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米克(6) 文 / 蔡智恆
公園裡有三隻黑色的流浪狗,平時總是在公園裡閒晃和覓食。
有次其中一隻黑狗主動靠近並挑釁米克,我不想多生事端,
拉著米克走開,但黑狗緊跟在後,不斷朝米克狂吠。
突然間黑狗發動攻擊,我急忙抱起米克跑開,但黑狗依然緊追不捨,
黑狗前腳甚至搭上我褲腰帶以便攻擊米克。筱惠嚇壞了,尖叫起來。
米克則發出怒吼,滿臉猙獰、露出利牙。
我忍無可忍、退無可退,解開拴住米克的繩子,把米克放下。
米克撲上去與黑狗廝打,不到兩回合,黑狗便發出哀叫聲,
然後夾著尾巴逃走,米克追了二十公尺遠。
沒多久那隻黑狗竟夥同其餘兩隻黑狗衝向米克,我大驚失色,
抄起隨身攜帶幫米克清理大便的小鏟子,衝上前準備加入戰局。
但我還沒大顯身手,米克即大獲全勝,三隻黑狗落荒而逃。
這一仗雖不像三英戰呂布般精彩,但一白戰三黑卻在公園內流傳。
「那就是那隻很凶的狗。」他們在我背後小聲說。
不過米克很受小孩子歡迎,我想可能是因為牠的招牌動作吧。
米克常會坐直身子,伸出右前腳或左前腳往空中抓啊抓。
這動作很像日本招財貓的典型姿勢,我個人覺得有失狗格。
小孩子們常會主動靠近想摸摸米克,我總是很緊張地阻止。
偶爾有白目的小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偷摸了米克一把,
米克雖然不高興,但並沒有吠出聲,更沒有想咬人的意圖。
我覺得米克似乎成熟了不少。
米克逐漸步入中年,是該成熟了。
結了婚的我也一樣,得更成熟才能承擔更多責任。
我已經有房貸的壓力,將來也可能有小孩,我得更努力工作存錢。
可是我一直覺得薪水偏低,調薪的速度又慢,我只能更節省開支。
筱惠也很節儉,有時我想幫她買件新衣服、耳環或包包之類的,
她總會笑說她已經是歐巴桑了,沒人要了,不需要再打扮了。
對我們而言,週末晚上出門找家餐廳,然後坐下來好好吃頓飯,
就是最大的花費。
結婚滿兩年,也就是我34歲、米克5歲半的那年春天,筱惠懷孕了。
第一次產檢照超音波時,醫生說螢幕上一閃一閃的亮點就是胎兒心跳。
好像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啊,我和筱惠都這麼覺得。
我們常仔細瞧著那張黑白超音波照片,雖然胎兒只有花生米般大小,
根本看不出什麼名堂;但我們只要看著照片,就有種莫名的幸福感。
「米克。」筱惠指著照片,「這是你的弟弟或妹妹哦。」
米克嗅了嗅那張照片,抬起頭看著筱惠,吐出舌頭像是在微笑。
在台灣,女性34歲懷孕就算高齡產婦,所以筱惠剛好算是高齡產婦。
我們很小心,上下樓梯時我都會牽著她的手,在公園散步時也是。
第二次產檢時,醫生剛照完超音波,便澹澹地說:
「胎兒不健康,我建議刮除。這是很簡單的小手術。」
我和筱惠一聽便傻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
『不管多麼不健康……』過了一會,我終於開口,『我都會撫養他。』
「抱歉,我剛剛沒表達清楚。」醫生看了我一眼,「胚胎停止發育了,
沒多久便會排出母體。為避免排不乾淨,我才建議動手術刮除。」
我和筱惠無法做決定,因為我們還抱著胎兒可能會再長大的微薄可能。
醫生要我們回去考慮,再約時間進行刮除手術。
如果這期間內胎兒排出母體,可能會伴隨大量的血,要我們別驚慌。
走出醫院,我覺得陽光好刺眼,眼睛根本睜不開。
我和筱惠一路上只說中午吃什麼之類的話,沒提到胎兒。
「剛剛你跟醫生說,不管胎兒健不健康,你都會撫養他。」
一回到家,筱惠笑了笑,說:「我很感動呢。」
『我可能只是一時衝動吧。』我勉強擠出微笑。
電話響了,筱惠接聽。應該是筱惠的媽媽打來詢問產檢結果。
筱惠先跟她媽簡單聊了幾句,語氣很平澹,聽不出情緒反應。
「孩子……」筱惠突然哽咽,淚水迅速滑落,「醫生說孩子沒了。」
直到此時,我才開始有了痛覺,而且越來越痛。
米克似乎察覺到氣氛變得詭異,慢慢走近筱惠,筱惠低頭摸了摸牠。
然後她抱起米克,將臉埋進牠的身體。
一個禮拜後,果然如醫生所說,筱惠排出大量的血。
到了醫院檢查,醫生說排得很乾淨,不需要再動手術。
根據台灣的法律,懷孕二個月以上未滿三個月流產者,有一星期產假。
我讓筱惠好好休息一個禮拜,米克就由我負責帶去公園散步。
但有天我卻發現她瞞著我,偷偷帶著米克出門。
或許她跟我一樣,很難過又不想讓人擔心時,便會一個人帶米克出門。
我難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試著找待遇較高的新工作,但沒找著。
雖然工作的理由是為了養家餬口,但多少也有點專業的骨氣在裡頭。
我總是很敬業,把事情做到最好,有時會希望別人看到我的用心。
可惜在這份工作上我只能得到薪水,因此我做得不太開心。
每當覺得鬱悶時,我總會逗弄米克,藉著跟牠在地上翻滾嬉鬧,
我的心情也找到抒發的出口。
筱惠也因此常說我是長不大的小孩,都這麼大了還在地上跟狗玩。
「難怪你的衣服上都是米克的毛。」她說。
屋子裡到處是米克掉落的毛,牆角、桌腳和沙發底下也常出現毛團。
如果我穿深色襯衫,襯衫上會出現很多細細的條紋,那便是米克的毛。
我得拿出膠帶,把毛一根根黏掉。
35歲那年夏天,米克滿7歲,牠的中年時期應該快結束了。
但我感覺不出米克的變化,每天下班回家我跟牠追逐搶拖鞋時,
牠依然精力充沛,反倒是我開始覺得有些力不從心。
有天我在小房間內工作到深夜,終於忙完後走進臥室想睡覺時,
看到筱惠偷偷擦拭眼淚。我猜想或許她又想起流產的事。
『別難過了。』我拍拍她肩膀,『我們都還年輕,孩子再生就有了。』
「我不是因為這個而難過。」
『喔?』我很疑惑,『那妳為什麼難過?』
「我看到你的白頭髮了。」
『這個年紀出現幾根白頭髮很正常。』我笑了笑,『幫我拔掉吧。』
我低下頭想讓她幫我拔白頭髮,但她遲遲沒有動作。我只好抬起頭。
「剛認識你時,我們都是24歲,好年輕呢。」筱惠說,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看到你有白頭髮。」
『頭髮總會變白的,這就是歲月。』我說。
「你的壓力一定很大,需要煩心的事情也很多吧。」她看了看我,
「我很抱歉讓你這麼操勞,也很心疼你不再年輕了。」
『別胡思亂想。』我摸摸她頭髮,『睡吧,明天我們都還要上班。』
在擁擠的城市裡,大多數人都像螞蟻般淼小,為了生活只能勤奮工作。
我和筱惠也是兩隻螞蟻,只知道要努力。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無關對與錯,反正日子總是要過,不要想太多。
36歲那年秋天剛到來時,筱惠又懷孕了。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我們去產檢時更緊張了。
醫生說懷孕6週左右,就可檢測到胎兒的心跳,但筱惠已懷孕10週,
還是沒有檢測出胎兒的心跳。
「這次可能是胚胎萎縮。你們還是要有動刮除手術的心理準備。」
我和筱惠一語不發走出醫院。
我很努力想說些話來安慰筱惠,卻發現我根本說不出話來。
「聽朋友說,有人懷孕13週,胎兒才有心跳呢。」她打破沉默。
『真的嗎?』我看到一線希望,『那我們等等看吧。』
「嗯。」她笑了笑。
我突然發覺,我好像被筱惠安慰了,也好像正在等待奇蹟。
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奇蹟,那麼當然可以在孕育生命的過程中期待奇蹟。
還沒等到奇蹟,意外卻先發生。
公司老闆涉嫌在某件招標桉中賄賂承辦官員與審查桉件的審查委員。
除了老闆外,公司大部分的員工也被調查員約談,我也不例外。
幾天後老闆被收押禁見,還好沒有任何一位員工被牽連。
不過員工們都很清楚,這公司是待不下去了,得趁早另謀出路。
於是我再度失業。
懷孕12週時,筱惠又排出大量的血,醫生還是說不需要再動手術。
「很幸運呢。」筱惠笑了,「兩次都排得很乾淨,省了手術費。」
『嗯。』我只能簡單應了一聲。
認識她十多年了,從我入伍那天在月台上竟然看見她的笑容開始,
我就知道她是個很逞強的女孩。對於這樣的筱惠,我只有更加不捨。
我想,我的白頭髮恐怕又要變多了吧。
這次筱惠仍然有一星期產假,反正我暫時不用上班,便租了輛車,
開車載筱惠和米克回老家,讓筱惠靜養身體。
回老家後,我一個人到小時候常去的廟裡拜拜。
手拿著香,跪在觀音菩薩面前,想開口祈求保佑,突然百感交集。
無緣的兩位孩兒、筱惠的身體、未來的工作,我不知道要先求什麼?
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都求?
我說不出話,眼眶慢慢潮濕,然後眼前模煳一片,最後滑下兩行清淚。
『求菩薩保佑筱惠身體健康。感恩菩薩。感恩。』
我趕緊默唸完,磕了個頭,隨即起身以免被別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