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9節 文 / 史鐵生
他們有時候吵架,真可謂是替古人擔憂,為了小說中的人物應該怎麼辦而爭得臉紅耳赤。
「別著那麼大急,知足就行了。」她仍然開他的玩笑。
他卻認真。他擔心自己的小說總寫不成;覺得自己什麼本事也沒有,不配得到她的愛。如果她愛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和他的情況一樣的人,他也會在心裡為她可惜。
「也許我什麼都寫不成……」他輕聲歎息著說。
「別老想著寫得成寫不成。『寫就是了,幹著就行了』,你自己說的話自己老忘!你……」她忽然不說了,覺出了他話中的另一種意思。
「夠嗆!」她說,看著他。
「什麼夠嗆?」他發現她不大高興,心裡有些慌。
「別裝傻,用我揭穿你話裡的另一種意思嗎?」
他沒爭辯。他知道,她愛他絕不是因為認定他將來能成功、能寫出東西來。不過他冤枉,他那句話裡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是擔心自己無所作為,對不起她。但他不敢再說什麼,他拿不準自己是否真有什麼不應該的想法。他在她面前像個虔誠的教徒、誠實的孩子。
她看著他的窘態,笑了。他這才也笑了……
這樣的日子有好幾年。
有一次他也那麼問她:「你呢?」
「我怎麼?」
「知足嗎?」
「什麼知足?噢——,」她想起來了:「不知足!」
「……」
「你要也是個女的就好了。」
「怎麼?」
「你就住到我們家去,咱們倆住在一塊……」
鴿子在落日裡飛。落日像一塊透明的紅膠片,像是小時候做燈籠時剪下來的,貼在玻璃上。
他們從來沒說起過這些。他們知道那會遭到什麼樣的反對。她又是個孝順的女兒……
他們真怕到了必須結婚的年齡。
她什麼都好,就是軟弱。他知道她不敢反抗她的父母,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敢。她父母都上了歲數了,又都有病,高血壓、心臟病。他知道那是兩位挺好的老人。在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她父母曾很為自己的女兒能真誠地關心一個傷殘人而高興過,要不是後來出乎兩位老人意料的發展,兩位老人自己也會願意幫助他的。他們沒料到。他們一定是非常後悔了,後悔自己早沒有制止女兒去接觸那個傷殘人。他在他們心中當然會是個恩將仇報的狡猾的傢伙。他總告誡自己:不要恨他們,他們在這一點上也並不比別人更……總之,他們是兩個挺好的老人,教育出來她的人當然是好人。唉,好人!
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他繼續在黑夜中走著,去找他的鴿子,哼著這支歌。
那是一支被歧視的人的靈歌。有人說,半夜醒來,聽見過他唱這歌。
歧視。偏見。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追在你屁股後頭喊你瘸子,而是別的一些事。譬如:他和她在一起走,常常會遇到一些驚異的目光,那些目光在他和她的臉上來回移動,直到尋找出一些自以為相似的地方,認為他們是兄妹或者是別的親戚,那目光才似乎是放了心。否則就總大惑不解地往他們這邊瞟。再譬如:大家在一起互相開玩笑,開愛情方面的玩笑,這時候他可以放心,玩笑絕開不到他頭上來,人們會不約而同地把他忘掉。這些事才可怕。還有,知道他們倆好的人對他們倆的事都保持沉默,這沉默像是否決,像是疑慮,像是哀悼;頂多是歎一口氣,像是遺憾,更像在歎息夜裡不會出太陽。人們什麼都不說,對他們的事不表態。可他甚至希望有人能開他們倆一句玩笑,那也等於是對他們愛情的承認。可是,有些人卻在背後把他們倆的事說來說去,似乎是說著一件奇聞。背後的奇聞,意味著不正常,可正是這種背地裡的交頭接耳、說來說去使他們的愛情變得不正常,像是偷來的,像是滑稽的、畸形的。沒有正常的輿論,久了,會使你自己對自己產生懷疑。卻有人在不辭辛苦地向她申明利害,替她設想未來,為她畫著恐怖的圖畫。沒有誰是壞人。沒有誰強迫誰。但輿論最厲害。任何話,說的人多了,就都像真理。唉,偏見!會使本來挺好的愛情變成痛苦的漩渦,它不會直接站出來打翻你的小船,摧毀你的港灣,它沒有勇氣對抗法律,卻有力量在小船四周製造漩渦,使小船在痛苦中自行沉沒。愛情應該是幸福的,所以人們才追求,但當愛情被蠻橫的偏見壓迫得變了形,一排排痛苦的浪頭打來,軟弱些的船兒的轉舵本不該過分譴責。誰願意忍受那永無休止的折磨呢?然而,此刻偏見又跳出來說:「我說過,你們在一塊不會幸福!」誇耀它的先見之明:「他們本來就不可能成。看,不出所料吧?」
唉,你還真沒有辦法反駁它……
……又是那道長滿荒草的土崗。細雨濛濛。草葉上有一串串水珠。
「世界上的好人很多。」她說。
「當然。」
「我是說,世界上的好姑娘很多。」
「是不少,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她為了這句話,吻他,表情卻更苦,「可是……」
「可是什麼?」
「沒什麼。沒事兒。我也不知道……」
……白花花的太陽;高高低低的房子的黑影印在發粘的柏油路面上。不時有幾頂耀眼的陽傘從眼前飄過去。賣冰棍的老太太在樹蔭下吆喝。他們吃了很多冰棍,吃不出味道。
「你能碰到一個好姑娘的。」她說。
「我已經碰到了。」
「你沒有。」
「我說了算。這得由我說了算。」
「我其實特別壞。」
「這也得由我說了算!」
「你說了也沒用……」
是沒用。連法律都沒用。不知道有什麼東西能對抗這偏見,能殺死這偏見……
……那山真高,山頂上有一片雲,白的,發亮。
「我真想咱們倆一塊爬上去。在山頂上有一座房子……」
「你將來可以和別人去爬。南方也有山,和那些能爬得上去的人去爬。」
山頂上的雲越積越多,慢慢變灰,變黑。那兒大概在下雨。那山真高。
「你將來一定能碰上個好姑娘的,你……」
「是嗎?碰上了又怎麼樣呢?」
「你別這樣。我不好。我不值得你愛。」
「不值?昨天有個人跟我說,一塊六買了個西瓜,不值。」
她哭了,又說起她父母的病……
他真想說:希特勒也有病,你們要不讓他佔領全世界,他就得病死。他沒說,那樣太過分了,他真想說:有個人對你說,把你的腦袋給我吧,否則我就得犯心臟病。你怎麼辦?你是把腦袋給他呢?還是請他隨便到哪兒去歇著?他沒說。他什麼都沒說。說什麼都沒用。他望著山頂上的雲,雲在變幻著形狀。
「我還要回來的。」
但願如此,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