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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原野盡頭的國度 文 / 安房直子

    《原野盡頭的國度》

    有個女孩叫小夜。

    她和爸爸媽媽、小妹妹們一起,住在遼闊原野中央的一座簡陋的房子裡。

    大懸鈴樹下的小房子四周,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夏季的菜田。小夜的雙親,就從早到晚地彎著腰在田里忙碌。小夜不是幫他們種田,就是照顧小妹妹們,從後院的井裡汲水、做飯、燒茶,一天接一天地忙碌著,人曬得黑黝黝的。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想去一個遠遠的地方了,想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了。

    也不能怪小夜,小夜已經出落成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嘛。

    尤其是見到那些到城裡去打工的同齡的朋友們漂亮得簡直都認不出來了,撐著白色的遮陽傘回到村裡來的時候,小夜的這個念頭,就愈發強烈了。

    小夜總是穿著碎白點花紋布的幹活的裙褲。臉黑黝黝的,垂髻7亂蓬蓬的,因為她連一條扎頭髮的髮帶也沒有。

    不過有一天,一個小販來到小夜家裡,留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東西。這個男人,是從老遠的城裡來的,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是一個藥商,他把各式各樣煎服的湯藥和膏藥往小夜的家裡一放,說:

    「嗨,這個送給你!」

    他把一粒種子擱到了小夜的手上。

    「什麼?這……是絲瓜嗎?」

    一邊說,小夜一邊想,就算是絲瓜,這種子也太大了。小販點點頭,用一雙似乎是看得透小夜內心的眼睛掃了她一眼,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絲瓜是絲瓜,這可不是一般的絲瓜啊!這是只有我才有的、特殊的絲瓜。是實現年輕女孩子夢想的秘密的藥。把它種在院子裡,好好養養看。這個夏天,你的身上肯定會發生變化的。」

    會發生什麼變化呢?小夜想。小夜的腦子裡,白色的遮陽傘、寬寬的天鵝絨的髮帶、遙遠城裡的燈光什麼的,一一閃了出來。

    這天黃昏,小夜把那粒大大的種子,種到了田邊上,澆足了水。

    想不到第二天早上,變化就開始了。

    昨天晚上才種下去的種子,已經冒出芽來了!

    那麼鮮嫩的綠芽。

    小夜的心情好了起來。

    (這麼快就發芽了,那蔓兒不馬上就要長長了、花不馬上就要開了。必須趕快搭一個絲瓜架子。)

    於是,當這天黃昏父親從田里回來的時候,小夜說:

    「爸爸,在這裡給我搭個絲瓜的架子吧。看,我種了這麼大一個好絲瓜。」

    可父親歎了口氣,搖搖頭:

    「你看我有閒空兒搭那玩藝兒嗎?再說,絲瓜連一分錢也換不來。」

    丟下這麼一句,就拖著沉重的步伐,進到屋子裡去了。

    小夜的絲瓜,長得飛快。每下一場雨,就會發出絲絲的聲音,往前長似的。絲瓜的蔓兒,向著東邊長去。因為沒有架子,就趴在地面上一個勁兒地往前瘋長。幸運的是,小夜家的東面還不是田,是一片沒有盡頭的長滿了茫茫野草的原野,所以絲瓜再怎麼長,也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小夜開心極了。

    早上,眼睛一睜開,就先汲水,一邊往絲瓜的根上澆,一邊招呼道:

    「絲瓜呀,今天長了多長啊?」

    於是,絲瓜一邊讓夏天早上的風吹動著它那大大的綠葉子,一邊回答道:

    「今天向東長了三尺。」

    小夜這個開心啊,像個小孩子一樣歡蹦亂跳起來。

    絲瓜的蔓兒,像是每個晚上真的長三尺。每天早上,小夜睜開眼睛,朝井邊走去的時候,總覺得那蔓兒的尖兒,正在遠去,在遠遠的茅草叢、狗尾巴草的波浪裡,唱著不可思議的歌似的。

    「絲瓜呀,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啊?

    小夜每天早上,都用兩手攏住嘴,衝著遠遠的絲瓜的蔓兒招呼道。

    沒幾天,黃花開了。

    那花愈開愈多。

    可小夜卻更加惦記起絲瓜來了。汲水的時候也好,洗衣服的時候也好,看著妹妹們的時候也好,小夜滿腦子全是絲瓜的事。那絲瓜的蔓兒,到底長到什麼地方了呢?現在,小夜已經不知道了。小夜覺得在家東邊那片一眼望不到頭的原野盡頭,絲瓜的蔓兒彷彿還在發出絲絲的聲音。

    一天傍晚,小夜悄悄地把耳朵貼到了絲瓜的根上。

    於是,不可思議的聲音傳了上來。

    那是音樂和歌聲、腳步聲和笑聲。許許多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大說大笑的聲音,傳過來,已經變得又低又輕了。

    那是城裡的吵嚷聲吧,小夜想。小夜閉上眼睛思考開了,說不定,這絲瓜的蔓兒也許已經夠到了城裡吧?也許已經一條直線地伸到了如果不坐火車或馬車,走是肯定走不到的遙遠的城裡了吧……

    小夜的心裡一下子充滿了憧憬。胸口撲咚撲咚地跳個不停,臉蛋發熱,身上說不出什麼地方直髮庠。

    「去看一看!」

    只說了這麼一句,小夜就已經對著自己家那敞開的大門跑了起來。她想都沒有去想什麼後果,就發瘋一般地跑了起來。包頭髮的白布手巾,輕輕地落到了草地上。長長的頭髮在風中飄舞著,小夜跑得飛快。

    黃昏的草叢中,絲瓜的花是一種讓人感到溫暖的黃色,就宛如一列點燃著的燈。小夜沿著那花,不知跑了有多遠。

    奇怪的是,小夜那時不管怎麼跑,就是不累。而且不管怎麼跑,四下裡永遠是黃昏。天空也好,原野也好,是一片煙一樣的淡紫色。

    這樣不停地跑了有多遠呢?小夜發現,絲瓜的花不知不覺中竟全都枯萎了,小夜大吃一驚。

    (絲瓜的花已經枯萎了。才開就枯萎了。)

    好不容易才不跑了,小夜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然後,猛地一下仰起臉,看到了前方那巨大的黃色的亮光。

    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剛才那些枯萎的絲瓜花全都集中到了那裡,一起開放似的。她聽到了不可思議的音樂和許許多多的人的吵嚷聲。小夜想,那裡究竟是一個什麼地方呢?那不是小夜聽說過的一個城市。既沒有火車的軌道,也沒有車站,沒有房子,沒有商店。不過,有一個大的跳舞的廣場,它周圍搭起了好幾個帳篷。帳篷全都是八角形的,閃著光。

    小夜用兩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汗。這時,昏暗中響起了人的聲音:

    「姑娘,到井邊去洗一下身子吧!」

    沙啞的老人的聲音。小夜猛地怔了一下,凝目一看,就在邊上有一眼老井。它上面坐著一個奇妙的人。那人用皺皺巴巴的黃色的布纏住了身子。皮膚是茶色的,佈滿了皺紋,看上去,似乎是一位有相當年歲的老婆子了。小夜往後退了兩、三步,然後想說點什麼,聲音卻卡在了喉嚨裡,說不出來了。這時,老婆子指著跳舞場的燈光,問:

    「你也想去那裡吧?」

    小夜輕輕地點頭。

    「你想到那裡和大夥兒一起跳舞嗎?」

    被這麼一問,小夜有點猶豫了。小夜的一張臉黑黝黝的,手腳又髒。也沒有漂亮的和服和髮帶。見小夜不吱聲,老婆子就說:

    「那樣的話,我告訴你一個好主意吧。你把那邊的絲瓜果實在井水裡泡一泡,等它稍稍干了以後,就成了一把好絲瓜巾了。用它洗一洗身子。那麼一來,你的身子就變得非常乾淨了。」

    小夜吃了一驚。

    絲瓜的果實?……

    眼睛突然往下一看,怎麼樣?小夜腳下枯萎了的花的邊上,「咕咚」一聲,躺下來一個大絲瓜。

    「什麼時候結出了這樣的果實呢……」

    小夜輕聲嘀咕道。老婆子的喉嚨裡發出了「咯咯」的笑聲,說:

    「那不是一般的絲瓜啊!」

    可不是嘛,是叫人有點害怕的早熟絲瓜啊!老婆子一邊讓纏往身子的黃布在風中舞動,一邊說:

    「哈,從現在起,快樂的事情開始了呀!」

    見小夜還愣在那裡發呆,老婆子就從井邊跳了下來。然後,就毫不猶豫地走到了小夜的身邊,把兩隻手伸了過來。

    「看喲,給你好東西!」

    伸過來的右手上,攥著一把舊剪刀。左手上,攥著一個玻璃瓶。

    「用這把剪刀,去把絲瓜的果實剪下來,泡在井水裡。接下來,我來唱歌給它聽。聽了我的歌,絲瓜的果實就會在水裡一點點地枯萎,幹掉,皮和肉就會融化。然後,一眨眼的工夫,就變成一把上好的絲瓜巾了。而趁著這段時間,你去剪絲瓜的莖,把切口放到這個瓶子裡,收集絲瓜的水。」

    「……」

    小夜呆住了。呆在那裡說不出話來了。這絲瓜的根,在小夜家的田里。從那麼老遠的根裡,怎麼能吸得上來絲瓜水呢……見小夜還在那裡發傻,老婆子就催開了:快點、快點。

    「還磨蹭什麼?你忘了這不是一般的絲瓜了嗎?」

    小夜慌忙照她說的做了起來。用剪刀「嚓」地一下剪下絲瓜的果實,兩手把它抱到了井邊,扔到水裡。然後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剪開絲瓜的莖。再把那個切口放到了瓶子裡。

    小夜一屁股坐到了草上,看著這兩件奇妙的事情的進展。

    老婆子在井邊,嗡嗡地哆嗦起嘴唇來了。那聲音,很像是蟲子抖動翅膀的聲音。可它卻有一個怪怪的調子。

    小夜一邊聽著那個聲音,一邊瞅著瓶子裡的絲瓜水。在滴嗒滴嗒的聲音中,瓶子裡不可思議地積起了水。

    啊,是多少年以前了,小夜家的田里,也有過絲瓜,從切口裡提取了有一升的絲瓜水。小夜的母親把它分到了好些個小瓶子裡,其中的一個,給了小夜。

    「小夜,這是很好的化妝水呀。洗完臉,把它好好塗在臉上。那樣,你就能變成一個別人都認不出來的美人啦。」

    可是,事與願違。不管塗了多少的化妝水,小夜的皮膚還是黑的。回想起那時的事情,小夜暗暗地想,這回的絲瓜水又會怎麼樣呢?

    不知不覺,天已經完全黑了。

    只有跳舞場的吵嚷聲,格外地響亮;只有跳舞場的燈光,亮得晃眼。八角形的帳篷,就好像是用玻璃製成的,閃閃發光。

    「看呀,做好啦。到這邊來。一個好絲瓜巾做好啦。」

    響起了嘩啦嘩啦的汲水聲,這才發覺,老婆子正招呼小夜哪。小夜站起來,朝吊桶奔了過去。然後,大聲地叫了起來:

    「好快呀!」

    吊桶裡,一個剛剛做好的大絲瓜巾白生生地浮在上面。綠色的皮和肉都已經融化到了水裡,只剩下了纖維。

    「好了,用它去洗洗身子看!」

    老婆子遞給她一個細長的大絲瓜巾,小夜在昏暗中接了過來。然後,就在昏暗中脫下和服,搓起身子來。也沒有肥皂,只是用濕絲瓜巾喀哧喀哧地不停地把身子搓了個遍。小夜的身子不可思議地光滑起來了!手也好,腳也好,脖子也好,後背也好,像扒掉了一層皮似的,變得滑膩起來了!一邊用井水嘩嘩地衝著身子,小夜已經是心花怒放了。啊,真想快一點衝進那燈光裡。沐浴著黃色的光,我也想唱歌跳舞……小夜急急忙忙地穿上了和服,繫上了帶子。

    「絲瓜水已經好了喲。」

    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回頭一看,老婆子右手高高地舉著絲瓜水的瓶子。

    「來吧,用它往臉上塗塗看!脖子、手也塗塗看!你會變成一個美貌出眾的人的。」

    小夜接過瓶子,定睛看去。瓶子裡的化妝水是一種非常濃的綠色。黏糊糊的,有股淡淡的花的香味。小夜想,和普通的絲瓜水完全不一樣呢!往手上倒了一點,啪噠啪噠,塗到了臉上,她覺得自己就那樣變成了一朵花似的。

    「啊啊!變漂亮了!」

    老婆子在邊上放聲尖叫起來。小夜激動得心撲通撲通直跳,可遺憾的是沒有鏡子。

    「好了,去吧。去痛痛快快地玩吧!」

    老婆子那滿是皺紋的手,在小夜的後背上推了一把。

    那麼一個骨瘦如柴的人的細手腕,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呢?被老婆子一推,小夜的身子就像空中的花瓣一樣,向跳舞場飛去了。

    小夜一下子就被拋到了那片刺眼得讓人頭暈目眩的光輝中。光輝中,流淌著不可思議的音樂,散發出甜甜的花香。人們一邊笑著嚷著,一邊跳舞。所有的人都用黃色的布纏住了身體。那滑溜溜的綢緞一樣的布,時不時地迸射出金茶色的光。所有的人都是卷髮,水汪汪的黑眼睛。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什麼遙遠國度的外國人了。小夜記起了許多年前學過的課本,可怎麼想,也想不出這些人是什麼國家的人。首先,她連這些人說的話都聽不懂。

    這些人,用一種快得驚人的語速,像手扶拖拉機一樣嗡嗡地說著。然而,當小夜走到近前時,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許許多多雙手伸了過來,送給小夜細細的金手鐲、黃色的布和小小的舞鞋。小夜還是頭一回一次得到這麼多穿的戴的東西,高興得不行。她想快點纏上那黃色的布,可是不巧的是,四下裡連一片能換衣裳的樹陰也沒有。只是悄悄地戴了一下手鐲,然後小夜就穿著碎白點的和服,呆呆地佇立在那裡。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人群看上去就宛如黃色的煙。花的氣味愈來愈甜了,突然,腦袋像是要疼起來了。小夜覺得自己彷彿正在被吸進一個魔幻世界的漩渦之中,她害怕起來。

    這時,有誰啪地拍了她的肩一下。

    回頭一看,是一個小伙子。高高大大的小伙子,身上也纏著閃耀著金茶色光芒的布,低頭看著小夜,一雙黑眼睛在笑。這人只有眼睛在笑。小夜戰慄起來。

    (太可怕了!也許還是逃掉為好。)

    小夜這麼一想,四下裡的花的氣味變得更加濃烈了,音樂更加強烈了,小夜的腳怎麼也邁不動步子了。小伙子的嘴唇哆嗦著,在和小夜說著什麼,可那話仍然還只是手扶拖拉機的轟鳴聲。小夜晃晃頭。於是,小伙子就抓住小夜的手,拖著她,大步流星地走了起來。

    被強拉硬拽著,小夜跟在小伙子的後面走去。小伙子把小夜拖到跳舞場的邊上,朝那排八角形的帳篷的其中一頂一指。啊,是這麼回事啊,小夜總算是明白怎麼回事啦。是請在這裡換衣服的意思。小夜點點頭,推開帳篷的門,輕輕地進到裡面。

    帳篷裡頭,點著幾盞小小的燈。站著好幾個穿著碎白點和服、手臂上搭著黃色的布的女孩……小夜一瞬間呆住了。直到眼睛適應了帳篷裡的微弱的光線,她才知道那裡圍著一圈鏡子。

    小夜被鏡子裡映出來的自己那幾張臉吸引住了。

    怎麼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呢?皮膚那麼光潔,黑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像玫瑰的花骨朵兒一樣。小夜暗暗地想,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美麗的人哪。而且,多虧不可思議的絲瓜,手和腳也都是那麼光滑。

    小夜脫下髒了的和服,用黃色的布纏住了身子。然後,又用兩手攏了好幾次頭髮。

    收拾停當,小夜已經是一刻也呆不住了,不管是什麼人,她只想讓人家看到自己那美麗的容貌。

    小夜邁著輕快的步子,從帳篷裡跳了出來,那個小伙子還站在那裡。小伙子還是用黑眼睛在笑。一雙有魔力的眼睛。那是一雙被它盯住就再也逃不掉了的眼睛。小夜立刻就愛上了那個小伙子。

    小伙子走在前頭,小夜一邊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頭,一邊盯著小伙子掛在腰上的那個漂亮的東西看。那是一把短劍。短劍收在帶雕刻的皮鞘裡。上面雕的是花和水果。花是罌粟,水果是葡萄。小夜一邊在小伙子後頭走,一邊想去偷偷地摸一下那雕刻。但是就在這時,小伙子回過頭說了句什麼。

    (唉?)

    小夜用眼睛問道。小伙子指了指裝飾在跳舞場中央的水果。那是熟透了的葡萄、無花果和桔子。當小夜發現自己口渴得不行的時候,就好像被吸了過去似的,朝籃子的邊上跑了過去。到了邊上,想不到水果籃擺在了一個高高的位置上。小伙子伸出手,給小夜拿了一大串葡萄。

    小夜和小伙子並排坐在了草地上,一起吃起了葡萄。那是一種讓舌頭麻木的味道。小伙子一邊吃葡萄,一邊和小夜滔滔不絕地說開了。手扶拖拉機似的轟鳴聲,小夜不知不覺中聽懂了一點。小伙子像是在說自己的姓名、成長和生活。小夜一邊嗯嗯地點頭,一邊狼吞虎嚥地吃著葡萄。於是,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變得透明起來了。

    小夜身邊的人們還在跳舞。一邊彈著小小的絃樂器,打著拍子,叫喊著,一邊忘我地跳著,連自己的身影都看不見了。就好似一片黃色的煙。小夜這才頭一次知道,人一跳瘋了,身影就看不見了,就變成了所穿的東西的顏色了。小夜忍不住也想跳舞了。想衝進那片漩渦中,自己也變成黃色的煙。於是,就拉起小伙子的手,向廣場中央奔去。

    小夜的手和腳自動動了起來。

    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小夜跳啊跳啊,跳瘋了。

    她跳舞的這段時間裡,太陽升起又落下,圓月完了是新月。一些人消失在了什麼地方,又從什麼地方來了新的人。

    然後到了一天的夜裡,西方的天空突然冒出來一顆星星。

    一看到那顆星星,小夜的心裡湧起了一股思念。

    我認得那星星……那是我們家懸鈴樹上第一顆出來的星星……那是我抱著千代妹妹和明代妹妹,常常看的星星……小夜不跳了,想喊小伙子。

    可是,從小夜嘴裡說出來的,已經不是人話了。是「突突」的手扶拖拉機的轟鳴聲。小夜驚呆了。如同有一桶水當頭澆下,害怕得不行。

    (我回家。)

    小夜掙開了小伙子的手,想這樣叫喊,但那只是「突突」的聲音,嘴唇不過哆嗦了幾下而已。

    (我回家。爸爸和媽媽還等著我,我回家。)

    在心裡嘟噥了一句,小夜就跑了起來。她朝著那眼老井的方向,跑得飛快。

    然而,小伙子從後面追了上來。

    小伙子發出一陣怪叫,緊追不捨。小伙子的叫聲漸漸地大了起來。「崩、崩」,如同撥動粗弦一般的聲音。小夜一邊跑,一邊回過頭去,她都要嚇破膽了。

    追過來的,不只是那個小伙子一個人。多得嚇人的人,成群結隊地朝小夜追了過來。就好似一股黃色的龍捲風。人人手裡握著短劍。和掛在小伙子腰上一模一樣的短劍,全都從鞘裡抽了出來,閃閃發亮。那麼漂亮的刀竟是這麼可怕的東西,小夜吃了一驚。

    (要被殺了,要被殺了。)

    小夜的後背冒起一股寒氣。

    人們的一張張嘴裡不知說著什麼。成百上千台手扶拖拉機揮舞著銀色的利器,追了過來……

    (啊、啊、我就要被刺了,就要、就要……)

    當小夜跑到那眼老井時,終於倒了下來。就在那一剎那,幾把短劍紮了下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可是一滴血也沒有出,小夜昏死過去了。

    遼闊的原野上,那眼早就枯了的老井邊上,躺著一個少女。

    正好有一輛馬車從這裡經過,把少女抱了上來。少女的身上纏著破破爛爛的黃布,右手上戴著一個細細的金手鐲。身上被蜜蜂刺得遍體鱗傷。少女被送到了不知有多少公里遠的城裡,接受了治療。然後又被馬車送回到了自己的村子裡。而這期間,少女一直說著關於和服的胡話:

    「和服放在帳篷裡頭了……忘在八角形的帳篷裡頭了,我要去取回來……」

    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裡,躺在了房子裡,可小夜還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件事。於是,母親就在枕邊說:

    「真不像話。再去那麼遠的地方可不行喲。去那樣的地方捅蜜蜂窩,才吃了這麼大的苦頭。至於和服嘛,媽媽再給你縫一件就是了。」

    邊上的父親,也一反常態地和藹地點點頭。

    「下回,帶你一起去城裡買和服吧,順便再買一條帶子。」

    當能爬起來的時候,小夜走到外邊,戰戰兢兢地去看那根絲瓜。

    絲瓜早就枯透了,只剩下了一點根。

    註釋:

    7垂髻:女人將頭髮束在後面不膨開的一種髮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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