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巷口老樹下 文 / 史鐵生
路燈昏黃。飛蛾衝撞著歡聚的蚊群。正是晚飯後乘涼的時光,小巷口上喧鬧如常;女孩子們踢踢踏踏地跳皮筋,男孩子風也似的追逐喊叫,姑娘們藉著路燈的微光飛快地編織著,老太太們則在抱怨今年的西紅柿漲了價,西瓜也不甜。
老槐樹的枝葉一動不動。小巷裡瀰散著蒸騰的暑氣。老槐樹旁聚集了一個興奮的人堆:赤亮的脊背和鮮艷的襯衫交相輝映,各式髮型黑乎乎地紮在一處,不斷爆發出激動的叫喊:「國徽!麥穗!麥穗!國徽!……」那是在用五分的鋼傰兒算命。
鄧麗君正在誰家的窗戶裡深情地唱著:「輕輕地一個吻,……」
算過了命的人紛紛擠出人堆,抖著汗濕的衣衫,搖著芭蕉扇,在老槐樹的另一邊重又組成一群。或站,或蹲,或坐,或靠在牆上,或倚在樹旁,先是無言地思忖著,旋即火光閃亮,抽起了悶煙。
壁虎隱蔽在牆上老槐樹的黑影裡,正陰沉地注視著一隻向上爬來的甲蟲……
「看來,」絞著辮梢兒的姑娘鼓起兩腮,望著深遠的夜空,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看來這『八卦算命法』還挺靈。」
吹著口哨的小伙子彈彈煙灰,阿諛地探過頭來:「你的命是什麼?」
「『名落孫山』。」姑娘淒然地回答。
「你還惦記著考大學?」小伙子語氣中含著挖苦。
「少討厭!我說的是招工。到這個月底,就畢業整兩年了……」
「嚇!你何必當真呢?各種各樣的算命法我見得多啦!」這是個可以顯露博學的機會,小伙子興致勃勃勸慰姑娘,「什麼『八卦算命法』,聽燕生那小子胡勒勒,兩口子都得分家。他還說我的命是『鵬程萬里』呢,孫子才信!」但他從姑娘的臉上立即看到自己的勸慰是如此缺乏說服力,於是把目光轉到一個架雙拐的小伙子身上:「你猜他算的命是什麼?——『乘龍快婿』!也不知他自己是快婿,還是他能招個快婿?真能把死人氣活過來!」
姑娘格格地笑了。眾人也都笑了。架雙拐的小伙子羞紅了臉分辨:「我並沒有說我信了呀!我說我信了麼?」
「我可信!我的命是『虎落平陽』。」一個「英雄」蹲在牆角,憤然踩滅煙頭,罵道:「姥姥的,真他媽靈!」
「咱倆差不多,我是『秦瓊賣馬』。」又一條「好漢」說,「燕生這『八卦算命法』真有些靈。」
「我也信。我是『布衣草履』,可不是嗎?一輩子窮命!」
「誰愛信誰信,反正我不信。」持不同意見者發言,「我倒是算了個『久旱逢雨』呢,老天爺長眼,屋漏逢雨倒差不多!」
「扯淡!我前天就算了個『金榜題名』,結果怎麼樣?今兒早晨發了第三榜,他姥姥的,這回長工資又吹了!」
算得壞命的宣稱「靈驗」,算得好命的發誓「不信」,似乎命運的好壞本是應該謙遜的事。
「反正我說靈!」「靈驗」派堅持。
「靈個屁!」「不信」派頑固。
牆上,壁虎敏捷地向甲蟲靠近,又機警地藏身於另一片黑影中……
輕搖扇,慢啜茶,「靈驗」派的同仁們互相告慰,像是堅定了信念,又像是為了堅定信念。
卡車在巷口前呼嘯而過,捲起一片嗆人的煙塵。煙塵散處,一位形同枯槁,貌似乾薑般的老頭搖晃了過來,「不懂裝懂!」他忿忿然說,「說我『子孝孫賢!」他像蒙受了不白之冤似的攤開雙手,滿臉皺紋都在抖動,「街里街坊的,誰也瞞不了誰,我重孫子都有了,可你們說,有哪個孝順?」
「您是說燕生這『八卦算命法』,不靈麼?」有人給老頭讓坐。
「自然是不靈!」老頭使足力氣「呸」了一聲,「就說燕生那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八卦算命』,老輩子就有!古來有能為的人誰不懂八卦?《三國》的孔明,《封神》的太公姜子牙!這『八卦』是太乙真人下傳凡世的,難道是這麼容易的麼?孔聖人有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光憑三個鋼崩兒扔來扔去就想算得準命麼?」
此一番「深通」經史的廣徵博引,又在老槐樹下引動了深思。
甲蟲似乎感到了什麼危險,停步在一條磚縫裡,屏息靜聽,凝神四顧;壁虎一動不動,似乎也懂得兵不厭詐,靜候良機。
輕劃火,慢點煙。「不信」派的友鄰們互相鼓舞,像是保持著鎮定,又像是為了保持鎮定。
起了一陣微風,飄來一股爛西瓜的氣味。
微風過處,從小巷的另一端急匆匆跑來一個中年婦女。「噓——」她繞過人群,神秘而且擔憂地抓住一個姑娘的胳膊,同樣神秘而且擔憂地說:「還不快去看看你爸爸!」
「怎麼了?」姑娘懶洋洋地問。
「我怕他又要犯病了!」中年婦女誠惶誠恐,「他在那兒一個人走來走去,搓手跺腳,嘴裡又那麼嘰嘰咕咕的……」
「沒治!」姑娘伸伸懶腰說,然後無可奈何地向小巷的另一端走去。
「又是為了什麼事呢?」中年婦女接過別人遞給的一把葵花子,嗑著,依然神秘而且擔憂地望著眾人。於是眾人喊喊喳喳地議論開了:「他剛才算命的時候臉色就發白。」
「還偷偷地雙手合十,讓我看見了。」
「結果算了個『推車靠崖』。」
「燕生不想再給他算了,可他倆說第一回不算數,說他把鋼崩兒只搖了兩下,少搖了一下……」
「第二回偏又那麼巧,算了個什麼『如履薄冰』!」
人們都踮起腳尖,朝小巷那頭張望。
「他這病怎麼落下的呢?」不知情的人問。
「他親眼看著老娘讓紅衛兵打死了,老婆前兩年又喝了敵敵畏,說是與『四人幫』有牽連,都怪他自己嚇的……」知情的人說。
看來,「八卦算命法」確是靈驗。「靈驗」派的信念可以因此愈加堅定了。然而不,全體「靈驗」派的黨徒都緊張乃至默想;煙末撒落在發抖的紙煙上,芭蕉扇驟然停於胯下或者胸前。眼睛盯著杯子裡飄浮不定的茶葉棍兒……風也是熱的,鄧麗君還在咿咿呀呀地唱得煩人。倒是「不信」派諸君能夠泰然處之,釋然而且大度地說:「這算不了什麼,不過是碰得巧罷了。」
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隱隱傳來一陣悲涼的哭嚎,間或還有淒切的呼喚。人們「忽拉」一下子站起,聳起耳朵辨別方向。
一個男孩子倉惶地跑過來。
「是誰家?」眾人爭先發問。
「三、三十八號張、張大媽家……」男孩子氣喘著。
眾人又都松心地落座:「怎麼口事?」
「小、小生子,和、和人打架,讓人扎、扎、扎死了!」
「死了?」
「死了。」
「真的?」
「真的。」
「你怎麼知道?」
「警察說的,今天下午在……」
人們重又啜茶,吸煙,搖扇……
「哼,早晚有這麼一出,我說過。」好幾個人居然都有先見之明。
「國徽!麥穗!國徽!麥穗!什麼命?……」老槐樹那邊又到了關鍵時刻。
「哎!——」老槐樹這邊有人靈機一動,「剛才張大媽算的是什麼命?」
「好像是『苦盡甜來』。」
「不,是『苦盡甘來』——沒錯兒!她當時還說要請燕生吃燉肉呢……」
甲蟲突然發現了壁虎,轉身飛逃。但悔之已晚,壁虎縱身一跳……
遠處的哭訴聲愈加慘然了。
如此一來,「八卦算命法」還是難信,「不信」派們又有一個可以炫耀的機會了。但是怪,所有「不信」派諸君都愕然乃至躁動:屁股在凳面上展動,腳跟在土地上刨坑,「辟辟啦啦」。蚊子真討厭,渾身都發癢。於是輪到「靈驗」派們釋然而且大度地說:「靈還是靈,不靈的時候畢竟是少。」
算得壞命而宣稱「靈驗」,宣稱「靈驗」卻又為「靈驗」的事實而緊張;算中好命而發誓「不信」,發誓「不信」卻又為「難信」的證據所躁動。人類的真心哪,似乎永遠難於窺見。
深默著。
還是有人不死心。「你們說燕生算得不靈麼?」一個抱著孩子悠來蕩去的青年婦女又開了腔:「可我們那口子剛才替他二姨姥姥的六表叔算了一命,你說不靈?他給我們娘兒仨算的不是『雞飛蛋打』,就是『夢裡南柯』,給他二姨姥姥的六表叔算的是『父榮子貴』!『父榮子貴』!!可燕生也不知道是給他二姨姥姥的六表叔算的呀!再說,燕生也不知道他二姨姥姥的六表叔是副部長呀!」
「算了吧,你們那口子的二姨姥姥的六表叔是副部長,你說過總有八百回了,」一個牽著小孩手的男人在青年婦女身旁停下來,「連我們小威威都知道。是不是,威威?」
小孩點頭作證:「他說他家那個外國掛歷就是他二姨姥姥送的,還有一件進口背心。」
老槐樹下「轟」地響起一片笑聲:「再多繞幾個圈兒,皇上還是我小舅子呢!」
「咱們這小胡同還真藏龍臥虎,住著副部長二表妹的姨外孫子……
「應該寫個牌子掛在老槐樹上!」
「可惜路太窄,紅旗轎車開不過來!」
青年婦女有些羞愧,連忙打岔說:「咱沒跟你們說這個,咱說的是燕生這『八卦算命法』怎麼會這麼靈!」
「給你二姨姥姥的六表叔算了好命就是靈?」
「天地良心!我是這麼說的麼?我們娘兒仨可是『雞飛蛋打』、『夢裡南柯』啊!」她惱羞成怒了,「你當我不知道你算了什麼命哪?你算了兩口都是『金鷹展翅』!」
「所以我不信嘛!你瞧,我只夠得是『禿尾巴雞』的份兒。」男人聳動著瘦骨嶙峋的雙肩。
「……」青年婦女沒了詞兒。但急中可以生智,急中生智的時候又往往可以道破真情,「你那是得了便宜賣乖!算了好命假裝不信,可心裡甭提多美呢,恨不能那是真的!」她喊道。
這是一句敏銳的判斷!所有算中好命而發誓「不信」的人們都尷尬,尷尬而至無言,無言鑄成憤怒,憤怒終於爆發:「以小人回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才是算了壞命心裡難受,倒裝著認命呢!放心,沒人可憐你!」
這是一記準確的回擊!所有算得壞命而宣稱「靈驗」的人們都驚服,驚服於是自憐,自憐導向怨恨,怨恨終於難以壓抑,於是有人發話了:「誰用你可憐了?現在這年頭,誰有本事誰享福,誰沒能耐誰活該,誰也不用可憐誰,誰也不用誰可憐!他姥姥的。」
「喂,你要認命誰也不拉著,可是別罵人!」自然有人搭腔。
「我又沒罵你!」
「你罵誰?」
「誰認頭就罵誰!」
「再罵我打你丫頭養的!」老槐樹這邊眼看要爆發一場「熱戰」,突然,老槐樹那邊的人堆中爆發出一陣驚叫:「錯了!錯了!全錯了!燕生把命算錯了!」。
「怎麼回事?」老槐樹這邊的人都如彈簧般蹦起,無論是「靈驗」派,還是「不信」派。「熱戰」沒有爆發,冷戰也告平息。
一個小姑娘擠出人堆,得意地向這邊的人顯擺她的先知:「原來那張『八卦算命圖』上寫著,國徽是畫一長橫,麥穗才是畫一短橫,可燕生哥給弄錯了,弄成國徽是短橫,麥穗倒是長橫了。……」
瞬間,算得壞命而宣稱「靈驗」的人們的臉上都現出欣喜的神色。然後,叫嚷著,笑罵著,蹦竄著,丟卻了剛才的誓言,忘卻了自己的派屬,抱著新的祈望重又投入到老槐樹那邊的人堆中去,重又把鋼崩兒拋向空中。老槐樹這邊,單剩下算中好命而發誓「不信」的人們。他們沒有心思為勝利而驕傲。雖然他們早先的預見已經得到了證實。他們木然地站著,呆楞著,機械地搖著扇子……
「……月亮代表我的心……」鄧麗君還在唱。
壁虎正吞嚥著甲蟲……
一九八二年