可以克服困難,但,作為一個高級指揮員,我沒有充分地足夠地估計困難。

    「唉!我給勝利沖昏頭腦,我想一步邁到海南島,毛病就出在這上面。戰士不論遭到什麼困難,還是那樣雄赳赳、氣昂昂的戰士,可是,戰士不是木頭,不是竹板,不是鋼釘,而是血肉之軀啊!」

    這是秦震發自心靈深處的自省。

    永遠不要忘記這草壩子之夜吧!

    他沒有睡,他也不想再睡了,他為了明天而振奮,不過已經是清醒的振奮了。清醒是一種力量,一種連自己也看不見感不到的力量。

    秦震找到了牟春光。看看,這個「好勇鬥狠」的人睡得多香甜呀!

    秦震又走到炮兵那兒,找到了岳大壯。看看,他睡著了,臉色和和平平,彷彿說:我毫無怨尤。

    秦震微微一笑。

    紅色的朦朧的月光,正在融化成為一種青蒼色,晨曦就要從天穹投射而下了。

    他邁著急促的腳步走向自己的指揮車,不無憐惜地叫醒了黃參謀,小聲吩咐:「通過報話機瞭解一下各部隊宿營情況,一定、一定讓戰士們睡好。」略微停頓後又說:「命令後勤部長,限他明天,千方百計克服困難,把給養、炮彈送到作戰部隊手裡,送不到,我算他玩忽職守!」

    他走向陳文洪那裡。陳文洪不知什麼時候伏在彈藥箱上睡著了。睡得那樣沉、那樣死。秦震突然發現陳文洪那赤裸裸地佈滿汗珠的膀臂上有一隻大蚊子,正翹著兩隻後腿,在狠命地吮吸。他用兩根手指捏著蚊蟲翅膀,誰料蚊蟲的口喙像針一樣紮緊不動,拔不出來,他只好用手掌把它拍死。陳文洪在睡夢中喃喃兩聲,把臉翻到另一面,又發出深沉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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