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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7節 文 / 史鐵生

    「不,我不要,」他吭吭嗤嗤地說。

    「嗯?」她一愣。「就是給你摘的,外面的花都開啦!」她強調著另一回事。

    「我……不喜歡花。再說,也沒地方插……」

    那還是把愛情和英雄對立起來的年代。那還是把英雄和堅強等同起來、同時又把堅強和禁慾等同起來的年代。把愛情慚愧地藏起來,只有英雄才能受到尊重。傷殘人的模型就是保爾(雖然保爾很會談戀愛),就是鋼鐵(又黑又冷就像個英雄了)。當人意識到自己的殘疾,就更想作個英雄,一方面是為了彌補自尊,另一方面是為了尋到一面盾牌。這盾牌很有用,可以抵擋住很多東西,甚至抵擋你自己的心……

    她把那束海棠花亂七八糟地塞進了書包。

    那天她沒有耽多久。

    他呢?他的真心呢?他一直記得那束海棠花,枝枝丫丫的……他盼著她再來。但是你當時要問他,他會否認,而且他也確實沒有騙你。他盼著她再來,一開始,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海棠花又要開了吧?

    他艱難地走著,望著遠近一些黑黝黝的樹枝。

    也別總覺得自己命運不好,他想。「對上帝也應該公平些。」他對自己叨咕了一句。誰也有走運的時候,人們就是常常忘了自己走運的時候。他想:我曾經真是挺走運!

    他本來是掉進了一眼桔井,忽然聽到井口上傳來了人聲。他差點兒給錯過了,差點兒當了一位井底的英雄,為了一些概念,差點兒扼殺了自己的心。真是輪到了他走運:她過了幾天又來了,又來了,又來了……直到他發現他逐日怠慢了死神,他才承認了一個「英雄」按說是不該承認的事、後來有一次又說起了那束海棠花,她說她當時差點兒哭出來,「我好不容易偷來的,那個看園子的人老不走……」她說。他想,他那時真滑稽,明明一天到晚祈求死神援救,卻又會演雜耍似地模仿「英雄」。唔,最好是誰也別模仿誰,大家都按著心願去走。像她那樣。

    ……她輕聲地哼唱著那支歌,站在他那間小屋的窗前,背對著他。天上正飛過一群鴿子,鴿哨聲像是一架電子琴。無論是「地」還是「的」,她都唱成重音。很好聽。使人想起一些野花,一些矮樹墩,青草地上的小牛犢,周圍是夏天的樺樹林,白色的樹幹上有眼睛一樣的裂紋……

    他躺在床上,望著她的背影,想像著她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希望她永遠是歡快的。他寫過一首詩,後兩句是:輕撥小窗看春色,漏人人間斜陽。還是住在醫院時寫的。後來被她看見了。她看了許久不說話,用鋼筆在手背上亂畫著,寫著:人間、人間、人間……「你幹嗎這麼想呀?」她問。「瞎寫著玩的,」他說。現在他望著她的背影,希望她永遠不要真弄懂那樣的詩。

    他吃力地挪動身子,弄得床「嘎吱吱」亂響。

    她轉過身來:「要我幫忙嗎?」

    「不。你唱你的。」

    「唱得行嗎?」她的臉有點紅。

    他忽然覺得應該做點什麼,只是為了她的歡快,做點什麼事情。鴿哨聲時遠時近。天象海,鴿子象白帆。小時候,他家附近有一所小學校,早晨,窗外的太陽晃他的眼睛的時候,總傳來琴聲和孩子們的歌聲,他就一聲不響地躺著,不吵也不鬧,瞪著眼睛聽……世界是那樣晴朗、和平、美妙、神奇……他彷彿又在童年了。

    他現在還記得當時的心境,記得當時的感覺。那是和死神不相容的心境和感覺。

    他走上了一條燈火輝煌的大路。明晃晃的路面像一條河,映出路兩邊的景物。灑水車剛過去。路兩旁的店舖早都關了門。只有一家照相館的櫥窗沒有上板,桔黃色的燈光下有一個披著長紗的新娘。他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看不出是到了哪兒。櫥窗裡的新郎太嚴肅了,一身黑西服,倒像是在參加葬禮。

    ……

    「咱倆誰先死呢?」

    「這要看怎麼說了。」

    「你儘是歪門邪道。用你的心說!」

    「那最好是我先死。」

    「呵——!光剩下我是不是?!」

    「所以得看怎麼說了。」

    「還怎麼說?」

    「用腦子說。用腦子說,你先死。」

    「你說什麼?!好哇!」

    「哎喲哎喲,慢掐,要掐就掐腿,別掐胳膊,留下一樣好的!」

    「你敢再說一遍!」

    「我是說,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對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會:「那……那還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氣了。」

    「別別。還不如一塊呢,同時……」

    「呵,那可得看運氣。」

    她忽然大笑起來:「說的都是什麼呀!」

    他離開那櫥窗,繼續往前走。

    安靜的大道上響著他蹣跚的腳步聲。

    他又摸出那枚硬幣,一拋,讓它順著平坦的路面向前滾去。「要……『麥穗』!」他心裡說。走近一看,真是「麥穗」。可惜事先並沒有算點什麼。不過,說對了總是吉利的。他總愛拋硬幣,遇上什麼不好判斷的事他就想起拋硬幣。有一回「點子」病了。不吃東西,也不喝水。掃街的老頭給它找了個大夫。給「點子」吃了藥,老頭和他坐在「點子」旁邊。還能幹點什麼呢?該干的都干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拋開了硬幣。「您不信這玩意兒?」閒得沒事,他問老頭。「幹嗎不信?」老頭說:「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這條路,還有這幾座樓,怎麼這麼眼熟?還有那根大煙囪。噢!他想起來了,這附近有一個小公園,他和她一起來過。是個不收門票的小公園,一座荒廢了的古苑。有一道長滿了野草的土崗,有一片小樹林,一條綠蔭蓋頂的彎曲的小路,還有一座大銅鐘。大銅鐘半截埋進了土裡,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兒,為了向人們提醒點什麼事……

    「昨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我做了十個。」

    「你夢見什麼了?」

    「夢見我總在做夢。」

    「說真的!」

    「嗯,夢見我和你在一個小公園裡走,路兩邊是,」他指指路兩邊的樹,「這是什麼樹?」

    她仰起臉來看了看:「不知道。」

    「兩邊是『不知道』,開著毛茸茸的花,遮在我們頭頂上。後來,你說你昨天夜裡做了個夢,我說我做了十個。」

    「你就瞎編吧。」

    他想:真不是瞎編。現在就像是做夢。

    「夢沒夢見你兜裡還藏了一包煙,後來發現沒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幾乎一整包煙扔進了路邊的果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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