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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系圍裙的母雞 文 / 安房直子

    《系圍裙的母雞》

    農民三十郎,有三個孩子。

    最上頭的初美五歲,其次的志津三歲,最小的政吉,還是一個嬰兒。可孩子們卻沒有了媽媽。三十郎那溫柔的妻子,半年前,當院子裡的梅花好不容易開了一朵的日子,因為一點小病病死了。就像田里的雪無聲無息地融化了一般,一下子就從這個家裡消失了。

    那之後,三十郎哭了好長時間。哭啊哭啊,哭得淚流滿面,突然清醒過來的時候,家裡積滿了塵埃,三個孩子已經瘦成皮包骨了。

    「這可怎麼辦?我應付不了啊!」

    一邊這樣說,三十郎一邊幹起活兒來了,田里的活兒、照顧孩子、做飯、掃除和洗衣服,全部都是一個人。這樣過了一個月,他也病倒了,躺倒在床上爬不起來了。這事,村裡人誰也不知道。隔壁的人家,離開還有相當一段距離,加上偏巧三十郎又沒有什麼親密的親戚。

    「這可怎麼辦?我應付不了啊!」

    三十郎盯著天花板,嘟噥道。三個孩子在枕頭邊上哭叫著:

    「餓、餓。」

    就在這時,這個家裡來了一隻繫著圍裙的母雞。

    「三十郎,你好!」

    泥地房間8那大開著的門口,突然響起了一個尖銳而又奇怪的聲音。

    五歲的初美出去一看,天哪,站在門檻上的,竟是一隻背著小小的紫顏色的小包袱、繫著雪白的圍裙的母雞。初美瞪圓了眼睛,她以為圖畫書裡的雞來了。

    「爸爸、爸爸!」

    初美跑到三十郎躺著的地方,朝母雞一指,呼呼地喘著氣。三十郎用力抬起頭,瞇縫起眼睛,朝那邊看去。

    母雞大搖大擺地走進家裡來了,把背上的包袱往泥地房間一放,說:

    「三十郎,好久不見了。」

    三十郎不由得一怔。他太認識這隻母雞了。好些年前從院子裡的雞捨逃走以後,就不知去向了。這是一隻由死了的妻子從雞雛一手養大、盼著下蛋的白來亨雞9。右腳上的紅色的腳環,的確是自己繫上去的。

    「喂,你這傢伙,到哪裡去了喲?」

    三十郎急吼吼地問。母雞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道:

    「去了太陽的國度。」

    「太陽的國度……」

    三十郎眨巴了幾下眼睛:

    「這國度,究竟在什麼地方啊……」

    硬撐著爬了起來,定睛一看,母雞系的可是一條好圍裙。下擺鑲著寬寬的花邊,有一個大口袋,而且漿得筆挺。這麼好的圍裙,就是人的妻子也很少系過。

    「又不是新年,繫著這麼漂亮的圍裙來了……」

    三十郎一邊這樣說,一邊想,自己現在燒得可不輕啊。如果不是這樣,怎麼能和雞說話呢?……但是,母雞伶俐地搖了搖頭,清清楚楚地這樣說道:

    「哎呀哎呀,主人,安靜地躺下吧。從今天開始,屋子裡的活兒就全部交給我了。」

    「……」

    三十郎呆呆地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麼,卻又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這麼小一隻雞,究竟能幹家裡的什麼活兒呢?

    再說,不是奇怪嗎?許久以前逃走的一隻雞,這種時候,怎麼又突然回來了……

    只見母雞眨巴著那雙似乎是懂事的眼睛:

    「去世的女主人,對我十分寵愛。每天給我吃碧綠的青菜,給我喝乾淨的水,讓我住整潔的雞捨裡,千般呵護、千般呵護地把我養大。所以,今天我是來報恩的。好了,讓我早點開始幹活兒吧!」

    說完,就用嘴麻利地把紫色的包袱給打開了。初美和志津情不自禁地跑了過來。三十郎也掀開被子,把身子探了出來。

    母雞的包袱裡,裝著一個非常小的鍋。此外,還有紅色的針插十和三團線,白線、紅線和黑線。母雞飛快地把線團和針插收到了圍裙的口袋裡,又用嘴把包袱皮疊得小小的,也收到了口袋裡,然後,用翅膀抱起了那個像過家家玩的道具似的鍋,說:

    「等一等,馬上就給你們熬好吃的粥喝。」

    初美和志津蹦了起來。初美下到泥地房間,生起了爐子。志津告訴了母雞放米的地方。小小的鍋裡,只放了一小把米和水,母雞開始熬起粥來了。

    「小小的鍋裡,一把米。

    小小的鍋裡,多多的水。

    熬喲,熬喲,

    香噴噴的粥,

    這就是滿滿的四個人的份兒。」

    不知不覺地,鍋子開始咕嘟咕嘟地叫了起來,粥的香味在家裡飄盪開了,初美和志津圍著餐盤又蹦又跳,連嬰兒政吉也從被子裡爬了出來,發出了快活的笑聲。三十郎突然覺得像是妻子起死復生了似的。

    (她活著的時候,總是這個樣子的啊。有好喝的粥喝,有好吃的雞蛋吃……)

    想不到這個時候母雞說:

    「我去下個蛋,瞧著點火啊!」

    三十郎目瞪口呆了,母雞走到泥地房間角落裡的稻草堆上,下了一個蛋。這個蛋又大又白,是個非常好的蛋。

    「來,讓我用它做個煎雞蛋吧!請把平底煎鍋準備好。」

    聽母雞這麼一說,三十郎下到廚房。然後,從架子上把平底煎鍋拿了下來。於是,母雞用嘴把剛下出來的蛋啄開,打到鍋裡,又唱起歌來了。

    「大大的鍋裡,一點油。

    大大的鍋裡,一個蛋。

    煎喲,煎喲,

    煎雞蛋,

    這就是滿滿的四個人的份兒。」

    就這樣,當一個雞蛋煎出了四個人份兒的煎雞蛋時,三十郎真是驚呆了,他只嘟噥了一句:

    「這可真是一隻了不得的母雞!」

    然而,母雞的活兒還遠遠沒有完。這回,從後面的田里,拿回來一根大蔥,做了好吃的醬湯。

    「來來,來做吃飯的準備吧。把茶杯、木碗、盤子和筷子擺好吧。然後,就請吃早飯吧。趁著你們大家吃飯的空兒,我去後面洗衣服。」

    這麼說著,母雞就趕快朝外面走去。

    圍著小小圓圓的餐盤,父子四人吃起了久違了的香噴噴的早飯。三十郎抱著政吉,一邊往他嘴裡喂粥,一邊想,我這不是在夢裡頭吧?

    「和媽媽熬的粥一樣哩!」

    初美說。

    「和媽媽熬的粥一樣哩!」

    志津說。

    三十郎嗯嗯地點著頭,心想,就連煎雞蛋的味道,也和死了的妻子一樣。

    吃完飯,三十郎到後面的田里找母雞去了。

    一看,呵,院子裡的曬台上,整整晾了五竹竿子洗得白白的衣服,在風中飄蕩著。母雞在下面輕鬆地啄著草。

    「連手也沒有,怎麼能幹這麼多活兒呢!」

    三十郎嘟噥道。不料母雞突然抬起頭,說:

    「不不,工作這才剛剛開始。」

    隨後,母雞打掃起屋子來了。也不用掃帚和撣子,啪噠啪噠地扇著翅膀,就唱起了這樣的歌:

    「垃圾呀灰塵呀,飛走吧。

    變成小蟲,飛走吧。

    飛到田那邊去吧。」

    於是,家裡的灰塵就變成了長翅膀的小蟲,從窗戶飛了出去。然後,母雞又給政吉餵了砂糖水,哄他睡下。等政吉一發出了靜靜的鼾睡聲,這回又醃起鹹菜來了。從田里摘回來好些小小的茄子,放到罐子裡,用鹽醃了起來。然後,就煮開了豆子、烤開了年糕片,到了中午,又做飯給大夥兒吃,晚上則是烤乾魚。

    就這樣,當一天的工作結束了之後,母雞一邊哄著孩子們睡下,一邊幹起針線活兒來了。它把一大堆掛破了的內衣、掉了紐扣的衣服搬了過來,還要在餐室那昏暗的燈光下忙上一陣子。隔壁屋子裡的三十郎和嬰兒,早就睡著了。志津「吱溜吱溜」地吮著大拇指,正在墜入夢鄉。只有初美還沒有睡,睜著眼睛。母雞從圍裙的口袋裡取出針和線,用嘴巴幹起針線活兒來。

    「母雞!」

    初美輕輕地喚道。母雞抖動了一下雞冠子,向初美看去。然後,吧嗒一聲,針掉到了布上,問:

    「唉呀,怎麼啦?睡不著嗎?」

    初美點點頭,小聲問道:

    「你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

    母雞靜靜地答道:

    「從太陽的國度來的。」

    「它在什麼地方啊?天上?」

    「是的。天的盡頭。是一個美麗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地方。我過去被養在這個家裡的時候,是一隻普通的雞,。雖然女主人非常寵愛我,但我厭倦了那個狹窄的雞捨。一天早上,我突然想飛上天了。雞飛上天,奇怪吧?可是呀,我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早上。冉冉升起的太陽,撒下金粉,那個晃眼喲,我受不了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這時,嗖、嗖,我聽到了笛子一樣的聲音。是從東邊的天空傳來的。我忍不住了,像公雞那樣大聲地叫了起來。然後,就啪嗒嗒地扇動著翅膀,怎麼樣了呢?身子一下子變輕了,浮到了空中。然後就一直往天上升去了。愈往上升,愈是一片金色,笛聲也愈大了,我睜不開眼睛了。我就那麼閉著眼睛,升啊升啊,升到最後,就到了太陽的國度。」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美麗原野,結著金子的水果,開著金子的花。太陽在原野當中閃耀著金色的光輝,吹著笛子。它身邊,是一大堆魔法的道具。」

    「那是真的魔法道具嗎?」

    「嗯嗯、嗯嗯,當然是了。這圍裙,這針和線,對了,還有剛才熬粥的鍋,全都是從太陽國度拿來的真正的魔法道具。」

    「真的?」

    初美爬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母雞的那根金針。然後,盯著補上了補丁的內衣,嘟噥道:

    (哪來的魔法啊?)

    那補補丁的方法,和死了的媽媽一樣啊。不過是用白線一針一線漂亮地縫上了而已,連一點魔法的感覺也沒有。母雞把嘴貼到了初美的耳朵邊上,說:

    「真正的魔法,現在才開始。」

    初美嚇了一跳。母雞一邊咯咯地笑,一邊說:

    「讓你看看吧!」

    然後,把掉了的針插回到針插上,說了句「拿著這個,跟我來吧」,就走了。初美撿起針插站起來,跟在母雞後頭走去。可母雞怎麼走進了壁櫥裡?

    「你到那裡頭幹什麼?」

    初美禁不住大聲喊了起來。只見母雞露出可怕的目光,說:

    「噓——別吱聲跟著就是了。」

    初美閉上嘴,進到了壁櫥裡頭。

    「把門稍稍打開一點喲!」

    母雞在裡頭這麼說了,初美只留下一個榻榻米厚的寬度,靜靜地把門關上了。電燈的光,像一根細細的帶子似的照進了壁櫥。

    「好,就這樣。」

    母雞一邊這樣說,一邊從圍裙的口袋裡把包袱皮掏了出來,一絲不苟地鋪到了壁櫥的地上。初美把針插放到了上頭,母雞說:

    「把白線穿到針裡。」

    初美從針插裡拔出一根金針,舔了舔線頭,花了好半天才總算把線穿了進去。

    「好吧,可要看仔細了!」

    母雞用嘴銜著針,趴在包袱皮上繡起花來了。

    一顆小小的、小小的星星。

    然後,母雞就像唱歌似的嘟噥道:

    「傍晚的第一顆星星。」

    於是,那顆星星亮了一下。

    「把門關上。」

    母雞說。初美趕忙把壁櫥的拉門緊緊地關上了。一片漆黑中,包袱皮上的那顆星星,變成了銀色,終於放射出了燦爛的光芒。

    「太厲害了!」

    初美叫道。初美忘記自己是在壁櫥裡頭了。她感覺自己是在夜的田里,被風吹著,眺望著天空。風有點涼,有一股雨後泥土的味道。

    啊,過去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夜晚。

    媽媽背著她,在高粱田里,被風吹著……那天夜裡,遠遠的杉樹上方閃爍著的傍晚的第一顆星星,和它一樣。是一顆溫柔的、親切的、彷彿唱著什麼歌的星星。

    「我想要星星。」

    初美說。

    「它只能看。」

    母雞那嘶啞的溫柔的聲音,有點像媽媽的聲音。

    「這是只能在漆黑的壁櫥裡看的星星喲!誰也拿不到手裡的星星喲!不過,只是看著,心裡就會變得溫暖起來吧,心情就會變得安詳起來吧?」

    「唔。」

    初美點點頭,唉地歎了口氣,說:

    「你是一個真的魔法師呢?」

    「是啊,我去了太陽的國度嘛!」

    母雞得意地點點頭。然後就用嘴輕輕地擦起星星來了。

    於是,星星消失了。初美急忙打開了壁櫥,仔仔細細地朝包袱皮上看去。可是,那裡連個針眼兒都沒有留下。

    打那以後,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好幾次。

    一到夜裡,初美就死乞白賴地纏著母雞進到壁櫥裡。然後,看了好幾次星星的魔法。不只是星星。母雞還用白線繡了一彎新月,用紅線繡了虞美人草的花。虞美人草的花,像血一樣紅,當看到它在風中瑟瑟發抖時,初美心頭湧起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的悲傷,變得恐懼起來。此外,母雞還用黑線,繡了小小的黑馬。

    黑暗中的黑馬,鬃毛迎風招展,向著遙遠的黑森林奔了過去。初美不知為什麼喜歡起那馬來了。覺得如果騎上那馬,心中就會充滿了勇氣似的。

    ***

    就這樣,好些天過去了。

    自從母雞來了以後,三十郎的家裡被整理得整整齊齊,髒東西被洗得雪白,吃飯的時候,餐盤裡擺著好吃的煎雞蛋和鹹菜。三十郎恢復了健康,又能下田幹活了。孩子們也變得像媽媽活著的時候一樣的活潑了。這全虧了母雞的精心照料。母雞還收集萬年籐的籐蔓,給嬰兒編了一個搖籃,用剛下的蛋給他們烤烤餅。

    三十郎下田的過午,三個孩子把母雞烤的烤餅吃得一片也不剩。母雞的烤餅,又熱又厚,還澆著甜甜的糖汁。那味道,初美和志津不會忘記了。晚上,鑽到被窩裡,兩個人面對面說了起來:

    「今天午後茶點的烤餅可真好吃啊!」

    「嗯,好吃。」

    聽了這話,三十郎的臉沉了下來。然後,也不知道是對著誰,這樣說道:

    「死了的媽媽啊,做了好吃的,一直要拿到田里來的!」

    然後,他又小聲說,雞才不會那麼周到呢。

    從三十郎拖著三個孩子、臥床不起的那個時候算起,已經有半年過去了。三十郎有點忘記那時受過的苦了。下飯的菜總是雞蛋和鹹菜,讓他漸漸地覺得厭倦了。孩子們一天到晚總是戀著母雞,也讓他覺得沒意思。一到晚上,初美就和母雞一起鑽到壁櫥裡,發出莫名其妙的快樂的笑聲。還有,初美時不時地會一個人冒出一些沒頭沒腦的話來,像什麼「黑馬朝東方奔去了」,什麼「傍晚的第一顆星星,是雪白的,如果關上壁櫥的門,就是銀色的了」,一旦陷入那樣的沉思,就會一臉的寂寞,唱起這樣的歌:

    「月夜月夜的虞美人草田,

    紅色的、悲傷的虞美人草田。」

    看到初美那個樣子,三十郎擔心了。他總覺得惟有初美會被帶到一個不知遠在何方的世界去。

    (它果然是一隻有魔性的雞!)

    這麼一想,他就更加討厭那隻母雞了。他討厭那黑眼睛,討厭那雪白的翅膀,討厭那鮮紅的雞冠子。而最不喜歡的,就是那個圍裙。

    「明明不過是一隻雞,卻非要假裝成女主人……」

    這樣的一天早上,村裡雜貨鋪的大嬸出人意料地來到了三十郎的家裡。

    「三十郎,我有話對你說。」

    大嬸在門口的橫框上坐下了,打量了一圈家裡,說:

    「一個人,幹得不錯嘛!」

    三十郎抓著腦袋,「哪裡哪裡」地笑著。

    這個時候,母雞正在後面洗衣服。初美正在搖弟弟的搖籃。志津還在吃早飯。大嬸瞅了孩子們一圈,像是要說什麼秘密的好話似的,裝模作樣地說三十郎耳語道:

    「你一個男人,要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可不是那麼簡單的呀!」

    「怎麼說,孩子們也需要一個媽呀!」

    等等……

    三十郎嗯嗯地點頭,大嬸這回往初美的方向瞟了一眼,大聲說道:

    「是吧,你們想要一個新媽媽吧?」

    初美和志津吃了一驚,沉默地看著大嬸的臉。可是,雜貨鋪的大嬸已經不去管孩子們了,轉過臉來,對著三十郎,又這個那個地說了老半天。到最後,這樣說道:

    「不管怎麼說,下個星期天到我家裡來一趟,見個面。」

    三十郎「啊啊、啊啊」地含糊地應著。

    那之後沒幾天,三十郎的家裡要來新娘子的事,就定下來了。

    ***

    過了年,山上的雪化了,梅花陸陸續續地開出花來的時候,三十郎家餐室的掛歷上被畫了一個紅色的記號。

    「這天,要來新媽媽喲!」

    三十郎告訴孩子們。初美是一種奇怪的心情,志津則已經是喜不自禁了。

    「新媽媽,穿著什麼樣的和服呢?」

    一天,志津眼睛閃閃發光地嘟噥道。初美像是知道似的搖搖頭,說:

    「白色的西服呀!頭髮上插著好些白色的花來呀!」

    完事之後,那白色的花能分給我一些嗎?志津認真地問。小姐姐像個小大人似的,「這個,」歪著頭說,「如果不是個乖孩子,就不知道了!」

    然後,初美和志津又說了很長時間新媽媽的和服、頭飾什麼的。於是,初美的心情就變得亮堂起來了。

    聽說新媽媽來的那天,要來好些客人。還聽說那天,初美、志津和政吉都要換上出門才穿的衣服,還要擺宴席大吃一頓。那個日子,漸漸地近了。日曆上的紅圈,在三個孩子的眼裡一閃一閃的。

    「新媽媽來的那天,有什麼好吃的哪?」

    一天,志津在泥地房間裡一邊拍球,一邊嘟噥著。

    「甜的煎蛋呀。」

    初美說。母雞在角落裡重複了一遍:

    「是呀,甜的煎蛋。」

    「還有哪?」

    被初美這麼一問,母雞想了一下,歪著頭,這樣回答道:

    「首先是紅小豆飯。

    然後是鴨兒芹湯

    和鹽烤鯛魚。

    面拖油炸蝦和豆金團[11]。

    初美瞪圓了眼睛。

    「這些全都是母雞做嗎?」

    「當然是了。」

    母雞得意地昂起了胸脯:

    「這樣的菜,除了我,還有誰會做?」

    初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嘀咕了一聲:

    「是呀。」

    可是,婚禮那天的菜單,已經老早就定好了。

    它們是:

    紅小豆飯和鴨兒芹雞湯

    鯛魚生魚片和雞肉丸子

    干炸雞和燉雞

    這菜單,是上次來的那個雜貨鋪的大嬸定的。

    「婚禮的準備,就全都交給我吧,三十郎,你就安心地當你的新郎倌吧!給三個孩子穿上好衣服,告訴他們一定要老實。」

    熱心過頭的大嬸,來的時候,不是打開房間裡壁櫥的門數數有幾個座墊,就是打開碗櫥,點點有幾個茶杯和盤子。然後,走的時候肯定要看那母雞一眼,嘟噥一聲:

    「又肥了不少!」

    頭一個想在婚禮那天殺這隻母雞做菜的,就是這個大嬸。當她對三十郎說了之後,三十郎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雖說有點心疼,但又想,這樣是再好不過了。

    ***

    好了,明天就是新娘子來的日子了,這天,母雞對孩子們說:

    「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從今天開始,有好多事要準備。你們來幫個忙好嗎?」

    初美和志津點點頭。開始蹣跚邁步的政吉在萬年籐的搖籃裡,吮著指頭。母雞對初美和志津說:

    「先把糯米和小豆泡到水裡。志津,你到田里你爸爸那裡去一趟,青菜和蕪菁各要一籃子。初美,你去魚店,把鯛魚和蝦定下來。我哪,這就去下蛋。這下可要忙起來啦!不是說明天有二十幾位客人嗎?這可是一項大工作。」

    母雞急匆匆地向泥地房間角落裡的稻草堆跳了過去,花了比平時要長許多的時間,產下一個白白的大蛋。

    然後又接著不停地忙了一天。在兩個小女孩的幫助下,做出了迄今為止誰也沒有看見過的漂亮的菜。

    傍晚,從田里回來的三十郎瞪圓了眼睛。

    「這是怎麼回事呢?婚禮不是明天嗎……而且,婚禮的菜我,全都委託給島屋家的大嬸了呀!」

    三十郎不高興了。

    「再說了,明天中午吃的東西,為什麼這麼早就做出來啊?會走味的喲!」

    這時,母雞毫無顧忌地走到三十郎的面前,說:

    「主人,你不用擔心。我的菜,是魔法的菜啊。到明天中午為止都是熱乎乎的。」

    「你的魔法已經夠多了!」

    三十郎一臉的不快,把目光岔開了。這一個星期以來,三十郎盡可能不去看母雞的臉。因為一看到那亮閃閃的黑眼睛,那雪白的圍裙,心裡就會一陣疼痛。三十郎每一天每一天都會對自己說:

    (它是一隻普通的母雞。它是一隻普通的母雞。)

    然後,又會這樣說:

    (哪一家不宰雞做菜呢?)

    這天夜裡,等大家都睡下了,母雞和初美又鑽到了壁櫥裡。

    壁櫥裡,是一塊打開的包袱皮,放著紅色的針插。從房間裡透進來的、像細細的髮帶一樣的電燈的燈中,母雞在包袱皮上繡了白色的星星、紅色的虞美人草和黑色的馬。一次繡了三個東西,這還是頭一次,初美開心得不得了。當把壁櫥緊緊地關上,星星閃耀出銀色的光輝、虞美人草的花火一般地燃燒起來、黑馬眼看著就要跳起來的時候,初美說:

    「我要、我要!」

    於是,母雞點點頭,耳語道:

    「要騎一下馬嗎?」

    然後,小聲地說:

    「咚、咚、咚,黑馬,飛起來吧!」

    於是,馬就嘶叫起來了,馬鬃飄揚起來了。初美突然想,騎著這匹馬,能不能見到死去的媽媽呢……就在這時,初美一陣頭暈目眩,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等她醒了過來,初美已經騎在馬背上了!母雞坐在初美的膝上。

    馬在漆黑的天上嗖嗖地跑著。遠遠的下方,虞美人草的花一閃一閃地放光,天上的星星,用鈴鐺一樣的聲音笑了起來。馬一個勁兒地往高昇。星星的光,愈來愈亮,亮得讓人睜不眼睛了。

    「抓牢了!」

    母雞說。

    「看啊,初美。虞美人草變得那麼小了呀。紅色的虞美人草,再見!悲傷的虞美人草,再見!」

    和母雞一起向著星星升去,初美固然開心,可是紅虞美人草一點一點地變小了,卻讓她覺得悲傷。她想,那片長著紅虞美人草的地方,就是她親切的家,爸爸和志津、政吉就睡在那裡。

    「要是帶他們一起來就好啦!」

    聽初美這樣說,母雞說:

    「那可不行。明天是婚禮啊,大喜的婚禮,沒了爸爸可就亂套了!」

    馬愈升愈高。當淡紫色的雲彩變成了一片一片的時候,星星像是紛紛揚揚地撒開了散發著一股香味的催眠的粉。因為這個原因,初美困得受不了了。催眠的粉,是一種香粉的味道。初美想把那粉撣開,可是愈撣,愈是飄落下來,不知不覺地,初美的身上和馬都變成雪白雪白的了。於是,馬像搖籃一樣搖晃起來,初美的眼皮發沉了。

    不知不覺地,初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初美、初美,母雞在夢裡面叫著。那聲音,漸漸地大了,尖銳了,接著就變得痛苦起來。

    「初美、初美、初美!」

    初美想回答,可是她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白色的粉,像雪似的,飄飄灑灑地飄落下來。啊,膝上的母雞怎麼樣了呢?什麼也不說了,一動也不動了。初美的膝上,不再重了,不再溫暖了。初美就那麼閉著眼睛,一直在膝上摸索著。

    ***

    「初美、初美。」

    在三十郎的叫聲中,初美醒了過來。初美蹲在昏暗的壁櫥裡睡著了。

    母雞不見了。紫色的包袱皮,還有紅色的針插和線團,都不見了。

    「初美,快起來!」

    被三十郎這麼一說,初美從壁櫥裡跳了出來。房間裡,灑滿了早上那晃眼的光。被褥已經被收拾好了,穿著出門穿的衣服的志津,在打掃乾淨了的房間中央又蹦又跳。隔壁鋪著蓆子的房間,雜貨鋪的大嬸把梅花枝插到了罐子裡。啊,初美記起來了,今天是新媽媽來的日子。

    「初美,去廚房看看吧,做了那麼多好吃的喲。」

    島屋家的大嬸興高采烈地說。初美從衣櫃裡取出新衣服,自己穿上了。一穿上那黑天鵝絨的白領子、和妹妹一樣的衣服,初美就喜不自禁了,自己看上去是那麼地伶俐。一邊扣紐扣,初美一邊下到了泥地房間。

    廚房裡飄著熱氣騰騰的誘人的香味,可是,案板上擺著的,卻是雞肉丸子、干炸雞和燉雞。突然,初美覺得有點不對頭。連忙打開碗櫥,找起昨天母雞做好的菜來了。可是,明明收好了的紅小豆飯也好,金團也好,暄騰騰的黃色的煎雞蛋也好,連個影子都沒有了。初美一下子悲傷起來,叫道:

    「母雞!」

    接著就奔到了外邊。

    初美在院子裡找了一個遍。但是,她沒有聽到往常那個親切的回答聲。相反,梅花樹的樹根下,灑了一地的白色雞毛。

    這下,初美就什麼都明白了。

    跑回家裡,初美也不知是衝著誰叫了起來:

    「把母雞給殺了啊!

    把母雞給殺了啊!」

    然後,她就哇哇地哭了起來。於是,島屋家的大嬸跑了過來,摸著初美的頭說:

    「初美啊,這是常有的事呀,喜慶的時候,大家都是吃自己家的雞呀!」

    初美拚命地搖著頭。可那雞不一樣啊,那是一隻特別的母雞啊……初美瞪著大嬸的眼睛,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用手辟啪辟啪地打了起來。然後就跑到梅花樹那裡,蹲下不起來了。

    幾乎一整天,初美就那麼蹲在那裡。

    一屁股坐到了梅花樹下面,不管是誰來叫她也不動。

    「初美啊,新媽媽到了呀,想見你呀!」

    「快過來呀,一起吃好吃的東西呀!」

    島屋家的大嬸用溫柔的聲音,來招呼三四遍了。她之後,穿著黑和服外褂的三十郎板著面孔過來了,他扯初美的手,可初美還是不動。天鵝絨的衣服上全是泥,一臉的淚水。初美想,我就是死了,也不離開這裡了。

    就這樣,過去了多長時間呢?當太陽被遮住了、風變得冷嗖嗖的時候,有誰呼喚道:

    「初美!」

    是一個聽上去不那麼熟悉的聲音。她看到了穿著白白的短布襪、藍色草屐帶的草屐的一雙腳。一股香粉的味道撲面而來,初美猛地仰起臉來,一個從沒見到過的阿姨,正笑盈盈地盯著初美。她拚命在笑。

    「初美,你怎麼啦?」

    她用手摸了一下插在頭髮上的藍花。啊,新媽媽果然頭髮上插著花來了,初美想。不過,那花只有一朵。穿的也不是白色的禮服,而是紫色的和服。初美就那麼低著頭,說:

    「我最寶貴的母雞被殺了……被做成了菜,被吃掉了……」

    阿姨靜靜地聽完了初美的話,用嘶啞的聲音說:

    「真可憐啊。」

    初美從下面瞪著眼睛似的看著阿姨的臉。可阿姨難過似的,把目光避開了。然後,拿來了一把小鏟子,在梅花樹下挖起坑來了。初美不吱聲地看著新媽媽的手。細細的白手腕,卻挺有勁,一眨眼的工夫就挖好了一個坑。新媽媽把母雞的雞毛輕輕地放到了坑裡,填上了土。

    「給它做個墓吧!」

    在坑上堆了一個土堆,又插上了一枝梅花樹枝,新媽媽靜靜地長時間合掌禮拜。

    打那之後,又過去了好些天。

    院子裡的梅花盛開了,又謝光了,當村子裡被柔嫩清新的綠色包圍的時候,母雞墓上長出了小草。

    「哎喲,是繁縷[12]呀!」

    新媽媽說。繁縷愈長愈多,冒出了小小的白花,那青新的草,眼看著就在梅花樹下鋪開了,向著田的方向蔓延過去。

    「可真是奇怪啊!」

    一天早上,三十郎歪著腦袋說。

    「草一下就長成這麼一大片,可從來沒有聽說過。」

    那繁縷不管你怎麼拔,又會多出來,沒多久,三十郎家的院子就好像鋪上了一層綠色的地毯似的了。

    這時,這個家裡的新的女主人,買了三隻雞雛。

    在井邊搭了一個新的小雞捨,女主人精心地照料著雞雛。

    「用不了多久,就能每天吃上剛下的雞蛋了。要是三隻母雞每天各下一個蛋,我就給你們做好吃的菜肉蛋卷。」

    女主人整天都把雞雛放在院子裡。雞雛們活潑地轉著圈子玩,大口大口地吃著院子裡的繁縷。那繁縷,又嫩又新鮮,比其它什麼地方長的草都要好吃。三十郎家的雞雛一點點地大了起來,一點點地胖了起來。

    初美、志津和政吉,分別給雞繫上了自己喜歡的顏色的腳環。初美是紅色的腳環,志津是黃色的腳環,政吉是藍色的腳環。然後,又把它們分別當成是自己的雞,寵愛起來。雞們長出了漂亮的紅雞冠,到了秋天,就會下蛋了吧?

    然而,這一年的秋天,發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早上。

    四周的草和樹開始枯萎了,三十郎想,必須抓緊時間做過冬的準備了!突然,從屋子外頭傳來了尖厲的雞叫聲。

    一瞬間,三十郎以為是偷雞賊了。

    「不好!」

    三十郎衝到外頭一看,怎麼樣?三隻母雞在梅花樹下排成了一列,對著天空,張開了翅膀。母雞們不停地拍打著翅膀。三隻雞那亮閃閃的黑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東方天空中的太陽。

    「哎,這是要幹什麼哪?」

    三十郎這麼一嘀咕,三隻雞輕輕地飛上了天空。怎麼會呢?三十郎一邊想,一邊不停地眨巴著眼睛。

    「雞朝太陽飛去了。」

    他在嗓子眼兒裡嘀咕了一聲。

    然後,就伸開雙手,想去抓那幾隻雞,可是怎麼也來不及了。三隻雞一下子就飛到了天上。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聽到三十郎的聲音,女主人和孩子們都衝到了院子裡,這時,三隻雞幾乎變成了雲彩了。女主人急得在那裡團團轉。三十郎表情複雜地把手交叉在胸前,望著天空。

    高興的,只有初美一個人。初美一邊蹦蹦跳跳,一邊指著天空說:

    「雞全都去太陽的國度了呀。和以前被殺了的那隻母雞一樣呀。去了太陽的國度,在金子的草原上吃金子的水果了呀。」

    初美對著天空,大聲地喊了起來:

    「再來呀!總有一天要繫著圍裙、帶著魔法的道具來呀!」

    初美這時就清楚地知道,總有一天,總有一天,那些雞們會回來的。當自己為難的時候,當志津為難的時候,當政吉為難的時候,那只紅腳環的母雞,那只黃腳環的母雞,那只藍腳環的母雞,就一定一定會繫著新的白圍裙,來幫助我們。

    初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著天空,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再見!」

    初美確實聽到了母雞們的翅膀搏擊風的聲音。還確實聽到了它們對著太陽,發出的「咯——」的尖厲的叫聲。

    註釋:

    8泥地房間:沒有有鋪地板的土地房間。

    9來亨雞:著名卵用雞的一種,原產於意大利的來亨港。

    十又叫針扎、針包,存放針的裁縫用具。將棉花、綿紗或糠等包入布中,在其上插放不用的針。

    [11]金團:在糖煮栗子、豆類中拌餡的一種日本甜食。

    [12]繁縷:石竹科一二年生草本植物,枝端開多朵五瓣白色小花,長於路旁、田間。可食用或喂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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